《只有回忆席地而坐》
特殊备注:用@sunser 的原创设定写的东西。背景简单提及:在空难事故调查组工作的女主人公有一位导师,导师在一次空难中丧生。她在脱离导师后独立调查的第一起空难就是夺走了她的导师的性命的空难。
之前朋友搞的这个设定其实是以游戏截图一样的画面呈现的。在画面中所出现的导师与其说是鬼魂,不如说是记忆中的图像出现在了现实生活当中,受女主人公的意识所形成。这样的图像能和女主人公对话,但是不能给出答案,因为这样一种图像不能被女主人公自己不知道的信息所塑造出来。所以一切都只能靠着她自己去摸索与寻找。
事实上写这篇就是因为喜欢这样的设定(当然除却一点隐藏在背后的私人原因),至于有没有除了朋友以外的人看根本无关紧要,她喜欢就好。但是偏偏就是随便发平台上存个档都怎么发都发不出去频繁被夹,很烦躁。所以我偏偏要发。
一片黑暗,两方橙黄色,三条影子,只有她在未开灯的室内如此细数。事实上这间仓库并不在机场,因而很是安静:没有气流声与轰鸣。她在归家路途中走向其他地方,期间穿过一条小路,在此期间暂且没有某种更为宏大的叙事将她淹没,但她知道她必须走进那样的叙事里,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放在从前,她的导师应当会成为这么一种宏大叙事中独一无二的部分,而她也从不有意掩饰:他教会了我许多,他带给我极大的影响。但是现在他以另外一种形象出现,而她知道这里除了她自己与这么一个鬼魂以外就什么都没有:鬼魂。这个形容大约不太准确,死者与鬼魂,两种用词仍有差距,放在天平上那就是前者重后者轻。古埃及的神明用羽毛作为参照物丈量人心,而这一标准放在现在似乎并不适用。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伴着胸腔的一起一伏,充满噪点的黑色身影出现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还是不对,还是不对,世界上就不存在鬼魂,否则应当会有无数漆黑的或苍白的魂魄围绕在海上或陆地上的残骸四周:远东有付丧神,这里也有类似的说法。其实她更像是在一口井边,试图看清井中有什么,又准备放下水桶。但目前来说什么也没有,只有塑料水桶落在水面上发出的水花溅出的声音。纠结种种说法着实没有意义,她最经常做的还是直接询问对方是否知道什么,然而大多数时候没有收获。最终她会发现和记忆中的形象对话不会再有更大收获(“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不太清楚呢”,诸如此类的对话出现过很多次),因为这么一个更类似于记忆聚合体的存在无法为她判断对错,无法帮她复盘到最后一步。仓库,可以看到黄昏时分阳光的仓库,这么一个落脚处的出现是受本能驱使的结果,她在这里把某些东西拿出来,看一遍,最后再放回去。不放回去是不可能的,而她不能不放回去。如果不放回去,她在梦中就会被悲伤淹没。一位空难调查员的导师死于一场空难,这就是起因。
但这不重要。她会在这么一个布满噪点的黑色身影每每为她念念不忘而惊叹的时候重复自己以前的评价:这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而我还要查出真相。她要把沉入海底的锚拉上来,于是会等待着黑色身影的主动出现,“如果你想起了什么细节,就告诉我。”她用力拉扯沉重的铁链,等待着沉底的金属锚的松动——事实上是她不止步于等待。不可能如此,她必须在导师缺席的前提下进行空难的调查。这是第一次,但没有时间留给她去等待,自然也是没有用以悲伤的时间。公祭的画面在电视上播报:两百人的死。镜头留给悲伤的人们,在移动时途径中央的石碑。二百个人名在石碑上有序罗列但仍旧密密麻麻,太多了,太多了。在她眼中石碑上的文字本不该动,但现在却都变成小小的虫。它们重新组合,一次又一次组成她熟知的名字。不必重组,在她这么想的一瞬间这样的重新组合又停止了。他是两百个人中的一个,但永远不会只是统计数据里的二百分之一。重组停止了。电视机的屏幕无从阻隔近乎满溢而出的悲痛,恸哭便在耳边而不受百分之五十以下音量的影响。她再次深呼吸,黑色的身影出现在电视机旁边,使得她抬头。他们之间有的不是对话……对话不是单方面的事情,而记忆无从对时间线上新的延伸发表更多感想,于是只有沉默。
