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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尺下既无金矿也无泉水

母国 1

如果一个雕塑家对他的作品拥有全部的支配权,那么,母亲也应当有权利将她的孩子拢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让他们走出自己的庇护。她十月怀胎到生下孩子这一过程中所遭受的一切,不比雕塑家在雕刻时所承受的痛苦要更浅薄,更容易接受,而痛苦总是令作品更有价值。所以,从助产士切断脐带,把那个像肉块一样的孩子举起,轻轻拍打着她时,我就知道,这将是我唯一的作品,也必然是我最优秀的作品。在这个孩子诞生之后,我的刻刀就会永远尘封,永远不会再被放到阳光下。

因此,早在她出生时,我已经开始为真冬规划好她未来的人生路径:她会像其他孩子那样经历第一次哭泣,第一次摔跤,她会在母亲的帮助下探索这个世界。从学习走路到进入学校,她行走的道路上会放置好提前准备的软垫,她就读的学校也必然经过我的挑选,周边的人或许未必能给她帮助,但绝不能成为真冬的负担。她会顺利地通过医学部的考试,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若干年后,或许也会组建家庭。也许中途会出现意外,但真冬是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一直都能明白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毕竟,作为母亲,作为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我们应该才是最了解彼此的。我明白如何才能让她变得更加优秀,而她也最能体会我的一切努力。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哪怕园艺工人再怎么打理花圃,也无法抑制杂草的出现。它们无处不在,生命力极其顽强,且偏偏喜欢生长在最娇艳的玫瑰旁边,用它的枝叶去隐藏肮脏而低微的自己。我为我的孩子谋划好光辉灿烂的未来,阴影便会趁我不留意时潜入,试图破坏掉我精心维护的美好——我如何能忍受这种有针对性的恶意?

真冬七岁的时候,某一天我带她外出,正好路过一处教堂。我并不反对她接触这些东西,但是,如果我的孩子未来的目标是成为医生,那她就不应当被狂热夺走她的信念,她要看的是更高,更远的地方,并非是我们眼前的这座建筑。倘若将人比作船,那么要抵达岸边就必然要经历曲折,礁石,暗流,甚至是人为的阻碍,这都是必然会出现的。我接受真冬会在这些障碍前驻足的事实,可如果船只要驶向别的海域,尤其是被雾气所覆盖的区域,连航海图都无法为其指出方向,那么,放纵她奔向这些诱惑,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结果。

谁又没有在陌生的海域上行驶过呢?我的孩子或许会走的路,我在许多年前便都已经替她走过了。总有人相信雾气覆盖下是失落的秘宝,也总有人觉得前人的尸骨只是错误,他们一定能遇到晴天白云。但真相显而易见,所有端过来时上面要标注自由和梦想的糖果,其下方必然压着另外一纸合同,要求用最宝贵的心血以及无法逆转的时间来交换一场烟花。所有被放置在艺术的名号上的东西,存放它的殿堂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能走进去的人从来无法准确描述出他们经行的道路,而尝试推开殿堂大门的人,大部分都没办法找到门。

“它很美,是吧?”我问真冬。

直到现在,我都想得起来那时她的模样。当时正是春天,真冬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外面套了蓝色的外套,由于花粉又开始侵扰人类,她说话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时,便变得不那么通透。

“是的,妈妈。”

这座教堂确实很美。在灰色的砖块之间,点缀着表情板正肃穆的神像,阳光打下来,彩绘的琉璃窗便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膜。我们跟随人流走进去,此时并不是布道的时候,但仍有人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交握。倘若我在真冬的年纪,也许虔诚的火焰也能稍微让我感到一点温暖。但当我与我的女儿站在一起时,所有的虔诚都像是明码标价的交易。

真冬的目光已经被那些画像吸引了。向某些东西上投射过多的注意力是危险的信号,因为一旦过于沉浸,人就必然会陷入其中。爱的盲目就是如此,往沼泽地里探进去一只脚时,他们总是觉得还有机会,还来得及,在彻底被吞没之前全身而退,但事实往往是,产生这一个想法时,精神早就彻底被泥浆包裹了,只不过是肉体仍在苟延残喘。

所以,我会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然后说:“那么,真冬觉得,在这里工作的话怎么样呢?就像那边的人一样。”

当时的真冬还不理解我的意思,不明白我在尝试让她做出以后不会后悔的决定,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确实太早了。我会用十年时间让她从无法得出答案,到能带着微笑回答我说更希望去当一个医生。在这期间,我们还会经历很多,很多的教堂,我会看着这艘船始终行驶在我给她划定的航道中,我知道我要给她足够的耐心,这样才能引导一个青春期迷茫的孩子。我也知道,其实无论再怎么修剪杂草,只要不把她移植到别的环境中,哪怕一把火把草地烧光也没用。

那些乐器——当然,它们不是什么病毒,只是对于我的孩子来说,它们只能成为绊脚石。这十年是第一步,现在,我们来到了分岔路口,而我的第二步才刚刚开始。真冬的房间是由我布置的,里面有什么我都知道。那些她藏在文件夹里的文件,还有合成器,我当然知道它们是在何时潜入这个房间的。我只是不需要这么快就动手。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某本育儿杂志上读到这样的观点:监护人不应当用审讯的方法去对待他们的孩子,而是应该鼓励他们,引导他们自己说出自己的想法。将植物连根拔起只会让它死去,想让它存活,就必须要带着泥土。

以前,真冬去上学时,我都会将她的房间打扫干净,顺便将某些她移动了的东西归位。发现了那些文件之后,我依然为她打扫卫生,只是不再将那些东西放回他们该在的地方。我甚至刻意避开了她藏东西的地方,这样,我就能通过上面的灰尘来判断她使用的频率。我猜,我的女儿是很在乎这些东西的,毕竟她从来不和我分享,像分享她在学校里遇到的那些事一样,平静地全部说出来。

我知道她害怕我发现。

发现自己孩子的秘密,对任何一个家长来说,都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尤其是放在我身上。我和真冬保持了十七年的亲密,这种浸透在空气中,以血缘关系做背书的关系,密度太大,太过粘稠,容纳不了孔洞。但是,由于血缘关系带来的信赖,以及朝夕相处带来的熟悉,我们总有那么一个瞬间会放下对对方的观察。我的女儿还很年轻,还不能把这种观察培养成习惯,所以,在她发现几天不动的仪器上落了一点点灰,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时,她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警惕。

我的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上厕所时路过女儿的房间,也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而照料过婴儿的人,也都知道要如何放轻脚步,才能不惊扰刚入睡的孩子。真冬知道要锁门,关灯,但我在门外也能听到她敲打键盘的声音。但我仍然不着急要把这件事揭穿。我更不打算告知真冬的父亲。有些事情必须由我单独来处理。这并非是源于经验的傲慢,只是直觉:我与我的孩子的关系,天然就比与我的丈夫要更为亲近。谁掌管脐带,谁便掌握在这段关系里的话语权,肉体上的在出生时就已经剪短,但灵魂的则永远都会连在一起。

无法摆脱的东西,就像一根稳定的,永远不会掉落的绳子,我只要轻轻一拉,便能将脱离轨道的船只拉回来。同样的道理,扔掉一些东西也只是级别最轻的提醒,因为这只是一个母亲在收拾房间时做出的最优选择而已。打开门,打开衣柜,找到她放在外套后的节拍器——真冬移动过它,但大概是觉得我还没做出下一步行动,因此就不必再做额外的伪装。家里有之前留下来的纸箱,刚好能将它放入,然后打电话联系回收的人来把它们带走,一切都是如此顺利,顺利到在我关上门之后,甚至还产生了错觉:也许错误的开端真的会因为它的消失而被彻底扼杀。毕竟,由始至终,真冬都没有对我的做法产生一点消极的情绪。她总是能很好地领悟我的用意。

然后,真冬第二次用她的行动告诉我,我的做法太过保守了。

扔掉节拍器之后,我便没有再对她的活动进行过监督。给予孩子适当的自由也是教育的方式,倘若将所有的路都封死,她便会彻底失去行走的能力,而她的智慧也会随之流失。而且,监护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替自己的孩子去承受她即将要承受的一切,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为她铲除障碍。

真冬回家的时间开始变晚了。她有弓道社的活动,还有补习,偶尔也会留下来辅导同学。补习当然是好的,弓道社的练习如果时不时参加,倒也能帮她缓解学习的压力,也可以锻炼身体。至于辅导,我觉得可有可无,真冬似乎太过看重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她是个很体贴别人的孩子,但如果这份体贴会拖累她,那么,我更愿意她学会自私。

她回到家,放下书包换鞋,我站在厨房里,隔着玻璃门看她,觉得在看一个陌生人。我从未发觉青少年成长的速度有这么快,居然会在短短的十几年里,从一团小小的,红色的,脆弱到只要轻轻一捏,都会破碎的肉团,变成能与我并肩的少女。她的衣服开始不合身。尽管我换得很勤,但总是追不上她身体成长的速度。我为她测量身高,用铅笔画下刻度,和去年的一比,中间空出来一段可观的空白。

这好像也是我们之间的空白。她仍然和往常一样吃饭,睡觉,和我谈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但总有一种预感在告诉我,有某种东西已经在靠近了。它伪装成生活里能见到的一切不起眼,但又确切存在的细节,譬如灰尘,影子,还有吸尘器探不进去的角落,令人无比心焦。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告诉自己,母亲的焦虑恰巧是孩子成长的证明。任何时候想要把一块肉从自己身上切掉,都要经历剧烈的疼痛。与子女分离的痛苦,总是要大于其他的分别的,因为那等同于另一个怀载着你所有青春与幻想,尽管并不是你,但却也分担你一部分自我的个体永远离开,过往的亲密再也无法被找到了。如今所有的痛苦,都是为了她的未来所做的铺垫,我不需要她去理解,我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她,让她走上那条真正能让她发光的路就好了。

我确信,在我的能力范围里,我给予了我所能给她的一切。总有人说父母的爱不求回报,也总有人把自己的孩子当作是投资的股票,我并不索取,也并不是狂热的践行者,我唯一所需要的是绝对的诚实。

真冬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里,而我则继续搅拌肉汤。

她什么时候有了黑眼圈?

