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蟒】停电

(1) 马龙怕黑。

当上队长以后好了很多,但刚在国家队的那两年,晚上没有点儿光照着是睡不着的。

不知道多少次,马龙轻声推开宿舍门,看着舍友熟睡了才松了口气。然后打开电视,调成静音,在闪烁不定的屏幕光的笼罩下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合上眼。

室友说你本来就浅眠,这不折腾自己,也不知道白天训练怎么没给你练得蒙头就睡。马龙自顾自地往床上一倒,嘴上说我也不知道啊,脑子里飞快播着今天打丢的球。

后来有一段时间,秦指导有事没事老往二队那边跑,马龙心里有个底儿,果不其然一天早上一个男孩儿就给领来了。他前一晚上没睡安稳,早上起来还有点迷迷瞪瞪,看到年轻的陌生面孔站在球桌旁,跟自己的主管教练不知道聊什么。路过的球员都跟那新人打个招呼,看起来人缘挺好。男孩笑着招手,一转头朝他看过来。他迎着从体育馆门口打进来的那束阳光,一双下垂眼亮闪闪的。秦指导跟着看过来,说,这是马龙。他就问好,说师兄好,笑得还有点腼腆。

马龙一下清醒了。

新来的小队员叫许昕,日斤昕,太阳将升的意思。马龙有点印象,应该以前一二队交流的时候看见过他。

很难得的左手直拍,很有天分,多看上几眼就了然是秦指导相中的。人每天乐乐呵呵的,有天赋而自知,确实小太阳一样。打球倒不吵不闹的,不像有的年轻队员爱喊,给自己鼓劲鼓得快过头了。跟马龙熟了以后俩人也会玩玩闹闹,被教练逮住一顿苦心地教育。

许昕刚开始喜欢耍点小聪明,包括但不限于练体能动作幅度小一点,拉筋的时候划水看着队员被惨兮兮压背。但教练一个眼刀飞过来,他又立马端正,模范得能直接拉去评十佳运动员。

马龙悄悄关注着,瞟见他们共同的主管教练一次又一次无奈地朝他走过去,盯着他做仰卧起坐或是手搭上他的肩和腰使劲往地上压,感觉出来他是带点儿依赖性的。

这种依赖也延伸到其他方面,一直到后来上了比赛也一样。马龙看见许昕拿了第一以后孩子气地向教练讨夸奖还不敢明说,一顿拉扯以后依旧不如人意,又有点失落地回来。

马龙过去拍拍他的肩,半揽着人走几步又放下手,并肩走回去。

国家队,争斗得你死我活的地方。年轻队员刚爬上来没稳住脚跟,好不容易打出头,谁不盼望着得到点儿肯定。但秦指导自己就是从纷争里打出来的,害怕过度赞赏让还不成熟的孩子心躁,不敢多透露情绪,差不多给了个微笑以后接着指着奥运五环让人去够。

也是,能早出成绩何必大器晚成。

马龙够自律,对自己够上心,毫不犹豫地去做了。许昕差一点儿,他当师兄的就时不时帮着鼓励几句。

马龙其实不是能哄人的那种,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对自己要求很高,打得好继续加油,打不好闷着自己消化练习,输的每一分都记得清清楚楚,为下一次的厮杀做好准备。但他很自然地在许昕难过时做了陪伴者的角色,海一样的包容。

许昕终究比他乐观,跌撞地自己站起来后还是自信的样子,真正需要他陪的时间不多。不过后来陪的时间就不止生气难过的那些时候。他们搬到了一个寝,他会陪着许昕悄悄去买甜饮料,陪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躲阴凉,听知了没完没了地扯着叫,陪他分析球。

以前晚上还有星星。许昕近视,看星空是有点模糊的一片,眯着眼能勉强分出是一颗一颗的星聚在一块。但他还是会毫无理由地盯着天发呆,手里攥着水杯。马龙看他仰着头嘴唇张开一点,手会搭上他的肩,偶尔是脖颈。许昕回神看旁边人一眼,他又没事发生一样把手收回,接着陪他发呆。

为数不多的闲暇,单属于少年人的温吞。再过几年,甚至是一两年后就不会再这样了,马龙想。

这对师兄弟明显长于他人的相处时间队友也看在眼里,不过没多想。一个师父,一块儿练球,这不亲还有谁更亲。有人开玩笑说你俩互补,挺合适,凑合凑合一块儿得了,竞技体育难找爱情。马龙给了个白眼,说去一边儿体能练完没有,结果看着案子对面蹦蹦跳跳热身的人又觉得他们说得也没错。

