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国 1

如果一个雕塑家对他的作品拥有全部的支配权,那么,母亲也应当有权利将她的孩子拢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让他们走出自己的庇护。她十月怀胎到生下孩子这一过程中所遭受的一切,不比雕塑家在雕刻时所承受的痛苦要更浅薄,更容易接受,而痛苦总是令作品更有价值。所以,从助产士切断脐带,把那个像肉块一样的孩子举起,轻轻拍打着她时,我就知道,这将是我唯一的作品,也必然是我最优秀的作品。在这个孩子诞生之后,我的刻刀就会永远尘封,永远不会再被放到阳光下。

因此,早在她出生时,我已经开始为真冬规划好她未来的人生路径:她会像其他孩子那样经历第一次哭泣,第一次摔跤,她会在母亲的帮助下探索这个世界。从学习走路到进入学校,她行走的道路上会放置好提前准备的软垫,她就读的学校也必然经过我的挑选,周边的人或许未必能给她帮助,但绝不能成为真冬的负担。她会顺利地通过医学部的考试,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若干年后,或许也会组建家庭。也许中途会出现意外,但真冬是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一直都能明白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毕竟,作为母亲,作为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我们应该才是最了解彼此的。我明白如何才能让她变得更加优秀,而她也最能体会我的一切努力。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哪怕园艺工人再怎么打理花圃,也无法抑制杂草的出现。它们无处不在,生命力极其顽强,且偏偏喜欢生长在最娇艳的玫瑰旁边,用它的枝叶去隐藏肮脏而低微的自己。我为我的孩子谋划好光辉灿烂的未来,阴影便会趁我不留意时潜入,试图破坏掉我精心维护的美好——我如何能忍受这种有针对性的恶意?

真冬七岁的时候,某一天我带她外出,正好路过一处教堂。我并不反对她接触这些东西,但是,如果我的孩子未来的目标是成为医生,那她就不应当被狂热夺走她的信念,她要看的是更高,更远的地方,并非是我们眼前的这座建筑。倘若将人比作船,那么要抵达岸边就必然要经历曲折,礁石,暗流,甚至是人为的阻碍,这都是必然会出现的。我接受真冬会在这些障碍前驻足的事实,可如果船只要驶向别的海域,尤其是被雾气所覆盖的区域,连航海图都无法为其指出方向,那么,放纵她奔向这些诱惑,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结果。

谁又没有在陌生的海域上行驶过呢?我的孩子或许会走的路,我在许多年前便都已经替她走过了。总有人相信雾气覆盖下是失落的秘宝,也总有人觉得前人的尸骨只是错误,他们一定能遇到晴天白云。但真相显而易见,所有端过来时上面要标注自由和梦想的糖果,其下方必然压着另外一纸合同,要求用最宝贵的心血以及无法逆转的时间来交换一场烟花。所有被放置在艺术的名号上的东西,存放它的殿堂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能走进去的人从来无法准确描述出他们经行的道路,而尝试推开殿堂大门的人,大部分都没办法找到门。

“它很美,是吧?”我问真冬。

直到现在,我都想得起来那时她的模样。当时正是春天,真冬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外面套了蓝色的外套,由于花粉又开始侵扰人类,她说话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时,便变得不那么通透。

“是的,妈妈。”

这座教堂确实很美。在灰色的砖块之间,点缀着表情板正肃穆的神像,阳光打下来,彩绘的琉璃窗便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膜。我们跟随人流走进去,此时并不是布道的时候,但仍有人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交握。倘若我在真冬的年纪,也许虔诚的火焰也能稍微让我感到一点温暖。但当我与我的女儿站在一起时,所有的虔诚都像是明码标价的交易。

真冬的目光已经被那些画像吸引了。向某些东西上投射过多的注意力是危险的信号,因为一旦过于沉浸,人就必然会陷入其中。爱的盲目就是如此,往沼泽地里探进去一只脚时,他们总是觉得还有机会,还来得及,在彻底被吞没之前全身而退,但事实往往是,产生这一个想法时,精神早就彻底被泥浆包裹了,只不过是肉体仍在苟延残喘。

所以,我会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然后说:“那么,真冬觉得,在这里工作的话怎么样呢?就像那边的人一样。”

当时的真冬还不理解我的意思,不明白我在尝试让她做出以后不会后悔的决定,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确实太早了。我会用十年时间让她从无法得出答案,到能带着微笑回答我说更希望去当一个医生。在这期间,我们还会经历很多,很多的教堂,我会看着这艘船始终行驶在我给她划定的航道中,我知道我要给她足够的耐心,这样才能引导一个青春期迷茫的孩子。我也知道,其实无论再怎么修剪杂草,只要不把她移植到别的环境中,哪怕一把火把草地烧光也没用。

那些乐器——当然,它们不是什么病毒,只是对于我的孩子来说,它们只能成为绊脚石。这十年是第一步,现在,我们来到了分岔路口,而我的第二步才刚刚开始。真冬的房间是由我布置的,里面有什么我都知道。那些她藏在文件夹里的文件,还有合成器,我当然知道它们是在何时潜入这个房间的。我只是不需要这么快就动手。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某本育儿杂志上读到这样的观点:监护人不应当用审讯的方法去对待他们的孩子,而是应该鼓励他们,引导他们自己说出自己的想法。将植物连根拔起只会让它死去,想让它存活,就必须要带着泥土。