伏见学相关合集(2022.11-)

1.tgbt无差

“呀。”

削皮刀的刀尖擦到了手指。尽管只是在上面拉开了一道血痕,但伏见学仍然轻轻叫了一声。

现在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唯一在发出声音的东西就是旁边的锅子。三分钟前,伏见学刚刚把萝卜和土豆,还有块状的速食咖喱放进去,然后盖上盖子。现在,他已经能闻到煮开的调料发出的味道,以及锅中的食材在热水中翻滚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他的听觉和嗅觉会把这一切收集起来,进一步拼凑出后续的画面:煮好的蔬菜会被放在米饭上,上面再浇上棕色的汤汁。他会在其中一份上撒上胡椒,另一份则放上少量葱花。然后,它们就会重新陷入沉寂,直到有人推开门和他打招呼。

但是,由于手受伤,所有的画面发生的时间都要向后推迟。伏见学放下刀,在柜子里找到了提前就准备好的药水和绷带。

有时候,他需要处理比割伤手指更严重的伤,这时候浴室就不太适合,因为他必须在同居人回来前将血迹和气味一起清理干净。厨房本来就是处理生鲜食材的地方,有血腥味再正常不过,而且,这里的抽风系统也比浴室的要更完善。伏见学知道,他的同居人不是那种会把垃圾袋打开,非要去检查里面装了什么垃圾的人,这减轻了他很大一部分的工作量。更何况,在一般人的认知里,那里面绝对不会出现可疑的人体组织或是被拆出来的,带血的零部件,尤其是这一切可疑都会被另外打包处理好,一切都无从溯源,疑心缺乏滋长的温床。

在神奈川,一个普通的杀手就是像伏见学一样:接受委托,去替他的客户处理掉那些令他们感到头疼的麻烦角色,并且收取报酬。虽说工资不算少,但杀手是高投入的职业,花在维护方面的费用就已经是很大一笔,而且,他还需要为给他担当中介的人支付酬金。在多方面的考虑之下,为了节省开支,伏见学选择了和人合租。

他开始寻找合租公寓的广告,然后恰巧遇到了同样在寻找合租人的大学生剑持刀也。于是,商定好之后,伏见学就把行李搬了进来,他们的同居生活正式开始。

剑持刀也是一个很适合的人选,无论是在共同生活的方面,还是在友谊方面来说。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实在是太过聪明也太过敏锐,光是从语气就能判断出伏见学有没有跑去打帕青哥—尽管他也不会用蛮横的态度去阻挠。

对人来说,敏锐不是坏事,但对需要隐瞒自己职业的伏见学来说,剑持刀也的敏锐未必是好事。朋友也分很多类型,譬如一直在担当中介人的叶,或是在修理被撞坏的车时遇到的涩谷初,他们要么比他更早进入这一行,甚至自己就是前辈,要么就是原本的人际圈已经覆盖到了这些地方,本人也并不会去刻意回避。至于剑持刀也,他说到底只是普通的男子大学生,正在名校就读,可以说是前途无限,假以时日必能成为社会的栋梁。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拉进来,对谁都没有好处,毕竟杀人并不是一场只要喜欢,就可以随意把朋友带来的派对。

所以,在确定了合租的那一天起,伏见学就决定,他要扮演一个普通的青年。这个人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对自己要走的路充满迷茫,靠在餐馆打零工维持生计,时不时还会参与一下朋友乐队的演出。以上并不全是假话,他确实是应届毕业生,也确实会参加朋友的乐队,会去熟悉的餐馆上早班,伏见学唯一隐瞒的是自己的主职。如果全是假话,他是没办法一直瞒着剑持氏的。谎言的精髓在于你得用大量的真实去隐藏唯一的虚假,这样,当人们试图质疑你说的一切时,他们得先从真实的部分开始,接着这份疑惑就会被自我否定掉。

为了完善谎言,他开始下厨,这样能给那些既不在餐馆打工,更不在参与乐队活动的“空闲”时间找到不会引起对方疑心的理由。长久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厨艺大有长进。如果哪天决定彻底从杀手行业退休,说不定还能靠着做饭的手艺找到新工作。

接下来还要做点什么?摸着被包好的手指,伏见学想。也许可以再做个鱼料理,或者是煮个肉,毕竟只吃咖喱似乎不太够,他和剑持刀也的饭量都不算很小。

冰箱上贴着便签贴。他写的那张是“今晚有排练”,后面的笔画飞了出去,其实不是排练,是要上门讨债。剑持刀也写的是晚点回来,伏见学知道,他最近有比赛,正在加紧训练。

他找到了鱼,但现在已经是五点半,等到它解冻再下锅煮好时间不够。伏见学看着那条已经在冰箱冻了二十四小时的鱼,它漆黑的眼中毫无生气,和他见过的那些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的人一样。

他把鱼放了回去,取出了猪肉和白菜。

非常规(2022.6)

露燐

“哟,Himeru,还是老样子啊。”

在Himeru走进化妆间时,坐在沙发上翘起腿的天城燐音说。他脸上贴着面膜,眼睛上还盖了两片黄瓜,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天城倒是和之前不同,莫非是还没从上一个角色里走出来?”

天城燐音上一个扮演的角色,是某个爱玩的富家公子,赛马跳伞倒在其次,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桥段是开车撞进了河里,被人救上来后浑身湿透也不在意,把西装一脱,只穿着短裤就笑嘻嘻地走了,说要去不远处吃铁板烧。富家公子在电影里只是男二号,男一号是Himeru的角色,私家侦探,受雇于富家公子的哥哥,努力让自己的雇主在遗产争斗中获利最多。

靠着那个奖,他和天城燐音分别摘获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不过在此之后,两个人就再没合作过,只是中途偶尔有综艺访谈,还有几次同行的聚会,又见到了几次而已。平时大家行程都排得很满,Himeru也甚少在工作外与同事聚会,机会确实不多。

“哈哈,说话还是这个样子啊~?话说merumeru这次的角色又是侦探,怎么,没办法摆脱旧的戏路吗?”

Himeru没说话,而是在躺椅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继续和天城燐音争论下去并不会得出他想要的结果,而且说不定会在人们需要八卦新闻的时候变成第二天的头条,标题是“艺人Himeru疑似与天城燐音不和?!”。然后,很快就会有人趁着这一则新闻,开始打探他和天城燐音的关系,进而开始深挖“Himeru”的经历。前者或许还能让他获得关注度,虽然他并不接受这种形式;而后者,他会尽他所能去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他开始从事这一行的时间并不算短,见过一些人和事,知道谣言和真相很多时候并无很大的差异。一句无法得到证实的话,经过千万人的嘴,随时可以变成真理。而演员,本身就是身后随时都跟着无数眼睛和嘴的人。

天城燐音的回击其实也不算什么,生存之道罢了,和动物会展开颜色鲜艳的尾羽一样。任何人都有生存之道,对于他们来说,从走进化妆间,或者更夸张地说,从走出居所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在贯彻。只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采用那种方式,那是Himeru的坚持,和其他人无关。

没过多久,化妆师走了进来,开始和他交流。这一次给他设计的妆容,目的是要凸显出人物身上那种冷静而睿智的气质。这部电影的摄影总监喜欢捕捉人物神情的变化,尤其喜欢拍眼神,因此眼妆是重点,既要能让视觉重心落在眼部,又不能太艳丽。

“......您看这样如何?”

化妆师和Himeru也合作过几次,大家对对方都有了解。商量好后,办事效率也很高。反观天城燐音那边,他已经开始喝柠檬水了,这甚至不是他自己要求的,而是助理主动递给他。面膜和柠檬片摘掉后,他的脸上泛着一层水光,在化妆镜的灯光照射下,脸透出一种诡异的白。旁边的助理看了,大概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喂喂,咱的脸有这么好笑吗?”

助理笑得更开心了,Himeru微微皱了下眉:“天城,请不要给别人的工作造成困扰。”

“什么啊,那家伙说话真像咱的高中班主任。对吧,助理小姐姐?”