马龙最近的状态不对。一次队内循环他打得不太理想,被教练单独叫过去指导了以后看着更不理想了。

平常还挺温和的人一板起脸,年轻队员都有点避着他走。老队员知道这是压力大了,大家都这么经历过不少回。陈玘他们上去劝过,见没什么效果就先随着他去了,看看人自己想两天能不能想开。

秦教练看着没有再帮人疏导的意思,他师兄看着也不想和人说什么,许昕想。他这两天没事就去他旁边逛荡,又是给人开导又是逗乐子又是撺掇人跟秦教练好好聊。

老球员本来是拦着点他的,结果马龙顺着许昕倒是慢慢缓过来,最后借着酒精跟教练说开了。

高度相似的生活总是一天里过得慢,过着过着回头一看又发现走了那么远。自己的技术越来越完善,电子显示屏上鲜红的大赛天数越来越少,许昕知道马龙在急什么,他们这一代都该着急。

不过许昕看得更开,拼尽全力就好,他还不到要谴责自己的时候。

他对自己对马龙的感情略微有些发愁。

平心而论,国家队的生活确实平淡,尽管场馆里每天都充满肾上腺激素。能消遣的好像也就是时不时的八卦,谁好像看上省队的谁了,谁俩配混双那叫一个天衣无缝。聊嗨起来队友也确实不放过,许昕听着对他和马龙的调侃已经感觉心如止水了。

也只是感觉。到底是抛下了那么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在湖面上激起浪花。水纹一圈一圈荡开,渗透进他的骨骼血液,心底泛起涟漪。

他跟马龙走得确实有点近,是那种把彼此的一部分融进自己生活的近。没什么刻意,只是习惯。只有把一堆细节挖出来单独审视了,许昕才觉得多少有点不对劲。

但不对劲了又能怎么样,马龙心态不好了他还是第一个上去陪着。

其实友情和爱情也没有分得很开,谁能那么干净利落地划清,许昕想。慢慢来吧。

北京的暴雨一向不留情面。雨还没下,云已经积得撑满天空。一训练完,大家从训练馆冲出,在一片灰暗中奔回自己的宿舍。许昕和马龙走得晚了点,刚跑进门,一道雷就猛地炸开,声音响得让人怔了下。周围寝的骂人声此起彼伏,马龙去摸灯的开关,来回按了几下毫无反应。许昕摸着黑准备把风扇打开,被马龙叫住。

“大昕,停电了。”带着点无奈语气。

“停电啦?”许昕愣住喊了句。

“嗯。”

他们把训练的东西收拾好,换了衣服。

雨来得毫无预兆,上一秒雨点都没滴几个,下一秒就像水溅到滚烫的油锅里一样暴起,哗哗地向下淋。窗户被风吹得撞向一边,砰的一声响,许昕立刻跑过去关好。

一切妥当,他们往床上一瘫,沉默地听着雨声。过了好一会儿没人睡着。

许昕盯着天花板一片漆黑,听见马龙翻身,小声问了句:“我把床并到你那儿吧。”马龙没答话。

外面的雷声只是更大。

许昕慢吞吞地把自己的床往马龙那边推。马龙想了想,翻身下床,绕过地上零碎的东西,帮着把床拉过去。

床并好了,俩人挨得很近躺下,共同呼出一口气。

雨下得越来越大。高频的雨点没命地砸着地面和玻璃,形成纯天然的噪音,夹杂着雷的轰隆声,像什么东西压着胸口,闷得两个人喘不过来气。

许昕感觉胸腔里放了只鼓,心脏鼓槌一样砰砰地敲击,马上要敲碎鼓面,从胸口薄薄一层皮肤下冲出来。

马龙觉得这雨下得让人窒息。

一些情愫在黑暗里蔓延滋长,把两个人扼住。

许昕搬过来以后马龙没怎么开过灯,今天又重新感到了不安定的慌张。成绩、输赢、奥运会让他精神处在高压下,一些难以言说的感情又跟上来慢慢地缠住他。他感觉自己就站在楼外,站在暴雨里,无法知晓雨什么时候停、是否会停。