以前,真冬去上学时,我都会将她的房间打扫干净,顺便将某些她移动了的东西归位。发现了那些文件之后,我依然为她打扫卫生,只是不再将那些东西放回他们该在的地方。我甚至刻意避开了她藏东西的地方,这样,我就能通过上面的灰尘来判断她使用的频率。我猜,我的女儿是很在乎这些东西的,毕竟她从来不和我分享,像分享她在学校里遇到的那些事一样,平静地全部说出来。

我知道她害怕我发现。

发现自己孩子的秘密,对任何一个家长来说,都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尤其是放在我身上。我和真冬保持了十七年的亲密,这种浸透在空气中,以血缘关系做背书的关系,密度太大,太过粘稠,容纳不了孔洞。但是,由于血缘关系带来的信赖,以及朝夕相处带来的熟悉,我们总有那么一个瞬间会放下对对方的观察。我的女儿还很年轻,还不能把这种观察培养成习惯,所以,在她发现几天不动的仪器上落了一点点灰,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时,她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警惕。

我的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上厕所时路过女儿的房间,也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而照料过婴儿的人,也都知道要如何放轻脚步,才能不惊扰刚入睡的孩子。真冬知道要锁门,关灯,但我在门外也能听到她敲打键盘的声音。但我仍然不着急要把这件事揭穿。我更不打算告知真冬的父亲。有些事情必须由我单独来处理。这并非是源于经验的傲慢,只是直觉:我与我的孩子的关系,天然就比与我的丈夫要更为亲近。谁掌管脐带,谁便掌握在这段关系里的话语权,肉体上的在出生时就已经剪短,但灵魂的则永远都会连在一起。

无法摆脱的东西,就像一根稳定的,永远不会掉落的绳子,我只要轻轻一拉,便能将脱离轨道的船只拉回来。同样的道理,扔掉一些东西也只是级别最轻的提醒,因为这只是一个母亲在收拾房间时做出的最优选择而已。打开门,打开衣柜,找到她放在外套后的节拍器——真冬移动过它,但大概是觉得我还没做出下一步行动,因此就不必再做额外的伪装。家里有之前留下来的纸箱,刚好能将它放入,然后打电话联系回收的人来把它们带走,一切都是如此顺利,顺利到在我关上门之后,甚至还产生了错觉:也许错误的开端真的会因为它的消失而被彻底扼杀。毕竟,由始至终,真冬都没有对我的做法产生一点消极的情绪。她总是能很好地领悟我的用意。

然后,真冬第二次用她的行动告诉我,我的做法太过保守了。

扔掉节拍器之后,我便没有再对她的活动进行过监督。给予孩子适当的自由也是教育的方式,倘若将所有的路都封死,她便会彻底失去行走的能力,而她的智慧也会随之流失。而且,监护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替自己的孩子去承受她即将要承受的一切,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为她铲除障碍。

真冬回家的时间开始变晚了。她有弓道社的活动,还有补习,偶尔也会留下来辅导同学。补习当然是好的,弓道社的练习如果时不时参加,倒也能帮她缓解学习的压力,也可以锻炼身体。至于辅导,我觉得可有可无,真冬似乎太过看重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她是个很体贴别人的孩子,但如果这份体贴会拖累她,那么,我更愿意她学会自私。

她回到家,放下书包换鞋,我站在厨房里,隔着玻璃门看她,觉得在看一个陌生人。我从未发觉青少年成长的速度有这么快,居然会在短短的十几年里,从一团小小的,红色的,脆弱到只要轻轻一捏,都会破碎的肉团,变成能与我并肩的少女。她的衣服开始不合身。尽管我换得很勤,但总是追不上她身体成长的速度。我为她测量身高,用铅笔画下刻度,和去年的一比,中间空出来一段可观的空白。

这好像也是我们之间的空白。她仍然和往常一样吃饭,睡觉,和我谈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但总有一种预感在告诉我,有某种东西已经在靠近了。它伪装成生活里能见到的一切不起眼,但又确切存在的细节,譬如灰尘,影子,还有吸尘器探不进去的角落,令人无比心焦。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告诉自己,母亲的焦虑恰巧是孩子成长的证明。任何时候想要把一块肉从自己身上切掉,都要经历剧烈的疼痛。与子女分离的痛苦,总是要大于其他的分别的,因为那等同于另一个怀载着你所有青春与幻想,尽管并不是你,但却也分担你一部分自我的个体永远离开,过往的亲密再也无法被找到了。如今所有的痛苦,都是为了她的未来所做的铺垫,我不需要她去理解,我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她,让她走上那条真正能让她发光的路就好了。

我确信,在我的能力范围里,我给予了我所能给她的一切。总有人说父母的爱不求回报,也总有人把自己的孩子当作是投资的股票,我并不索取,也并不是狂热的践行者,我唯一所需要的是绝对的诚实。

真冬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里,而我则继续搅拌肉汤。

她什么时候有了黑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