Himeru感觉到自己额头上有青筋跳动,但这种程度仍然也只算是开始,他仍然可以保持冷静的笑容。和天城燐音合作过这么多次,这种程度充其量也只是一般的挑衅。

“要是觉得你旁边的人太过吵闹,也可以直接说出来,Himeru会协助你让他闭嘴。”

门响了一声,导演进来了,手上还拿着剧本。

“啊,天城君,Himeru君。”

导演也是合作过的熟人,两年前让Himeru得到最佳配角提名的正是他的电影。

“休息得怎么样?接下来辛苦各位了。”

导演在天城燐音旁边坐下了,HImeru知道,今天的舌战就此告一段落,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看剧本了。

这次的电影和导演平常的风格不太一样,Himeru在刚拿到剧本就感觉得到。那一位向来钟爱线性剧情,重视合理性,人物的每一个行为背后都有十分严密的逻辑作为支撑。但这一次,他读了几遍,角色的行为仍然存在无法理解的地方,而且恰巧都是在情感冲突的地方让他无法理解。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台本里选用的都不是最佳的处理办法。

水平下降?他不这么认为。能多次合作,前提就是因为对方的创作实力在业内能排进前列,对待作品的态度也足够认真。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每一个参与者就永远被与其捆绑在一起,哪怕日后退出这个行业,它的影响仍然不会消失,而Himeru不会容忍自己的职业生涯因为一部作品而出现污点。

也许是想改变风格,Himeru目前能想到最可能的就是这种情况。毕竟这位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而且家底丰厚,并不担心拍出不受市场欢迎的电影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相反,因为从不担心这些,每一项都追求极致,他的电影票房很少会难看。

他翻阅台本的时候,天城仍然在和导演聊天,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控制在了没有完全让他听不见,但又不至于引起反感的区间里。Himeru没仔细听,但也知道是在聊接下来的拍摄场地。电影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和天城燐音的角色是一边开车一边交谈的。导演的打算是让他们坐下,后面放背景板,后期再单独拍摄外景或者做特效,但天城燐音打算由他来开车,两人完全按照剧本。

导演大概是觉得这样做太麻烦,毕竟要一边开车一边演戏,很可能无法兼顾,而且万一出车祸了会非常难办。Himeru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他不太相信天城燐音的车技。

“Himeru君,有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导演把头转向Himeru,“关于拍摄场地的问题,那段在车里的剧情,我是偏向于后期做出车移动的效果呢,就不需要真的一边开车一边对白。天城君则坚持他来开车,整段剧情都在车里进行... ...您怎么看?”

“呀,Merumeru肯定会支持咱的吧~?”

“但是出事的概率也很大,天城君,我是无法背负起让二位受伤的风险的。万一真的如此,第二天恐怕会立刻被粉丝炎上吧。”

导演开了个玩笑,天城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Himeru君,您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真正开车的话,才更能沉浸到剧本中吧。不过,可以的话,开车还请由Himeru来,天城的车技让人难以苟同。”

导演和天城燐音对视一眼,后者举起玻璃杯。

Himeru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是一种暗示,象征天城认为有新的成员加入他的阵营。

门又开了,摄影把头探了进来:“导演,那个......”

“抱歉,我先出去一下。”导演说,“总之,二位再整理一下,很快就开始了。”

听从天城燐音的意见,导演把拍摄地点选在了郊区的高速公路。从这里一直往前开,经过四小时左右的路程就可以看到海洋。

今天是工作日,他们挑了中午来到这里,还租了一辆出租车。按照剧本,Himeru的角色开着车经过,天城燐音扮演的角色站在路边,想要拦一辆顺风车去海边。在天城还在换衣服时,Himeru已经先换好了,正在熟悉车辆。这辆车是自动驾驶,但他平时总是手动驾驶,这是他们向导演的妥协。人会因为粗心出事,但机器不会遇到这些主观的干扰因素,不会那么容易出现意外。

“哟,久等了,Himeru。”

“希望你是最后一次让Himeru等半小时。”

“不,你现在可是松野太郎啊,司机?”天城燐音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走到了不远处的路灯下。

看到所有人都到位后,导演示意拍摄开始。Himeru打开车里的音乐,电台开始播放流行歌曲。他不听这些,虽然当年离成为偶像其实也只有一步之差,就像现在,他也仍然不太看电影。

一个车载电台放着流行音乐,但实际根本不在乎里面在放什么的司机,此时会想什么?

有一只挥动的手出现在司机的视野中,挥动他的是个年轻男人。

如果是平时,司机会直接开走,但今天是个例外。连续几天不散的阴云终于从空中消失了,天气很好,高悬的太阳散发出耀眼的金光,让他几乎要睁不开眼。

就在不久之前,司机去解决了一些事情,现在有足够多的空闲时间。他思考了一阵,决定停下来,看看年轻男人究竟要做什么。

“喂,司机桑,打扰了。我是来这附近玩的人,但遇到小偷了,钱包和手机都没了,现在正不知道要怎么回家呢......”

“你家在哪里?”

“一直往前走就是了,是个小镇呢。”

“上来吧。”

年轻男人道了谢,然后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

司机打量着他的侧脸。光滑的皮肤告诉他,侧脸的主人显然没经历过什么苦难,大概是个过着平静生活的普通社会人。他注意到对方的下巴上有一点胡渣,可能是没仔细剃干净,不太在意。衣着是普通的衬衫长裤,看起来十分休闲,也确实像是来玩的人。

上车后,男人就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司机也不打算去主动去引出一个话题,于是也默默开车,只有电台仍然在播放歌曲。

“司机桑喜欢这个吗?”

电台开始播放另一个女子组合的歌曲,唱歌的人声音十分甜美,听起来让人感觉像是吃了一大口蜂蜜。

“不。只是刚好播到了而已。”

“原来如此......”年轻男人挠了挠头,“啊,因为我很喜欢她们,还以为遇到同好了呢。”

喜欢潮流音乐。年轻男人的形象拼图又变得更完整了一点。

“从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关注了。”男人说,“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司机桑叫什么名字?我是石田健,是银行职员。”

“松野太郎。”

“松野桑是这附近的人?”

“不是,只是路过。”

司机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的决定了,也许不应该把这个人带上车的。他并不希望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过多去打探他的个人信息。不必要的好奇心就是一种骚扰,他现在很希望自己能快点把车开到海边,把石田请下车。

快到两点,车厢里越来越热了。司机把车窗摇上,调低了空调的温度。

“松野桑,很热吗?”

“还好。”

“是吗,因为你从刚才开始似乎就在不断擦汗。

松野完全没意识到对方一直盯着他。他擦了一下脸,总觉得对方的目光仍然钉在他身上。

“毕竟平时在银行工作,什么人都能遇到,所以没事的时候就只能看着他们了。”

“很独特的爱好。”司机评价说。

“因为小时候想过当小说家呢,不是说要写小说,就要多积累素材吗?我就开始留意身边的人的举动,想着万一塑造角色可以用上。哈哈,那时候还发誓要拿芥川赏呢。”

“加油吧。”

“小的时候真是什么都敢想,还说过要当侦探,不过眼睛不太好使。”

司机笑了一下,把鸭舌帽的帽檐往下压了压。

“但幸好嗅觉不错,哈哈,大家总是开玩笑说让我去当警犬呢。”男人说,他突然顿了一下,“说起来,松野桑,车里好像有股臭味。刚上车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自从你把车窗摇上开始,味道就很浓了,是车里放了什么东西吗?”

“有些猪肉,在车尾箱里放着。”

“这个天气,肯定是馊了吧。要我去把它拿出来吗?”

“放进车里会更臭的,这附近也没垃圾桶。”

“说得也是,扔到路边会给路人造成困扰的。之前看新闻,有杀人犯把尸体放进装猪肉的口袋里,把自己扮作运货司机偷偷出城了。”

“真是可怕。”

“是啊,幸好我足够幸运,遇到了松野桑。”

司机正忙着调试频道,不知道为什么,接入了一个奇怪的电台,里面有一个低沉的男声正在哼歌。他啧了一声,又调试了一会,终于切到了交通电台,一个温柔的声音正在讲解今天的路况。

“看来今天出行的人不少。”男人说,“那个小镇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喜欢的偶像的出生地哦。”

“是吗。”

“是个很努力的女孩子,以前的梦想是成为演员呢。不过,演员的发挥空间还是没歌手的大吧?”

“歌手并不是那么需要扮演吧,演员的发挥空间不是更大么?”

“因为演员能扮演的,归根到底都是自己性格中一小部分的延伸吧?而且还有剧本限制,如果超出了剧本与自己原先的性格,时间久了,久会分不清角色所呈现的到底只是自己扮演的,还是自我真实的另一面。”男人笑嘻嘻地说,“只要活着就难免躲避不了扮演吧?松野桑也是,要小心啊,演得太投入,说不定就收不回来了。”

按照剧本,这里的司机应该耸耸肩,然后接着提问,但是Himeru沉默了。他和天城燐音合作过许多次,很清楚入戏的他和脱离角色的他是什么样子。

刚才那句话,不像是石田说的,更像是天城燐音的口吻。

不等他回答,天城燐音自顾自说了下去:“松野桑,做个选择吧。在受限制的,但是可以展现真实,与不受限制,但是必须扮演,你会选择什么?”

那并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命令臣子必须在A与B之间作出选择。石田只是一个年轻的,好奇心充沛的银行职员,这种下令般的说话方式他无从习得。

“来吧。”天城燐音在催促,“比如,受限制束缚的优秀警部,与不受束缚,但以真面目示人会遭到报复的侦探什么的,哪一个更好呢?”

“我不打算选择任何一个。”

“这样吗?可它就是你的人生啊,松野桑,你现在不做出选择,你以后也要回答这些问题的。”天城燐音说,“还是说,咱应该叫你Himeru呢?”

在Himeru的演艺生涯里,这算得上是他经历过最为严重的职业事故。同事不仅不按剧本来推进,甚至还完全脱离了角色,他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又开始跳动了。

他看了一眼导演,对方正打算叫停拍摄,但Himeru摇了摇头。

“怎么样,Merumeru?”天城燐音摊开手,“年轻有为的警部,假身份是私家侦探,这一次的雇主是连环杀人案受害者的女友,因为不信任警方所以委托你开展调查,正好,你也需要去案发现场取证,并且尝试去凶手的居所寻找线索......结果,凶手却在你的车上。”

Himeru没有回头,双眼直视前方,仍然平静地开着车。

“很震惊?想知道你的名字可不难,名侦探,稍微花点时间就行。不过,真的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吗?”