停电了,今晚也没灯可开,马龙想。

然后许昕的手臂挨上了他的。他愣了,一下绷紧了身体,悄悄偏头去看,许昕只是闭着眼。温热传过来,马龙突然觉得自己旁边就是个稳定光热源。他抿了下唇,握住了相贴的手,然后认命一样彻底放松地倒在床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许昕终于听到马龙的呼吸稳定下来。他也悄悄偏头去看,然后放心地闭眼。

许昕有一次觉得,马龙陪他身边跟海一样,就那么安静地听。想了想马龙的训练近况又觉得,就算是海,也是片很不称职的海,自己心里估计还不知道怎么波涛汹涌难以平复呢。

他没想过他自己像太阳,有时候会被乌云遮盖的太阳。

海吸纳了愤怒、悲哀、痛苦,太阳也毫无保留地给予出光热,停留在海面上洒出波光粼粼,穿过海水照耀最深的海底。

(2) 分组最后定下来的那段时间,许昕有点避着马龙走。

他不知道要和人说什么,冷着说话不至于,但表现得跟没事一样也有点难度。他没法去怨任何一个人,因为没有人有错,这件事甚至对双方都比较有利。但是真正走的也是他,这么多年的感情,他也会难过。

所以先让我稍微使性这么一会儿。许昕叹口气想。

马龙感觉出来许昕避着他走。

他有几次想把人拉住,把话说开了,停下来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能说的。

道理没有人不懂,安慰的片汤话也听过了几轮。他们陪着彼此的时间太长了,时间带来的东西也只能花费时间去释怀。

他们是两株疯长的植物,天生绕旋的方向不同,好像不应该在同一个爬架上追来赶去。等到终于有人发现这两朵花没法同时开放时,也终于发现它们早从根长起时就缠绕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株剥离出来,还是难免有枝啊叶啊的被撕扯下来,零零散散落了一地,分不清谁是谁的。

其实谁说他们没法同时绽放,没法成为双子星呢,马龙想,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但是大家都等不起了。

两分钟前这场发布会的气氛还十分融洽。

马龙本来可以把微笑慢慢敛去,安静地听许昕回答记者,甚至点头附和。但事实上听到换组问题的那一刻,他的脸就冷下来,之后的肢体语言毫不遮掩地体现着焦躁。

最近他们的关系回到了正轨一样,毕竟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走,也推着他们走。如果还不能利落大方地讨论这个话题就绕开,剩下的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化。

习惯是难磨掉的。许昕赢完球下意识向身后看的那一眼、马龙结组练习下意识向身旁迈的那一步,最后都被两人堪堪收回。

翻译向国外记者传递了许昕的回答,尾音落下的那一刻,马龙叩了下桌子,立即站起身。

记者愣神,随后对着麦克说:“那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就到这里……”

再用英文翻译时,两位被采访者已经走出了大门。

队友们陆陆续续走出训练场,马龙拿着球筐去捡角落里为数不多的球,招呼剩下的人可以走了。

馆里还剩他和许昕。

许昕永远是不慌不忙地收东西,眉眼低垂着也不说什么话,分辨不出来心情。出去打比赛也是,比赛结束后坐着把毛巾叠好,把东西一件一件收进大挎包里,再慢悠悠地走开。

许昕把包的拉链拉好,听着球哗啦哗啦响抬起头看了眼马龙,然后没说什么抄起身边一个盆帮着捡另外场地的。

“你也不怕锁门,走得这么晚。”马龙经过他身边说。

许昕乐了,“最近钥匙不是在你手里吗,你能给自己锁里面?”

他歪头笑了下,颠了颠手里一筐球。

“吴指导那边还习惯吗。”他突然问。

“还行,现在还在磨合,回头训练方案肯定会改。”

“准备技改了。”

“嗯。”

许昕摩挲着乒乓球,思考如何再开口。还没发出第一个音节,球馆里响起砰的一声,随后顶灯的光快速熄灭。

两个人都吓了下,马龙说,跳闸了。

远边楼的灯光从窗户里渗进来,许昕没戴眼镜,只看见了一些散落的、晕开的光点。他转过头,能勉强看清马龙的轮廓,能看清他眼里闪的光亮。

“走吧。”他把球放回盆里,拎起包向外先走了几步。马龙在后面借着光把筐码好,从包里翻出来钥匙。

他走到门口准备锁门时被许昕拉住,然后被抱住。马龙料到一样,手顺着搭上他的后颈,搂得更紧一点,带着人挪回那扇沉重的门的后面。

“没事儿,没事儿,都在呢。”

