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
*顾钧安线 海上花 番外
此文灵感来源: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
汽笛拉响,海鸥同人们挥舞翅翼,与越来越远的船道别。船只在海上挤出浪尖,像给动荡的海面拉上白色的拉链。海依旧汹涌。 年轻男子把要来的纸笔摊平,在左上角落笔。写了几个字,他往下继续,只是动作越来越慢。他停住,又回到第一行,附上“先生”二字。信纸冷不丁地被攥紧,他“唰”地丢到地上。他另起一张,又揉皱丢开。最后,他牙关一咬,像豁出去般一口气写下去。
Monsieur Gu,
请原谅我以这最笨拙的方式联系你。我不清楚你是否还愿意听到我的声音,故不敢贸然打电话给您。我也害怕听到你的声音会让我动摇,我是指言辞上的动摇。站在你面前,很多话我便说不出口,原因我稍后会解释,如果你愿意往下看的话。我也想过邮封电报给您,但又真切地想写下这些,混乱、也许语不成句的这些字。好让您相信,我接下要说的,我试图写下但无法言尽的,都是我最真实的想法与感情。见面会让每一个字只剩眼泪,电报则会让生硬的油墨封住此刻我绝无虚假的酸涩。所以我选择了写信,选择了要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时差才能让你看到现在的我。
我们刚刚经历了分别。不是我曾经预期的,我在狱中你在人间,或是我在那棵树前、那场火里,你回到你的生活。我活了下来,还登上了回香港的船,一身清白。而你,你又像没遇见我之前一样。我们谁都没有如愿,现在,在这艘驶离你且不知归期的船上,海浪正在把我们拉远。你要我说善变也好,说我怯懦也罢。我怀着愧意地,如果可以我会跪在你脚边地,向你坦白,我在船收起舷梯时萌生悔意,在跑到舱门,看到奔向陆地已是不可能时,悔意已随不受控制的步伐毒液般肆漫全身。而在我跑到甲板,怀抱最后一丝希望你的车还在岸边停靠,你还能听到那拿过我理智和身体的爱意时,我多想我没上过这艘船,多想答应你唯一的请求。尽管我从船侧跑到船尾,即使我从第一眼就知道你的车已经开走,我还是在挥臂的人群里寻找你,我怕你真的按我说的那样忘了,放下了,怕我现在写下的这些过了期,再动人也是要丢掉。
但我没找到。我没让眼泪挡着,我瞪着眼搜寻。我也认得你,像每个夜晚靠近房门时认得你的脚步声,像知道佣人为我准备的笔是你常用的,上面都是你的气息和掌纹。我认得你,就是认得你。所以我说你走了,绝非故意捏造让你有负罪感。我在栏杆边静悄悄哭了许久,回到房里给你写下这些。我冷静了不少,因哭得多而暂时瘫软的心,总算停下这样戏剧性的抽搐,好让我把这些天来,我对你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份爱和怨怼,都一五一十地阐述给你。我知道要做到绝对的公正很难,毕竟对象是你,毕竟这些内容自身就充满一个人的感情能有的所有复杂性,我只能尽可能讲完,再努力讲清。
那晚在旅店,你把你的计划详尽地告诉了我。我为了不牵累你,答应戴上戒指假扮你的男友。我不敢把它当作求婚,那时和后来,我一心只想着完成任务让计划顺利。可这绝不代表我在你的面前说的每一句话只是顺势而为的虚与委蛇,我向你保证,每一句话都不是。我在扮演,我也躲在这个名分下,小偷一样在看不见的背面享受反将一军的快感。扪心自问,如果我们抛开这些像所有人一样从最简单的恋人开始相处,我可能会笨拙得让你发笑。恋人间该说什么逗对方开心,该做什么才能做实恋人的关系,或者说,让你明白我是你亲密的恋人,我根本是个文盲。虽然我闲暇时读了不少书,我也听过不少男女交往的技巧,但那对我只是一种求生策略,让我读出对方意图,然后不惹麻烦地推掉脱身。这在你面前是行不通的,对你我只有迎难而上的决心,只有一颗我闲置多年因而生疏的真心。我不会瞧不起这份空白,我也不怕你笑。能学习如何去爱人,爱一个值得的人,这让我欣喜我当年逃跑的决定是正确的。妹妹离世后我没有朋友,母亲离世后我没再坦荡地去爱任何人。所以如果这颗我一度以为僵死的种子原来只是休眠,居然还能发芽,哪怕是与年纪不符的婴儿一样的咿呀学语,我也是幸福的。还好,我是直接从伴侣演起,如果说恋人还要兼顾自负的少年气和乖张的浪漫,伴侣就简单得太多。我只需要做好你的家人,帮你打理支撑这个家,好让你回家后有从世俗解脱的一晚。管家陈叔是个很好的人,我又还未过门,他只是先让我了解公馆里的事务,而不是直接甩给我管理。再则他是个能干的人,将来也定会帮你分担。所以我只要不添麻烦就好。如果允许,能像那天从旅店回公馆的早晨,每天为你穿衣整理也很好。
我是说真的,不是想讨好你,也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一片痴情。你后来也暗示过,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满足自己。对此我无法否认,满足自己渴望触碰的欲求,满足可以为在意的人付出的愿望,对我来说仿佛就是上学课业得优一样喜悦的成就感。就像那时,我沉浸在系扣子这样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中,扣子在我手中穿过扣眼的瞬间,比做工精细的扣子、甚至比你都让人着迷。要不是你的双手突然在我腰后合拢,我也不会醒来,真实感受到你灼热又有几分戏谑的目光擦过我的睫毛,那几秒的颤抖于我犹如一千只蝴蝶的骸骨落在我的眼睫上。我的反应称得上幼稚,故作镇定地继续理你的衣领。对于你的拥抱,我总是没有办法。你知道的,如果你要吻,我就闭起眼给你吻。如果你要性,我就会给你所有真实的反应。因害羞双臂勒紧你的后背或肩膀,然后为了缓解你带来的震颤用和“钻”无异的方式吻你。唯独你抱我的时候,我只会愣住。从头到脚,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尤其你抱住我,只是好叫你看看我时,我就会无助到有流泪的冲动。为了不在你面前不明原因地哭,我只能找别的话题把你推开。现在我正在向你离去,也许我们会安于这样的距离,不再见面。于是我忽然有了勇气,去撇开这些深夜里我面对你而无法自抑的泪流,去拔除这盘根错节的症结。我是胆小的,我对你说过。因为胆小即使逃跑也依旧会回到父亲脚边,哪怕只是一座无法再伤害我的坟墓,在他身边跪下我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因为胆小,我一边蔑视着父亲身后所代表的规则和秩序,一边又无法彻底站在他们的对面,暗暗为自己永远被那所不容而自卑,用不屑一顾的高傲姿态来掩饰我的羸弱。
现在我依旧是胆小的,只是比我想象的还胆小,或者说,因理由不那么伟大或正统而耻于承认。我太久没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这样欣赏,觉得我哪哪都好。我不想把自己刻意描述得可怜,也许小时候我也领略过相似的目光,可我记不得了。如果记忆都不能发挥它的功效记住这些值得记住的瞬间,那大概就是一片空白吧,要么就是我小时候太不知足了,觉得这些是遍地的六便士一样俯拾皆是。你或许不知道,或许在努力试图知道,顶着这样一片空白活了大半辈子,突然被不由分说地塞满是多么一件恐怖的事。你的目光,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是炽热的,不加掩饰的。相视本就如此,真挚坦诚,我爱你,就应该让山里所有的树都听到,然后像用年轮记录岁月一样记下我现在有多爱你,我将来还能多爱你,只是我的爱对你太过另类,我只能这么说。我长在一个错误的环境太久,像层层包裹的花苞,等次第开放后,中间却养着只毒虫。我找不到出口,又想舒服一点活下去,就默认了这样活下去是可以的。可以撒谎、背地里议论,可以不需要爱地活下去。在那个环境里我只能努力不让自己被恨荼毒,要再分心培育爱的话,或许早就因最后这点美好幻想被玷污早夭。相反它是空白的反让我轻松不少。