“你想做什么,天城。”

“不把我铐起来?枪和手铐都在你腰上呢。”

“无论拷不铐起来你都无法逃跑。一开始你有出手的机会,天城,但是你白白把它葬送掉了。”

“这附近可没有驻地所呢。”天城燐音说,但随即他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哦哦,那个时候就已经用电台联系到同事了吗?不愧是Merumeru啊,咱完全没发现呢?”

“是么?”Himeru冷笑一声,“是因为你一直想着把局势变得更危险吧,这是赌徒的心理,但Himeru并不打算奉陪你的赌局。还有,你记错了,车开到最近的驻地所不需要半小时。”

“太久没回去了,不记得也是正常的吧?”

“你身份证上写的出生地并不在那里。石田健也只是个假名罢了。”

“Merumeru也用了假名。”

“这是身为警察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那么那些肉呢?”

车尾箱里根本没有什么猪肉,车里也更不存在什么臭味,那只是石田健的谎言。这个自称银行职员的年轻人,实际上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但却一直拒绝接受治疗。后来,石田健的精神状态不断恶化,又恰好与室友发生争吵,在情绪的催动与幻觉的折磨下,他把烟灰缸砸到了室友头上。砸到室友头上后,石田误以为自己把对方杀了,于是干脆将对方分尸,装到麻袋里,扮成出城的司机逃跑。

“也只有你能闻到它们的臭味吧,天城。”

“是吗?”天城燐音哈哈大笑,“咱也是真的有可能把尸体藏在后尾箱里的哦?”

“你伸手拦车到上车,中间的时间完全不够再打开车尾箱,然后再搬运重物到里面。比起这个,Himeru更关心的是你把受害人的遗体藏在了哪里。”

“名侦探也没发现,看来咱事先做的工作确实有效。”天城燐音说,“想不到吧?其实是在隔壁的租户家里。那家伙半年也不回来一次,锁之前又被不知道哪来的小偷撬坏了。”

“光是擅闯民居,你就足够被拘留了。”

“不逮捕入室盗窃的小偷?喂喂,你们就是这样处理案件的么?”天城燐音伸长腿,试图把它夹在前排的卡座间,“咱感觉自己的税金被挥霍了啊?”

“第一个受害者是和你起争执的室友,其他的受害者呢?第二位是便利店的店员,你和他应该没什么交际。”

“便利店小哥啊。”天城懒洋洋地说,“下去买东西的时候,他一直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咱呢,后来甚至跟踪了。在那种情况下报警,警察只会先把咱处理了吧?”

Himeru没有打算反驳,他知道,在石田健的幻觉里,他的逻辑是自洽的。不过第二位受害者确实认出了通缉令上的脸,也确实跟到了门口尝试报警,但在拨通电话前,他就先被拖进了屋子。

说出一个谎言,就需要千百个后续的谎言来掩饰,而杀人也是一样。出现了第一个受害者,就会出现为了掩饰第一次的行为而死的人,如果说第一次还是意外,那第二次开始就是故意了。直到Himeru接到前去调查的通知为止,天城燐音已经在这个区域里杀了四个人。

“怎么解释都好,但你的结局一定是被抓捕,天城。”

“真是冷酷啊,听了咱都要发抖了。能把空调调高点吗?”

Himeru把空调调高了一档,又将车窗往下摇了一点。

“喂,Merumeru,咱能申请减刑吗?”

“这你应该去问你的律师。”

天城没说话,Himeru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伸了个懒腰,斜躺在后座上,看起来很是舒适。Himeru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又开始跳了。

车拐了个弯,Himeru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大片闪烁着银光的蓝色出现在他面前,两边的防护提周围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每张脸看起来都是快乐又无忧无虑的。

但是这并不能让Himeru停下来多看一眼,他绕过那片防护堤,继续向前开去。童年已经离开他很久了,那些过往的碎片没办法勾起他什么遐想,而他也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

“还没到吗?喂,前面可没地方停车。”

Himeru没回答,仍然开着车。

“你是担心咱会逃跑吗?”天城燐音说,“哪怕在赌徒里,咱也是愿赌服输那一类啊?”

前面确实没有其他可以停车的地方了,只有这一段路有。Himeru思考了一下,取出手铐,天城燐音把手伸过来。咔。

锁好后,两个人推门下车,Himeru把车锁上了。

当地的驻地所就在不远处,顺着防护提一路走过去就到了。天城燐音看起来很放松,甚至还哼着歌,Himeru听不清歌词,或许本来就没什么歌词可言。

“好久没回来过了。”

“把你移交给当地处理后,Himeru会回去继续取证。不出意料,下次我们见面应该就是在法庭了,天城。”

“哎呀,打算对咱提起公诉吗?”天城燐音笑了。

Himeru还没反应过来,天城燐音突然向左侧跑去。这一块地方的防护栏恰好被拆掉了,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Himeru能看到上面明显的污渍。他立刻跟上去,但奈何还是比天城燐音慢一点,让他先一步跑到了边上。

石田健的结局是跳海自杀,因此拍摄组特意请了专业的潜水员与救生员来。按照原先的剧本,石田健的真实身份并不会被松野发现,在下车后,他会和路边的小孩子们玩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到海边,纵身一跃,用死亡来谢幕。这里位于高处,离海平面有一段距离,但救援的难度也不大,刚好适合拍石田健自杀的剧情。

Himeru没想到,最后天城燐音居然还是会按照剧本的安排来结束。他瞥了一眼旁边,导演和拍摄组的车已经到了,旁边有个穿着潜水服的身影。

“天城,你想做什么。”

“很明显吧。咱可不打算坐在法庭里。所以——”

他转身,然后伸开双臂,直直向后倒去。

Himeru冲了过去,但他已经消失在了海水中。旁边的潜水员已经立刻跳了下去,摄影也跟了上来。他看着恢复平静的海面,心里也十分平静。

按照常理,他此时应该感到的是疲惫和隐约的焦躁。是因为潜意识里对这个收梢已经有预料了吗?他不知道。这确实是他预先考虑过的许多种可能性中的一个,他也可以十分肯定,天城绝对不会因为这种理由把自己置于死地。

导演喊了结束后,很快,潜水员架着浑身湿透的天城燐音走了过来。

“你真是......”

“想要改变风格,想要更强的冲击力,这样才有点感觉吧?”

“现在还说那个吗!如果你再快一点,很可能潜水员没办法立刻把你带上来,会出事的!”

“咱相信潜水员小哥的职业素养。”

助理提了几瓶矿泉水来,Himeru道了谢,接过后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的感觉让他想起来,他已经几个小时没喝过水,也没进行过任何的中场休息了。所有的拍摄都是一气呵成,天城燐音没给任何人停顿的机会,一直在往前推进。

他完全有理由认为,假如这部电影获得了极差的口碑,那一定是因为天城燐音的举动。不仅推翻了剧本,还直接把演员的真名摆了上来,换做是其他的导演,恐怕会被观众评价成“完全就没在拍电影”。假如这部电影真的被市场排斥,那“Himeru”这个形象的风评大概也会下滑。

想到这里,他愈发难以原谅天城燐音的做法,尽管这也在预料之中。

他看向天城燐音,对方正在和潜水员交谈。大概是察觉到有目光探向自己,天城看了过来。

天城燐音。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天城燐音笑了笑,用唇语回答:这样不才更有趣吗?

拍摄告一段落后,保姆车把他们接回酒店。路上,Himeru打开侦探小说,正打算读一小段时,手机突然响了两声。他打开一看,天城给他发了信息

“喂喂,Merumeru。”

“......?”

“来不来玩狼人游戏?”

“不,Himeru没有兴趣。”

“一个人呆在酒店不会很无聊吗?”

“Himeru没有那么有空,就不奉陪了。”

车很快开到酒店门口,Himeru推门下车,正好看到天城燐音。为了避免被粉丝发现,所有演员都穿得一身黑,天城燐音还额外给自己加了一顶黑色的渔夫帽。他把帽子取下来,朝Himeru走过来,另一只手正打算往他肩上搭,被躲开了。

“真是冷淡啊Merumeru,狼人游戏还缺一个人呢。”

“免了,Himeru没有参与的打算。”

“呆在房间里看一晚上侦探小说吗?”

“那又如何。”

“咱的改编怎么样,不错吧?”

Himeru冷笑了一下:“如果没有你的改编,会给Himeru和整个剧组减少很多工作量,天城。”

“按照原先那种路线,一个杀人犯上了车,没被发现,然后安静地去死了,才没有意思吧?”天城燐音把手撑在墙上,“想要打破常规的印象,却只考虑好学生的办法,不觉得荒唐吗?”

“它在逻辑上是合理的,天城。如果只是追求颠覆,那么这部电影就毫无意义。”

“喂喂,咱的改动在逻辑上也是自洽的呢。”

Himeru皱眉:“那又如何?”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Himeru取出门卡,回头看向天城:“再见,天城。”

说完,他正要关门,但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卡在了门与门框之间。

“你要做什么,天城。”

“狼人游戏还差一个人呢。”

“比起那种游戏Himeru更喜欢独处,再见,希望这是Himeru今晚最后一次看到你的脸。”Himeru把他的手推开,“可以把你的手缩回去么?”