他们相拥很久,呼吸交缠。许昕感觉有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下他的肩头。

他们好像共同确定了什么。

(3) 主持人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回荡在场地里,有点失真。

许昕在放空,只是感觉一阵混乱后脖子上沉了下,低头看一片银色。

他不想再想那么多了,他疼得也不能想那么多了。

他撑着走回了后场通道,神经终于放松,无法克制地瘫在大门旁的角落里,靠着墙大口喘气。他半低着头,想要把自己蜷起来又疼得动不了。

周围的人一下上去围住了他。通道里人来人往,他看着外界的一切都那么模糊,耳边充斥着嗡鸣。许昕想逃避什么,越逃避越感到身体上的疼痛被放大。

嘈杂里他还是捕捉到马龙的声音,下一秒就有人牵起了他的手臂。马龙皱着眉扶着腰,拽了下许昕没拽起来。旁边王励勤蹲下,帮着把人小心翼翼地搀起来,朝马龙点点头,宽慰地笑了下。

马龙看着人被晃晃悠悠搀走,站在原地重重地呼吸几口。

他有点没想到许昕伤得那么重,一时间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慌张、愤怒、迷茫等等一系列难以言说的感情一齐向他涌过来,铺天盖地。

别人看到的时候,就是他冷着脸深呼吸,好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东西,紧绷到极点的样子。

他可能是害怕。

许昕重新上过了药,王励勤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依旧是那个坚实可靠的兄长。

他拿着银牌看了会,然后仔细地收进包里。王励勤叹口气,说好好休息,替他轻轻带上了门。

许昕靠在床上,想起来他们很多年前第一次配双打,并没有外界传得那么神,好像比一见钟情都让人动容。当时只有两个并不太乐意为对方让步的小孩。现在他们衔接得如同一个人,伤病又要硬生生把他们扯裂,让他们为彼此失神又拼了命。

他有些无奈。

马龙忘了很久前是谁说过,还好许昕能劝着你点儿,要不然总要把自己憋死。其实许昕也不比他好很多。

两个自我内耗到无休无止的人,这么多年一直是互相帮扶走到今天。

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凭着感觉不怎么费劲地找到了在楼道最黑的角落靠着发呆的许昕。

马龙走到他身边,拍了下墙,看着头顶的声控灯,没亮。

“没电,我试过了。”许昕说。

“奖牌收起来了?”

“让力哥先帮忙收着了。”

没人说话。楼道里停了电几乎没什么光,马龙看不清许昕脸上什么表情,但还是听到对方呼吸不稳。

他眯着眼打量了下许昕,尽力避开对方身上的伤,把人按进自己怀里。许昕愣了下。

马龙抱得很紧,一只手扣在许昕颈后。许昕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收紧酸涩,但一种安全感同时涨起,把他从失神飘荡狠狠拽回现实。比赛结束四十分钟了,他现在终于真实地踩到地了。

许昕伤还疼着,几乎抬不起来臂,但还是搂住对方,轻轻地在他腰上拍了两下让他注意腰伤松点儿力。

他们就这么静静抱着,直到两颗心脏以相同的频率搏动。

许昕埋在马龙的肩窝里,闷闷地说了句:“对不起。”

马龙偏过头去吻他颈侧。

“我们一起就足够了。”

(4) 他们又一次在全世界的见证下十指相扣,无比自然。

他师哥双手拿着金牌举过头顶,然后才挂在他的脖子上,又帮着调了调位置。

许昕突然觉得,现在可以喘气了,可以高兴了。

看台上空无一人,没有震耳欲聋的欢呼。场地没打多余的光,灯光只倾泻在领奖台上。最热闹的环节被画上了最平静的句号。

马龙和许昕跟队里打了招呼,带着东西并肩走回房间。

许昕偏头看马龙,对方在想些事情,脸上带着笑,那是很平和的笑容。

是他们支撑着彼此跌跌撞撞走过十年,是船归港。

马龙从兜里拿出来门卡,推门插卡开灯。两个人收着手里的东西,又轮流去洗澡。

许昕换完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马龙站在门口喊他。

“许昕。”

“哎。”

他走到他身边。马龙把电卡取出来,灯光瞬时熄灭。许昕笑着看他。

“不怕黑了。”

“不怕了。”

东京也在下大雨,好像多年前北京的那片云漂洋过海来到此处,一定要将他们笼罩。不过没人会再在乎雨什么时候停、是否会停。

一切都融于这个夜,他们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