后来,你来了,像晨昏交换时照不进睡眠的光。你不是破晓一样闯入我的人生,而是像鱼肚白那样,一点一点渗过来的。起初我不在意,直到天光大亮,第一次照在我身上的光让我看到自己的残疾,才知你来过。我不曾以自己的残疾为耻,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只是不曾意识到。而我小小的自负也不过来源于此,源于我意识到了我们的残缺。直到认识过你,才知道残疾不是人生来就有的痼疾。健全才是每个人应有、追求且维持的“天生“,可我们为何都断肢残腿,还要面目丑陋。我确实自卑,我习惯了用一条腿行走,一只手写字,习惯一半的无重量。你是可以让我完整的人,不是安上假肢,是实实在在的完整,可我只感到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一切失衡,用惯了一只手的人即使长出了另一只手,他也还是会习惯性用一只手,另一只手对他只是负重。我艳羡你,艳羡你天生就会爱人。但我从没怪过你,为什么要怪罪善良无罪的人。对你的体贴,我一直在学习接受,不带负罪或不再满心盘算如何同等回报地接受。我学得慢,也学得笨,所以常慌得不知所措想哭,但请你相信,我心里是幸福的,我很清楚。幸福是你带来的,恐惧是我臆想的。
我想你是明白的,如果你天生熟悉爱,我就是天生熟悉恐惧。于是我小心学习爱,你小心刺破我的恐惧,在我不知情下观察了解它。所以在我给恐惧排好序,应对你家人已经算末流而松口气时,你突然叫住要推门下车的我,让我从你这边下。我照做,在挪到门边时你递来手,我没多想地握住,结果就这样走下车,直到进了房间。我本想认真向陈叔问个好,但你没松开我的右手,我的礼节只剩微微鞠躬。众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擦过我手上的戒指,我想往回收一收,反被你露得更朝外。我偶尔会埋怨你这样……这样的理所当然,还有我的蛮不讲理。我自然不愿被人欺负,但一到家就彰显自己的身份,只会被不了解我的人视作一种挑衅。即使你解释是你要这样的,可你是正统环境里每一步都正确走来的人,我则是歪门邪道横冲直撞站在这摇摇欲坠的人。我们的差距本就决定舆论的箭必然会指向我。可你这样做了,我又是欢喜的。因为相悦而想要亲近,动物都会如此。为什么这样简单且无害的举动,除了你之外的人都要遮掩呢。如果不是那些事,我也会俗气地到处炫耀顾钧安向我求婚了。而当我被眼前的时局迷惑时,要你再一次告诉我,这样“出格”的行为才是理所应当的,是不需要你许可和纵容的,我才会真正像松绑了一样,觉得自己在活着的。所以我会气你这样做,可你如果不这样做,我日后醒悟过来就会更气。
不过我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陈叔虽然按你吩咐准备了离你房间最近的客房,但还是建议我去住较远其实是最远的那间。因为在外人看来我们伤风败俗,还是要尽可能避免闲话。你本意是不予理睬的,但陈叔一再规劝你,明里暗里言及我本就狼狈的名声。我看到你有些不悦的眉头,便说想去那个房间看看。那间房的景色很好,虽然我相信这是公馆设计时就属意让每个房间如此。我说我喜欢这,即使一开始是想缓和气氛,但也是真心喜欢那。或许是那个时点阳光刚好打进来,泡沫一般兜来屋外鱼鳞般的湖光,门一撞破,粼光溅洒了整间屋子。或许我只是庆幸,陈叔的下马威和以前经历的相比稚嫩到迎合一下完全无伤大雅。
名声一事,我敢毁掉就敢不要,但也可以预见你会和陈叔、和你姑姑耐心解释我不是人们口中扭曲极端的形象。可你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就算他们信了你,信了你口中心存善意的我,他们也只是换了另一个极端的期待。我不是斥责他们,我说了你在意的人我也会尊重的。只是人们为了便利常偏爱下最简洁的判断,这样最省时省力。我要么是恶毒的怪胎,要么是你一样的圣人。可你清楚,我都不是,你也不是。我倾尽所有地爱你,这不妨碍我憎恶你的生活。尽管我并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没成为过那一部分。我只能把它蛮横地称为“父亲的生活“,“管家向往的生活”、“我能也应该过上的正常生活”。我只在书里看过,只从别人那听过,是个男人推杯换盏,女人衣香鬓影,晚装上的亮片蛇鳞一样蜿蜒,酒液灯片折射出欧洲沙龙一样奢靡但堕落的脂粉地。虽然我了无兴趣,但没有品尝过的人是没资格评价的。虽然我觉得那就是另一个塞满贵族人的宅子,但你是不一样的。你诚然是上流圈里很重要的一员,可你和你的家人一样,是了然人心比规则更重要的好人。因此你们凌驾他们之上,制定或玩弄他们的规则。只要谙熟看似复杂的规则下愚蠢虚荣的人心,因势利导,就能如鱼得水,又不会被泥淖缠身。如若我真的成为你的伴侣,曾经对我紧闭的门现在就被迫向我打开。你爱我,在我未开口前就说不必为了你进那扇门。可你忘了,我是讨厌,但不是不会。爱你才是我诚惶诚恐、摸不着头脑的空白。名利场的推拉我已熟悉,且有你言传身教,我也不过戴几个小时的面具,演出话剧游戏一番。你一定体会过,如果对方的反应就如编排好的剧本和必然对等的公式一样,那你只需把台词背好,便能像任意翻页一样操控走向。
也许你不信,我自己一开始也不信,我处理起这些出人意料地得心应手。他们不是父亲和管家,我们没有利益往来,我更不需要从对方获得什么,所以我不必用被人诟病的激烈方式去打破他们的沉默,让他们正视我的人,我的话。对大多数人,我大可装傻充愣或者甩头就走,对你的家人我本也可以这样。但我没有,在你和你在意的人前,我厌恶一切的“不坦诚”。所以第二天我托陈叔帮忙时,他的礼节无可挑剔,但腹诽的微词几乎跃然脸上。我觉得老人家每天窝一肚子火实在不利于延年益寿,就叫住要走的他,问他是不是很讨厌我。他也坦诚,还爽快,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比“有些事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举戳破道明”更好的回答。他何必同我置气,我只是在演,落幕了就离开。我为他不值,外加遇到爽朗的人我是想逗一逗的,于是对他说,陈叔是公私分明的人,讨厌我还帮我办事。以后除了公馆的公务事,我们间的私事陈叔就自由些吧。谁知他更气,因我还把自己当四年前的金郁而不是将来公馆的主人,不试着建立威信反而放任下人攻讦。不得不说老人还是有智慧的,他比你早看出我始终把自己当外人,随时可以把自己剔除的客人。他问我是否后悔过逃婚。我说没有,我没法撒谎。他怒目圆瞪,豆粒大的眼珠使劲挤出狭小眼皮的模样着实好笑。所以你是要再毁一次婚,他问。我想了想,说如果重来一遍那肯定是要的,但现在不会。我说不会,因为你没求过婚。