门被用力的关上了。

Himeru脱下外套,给热水壶插上电源,然后去洗漱。从浴室出来后,水正好煮开,他取出一个茶包,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打开没能成功在车里阅读的那本侦探小说。

上一次看但时候,剧情进展到了侦探抓到犯人的一幕。Himeru接着往下读,顺带用手背碰了下杯子。茶还很热,没办法下口。

“‘......就是这样,侦探桑,我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嫌疑人说,‘再见了。’

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血花飞溅,他也闭上了眼睛。”

嫌疑人之死是整本书最后的高潮部分,后续的剧情展开则都是收尾了。侦探带走了嫌疑人的尸首,将其交给警方,在接受一番盘问后回到家中。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家被人潜入了,不速之客在冰箱上留下了一张便签,但上面什么都没写。

最后,嫌疑人被安葬在一个公墓里,而侦探则带着一束菊花还有那张空白的便签前去扫墓。

Himeru合上书,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他会买这个作者的书,就是因为对方的作品情节合理,逻辑严密。但是,这一次的结尾完全超乎他的意料。嫌疑人的自杀明明是可以被阻止的,而入室的不速之客,前文也根本没给出相关的任何线索。

就像是一拍脑袋就加进去的一样,Himeru想。这种事,他今天已经经历过了。

与他并不是刚入行的新人,知道在这个行业里什么样的人都可能出现。像天城燐音一样,会按照自己心意大幅度改动的,之前也并不是没合作过。收到剧本的时候Himeru也会收到演员的名单安排,从一开始他就有拒绝的余地,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推回去。

就和钟爱侦探小说一样,他更愿意与那些创作心态更加理性的导演合作,这是能确保“Himeru”的良好形象能继续保持下去的一个重要手段。他很清楚,这更多是出于“他”的衡量。

但是,仅靠冷静的的作品也不足够。他知道,继续按照这个方向走下去,“Himeru”也许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但无法成为一名足以让无数人铭记,在业界中留下痕迹的演员。

天城燐音。他突然想起了关上门之前,天城燐音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摇了摇头,然后把茶一饮而尽。茶的味道十分苦涩,Himeru并不习惯。但是现在喝咖啡恐怕不利于睡眠,

......天城。

一瞬间,天城燐音张开双臂,跌落海中的画面重新出现在他眼前。Himeru再一次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的战略么?他在心中无声地问。

非常规(2022.6)

露燐

“哟,Himeru,还是老样子啊。”

在Himeru走进化妆间时,坐在沙发上翘起腿的天城燐音说。他脸上贴着面膜,眼睛上还盖了两片黄瓜,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天城倒是和之前不同,莫非是还没从上一个角色里走出来?”

天城燐音上一个扮演的角色,是某个爱玩的富家公子,赛马跳伞倒在其次,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桥段是开车撞进了河里,被人救上来后浑身湿透也不在意,把西装一脱,只穿着短裤就笑嘻嘻地走了,说要去不远处吃铁板烧。富家公子在电影里只是男二号,男一号是Himeru的角色,私家侦探,受雇于富家公子的哥哥,努力让自己的雇主在遗产争斗中获利最多。

靠着那个奖,他和天城燐音分别摘获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不过在此之后,两个人就再没合作过,只是中途偶尔有综艺访谈,还有几次同行的聚会,又见到了几次而已。平时大家行程都排得很满,Himeru也甚少在工作外与同事聚会,机会确实不多。

“哈哈,说话还是这个样子啊~?话说merumeru这次的角色又是侦探,怎么,没办法摆脱旧的戏路吗?”

Himeru没说话,而是在躺椅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继续和天城燐音争论下去并不会得出他想要的结果,而且说不定会在人们需要八卦新闻的时候变成第二天的头条,标题是“艺人Himeru疑似与天城燐音不和?!”。然后,很快就会有人趁着这一则新闻,开始打探他和天城燐音的关系,进而开始深挖“Himeru”的经历。前者或许还能让他获得关注度,虽然他并不接受这种形式;而后者,他会尽他所能去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他开始从事这一行的时间并不算短,见过一些人和事,知道谣言和真相很多时候并无很大的差异。一句无法得到证实的话,经过千万人的嘴,随时可以变成真理。而演员,本身就是身后随时都跟着无数眼睛和嘴的人。

天城燐音的回击其实也不算什么,生存之道罢了,和动物会展开颜色鲜艳的尾羽一样。任何人都有生存之道,对于他们来说,从走进化妆间,或者更夸张地说,从走出居所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在贯彻。只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采用那种方式,那是Himeru的坚持,和其他人无关。

没过多久,化妆师走了进来,开始和他交流。这一次给他设计的妆容,目的是要凸显出人物身上那种冷静而睿智的气质。这部电影的摄影总监喜欢捕捉人物神情的变化,尤其喜欢拍眼神,因此眼妆是重点,既要能让视觉重心落在眼部,又不能太艳丽。

“......您看这样如何?”

化妆师和Himeru也合作过几次,大家对对方都有了解。商量好后,办事效率也很高。反观天城燐音那边,他已经开始喝柠檬水了,这甚至不是他自己要求的,而是助理主动递给他。面膜和柠檬片摘掉后,他的脸上泛着一层水光,在化妆镜的灯光照射下,脸透出一种诡异的白。旁边的助理看了,大概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喂喂,咱的脸有这么好笑吗?”

助理笑得更开心了,Himeru微微皱了下眉:“天城,请不要给别人的工作造成困扰。”

“什么啊,那家伙说话真像咱的高中班主任。对吧,助理小姐姐?”

Himeru感觉到自己额头上有青筋跳动,但这种程度仍然也只算是开始,他仍然可以保持冷静的笑容。和天城燐音合作过这么多次,这种程度充其量也只是一般的挑衅。

“要是觉得你旁边的人太过吵闹,也可以直接说出来,Himeru会协助你让他闭嘴。”

门响了一声,导演进来了,手上还拿着剧本。

“啊,天城君,Himeru君。”

导演也是合作过的熟人,两年前让Himeru得到最佳配角提名的正是他的电影。

“休息得怎么样?接下来辛苦各位了。”

导演在天城燐音旁边坐下了,HImeru知道,今天的舌战就此告一段落,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看剧本了。

这次的电影和导演平常的风格不太一样,Himeru在刚拿到剧本就感觉得到。那一位向来钟爱线性剧情,重视合理性,人物的每一个行为背后都有十分严密的逻辑作为支撑。但这一次,他读了几遍,角色的行为仍然存在无法理解的地方,而且恰巧都是在情感冲突的地方让他无法理解。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台本里选用的都不是最佳的处理办法。

水平下降?他不这么认为。能多次合作,前提就是因为对方的创作实力在业内能排进前列,对待作品的态度也足够认真。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每一个参与者就永远被与其捆绑在一起,哪怕日后退出这个行业,它的影响仍然不会消失,而Himeru不会容忍自己的职业生涯因为一部作品而出现污点。

也许是想改变风格,Himeru目前能想到最可能的就是这种情况。毕竟这位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而且家底丰厚,并不担心拍出不受市场欢迎的电影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相反,因为从不担心这些,每一项都追求极致,他的电影票房很少会难看。

他翻阅台本的时候,天城仍然在和导演聊天,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控制在了没有完全让他听不见,但又不至于引起反感的区间里。Himeru没仔细听,但也知道是在聊接下来的拍摄场地。电影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和天城燐音的角色是一边开车一边交谈的。导演的打算是让他们坐下,后面放背景板,后期再单独拍摄外景或者做特效,但天城燐音打算由他来开车,两人完全按照剧本。

导演大概是觉得这样做太麻烦,毕竟要一边开车一边演戏,很可能无法兼顾,而且万一出车祸了会非常难办。Himeru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他不太相信天城燐音的车技。

“Himeru君,有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导演把头转向Himeru,“关于拍摄场地的问题,那段在车里的剧情,我是偏向于后期做出车移动的效果呢,就不需要真的一边开车一边对白。天城君则坚持他来开车,整段剧情都在车里进行... ...您怎么看?”

“呀,Merumeru肯定会支持咱的吧~?”

“但是出事的概率也很大,天城君,我是无法背负起让二位受伤的风险的。万一真的如此,第二天恐怕会立刻被粉丝炎上吧。”

导演开了个玩笑,天城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Himeru君,您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真正开车的话,才更能沉浸到剧本中吧。不过,可以的话,开车还请由Himeru来,天城的车技让人难以苟同。”

导演和天城燐音对视一眼,后者举起玻璃杯。

Himeru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是一种暗示,象征天城认为有新的成员加入他的阵营。

门又开了,摄影把头探了进来:“导演,那个......”

“抱歉,我先出去一下。”导演说,“总之,二位再整理一下,很快就开始了。”

听从天城燐音的意见,导演把拍摄地点选在了郊区的高速公路。从这里一直往前开,经过四小时左右的路程就可以看到海洋。

今天是工作日,他们挑了中午来到这里,还租了一辆出租车。按照剧本,Himeru的角色开着车经过,天城燐音扮演的角色站在路边,想要拦一辆顺风车去海边。在天城还在换衣服时,Himeru已经先换好了,正在熟悉车辆。这辆车是自动驾驶,但他平时总是手动驾驶,这是他们向导演的妥协。人会因为粗心出事,但机器不会遇到这些主观的干扰因素,不会那么容易出现意外。

“哟,久等了,Himeru。”

“希望你是最后一次让Himeru等半小时。”

“不,你现在可是松野太郎啊,司机?”天城燐音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走到了不远处的路灯下。

看到所有人都到位后,导演示意拍摄开始。Himeru打开车里的音乐,电台开始播放流行歌曲。他不听这些,虽然当年离成为偶像其实也只有一步之差,就像现在,他也仍然不太看电影。

一个车载电台放着流行音乐,但实际根本不在乎里面在放什么的司机,此时会想什么?