她说:“举国上下都在哀悼两百个人的死。当然啦,你也在里面。”
她说:“没关系,人们不是因为统计数据哭的,你也不会只是个统计数据。”
她说:“不过我快为统计数据哭了,太多了。哈哈,找到原因迫在眉睫。”
她说:“想到什么了就告诉我,我要去检查残骸了。”
她没有等到黑色身影的回应。事实上,她不会把太多时间花费在与被噪点填满的影子的对话上,而她的——导师,还是这么说,不是记忆的一部分也不是鬼魂,就是她的导师:他,他对自身的形象并无任何介怀,只是记忆本身推导出形象出现的原因在于不能仔细去想象的,他自身身体现在真正的模样。现在的他没有五官,面部呈现出一种斑驳的白色,泛着金属色的光泽,全身布满噪点。她未亲眼看过遗体,但在看过机体残骸后便已经能料想到会是怎样的死相。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完全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没有人会拿生命逝去的事情去比较胆量的高低。她只能说:我没法像你那么淡然,我还要查出是什么杀死了你。他们当然会谈论死,谈论这场浩劫本身。他们都知道要调查的是什么,要做的是什么,才会具备着有棱有角,在旁人眼中显得过分锐利的坦然。她把三明治的包装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她要准备出发了,不过反而是这个时候他先开口:下雨天,好烂的天气,想要喝一杯茶。黑色的身影依旧在雨天受困,最终无法安稳着陆。当然也是受到外界的影响,近日的确总是阴雨绵绵。上一次她是这么说:对啊,天气很烂。遇难的好天气。这一次稍有不同,她在临走之前草草倒了一杯茶,并在倒水的时候察觉这是昨夜的茶包。但无所谓。她看着自己的杯子,洁白的杯底没有一点茶垢。杯刷很好用,她曾经直截了当地告知她的导师他应该购买一个杯刷,否则马克杯内侧的茶垢最后大约就要永远洗不掉。但是他们太忙了,他更是,于是办公桌的状况并未有所改善,更不用说他的马克杯。在离开办公室时他对此保持拖拖拉拉的秉性,挥手道“回来再说回来再说”。再也没有“回来再说了”。还有两分钟可用,这两分钟足够让她把红褐色的茶水盯出一个漩涡。也许这一次她可以把杯子递过去:喝吧。但她比谁都知道这样没有用。这都要凉了,喝吧。他还在桌子旁,仿佛先前说的想要喝茶并不是他想要一般。她一饮而尽。该走了。
她还是要这么说:两百人的死并非是七十亿分之二百,并不是汪洋大海中相同的两百滴水珠,是死本身发生了两百次,是与这两百人相连的、不相连的更多人一同淌下的眼泪汇聚成更大的海洋,而不流泪的人让发声卷为有声的浪涛。她闭上眼睛,发觉自己的导师也会死两百次,仿佛要以一次又一次的死作为还原真相的拼图。她不哭,她怎么会哭?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是那么的滚烫,如临火山口一般的热度让她感到眼球要干瘪。而在这时,她的导师站在她的床头,似乎伸出了手,要放在她的额头上,与此同时好像还要调侃她:哦,哎,没有我还真是不行。你家里有乙酰氨基酚吗,吃一片就够了。她仰头,她的导师好像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中摇晃,五根手指似摇晃的树枝,好似会生长,要将她完整的包覆。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我当然知道查出真相刻不容缓,我不会在可能留有他遗物的残骸面前停留太久,更不可能去翻找,因为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嗡——她的整个大脑烧起来了,果不其然过度劳累让她开始发烧,流不出的眼泪被体内的高温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