陈叔的话点醒我露馅的可能。警察不日就会找上门,我和你对好了口供。你在家时常把我叫到书房,教我应对警察署可能的盘问手段。讲到我亲历过的你会将我揽得更近,虽然我们原本就挨得很近,我的视线从你开合的唇扎进一片白,会跳动又温热的白。我从没对你说过我在警察署那漫长的几天,你却好像就在隔壁偷听一样清楚。我确实很怕,怕你被带走,怕你要经历我所经历的。我也怕我再回到那,那样势必会让舆论对你口诛笔伐。我知道有些时候,一时的不利常是最后扳倒的必要。但我不愿他们抨击你的品行,且不说他们怎么能将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的罪行编造为你的污点,他们没资格如此,从来都没有。
很快,你不在家时警察来了。他们问了什么,我怎么应答,我都告诉你了。我没告诉你的,是被问及“为什么逃了婚现在又答应你的求婚”时我真正的答案。诚然我一字不差地告诉你是因为只有你信我,只有你对我好。但那一刻我想说的比这多得多,在这之前爱尽管经由你点明,可仍离我太远。我只想着把你推离这无底洞,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也仅因你是无辜、不知情的,是你的品格让你对我伸出援手。我没想过爱,爱在我这是无力的、苍白的。爱不能激起我任何的力量,虽然恨也不能让我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但至少恨可以让我推开你,让我能最后一次报复这个宅子里的所有。所以你明白了么,爱是我词典里灭绝后只剩名字的名字,是被摘走所有水分的干花,是人们用以遮掩私欲的染毒的色彩。我逃跑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我现在是明白了,我不去花钱,也不见人。我听人说,人在儿时得不到的,会在成年后近乎危险地讨要回来。钱是危险的,譬如管家,爱更是,譬如父母亲。书上为钱失足,因爱玉殒的不胜枚举,如今我一个人,身前和身后并无二致,说的好像以前我就有靠山一样。爱在我眼里和伊甸园那条毒蛇有什么区别,我要是被它咬了,不,只要它缠住我的手腕,我就会下沉、下沉,而届时无人将来救我。所以如果说我是为了爱去做什么,那可太可笑了,我对爱的了解仅限于笔画和读音。
我是如此,但我绝不否认你做的一切是出于爱。虽然我没见过别人如何相爱,但和你在一起的很多瞬间,我想到风拨动草浪,我像草被一样柔软,被翻开、被读懂;想到雨气在燠热的夜晚潮水般扑来,我在屋里,任浪花浇洗面颊。你带来的一切,用怜悯解释太片面,色欲又太矛盾。除了爱,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和私利沾边的动机来配上这样毫无回报的决定。你说服了我你是出于爱,却没有说服我我也是如此。那几个夜晚我常自责,我独占着你的爱和戒指,两次。可我献身于你,我初次和再次戴上这枚戒指,都不是因为爱。我当然想回报你,我多想这样啊。每天夜晚我都跪在床前学着祈祷,可我连十字架也没有,只能合十。我祈求我早就摒弃的那位如果真的存在,请他庇佑你这样真正的圣人,请他让我赎罪时也赐予我柔软的心灵,我听说在回报里忏悔才是真正的救赎,可哪怕是现在,它依旧远着哪。
我是这样苦于后天的贫困,穷愁潦倒不知所措。请相信我,我的贫穷不是懈怠稼穑守株待兔的贫穷,而是盐碱地上春种但颗粒无收的贫穷。我怎会不识得你的好,你的爱,只是我拿不出千分之一报答你,我连爱都不曾对你言说,即使那是我看起来唯一可为你做的。可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在我的认知里,谎言可要比空白可耻得多得多。所以当我说出你待我好,你是为数不多信我的人时,我再一次,意识到你深刻却寂静的爱意,然后被它紧紧包裹,被它深深浸没。那一刻我忽然要哭出声,我失控得险些起身冲到大街上,跑向你的办公室抱住你。诚然我依旧贫瘠,依旧盲目,但那个荒谬却连通一切的想法说着,或许你并不需要我为做你同等重要的事,不需要我替你揽下一切,甚至不需要我精通爱。或许你在你那毫无所求的爱情里,唯一的一点希求,不过是我留在你身边。为此你原谅我无法掩饰的愚笨,保护我高高捧起的自尊心,将我妥帖地从衣橱里安置到人群中。得到我本不用如此费劲,你只要说信我,我就会将你和他们区分开。即使你半途把我丢在宅子,难道我就会因此恨你么。诚然爱于我很难,恨因着那么点熟悉就会被我随意挥霍么。你的爱就像我的恨一样,恨于我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我不想恨人人。爱于你亦是,你当然没有滥情到对所有人示爱,但始终对万物予以最深沉的注视。爱上你太容易,人人都爱你,我又有什么本事可以幸免。
我在书里读过的那么多优点你都有,而这并没有让你看起来有半分的不真实。因为我是先从你的不设防、你的一声不吭起认识你的。我对你没有幻想,只当你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就像父亲期望你对我做的那样。我暗自嘲笑你根本不像他们说的精明,直到听到你和父亲的谈话,才明白你只是懒得把戏做足罢了。我开始恨你,直到我报复了你。我讨厌着你,直到你说你爱我。我恨你像父亲一样把我当无足轻重的闲置物,我厌你有能力扭转棘手的困境,厌你帮了我又不邀功讨赏,厌你在衣橱门前还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厌你从你的房间折了回来。我讨厌你因为你让我看不懂,你如果是有天赋的商人,那我就是天生的商人。哪怕从未踏足商场,我也明白交易之道——找到你想要的攥在手里,我就不至于那么被动。可你,明明最谙于商场手段,我最应该提防的人。你的谈判技巧,你的人脉,你对人心的洞察,只要你想,我那时说的“折磨”你完全可以做到。而我,我能有什么和你抗衡的呢。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光这一点就足够你拥有许多折辱我的选择。我没了家族的庇护,还把旁人绝不能干的事做了遍。我说着那些恶毒的话,露出可憎的表情,只是伪造最后的底气。即使我在法庭上震慑住了所有人,即使他们最终也没找出证据,就旅店外人潮般的记者,我难道就能在那些灯光的利齿下苟活么。我挑起你和管家内讧已是黔驴技穷,我能算计的也只有你会来见我,会来讥讽、奚落我,然后向你揭发管家。解决掉管家,之后怎么应对你,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那么恨你,或者我对你还有一点计算,你是商人,费力低回报的事不值得你浪费时间。从中作梗不难,只是仍需必要的投入,我已经受千人骂、万人嫌。一点耐心就能等来想要的结果,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么。你这样冷酷果断的人,如果没被报复的胜利裹挟,如果不沉溺在把玩人命与尊严的权利里,是不会在我身上费功夫的。从始至终,我用来和深不可测的人性豪赌的,不过这一点微小的押注。