有一只挥动的手出现在司机的视野中,挥动他的是个年轻男人。

如果是平时,司机会直接开走,但今天是个例外。连续几天不散的阴云终于从空中消失了,天气很好,高悬的太阳散发出耀眼的金光,让他几乎要睁不开眼。

就在不久之前,司机去解决了一些事情,现在有足够多的空闲时间。他思考了一阵,决定停下来,看看年轻男人究竟要做什么。

“喂,司机桑,打扰了。我是来这附近玩的人,但遇到小偷了,钱包和手机都没了,现在正不知道要怎么回家呢......”

“你家在哪里?”

“一直往前走就是了,是个小镇呢。”

“上来吧。”

年轻男人道了谢,然后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

司机打量着他的侧脸。光滑的皮肤告诉他,侧脸的主人显然没经历过什么苦难,大概是个过着平静生活的普通社会人。他注意到对方的下巴上有一点胡渣,可能是没仔细剃干净,不太在意。衣着是普通的衬衫长裤,看起来十分休闲,也确实像是来玩的人。

上车后,男人就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司机也不打算去主动去引出一个话题,于是也默默开车,只有电台仍然在播放歌曲。

“司机桑喜欢这个吗?”

电台开始播放另一个女子组合的歌曲,唱歌的人声音十分甜美,听起来让人感觉像是吃了一大口蜂蜜。

“不。只是刚好播到了而已。”

“原来如此......”年轻男人挠了挠头,“啊,因为我很喜欢她们,还以为遇到同好了呢。”

喜欢潮流音乐。年轻男人的形象拼图又变得更完整了一点。

“从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关注了。”男人说,“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司机桑叫什么名字?我是石田健,是银行职员。”

“松野太郎。”

“松野桑是这附近的人?”

“不是,只是路过。”

司机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的决定了,也许不应该把这个人带上车的。他并不希望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过多去打探他的个人信息。不必要的好奇心就是一种骚扰,他现在很希望自己能快点把车开到海边,把石田请下车。

快到两点,车厢里越来越热了。司机把车窗摇上,调低了空调的温度。

“松野桑,很热吗?”

“还好。”

“是吗,因为你从刚才开始似乎就在不断擦汗。

松野完全没意识到对方一直盯着他。他擦了一下脸,总觉得对方的目光仍然钉在他身上。

“毕竟平时在银行工作,什么人都能遇到,所以没事的时候就只能看着他们了。”

“很独特的爱好。”司机评价说。

“因为小时候想过当小说家呢,不是说要写小说,就要多积累素材吗?我就开始留意身边的人的举动,想着万一塑造角色可以用上。哈哈,那时候还发誓要拿芥川赏呢。”

“加油吧。”

“小的时候真是什么都敢想,还说过要当侦探,不过眼睛不太好使。”

司机笑了一下,把鸭舌帽的帽檐往下压了压。

“但幸好嗅觉不错,哈哈,大家总是开玩笑说让我去当警犬呢。”男人说,他突然顿了一下,“说起来,松野桑,车里好像有股臭味。刚上车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自从你把车窗摇上开始,味道就很浓了,是车里放了什么东西吗?”

“有些猪肉,在车尾箱里放着。”

“这个天气,肯定是馊了吧。要我去把它拿出来吗?”

“放进车里会更臭的,这附近也没垃圾桶。”

“说得也是,扔到路边会给路人造成困扰的。之前看新闻,有杀人犯把尸体放进装猪肉的口袋里,把自己扮作运货司机偷偷出城了。”

“真是可怕。”

“是啊,幸好我足够幸运,遇到了松野桑。”

司机正忙着调试频道,不知道为什么,接入了一个奇怪的电台,里面有一个低沉的男声正在哼歌。他啧了一声,又调试了一会,终于切到了交通电台,一个温柔的声音正在讲解今天的路况。

“看来今天出行的人不少。”男人说,“那个小镇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喜欢的偶像的出生地哦。”

“是吗。”

“是个很努力的女孩子,以前的梦想是成为演员呢。不过,演员的发挥空间还是没歌手的大吧?”

“歌手并不是那么需要扮演吧,演员的发挥空间不是更大么?”

“因为演员能扮演的,归根到底都是自己性格中一小部分的延伸吧?而且还有剧本限制,如果超出了剧本与自己原先的性格,时间久了,久会分不清角色所呈现的到底只是自己扮演的,还是自我真实的另一面。”男人笑嘻嘻地说,“只要活着就难免躲避不了扮演吧?松野桑也是,要小心啊,演得太投入,说不定就收不回来了。”

按照剧本,这里的司机应该耸耸肩,然后接着提问,但是Himeru沉默了。他和天城燐音合作过许多次,很清楚入戏的他和脱离角色的他是什么样子。

刚才那句话,不像是石田说的,更像是天城燐音的口吻。

不等他回答,天城燐音自顾自说了下去:“松野桑,做个选择吧。在受限制的,但是可以展现真实,与不受限制,但是必须扮演,你会选择什么?”

那并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命令臣子必须在A与B之间作出选择。石田只是一个年轻的,好奇心充沛的银行职员,这种下令般的说话方式他无从习得。

“来吧。”天城燐音在催促,“比如,受限制束缚的优秀警部,与不受束缚,但以真面目示人会遭到报复的侦探什么的,哪一个更好呢?”

“我不打算选择任何一个。”

“这样吗?可它就是你的人生啊,松野桑,你现在不做出选择,你以后也要回答这些问题的。”天城燐音说,“还是说,咱应该叫你Himeru呢?”

在Himeru的演艺生涯里,这算得上是他经历过最为严重的职业事故。同事不仅不按剧本来推进,甚至还完全脱离了角色,他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又开始跳动了。

他看了一眼导演,对方正打算叫停拍摄,但Himeru摇了摇头。

“怎么样,Merumeru?”天城燐音摊开手,“年轻有为的警部,假身份是私家侦探,这一次的雇主是连环杀人案受害者的女友,因为不信任警方所以委托你开展调查,正好,你也需要去案发现场取证,并且尝试去凶手的居所寻找线索......结果,凶手却在你的车上。”

Himeru没有回头,双眼直视前方,仍然平静地开着车。

“很震惊?想知道你的名字可不难,名侦探,稍微花点时间就行。不过,真的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吗?”

“你想做什么,天城。”

“不把我铐起来?枪和手铐都在你腰上呢。”

“无论拷不铐起来你都无法逃跑。一开始你有出手的机会,天城,但是你白白把它葬送掉了。”

“这附近可没有驻地所呢。”天城燐音说,但随即他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哦哦,那个时候就已经用电台联系到同事了吗?不愧是Merumeru啊,咱完全没发现呢?”

“是么?”Himeru冷笑一声,“是因为你一直想着把局势变得更危险吧,这是赌徒的心理,但Himeru并不打算奉陪你的赌局。还有,你记错了,车开到最近的驻地所不需要半小时。”

“太久没回去了,不记得也是正常的吧?”

“你身份证上写的出生地并不在那里。石田健也只是个假名罢了。”

“Merumeru也用了假名。”

“这是身为警察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那么那些肉呢?”

车尾箱里根本没有什么猪肉,车里也更不存在什么臭味,那只是石田健的谎言。这个自称银行职员的年轻人,实际上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但却一直拒绝接受治疗。后来,石田健的精神状态不断恶化,又恰好与室友发生争吵,在情绪的催动与幻觉的折磨下,他把烟灰缸砸到了室友头上。砸到室友头上后,石田误以为自己把对方杀了,于是干脆将对方分尸,装到麻袋里,扮成出城的司机逃跑。

“也只有你能闻到它们的臭味吧,天城。”

“是吗?”天城燐音哈哈大笑,“咱也是真的有可能把尸体藏在后尾箱里的哦?”

“你伸手拦车到上车,中间的时间完全不够再打开车尾箱,然后再搬运重物到里面。比起这个,Himeru更关心的是你把受害人的遗体藏在了哪里。”

“名侦探也没发现,看来咱事先做的工作确实有效。”天城燐音说,“想不到吧?其实是在隔壁的租户家里。那家伙半年也不回来一次,锁之前又被不知道哪来的小偷撬坏了。”

“光是擅闯民居,你就足够被拘留了。”

“不逮捕入室盗窃的小偷?喂喂,你们就是这样处理案件的么?”天城燐音伸长腿,试图把它夹在前排的卡座间,“咱感觉自己的税金被挥霍了啊?”

“第一个受害者是和你起争执的室友,其他的受害者呢?第二位是便利店的店员,你和他应该没什么交际。”

“便利店小哥啊。”天城懒洋洋地说,“下去买东西的时候,他一直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咱呢,后来甚至跟踪了。在那种情况下报警,警察只会先把咱处理了吧?”

Himeru没有打算反驳,他知道,在石田健的幻觉里,他的逻辑是自洽的。不过第二位受害者确实认出了通缉令上的脸,也确实跟到了门口尝试报警,但在拨通电话前,他就先被拖进了屋子。

说出一个谎言,就需要千百个后续的谎言来掩饰,而杀人也是一样。出现了第一个受害者,就会出现为了掩饰第一次的行为而死的人,如果说第一次还是意外,那第二次开始就是故意了。直到Himeru接到前去调查的通知为止,天城燐音已经在这个区域里杀了四个人。

“怎么解释都好,但你的结局一定是被抓捕,天城。”

“真是冷酷啊,听了咱都要发抖了。能把空调调高点吗?”

Himeru把空调调高了一档,又将车窗往下摇了一点。

“喂,Merumeru,咱能申请减刑吗?”

“这你应该去问你的律师。”

天城没说话,Himeru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伸了个懒腰,斜躺在后座上,看起来很是舒适。Himeru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又开始跳了。

车拐了个弯,Himeru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大片闪烁着银光的蓝色出现在他面前,两边的防护提周围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每张脸看起来都是快乐又无忧无虑的。

但是这并不能让Himeru停下来多看一眼,他绕过那片防护堤,继续向前开去。童年已经离开他很久了,那些过往的碎片没办法勾起他什么遐想,而他也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

“还没到吗?喂,前面可没地方停车。”

Himeru没回答,仍然开着车。

“你是担心咱会逃跑吗?”天城燐音说,“哪怕在赌徒里,咱也是愿赌服输那一类啊?”

前面确实没有其他可以停车的地方了,只有这一段路有。Himeru思考了一下,取出手铐,天城燐音把手伸过来。咔。

锁好后,两个人推门下车,Himeru把车锁上了。

当地的驻地所就在不远处,顺着防护提一路走过去就到了。天城燐音看起来很放松,甚至还哼着歌,Himeru听不清歌词,或许本来就没什么歌词可言。

“好久没回来过了。”

“把你移交给当地处理后,Himeru会回去继续取证。不出意料,下次我们见面应该就是在法庭了,天城。”

“哎呀,打算对咱提起公诉吗?”天城燐音笑了。

Himeru还没反应过来,天城燐音突然向左侧跑去。这一块地方的防护栏恰好被拆掉了,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Himeru能看到上面明显的污渍。他立刻跟上去,但奈何还是比天城燐音慢一点,让他先一步跑到了边上。

石田健的结局是跳海自杀,因此拍摄组特意请了专业的潜水员与救生员来。按照原先的剧本,石田健的真实身份并不会被松野发现,在下车后,他会和路边的小孩子们玩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到海边,纵身一跃,用死亡来谢幕。这里位于高处,离海平面有一段距离,但救援的难度也不大,刚好适合拍石田健自杀的剧情。

Himeru没想到,最后天城燐音居然还是会按照剧本的安排来结束。他瞥了一眼旁边,导演和拍摄组的车已经到了,旁边有个穿着潜水服的身影。

“天城,你想做什么。”

“很明显吧。咱可不打算坐在法庭里。所以——”

他转身,然后伸开双臂,直直向后倒去。

Himeru冲了过去,但他已经消失在了海水中。旁边的潜水员已经立刻跳了下去,摄影也跟了上来。他看着恢复平静的海面,心里也十分平静。

按照常理,他此时应该感到的是疲惫和隐约的焦躁。是因为潜意识里对这个收梢已经有预料了吗?他不知道。这确实是他预先考虑过的许多种可能性中的一个,他也可以十分肯定,天城绝对不会因为这种理由把自己置于死地。

导演喊了结束后,很快,潜水员架着浑身湿透的天城燐音走了过来。

“你真是......”

“想要改变风格,想要更强的冲击力,这样才有点感觉吧?”

“现在还说那个吗!如果你再快一点,很可能潜水员没办法立刻把你带上来,会出事的!”

“咱相信潜水员小哥的职业素养。”

助理提了几瓶矿泉水来,Himeru道了谢,接过后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的感觉让他想起来,他已经几个小时没喝过水,也没进行过任何的中场休息了。所有的拍摄都是一气呵成,天城燐音没给任何人停顿的机会,一直在往前推进。

他完全有理由认为,假如这部电影获得了极差的口碑,那一定是因为天城燐音的举动。不仅推翻了剧本,还直接把演员的真名摆了上来,换做是其他的导演,恐怕会被观众评价成“完全就没在拍电影”。假如这部电影真的被市场排斥,那“Himeru”这个形象的风评大概也会下滑。

想到这里,他愈发难以原谅天城燐音的做法,尽管这也在预料之中。

他看向天城燐音,对方正在和潜水员交谈。大概是察觉到有目光探向自己,天城看了过来。

天城燐音。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天城燐音笑了笑,用唇语回答:这样不才更有趣吗?

拍摄告一段落后,保姆车把他们接回酒店。路上,Himeru打开侦探小说,正打算读一小段时,手机突然响了两声。他打开一看,天城给他发了信息

“喂喂,Merumeru。”

“......?”

“来不来玩狼人游戏?”

“不,Himeru没有兴趣。”

“一个人呆在酒店不会很无聊吗?”

“Himeru没有那么有空,就不奉陪了。”

车很快开到酒店门口,Himeru推门下车,正好看到天城燐音。为了避免被粉丝发现,所有演员都穿得一身黑,天城燐音还额外给自己加了一顶黑色的渔夫帽。他把帽子取下来,朝Himeru走过来,另一只手正打算往他肩上搭,被躲开了。

“真是冷淡啊Merumeru,狼人游戏还缺一个人呢。”

“免了,Himeru没有参与的打算。”

“呆在房间里看一晚上侦探小说吗?”

“那又如何。”

“咱的改编怎么样,不错吧?”

Himeru冷笑了一下:“如果没有你的改编,会给Himeru和整个剧组减少很多工作量,天城。”

“按照原先那种路线,一个杀人犯上了车,没被发现,然后安静地去死了,才没有意思吧?”天城燐音把手撑在墙上,“想要打破常规的印象,却只考虑好学生的办法,不觉得荒唐吗?”

“它在逻辑上是合理的,天城。如果只是追求颠覆,那么这部电影就毫无意义。”

“喂喂,咱的改动在逻辑上也是自洽的呢。”

Himeru皱眉:“那又如何?”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Himeru取出门卡,回头看向天城:“再见,天城。”

说完,他正要关门,但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卡在了门与门框之间。

“你要做什么,天城。”

“狼人游戏还差一个人呢。”

“比起那种游戏Himeru更喜欢独处,再见,希望这是Himeru今晚最后一次看到你的脸。”Himeru把他的手推开,“可以把你的手缩回去么?”

门被用力的关上了。

Himeru脱下外套,给热水壶插上电源,然后去洗漱。从浴室出来后,水正好煮开,他取出一个茶包,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打开没能成功在车里阅读的那本侦探小说。

上一次看但时候,剧情进展到了侦探抓到犯人的一幕。Himeru接着往下读,顺带用手背碰了下杯子。茶还很热,没办法下口。

“‘......就是这样,侦探桑,我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嫌疑人说,‘再见了。’

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血花飞溅,他也闭上了眼睛。”

嫌疑人之死是整本书最后的高潮部分,后续的剧情展开则都是收尾了。侦探带走了嫌疑人的尸首,将其交给警方,在接受一番盘问后回到家中。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家被人潜入了,不速之客在冰箱上留下了一张便签,但上面什么都没写。

最后,嫌疑人被安葬在一个公墓里,而侦探则带着一束菊花还有那张空白的便签前去扫墓。

Himeru合上书,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他会买这个作者的书,就是因为对方的作品情节合理,逻辑严密。但是,这一次的结尾完全超乎他的意料。嫌疑人的自杀明明是可以被阻止的,而入室的不速之客,前文也根本没给出相关的任何线索。

就像是一拍脑袋就加进去的一样,Himeru想。这种事,他今天已经经历过了。

与他并不是刚入行的新人,知道在这个行业里什么样的人都可能出现。像天城燐音一样,会按照自己心意大幅度改动的,之前也并不是没合作过。收到剧本的时候Himeru也会收到演员的名单安排,从一开始他就有拒绝的余地,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推回去。

就和钟爱侦探小说一样,他更愿意与那些创作心态更加理性的导演合作,这是能确保“Himeru”的良好形象能继续保持下去的一个重要手段。他很清楚,这更多是出于“他”的衡量。

但是,仅靠冷静的的作品也不足够。他知道,继续按照这个方向走下去,“Himeru”也许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但无法成为一名足以让无数人铭记,在业界中留下痕迹的演员。

天城燐音。他突然想起了关上门之前,天城燐音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摇了摇头,然后把茶一饮而尽。茶的味道十分苦涩,Himeru并不习惯。但是现在喝咖啡恐怕不利于睡眠,

......天城。

一瞬间,天城燐音张开双臂,跌落海中的画面重新出现在他眼前。Himeru再一次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的战略么?他在心中无声地问。

重逢?(2022.10)

冲野司×关之原瑛

坩埚里的药水沸腾了,绿色的水面上开始出现泡泡。关之原瑛尝试着用勺子搅了搅,发现它变得粘稠,颜色也越来越深,就像是史莱姆的黏液一样,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完全丧失了吞服的勇气。

他看了眼摊开在桌子上的书,又看了一眼坩埚,决定再尝试一下,于是又搅了搅。药水彻彻底底变成了类似于凝胶一样的东西,如果放在麻瓜的世界里,大概他们会把它拿去贴在墙上,用来固定可以放东西的架子,但这不是他制作药水的本意。在某种意义上,制作药水时做出了麻瓜用的东西,也算是巫师的一种失格——这倒不是他的观点,声音从后面传来,大概是在他后面的人说的话——毕竟他们的东西总是要更落后,更笨重一些的,尽管关之原瑛不太在乎。他认为,花时间去争论这些凝胶到底实不实用的意义不大,倘若真的能讨论出结果,那么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能做出一锅成功的成品。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关之原瑛把坩埚端了起来,然后倒掉了里面的粘液块,现在它们已经开始变干了。按理说,里面的水分不应该这么快就能抽干。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事到如今也很难再去追究,也许是火候不太对,也许是配方出错了。魔药课就是这样,看似一切都有迹可循,但实际上突发情况多得让人抓狂。也因为永远都不知道哪里会有问题,所以每一次都会出现意外,久而久之,就会完全习惯,甚至连为此感到一丝懊恼都不会了。

端着坩埚走回去时,关之原瑛听到旁边的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但没听清,也许只是抱怨。

“喂,我说啊……”

对方靠了过来。这下子就能听得见了。关之原瑛转过头,等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你看明白这个的过程了吗?”