你来了。你来到赌局桌前,却不是和我对赌。你要来见我,你要带我走。我跟你走了,不是暂时信了你,是我想回去。虽然我对你说那是下水道,可在那我是安心的。我猜你看这里眉头定又绞在一起,我知道我说的话总不讨喜,你大概不满我怎么能自轻如此,即使你从未说出口。我不对你撒谎,也不对你夸大。我只对你说实话,所谓的实话,就是当下我真实所想。我心脏跳出的每一个字,我都让它避开大脑,直接从喉咙跳到嘴边,不加修饰地念给你。说这些时我没有自贱的不堪。那是去够自己拿不到的宝物时才会有的愤怒,或是占有自己放不下的宝藏时的惶恐。我只有难得的舒畅,我听说远行久了的人即使到了大城市也会怀念儿时的村庄,原来我竟也会如此。在这撒谎是流行的,偷窃也是另一种默许的风潮,虽然这是管家的特权,其他仆人效仿不来。善良是这里的流感,偶尔兴起但绝不欢迎。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即使明知不对但还是接受了它,甚至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陋习。由此可知活在外头那“正确”的世界里我多难受,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像牙齿长歪了咀嚼时总能刮蹭到肉一样又痒又疼。这过敏只有在回到那才有所好转。为此我答应和你走,我不曾放下过对你的戒心,我也设想过最坏的结局,但那又怎样呢。就算我从一开始就不在乎,你知道我对肉体总有一种轻浮的敷衍,尤其对自己,你最后不也只是让他们终归是我的妄想么。你一直有那么多让我恨你的方式,即使你不采取最暴力的一种,你大可对我种种诡异行为皱一皱鼻子,斜着眼好心规劝我几句。你但凡流露出点那个圈子里病毒般泛滥的傲慢,用为你们谋利的规矩苦口婆心地训诫我,拔掉刺驯服我,我都不会让自己经受后来的折磨。对人性心灰意冷是我最擅长的事,心怀期望才是我想要压制的本能。
所以这时,只有在这时,我对你产生前所未有的怀疑。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敢相信爱能让人至此。能到最肮脏的地方直视黑夜的幕后,而非在光鲜的高处质问为什么不上来,为什么不和我们一样。你是商人,最应懂得趋利避害。为什么反而避开获取便利的手段,放任我对你大吼大叫也不击碎我神经质的多疑。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只看着我却不说一句话。为什么我随口一句我喜欢赤脚站在溪里你都当真,在河里向我伸出手。你不喜欢刺还要去触摸的样子,像极了你努力在我身上找出什么至臻的美的眼神。你让我深深地困惑,你的眼神让我觉得你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我,而是你臆想出来的、和我有一样面孔的人。我找不到让你如此费力不讨好的筹码。
我常对着镜子和窗里的脸发愣,像把那当地图一样努力寻找香料、丝绸丰富的新大陆。我漂亮么,我常这样问自己。可我从不这样认为,甚至害怕自己长得好看,害怕从管家那样的人口中听到他用看画并占有的语气夸我美。真的,你要是听过,算了,你还是别听了。他那样一个沉浸在自己也是贵族幻想里的人,矫揉造作地模仿父亲语调与仪态的人,突然一切都不顾了,把肚子里烂掉的伧俗、久饿之人腹里的酸液通通倾泻。如果美注定是一种要被人用唇舌享用的食物的话,我是会自甘丑陋的。我也收到过一些赞美,下女夸过我,在去你家前梳妆时。你父亲夸过我,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当那是一种顺势而为,或者某种抛砖引玉的铺垫。因为我好看,所以你会喜欢我。因为我漂亮,所以我应该像我的外表一样乖巧顺从。我知道这里头一定有我多想的原因在,但他们说我美时,何尝不是和这层皮挂着钩。一旦我流露出我平常的样子,就是我在法庭上的样子,美丽只会因它不出自我本心的迷惑性成为另一重罪。
阿婆以前赞过我靓仔,她是个很好的人。她对很多事物都抱以如此态度。她一个和你一样情迷法国,和我一样家境殷实却空虚的人,是很容易像植物播种一样四处倾注她那没有对象的热情的。何况她自己的传奇经历,在家族安排的丈夫车祸离世后带着丰厚的遗产旅居欧洲数十年,流连众多情人后和一人在巴黎非婚同居,直到他染了痨病死去。这一切让她身上总有一股野草一样消磨不尽的浪漫,即使被命运烧过也有她自己独特的方式复苏。因着这点她身上总围绕着我看来都夸张的精神气,但通通都花在倾计和打牌上。她很靓,我毫不怀疑。我听过人用轻蔑又不甘的口吻谈论她老去的风韵,那语气听起来像一只被关在马厩里发情的种马,因得不到而烦躁。事实上她不老,只是也到了总有那么几根白发藏不住的年纪。她也不想藏,计划等黑白不均匀时干脆染白。巷子里比她年轻但生过孩子的女人嫉妒她,嫉妒她丰腴,嫉妒她瘦削,嫉妒她颈纹前的绿玛瑙项链,嫉妒她夹着烟递牌时,血玉镯擦过象牙牌面的清声。年轻的女孩仰慕她,仰慕她的成熟,仰慕她的年岁。有的仰仗自己的芳华抨击她半老徐娘,有的试图效颦但惹来家里人的呵斥。男人一面对她献殷勤,一面又禁止家里的女人步她后尘。女人一面在她经过时从帘后窥探,一面又和她划清界限。但阿婆是个很好的人,你见过就会明白,如果将来你要来香港,请一定来见见她,就算不是为了我,也请来看看这世上最有趣的人,那时你或许会明白,我之后向你说出那些话的缘由。
我和所有人一样觉着她靓。我观察了许久,没有办法做到像她那般自由。我想,是不是没有害过人,我也可以这样。但如果没有扳倒父亲,我连现在这样都做不到。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再换情人,她说因为没必要啊。我又问那为什么不和他结婚,她把那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便知道了我这辈子都学不来的原因。阿婆觉着我靓仔,我不费什么力就信了。因为很多外人看来古怪的东西她都觉得靓,比如雨打在棕榈树上,顺着苍翠细长的叶一溜地滴下,比如夏日的傍晚,无论雨晴,比如鹅黄的月晕,无论大小。当然她也喜欢鸽子蛋那么大的钻石,觉着做工繁复的项链戴在她脖子上让她好靓。后者好理解却昂贵,人们虽没门道接触但也爱听。前者恰好相反,廉价得人们看到也不愿捡起。她就只能趴在阳台上,抽着她的细烟管闷声观赏。后来发现我也喜欢,我就闻着她的香水闷头欣赏,任风雨在衣袖上泼墨。我们都喜好说不出所以然的东西。我觉着阿婆系靓女,她也这样觉着,许是发现我俩在不入流的古怪上难得地一致,自然顺带着觉得我像她一样。
我从未告诉她我的过去,起初仅是我收购了她打麻将输了后不得不出售的几栋房,就住她隔壁楼里,因懒于每月敲门收租便付钱托她收的时候顺带帮我。而她大概是相中了我那点没有亲眷家属的自由,常借口菜做多了拉我去帮她解决实则和我说上半天。我那时连她的话都不大懂,她就努力用国文和我说,我觉着太痛苦,主动找她练广东话去。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得益于她,我的广东话突飞猛进。啊,这些我应该都告诉过你,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就写出来。因为我想着如果要将我的过去同你分享,那我情愿将这短暂的四年重复四遍,好覆盖总让你凝眉的前传。
也许听上去很奇怪,但我确实喜欢她,现在想来你和她那么像。我就更试图看清,你喜欢我和我喜欢你们,是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不要笑我没去过大学却一股子学究气,阿婆就这么笑过我的较真。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吸引你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我也可以在某个人眼里这样好么。你和她都有着不外露但深刻的叛逆。阿婆不必说,你的叛逆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是出过国的缘故么,还是天性都如此。阿婆我还能解释为她那点浪漫的天性。我对她后来的生活只有惊叹。要知道,当一个女人,或者至少我们,脱离了父母又足够有钱后,道德那一套老掉牙的也就留在父母的口腔里了。但你,也许是你的父亲太过通情达理,你从不需要和家里反抗些什么,又或许这多是我们这样的人主要的战场。而你的叛逆,不如说胆识更准确些,多是发挥在你的事业上。我不了解那些,只是偶尔也能从报纸上读到你的冒险激进,不久标题又换成商业创举。那时我只顾着生气,因为你这个混蛋居然能赚得金盆满钵而不是遭报应欠债破产。之后我笃定你是只做对的事、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类人,你的叛逆并不是发自内心地对某一些规则、行径的鄙夷与厌恶,更像一个敢于冒险的投机商,随时局变化而变化。所以我一直坚定,你的叛逆与我无关。你帮我保释及之后的种种,只是出于某种我暂不可知的利益。你坦白是为了真迹,最后那只是你配合我而抛出的要价。你是有反骨的,我早该明白,否则你大可听从长辈定亲,不必求婚把拒绝的机会交还给我。你只是用你的反骨挡在我面前,把你的手递给我。于是我误把你最柔软的掌心当成你的骨头。
所以,是因为我足够叛逆,你才觉得我很好而爱我。当我因一心想着你而变得木讷,因为爱得太忘我把所有重心让渡给你,我在你眼里突然就变成了浑浊的鱼目,对么。就像我意识到你的反骨时,我对你的迷恋便愈深那样。
可你千万别误会,误以为我还像在宅子那般不爱惜自己身体,令你不得不费心照顾。夜晚我认出你的脚步声而跳下床在门边等你,等你向陈叔保证绝不过夜,等你推开门搂住你的脖子,绝不是像苦等丈夫回家的妻子那样,要你的关心才肯入睡。我只是太想你,就算我太想你又如何,我会在你回来吃晚饭的日子早早熄灯躺下,也会在你晚归时黑着灯在窗边等你从车里出来。你要是不愿意,又何必读出我仅一门之隔的心跳声,何必来告诉我你有没有好好吃饭,警局的人有没有找过你,报社的人有无对你死缠不放,外界对你有无非议。你停了家里的报纸,不许任何人把道听途说的信息在家里传开,你说你身上的事不希望我从别人那听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你说你会亲口告诉我,只要我还醒着,你便会来和我汇报。我是在等,我只等你回来确认今天你是安全的。我多怕哪天只有王琛一人回来,告诉我你被带走了。其余那些,纵然你没回来时我多么忧虑,在看到你平安时也都化作对你睡个好觉的祝愿。所以你对我说,要在我身边才能睡得踏实时,我哪还顾得上什么名声、什么自我。你需要我,我倾尽所有就是,反正你想从我身上索取的,本就是你教给我的。
有时我也会笑自己真是个好演员,等待的困苦,等待的煎熬,我明明还只是个“男朋友”,竟也尝到了,还尝透了。可我又暗自庆幸,至少现在等待的结果及等待的理由,因关乎性命比爱迫切紧要,不至于让我像小时候那样可怜。至少现在每一个祈祷的夜晚,都会在当天或第二天收到喜讯,让我竟真有那么点相信了神。后来你不再来了,我才明白原来神仍是不存在的,像欧陆那边的圣诞老人一般,如果父母不乐意扮演,他寄出的礼物永远没有地址。可我不曾怨恨你,说得好像我还能做到一样。我从没把你来找我当成什么你应尽的义务或职责。难道你会把为了见我而不得不在廊上向陈叔保证会保护我的名声也当成一种义务?难道你只是因考虑我的感受才强撑着困意听我在你怀里絮叨,结果从最初这点漫不经心的体贴里获得了意外的快乐,才每晚都来继续对我香港的生活和阿婆的风流史猎奇么?我知道你不会,我说我认得你,自然也认识你,认得你的心灵,识得你的全部。所以也请你相信,我是带着相同的心灵站在你面前,我那时和之后所说、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不知足而变相胁迫你屈服。
我知道我在写什么,我也清楚我写这些的目的,不是为了向你索取什么,我不要你的谅解,不要你的怜悯。我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做过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让我能继续爱你。我不会把责任推给你,因为这些都和你无关,深爱着你的人是我,选择和过去任何一刻的自己相比都面目全非的人也是我。我但凡在写下一个字时想要向你追究、讨要些什么,我都会立刻把这堆纸撕掉,让它永远都不被你知道。即使不在你面前,即使隔着这些语无伦次的字句,我也和你是平等的。我的心依旧只属于你,我的身体你如果愿意也尽管拿去,唯独我早被你视作堕落的灵魂,我那在你心里早自己拔下的反骨,只能由我自己首肯。我始终只要你一句话,要你真正了解我后一个只迁就你自己的回答: 如果我抛弃做你情人的念头,答应做你的伴侣,你是否还愿意娶我? 我恳请您,请您不要戏弄我,更不要怀着担心食言的顾虑做出违心的决定。如果你只是因下不来台面而答应娶我,不正是让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么,我情愿你告知我你瞧不起我,也不要你将就开始一段你已心生冷淡的婚姻。
我承认我顾虑很多。你知道即使答应了配合你,我也会在每天睁眼的第一刻想要跑去警局自首么。从前自首根本不存于我眼前,即使证据确凿,即使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认罪。那种被人挂在嘴边的命,用以消磨人的牢房,都无法使我低头。我知道你反感我这么说,但我的命对我来说就是无足轻重的。正因仰仗着自己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的人,我才傲慢得无所顾虑。可这场新的赌局里,你站到我身后,加上附有你性命的筹码。因此有时我焦心如焚,我甚至偷偷恨你,恨你用你的命绑架我,恨你以此要挟我待在你家里,我不能给自己一个痛快,我只能等,等警察也许明天上门,也许后天,继续盘问或直接带走。我只能跪倒在地上,全身痉挛一样抱住自己,哭着乞求上帝的垂怜、死神的镰刀。你怎么能把我想得如此卑鄙,竟能拿着你的命去豪赌还能无忧无虑地享用美食与睡眠。你明知道疯狂一直蛰伏在我的深处,怎还能置我于热炭上。我对你说过的事,我为了自证没有偷酒当着父亲面灌下一整杯红酒吐着离开,我以为下女连娃娃也要偷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她,我故意让你读的书。你还不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么。我像没有痛觉地把自己剥给你,就是在暗示你我是个多么不可理喻的人,你应该也必须要和我保持距离。
你是不能跟我在一起的,这不是因为我听到佣人们对我的议论,说我家道中落无论在商界还是社交界都无法给你任何援助,说我即使洗清嫌疑也会因为亲口说出的言论给我在社交界留下负面的形象。我知道陈叔一定告诉了你,你不必迁怒她们。她们说的都是实话,你无法否认。我也不是因为她们的话才决意如此,她们不过是将我从脱身后的喜悦里叫醒。我知道你想着我敏感的天性,叮嘱陈叔多留心我,那时我在长廊上看窗外兀自摇乱的洋槐。他经过,开口的第一句是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就知道这必是你的手笔。或许这是我应得的,被善良的人自发关心,这一点也不奇怪。但我已如此习惯那种冷漠的“不正常”,以至于当成固有的“正常”,而把真正的“寻常”当成“超乎寻常”。我确有心事,我就是在想,等一切安定后我们会如何。你会向我求婚么,还是你也和我一样,从不认为爱情必然指向婚姻。我深知你会的,真正畏葸不前的人一直都是我。
你啊,我亲爱的你,你是这样幸运。婚姻在你的认知是美好神圣的誓言许诺,是亲密关系的浪漫延续。可我,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啊。就连爱情,我都觉得只是浪漫小说刻意营造的卖点,你可以买来消遣一番,但绝对不能走进它。即使我那不爱我的父母彼此深爱,即使阿婆也在她的猎艳中遇见过情投意合的情郎,但那就一定是会发生的事么。与其期待它像流星一样到来结果落空,我更愿意相信它确实像流星一样,能在抬头那一刻看到是好事,但看不到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得到我会欢喜,没有也不必垂泪。但婚姻,我要婚姻来干嘛呢。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我们在一起,这对我已经是莫大的幸福。我们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不就好了么。为什么一定要婚姻许可,我们才能在一起。如果你只是需要一个伴侣一样的角色,或是“顾钧安妻子”这个名号下需要有一个活生生的人鼎立,那所谓的婚姻又和爱有什么关联呢。
你虽然看起来淡漠冰冷,但内心和你母亲一样。我没见过她,但也从陈叔那得知,屋子和庭院都是你母亲设计的。她一定是个很浪漫的人,才知道湖要紧挨长廊,这样湖光就会借阳光折进屋里,漆满一厅的画框与相框,起风时会随风摇移。据说墙面本来是要刷成色彩鲜丽的,但太过大胆就换成了象牙白。这样也很好,最高的日头一过,树分身后的影子就仰躺在那,起初是头倚着白墙,愈靠近傍晚姿势就愈发慵懒,臂膀、拉长的身子全挨了过来,房子就像白绒垫枕一样。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谁不快乐呢。但如果要让这快乐在未来无数次地重现,婚姻并不是唯一的方法,更别论它根本就不是个好方法。懂得让自己快乐的人不结婚也会快乐,一心只想着靠婚姻快乐的人结了婚也不见得快乐。而且,难道你其实是相信情爱一事真会天长地久,永不被生活抚平情动的褶皱的么。我不信的,如果真要信,那也不会是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没了激情的婚姻变成什么,过来人说是亲情。可你知道亲情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是因为道德约束而无法剪断的纠葛。我不要你在不爱我之后还要因着婚姻的义务不得不和我同床异梦,不要你在根本就忘了我的时候依着什么机缘巧合,或是陈叔好心提醒让你想起,家里还有那么个人等着你,你带着一颗完成任务的心,已经是我丈夫了却来扮演我的丈夫。我不要那么可怜地活着,我也不要你像交租一样挤出笑容。我知道可以离婚。可关系破裂总是比离婚来得太早太早,从察觉到的那一刻到确认到无力回天,算上办手续的时间,这中间要走的路太长太曲折。
所以在警方终于让案子不了了之,我们都平安的几天后,我告诉你我要回香港,半个月后就会回来,然后把你母亲留给你的戒指还给你。你,你……我记得那天你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自那天后它们就无时无刻不在我脑海里浮现,一遍遍告诉我我伤了你,又再一次把我们的关系撕碎。你笑着问是不是戒指太沉,你正打算定制对轻点的。你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吧,为什么还要强装笑容,之后也是,一直都是。我说了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太贵重了不应该戴在我手上。你为什么还要追问那应该戴在谁手上,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说出你又不娶我。那一刻我哭了,我哭得多窝囊啊,忍又忍不住,话也说不利索,就只会掉眼泪。为什么哭我想都不敢想,我怕我正把自己推向期待的绝路。你不知什么时候从座椅上起身,走过来把我抵到墙上,说什么上次求婚太简陋,本来想今晚补上的,玫瑰,红酒,乐队都准备好了,就不能再多等一天来质问你么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刚要反驳就被你打住,糊里糊涂又被你放开。你转身要去拿桌上的钻戒,忽然看向书房门时我才发现我进来时没关好门。你一言不发地探查了眼门外,关上门。我小声问你刚刚是不是有人在门外,我们今晚是不是要装样子出去一趟。你又吻住了我,我眼前卷起漩涡,差点把我吞了去。这样的吻,你没再给过我,即使我妄想过今天别离时你会给我,或允许我向你吻别。可没有,你的爱已经像一阵过云雨离开,留我的日子在闷热的夏日放晴。我没有怪你,我只是需要一些证据,好让自己画押。所以我让这个在回忆里愈发缠绵的吻戛然而止,让自己对上你不再笑的眼睛。
如果我今晚真向你求婚,你是不是打算在回香港那天还给我?你用我不曾听过的语气问我,那正是我祈求的冰块,好压制我的热病,好让我把琢磨过千百遍的话一字一字地凿成冰吐给你: “我爱你,但你不必娶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因为我做不到。” 我不再看你,说这句话已拿走我所有力气。我站着就够勉强了,还能拿什么去迎上你欣喜又困惑的目光。那一刻你像个孩子,却不得不说着大人的语言。“我不明白,如果是你还不想结婚,我们就按寻常那样先订婚,等一两年后再商议婚礼。” 不明白,你不明白什么呢。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在摘下戒指后第一次对你且是我浅薄的生命里第一次对人说爱,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结婚却要赖在你身边。哪怕一次,一次就好,你就按我说的做,或直接拒绝扭头离开,我们都不至于这么狼狈。语言是最经不起推敲的啊,越是摊开就越丑陋,浪漫只是糖纸,保护实则圈禁。你越是要我解释,我就越想回避。因为我们不可调和的理念分歧,注定了你必然会受伤,而那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啊。 我只能尽量言简意赅地回答,我怕眼泪会捷足先登:“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离开。但万一,你什么时候愿意,或者仅是想见我都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父亲那栋房屋里。” “你知道你这样像极了……”你眼里的火光腾起又下落,很容易叫人以为那只是不带任何目的地一闪而过,而非真的冲谁而来:“我刚刚……我刚刚说的求婚是真的。就在今晚,我会带你到没有人的河边,如果你答应,我们就会上到一艘船,里边有花、酒,我会慢慢教你喝,如果你都不喜欢,那也没关系,就这样到河中央看烟花。” 其实你说下去又怎样呢,难道我自己没发现么,发现我其实和父亲无异,自作主张还犟得可怕。我不希望我们俩最终相互仇恨,我是认真的,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你恨我还不得不和我缠绑在一起。光是想到这可能性我就想把自己关在柜子里永不见你,也不叫你知道我任何一点消息。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婚姻呢,不结婚并不代表我不爱你啊。想想吧,我爱你不是因为律法要求我如此,而是我想要这样做,这不是更好么。我留在你身边,和你亲密,这些都不是受任何人强迫,完完全全是出自我本心啊。” “所以你要做我的情人?” 我终于看向你,你也终于明白了我。情人,情人,你怎么说得出口。我是不在意什么道德,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但叫我对你亲口说出姘头、情人这些字也绝非易事啊。可翻肠倒肚,又有什么比情人更契合这段关系。我多想沉默,多想向你借点时间消化这个词,可结局都是一样的。我说,“如果这有助于你理解我的话,我无意反驳。” 你笑了,我却哭了。我在心里一遍遍乞求你不要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该高兴你太信我,笃定做我的情人也不会有半点委屈,还是该难过你这样不信我,笃定我早晚不喜欢你。”
“我怎么会不信你,我如此爱你,这何必隐瞒。只是时间就是如此,人心就是如此啊。我只是想更自由、明确地爱你。如果我真对你有所求,那也是要你这般地爱我。” “你打算维持这种关系一辈子么,还是直到你厌倦的那天?” “我不会缠着你的。如果你之后要结婚,我就离开……除非你比我先厌倦。”
你走了,我还有话未说完。我想说我会带着对你的爱回到香港,长长久久地思念你。我没有骗你,不见面的爱情才会永远年轻。我会记着你最爱我的样子,日日夜夜地擦拭弥新。但不重要了,我们永远无法说服彼此。我的环境让我习得没有爱没那么可怕,阿婆的故事给我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没有署名的爱或许最接近爱。我也没忘在你的环境里,地久天长就是认定的唯一。那不是教条一样古板的律令,是你的父母让你由衷认为理应如此。即使你和我讨论过法国两位文人间的开放关系,我也清楚你仍向往稳定的家庭。我那种自由的爱给不了你,自由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是随时告别。
你不再来我房里,偶尔我们在某处碰面,你也只是站在原地看我,用刀子绞心的眼神看我,绞着我的,也绞着你的。你依旧来和我用餐,是不想仆人看出什么端倪么。看不到我时,你是否想起过我,然后想起我们最后的谈话。你是怎样想的呢,是不是觉得我疯了,觉得我的话荒唐至极。是不是在努力让自己看清,眼前人只是你的幻想,他没了刺,但依旧伤人。我不但留意不到自己没了反骨,仿佛那只是上帝把从你身上取下的骨在我睡着时又放了回去,还放任自己做情人,毁了我也毁了你的名声。我不在意你这么想过,你如果直言你确实这般恨过我我还笑得出来,至少你也对我诚实了。恨有什么呢,恨就不是你对我的爱了么。我只是不希望你恨我还要忍受我,像父亲、管家、所有人一样,恨我也忍着,在漫长的夜晚被恨的毒牙钻噬。我只接受你一人的恨,其余我何必在乎。这就是我给自己的自由,也是给你的,尽管去恨吧,像爱我那样。不要因财产、律法或是孩子在一起,如果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是爱,那让我们分开也只能是因爱而生的恨。
如果你读到这时手在颤抖,那就对了,因为我现在就是这样。你已经很了解我了。你几乎洞彻所有引起我恐惧的源头与途径。那天你把装在牛皮信封里的船票交给我,问我有没有再次考虑过你的提议。我又戴上了戒指,我的心意也还在那。我对你说,“我们随时可以退出,不就可以更安全、更放肆地爱甚至耽溺么,不必担心失去自我地交出全部,我们永远不需要有负担啊。”“可你只会更不愿交出所有,如果已默认退出是迟早的事。”你啊,我们真正认识不过一个月,你为何就仿佛看遍了我的一生。我不得不再次折服于你的机敏和体贴,你早看穿了我害怕受伤的怯懦,我害怕的不是你抛弃我,而是我太爱你而耗竭自己。你以不戳破我那一点自尊心的方式给我自己喂养大的毒瘤罩上白布,摆在我面前,让我放过自己接受你的爱。我那时的恐惧不亚于,如果我妹妹还在世的话,你背着我和她厮混。我自诩了解的人于我再陌生不过的一面,你居然熟悉得,就像无数次触碰过她一样,用手用唇都好,你轻易就能描出她曲线,而我别说见过,甚至对此毫无概念。
所以呢,所以比我还了解我自己的你,又是否早就看出被恐惧支配下我那绝望的狂热。在你读着这封信的此时,你仅是当散乱的字与字恰巧凑在一起浏览,还是触到了那火一样烫人的痛爱。我真妒忌你,隔岸观火能有渔火的美感,再近一些还能有光热。若你感到痛苦,也不必像我把脚放在火炭上。我的痛苦始终是我的分娩,你脑海里我的痛苦只是你想象的孩子。可是不是我对你说了那些话的那天,你也是这样嫉恨我。那此时的你过得好么,还是像我那时一样,在你的脚步声再也不会和我的心跳重合的夜晚,趴在地毯上,我根本连跪直身子的力气都没有,祈祷着那条狭窄的门缝会传来些什么,你的气息,你手里的烛光,像在宅子的那晚一样,从微弱到强烈地出现在我门前。哪怕一点也好,哪怕你只是停在远处不靠近,只要一点如夏夜萤火虫的光芒,我就像获得了整个夏天一样。你知道我曾偷偷来到你的书房门口么,我多庆幸你没关好门,白炽灯在黑暗的长廊折起一角,我就蹲在门边,躲在与光一线之隔的浓影里,贪婪地捕捉你的呼吸,听纸页在你手里被翻出悦耳的声音,像弹琴一样。在这个静得可怕的夜晚,这是多么动听的晚安曲啊。我又开始那不成样的祈祷,手掌合十压在并紧的膝盖上,我的手腕尽是春天醒来的小蛇,在我手臂上窜行、窜行。我在发抖,我像在这个四月的夜里顶破种皮,可我已抽走了发芽的土壤。我要祈祷什么呢,我嘴里嘀咕的根本不像人类的任何一门语言。你已经安全了,从今往后,彻彻底底地安全了。我还能向上帝讨要什么呢。恍惚间我发觉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在那扇门背后偷来和父亲共处的时光。我多可怜啊,居然让这种可怜再次降临在我身上。可那又怎样呢,也许我就是有这样自虐的欲望,也许我就是饮鸩止渴。我不怕告诉你,大不了你不要我,我只想告诉你,告诉你我的全部,像买东西事先要问好它的优劣一样才不会吃亏。你如果接受,我就跑到你身边,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如果不,我又能怎样,不过是把这段往事封存,像阿婆那样老了拿出来炫耀一番自己年轻的活色生香。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夸大我对你的爱,也没有略去这爱里的隐疾。我只怕我表达不够,你不信我这样爱你,却信了我甘之如饴的厄难。我也不会怪你,不后悔与你的所有,是你让我脱险的。最重要的,你让我真正地活过,这样炙热、忘乎所以地活过,哪怕叫我下一秒死去我也愿意。我对人生已了无遗憾,这皆是出于对你的爱。
我从前不曾这样,往后也无法超越现在——以自己的身心做木柴燃烧,我那沉寂在寒冬里的生命终于爆发,一心发芽不管有无果实。我觉得焦热,我觉得冰凉,我不知所措,可我并不为此羞愧。在爱你里做的每一件事,尝到每一种滋味,哪怕任谁看来都是一种愚不可及的自我折磨,我都认定那是生命的馈赠,好填满我惨淡的空白。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我这样自傲的人,这样散漫又对爱情提心吊胆的人,在爱上你之后把一切都忘了。我丢了最后的底线,最后的支柱,我丢掉为了自己苦苦维系的尊严,它们轻得像手上的倒刺,我却一直当那指骨一般的重要。我剥下锱铢必较的禀性,推翻“自私自我”的教义。曾经我多爱它们,凭此我玩弄了你们所有人,拿着遗产逍遥自在。凭此我可以坦然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禁欲实则被欲望操纵的小丑,而我是与欲望共舞的牧童。曾经我在我的小屋多快乐啊,我主宰自己的一切,没有人可以插足。可现在,我生命里那根刻着我名字的擎天柱訇然坍塌,我像从云端坠落。你如果懂得,不,我宁可你对此一无所知。你只需明白,当我把尊严、自爱等我曾视为比生命更重要的笏杖都踩碎后,我就彻底自由了,原来我还能比想象中还自由。我是快乐的,无与伦比的快乐。我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父母,不属于社交界,甚至不属于我自己。我可以跪在你面前,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我只属于你,我只为你而存在,但你不必,你永远都不必与我关联。我可以跨越山川河流来到你面前,只为见你一面。你不必爱我,甚至不必认出人群里有这样一双眼睛在看你。我对你的爱,竟就像宗教那样,只祈祷你片刻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只祈求我能趴在你的膝上,听你指引、抚慰我孤独的灵魂。世人可以至死是虔诚的信徒,可又有多少人至死可以只爱一个肉体凡胎。我在黑夜踽踽太久,我已经受够了自焚来取暖。我飞蛾扑火地朝光撞去,我甚至不晓得光后等待我的是什么。这难道是执迷不悟的愚蠢么。不是,绝不是。我是在寻求解脱,我是在疗愈沉疴,我是在拥抱第一次向我张开双臂的爱情。头一次我不顾性命,头一次我向那条蛇递去手腕,那些不让自己失足的锁链、缚住手脚的白布条,我都不管了,不要了。头一次我活得这样轻盈,我以前多怕这烟霞一样的轻盈,指不定一眨眼就消散了。可在你身边,这些都落地了。我不需要靠双脚腾空才能轻松,跑起来,就像下山那晚你牵着我跑,我依旧感受得到身体的重量,可我轻快极了,自由极了。这就是你于我的意义啊,顾钧安。
这封冗赘的信已经要接近尾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了。即使我现在眼前开始模糊,我快要握不住笔,我也记得我们最后一面,就在今天,就在几个小时前。你送我到港口,你何苦像我一样,抱着期待到最后一刻。我们坐在车里,王琛下车帮我把行李搬到船上,车上只有我们。虽然我们都不曾提起,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将是我们最后一面了。所以我多想再吻你一次啊。我想如果这是最后一面,你能记住我最好的样子,我穿上最好的衣服,我用脂粉遮盖红了的鼻头,青了的眼圈。可你最后,还是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我要走了,我竟在这一刻升起前所未有的不甘,我从不曾向你索要过什么的啊。我向你问了个蠢问题,仅是为了最后一次听你的声音。我望向你,问你,如果我没有改变心意,是不是就不必着急买返程的票。你的侧脸逆着光,你看我一眼就好了,轻蔑或愤怒,我都不至于这样恨日光不近人情。可我那股别扭劲又上来了,我卯足力气摘下戒指放在我们之间的坐垫上,对你笑着丢下一句保重便跑下车,径直朝舷梯走去。原来你宣读无期徒刑的瞬间比沉默更让人无法接受。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又何必要听着你的声音确认一遍。
啊,是啊,你已经给过我答案了。你已经决绝地离去了,这样是好的,再好不过。如果我们注定分离,但愿你早日免受思念之苦。是啊,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写一封信问你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我在你的信用早就透支了吧,等这封信送到你这里,你早就向前看了吧。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商人,怎么会任自己沉浸在过去的损失里。如果我能早一点后悔就好了,如果我能在舷梯收起前后悔就好了,那时候为什么我像被定住一样站在通往甲板的大门处。你给我买了头等舱的船票,连眼前的甲板都是专门给头等舱客人进出。我就站在门口,手扶着大门的玻璃,再迈一步我就可以跨过那条分界线走到光里,我的影子就会在木板上现出它的轮廓。我觉得喘不过气的话,那就有充足的空气,还有阳光,我就不会发抖冒汗。海水的咸腥味漫溢在我的鼻腔里,铺天盖地的道别声将我淹没,我拼命捂着我的胸口,我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我在内心尖叫求救,来个人救救我吧,谁都好,只要把我移到甲板上,只要能让我看到你。可没有人,乘客们忙着挥别,水手们忙着做起航前的最后准备。没有你的世界,我也不过是大海里一滴不被任何人注意的水。我要这自由有何用呢,自由的另一重含义不就是没有任何一处让我停靠么。我是不想要署名的爱情,但我需要署名的自由啊。我要在你怀里,你给予我的无限自由,让我有归处的自由。汽笛拉响了,人群爆发出哭声,那撕心裂缝的声音将我唤醒,我发了疯地推开所有人冲向船门。舷梯已经在往回收了,而我像没看见一样跑过去,船员拼了命地抱住我才没让我滚进海里。我会游泳啊,我可以游上岸的,可他们就是不听。我不记得是怎样跑到甲板上,那段路多绕啊,又晃又晕的,我的手似乎攀过扶手,又抓过地毯的绒毛。也许就是这段路害的,你已经走了。你不再等等,是怕自己难过,还是已下定决心就此别过。
抱歉,抱歉,顾钧安,就允许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吧。过了今晚,如果你不允许,我便不再向任何人提起你。但如果你允许,愿意接受我的道歉,不,即使你不接受,也请你给我回信,好让我知道这封信确确实实交到你手里。请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就算你写来长信责骂我的自私、我对你的玩弄,也不要丢我在等待里煎熬。我已经经不起再写一封这样的剖白了。我会把地址写在最末,还有电话,如果你不愿多此一举写信,请托陈叔或王琛来一通电话或电报好么。还有阿婆,你哪天偶然造访香港时,请来看看她好么。你不必见我,我很少出门,你若不事先告知,我们必然是不会碰到的。倒是阿婆,她总是在街口的麻将馆打牌,你只要远远地经过,人群里最出挑的那个准是她没错。我……我知道这很荒谬,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解释为什么你应该来看她一眼。她是那样风姿绰约,她穿着有东方的旗袍,眉目里又是西方的风情。你看过她一眼,就会对她心生敬佩,就会明白值不值得。你……我不再说了,我不再自取其辱了。你不来也罢,但你一定要给我回信,求你。
我已经把地址尽量清楚地写下了。祝你安康,祝你幸福,我永远爱你,永远在远方为你祈祷。
我……
他把新一页上的“我”近乎粗暴地划掉,因太过用力,笔从他手里脱落,辚辚滚到床边。他手上出现一道细长的墨痕,很快溢出猩红。年轻人毫无察觉,颤巍巍伸出手,弯下腰想去够那支笔。
笔沿着床板滚向床头,发出滚铁环一般清脆的声音,他倒在地上,在这个静谧的海上,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