“也许吧,但我没做出来。”

靠过来的头很快又锁了回去。那人小声说了句“真麻烦啊”,挠了挠头。他的坩埚里装着的是绿色的液体,关之原瑛闻到了一种奇怪的腥臭味,但不确定是不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按照书上所说,调剂出来的魔药应该是带着草药的苦味才对,绝对不会是这种像是已经腐烂的生鱼的味道。

在这个时候看到有人的成果和自己的作品不相上下,还是能让关之原瑛感到一丝欣慰:起码他可以告诉自己,他不会是最后完成这个课程的人了。

他又往方才搭话的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此时还在翻着书,但似乎是没找到想要的结果。

魔药课已经开设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但和这个人说上话还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之前一直缺少对话的契机。虽说他也不会从这种契机里得到什么,无论是友谊还是别的都不会就此产生,但在继续往坩埚里加入材料的时候,关之原瑛的手还是稍微停了一秒。他觉得,在地方和他搭话后,他好像就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它们被对话掩盖,逐渐沉到记忆的另一端去了,现在他想捡起来,但只能看到它的同类们的碎片。

也许只是某些制作的心得,无关紧要,关之原瑛放下心来,又往里面加了一点曼德拉草的叶子。

魔药课虽然并不怎么能引起他的兴趣,但在充满人的低语声与药水沸腾时发出的声响的环境里,关之原瑛能找到一个足够隐蔽的角落。他昨晚一直在做梦,睡眠质量很差,现在他仍然感觉自己的头隐隐作痛,昨晚的梦境在他身上仍有残留。

不过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他最近一旦闭上眼,由机械构成的城市就会出现在他面前,风格十分特别,更像是麻瓜的住所,不过貌似他们也做不到这样的水平。

这种风格的建筑对关之原瑛来说十分陌生,但他并不因此就感到恐惧或是迷茫。与这些恰恰相反,这里给他的熟悉感远远大于他生活的地方,他发现自己认识这座城市里的每一条道路,知道在天空中悬挂着的巨大招牌其实是某个医药集团的广告牌,他甚至有时会站在楼顶,旁边有人,同样给他十分熟悉的感觉,但脸是模糊的,就像是被雾遮住了一样,完全认不出来是谁。如果仅仅从体型和头发的长度来判断,关之原瑛觉得,那大概是个女孩,而且和他年龄相近。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

有时候,他感觉那个女孩正在尝试和他说话。他能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但能传进他耳朵里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就像是在用麻瓜的通讯设备交流一样。他一直在努力去听清,但挣扎了几次之后,就放弃了。

梦里的世界没有魔法,没有魔杖,似乎也不存在着巫师和麻瓜。他从路上走过,看不到穿着袍子的人,也见不到扫帚,会从路上经过的只有外形怪异的巨大载具——关之原瑛认为,那应该还算是载具的一种。

不过,尽管这段时间一直在做这样的梦,但至今为止,他都没有进入过那些建筑里面,更没有和梦境里的行人交谈过,或者说,这些事他都做不到。关之原瑛知道,他只是这个梦境世界里的一个过客,即使每天晚上都会与它相遇,但那也只是相遇。归根到底,那个没有魔法,只有奇怪机械的世界不是他的故乡。虽然偶尔过来观光一下确实不错,但要是每晚都出现,那就只让人感到乏味了。尤其是昨晚,他的梦境比以往都更加怪异,高大的建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狭小的白色空间,仅仅从内部完全无法分辨出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那个神秘的女孩也在。她站在空间外面,隔着一层玻璃在观察他。关之原瑛朝她招手,但她毫无反应,不知道是没有理解招手的含义,还是决定无视。

就是这样怪诞的梦境,像是某种湿哒哒的,没办法轻易甩开的东西,一直缠着关之原瑛。他没办法让自己完全不去想起它,因为实在太奇怪了。他不喜欢魔药课的教室,因为这里总是堆着莫名其妙的材料,偶尔甚至会跑进来神奇生物,将几个学生送进医院,他也不喜欢现在的操场,站在那里,只要抬起头,永远都能找到正在训练的学生,偶尔他们的光轮也会把路过的人送进医院。但他不讨厌这个除了他,没有任何别的人的空间。这里没有胡乱摆放的书本和练习册,没有魔杖,没有鸟笼,只有一片空白,也许该说是虚无,但他就是认为那是熟悉的地方,能让人安心,就像是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

早上五点,关之原瑛摆脱了白色的房间,从睡梦中醒来。他的太阳穴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隐隐作痛,四肢无力,但再躺下去也没办法睡着。

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起床,洗漱,然后去面对魔药课,去尝试调一瓶也许永远不会成功的魔药。在洗坩埚的时候,关之原瑛感觉那个白色的空间正逐渐离他远去,尤其是当比治山隆俊在他旁边大声说话的时候,它就完全消失了,甚至连带着头疼也减轻不少。

“啊,所以……”

“嗯嗯,就是这样哦。”

走出教室的时候,旁边的人在聊天,关之原瑛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衣服——绿色的,而他穿着的是黄色的袍子。

接下来是占卜,但他对这节课更加缺乏兴趣。洗干净杯子,倒入热茶,观察茶渣在水面上的变化,皇冠,小丑的帽子,面具……他感觉自己随时会睡过去。

为了不让自己真的就这样睡过去,关之原瑛晃了晃杯子,沉底的茶叶渣开始慢慢往上飘,变成了更加难以分辨的形状。他认真看了看,还是没看出来什么结果,大概今天的命运不适宜被解读。有时候,他觉得其他人对占卜的热情简直让他难以理解。虽说命运确实是有征兆,可以被人观测到的,但大概也不会呈现在茶叶渣的变化。如果真的按照他所知道的解读,那么,占卜呈现的结果就是“梦境”了。

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中午吃完饭后,关之原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在打人柳旁边。靠近就有受伤的风险,所以大家都不喜欢往这里走。但对他来说,这里太适合了。他希望自己的清净不被人打扰,毕竟现在是休息时间,无论是他被魔药课和占卜课折磨的大脑,还是仍然在努力消化的胃,都需要休息。

很快,关之原瑛又开始做梦,不过这一次不是白色的房间。梦里的他坐在天台上,旁边站着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对方正在吃着什么,身上还穿着麻瓜的衣服。

他瞥了一眼那个女孩,目光难以控制地移到了对方手里的面包上。他只在迎新的晚会上见过这种食物,看起来就觉得热量很高,但大概能给人带来十分充实的饱腹感。食物刺激了人的生理技能,关之原瑛吞了口口水,发现自己也许有些饿了。

饿了就要吃饭,但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食物,这就不好说了。这个天台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有好几次的梦境他都是站在或坐在这里,但他从来没离开过这里。通往下层的门就在关之原瑛的右侧,但在之前,那扇门始终打不开,无论费多大的力气都是一样。

“……要……“

女孩突然说话了。她已经吃完了面包,正在把包装纸揉成一团。

“啊?“

关之原瑛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走向了门,然后轻松地把它推开。

那扇门就这样开了。先前他如此用力,门却纹丝不动的记忆此时正浮现在关之原瑛的眼前,荒谬得像是个笑话。关之原瑛第一次对自己的握力产生了怀疑。

女孩已经走了出去,关之原瑛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出去。

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关之原瑛感觉周围的景象似乎扭曲了一下,前方的楼梯有一瞬间变成了错位的方块的集合体,但很快,它们就又是楼梯的样子了,沉默,坚硬,看上去似乎仍然能安心把脚放上去,这里显然也没有别的道路,只能从这里下去。

来到下一层时,关之原瑛终于有机会观察到这座建筑的内部构造。仍然很像是麻瓜的风格,而且似乎已经有人在这里活动了相当长的时间,无论是开始泛黄的墙面,还是瓷砖缝隙里的黑色污渍,都是时间流逝所留下的证据。他跟在女孩的后面,有许多穿着和后者相似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有的走进了像是教室的大房间,有的人则跑向了走廊的尽头,还有人靠在一边窃窃私语,他能察觉到,在那些对话里,偶尔有那么几个是和他有关的。

似乎有人在观察着他,关之原瑛发现。这种探究的视线来自四面八方,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正当他在思考着要去哪再转转,避开这一切时,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关之原瑛转过头,发现手的主人是那个他一直跟着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走到了他的后面。这一次,覆盖在她脸上的迷雾终于消失了。她有着白色的头发,扎着辫子,穿着的衣服和周围的人一样。

“终于找到你了。”

“……哈啊?”

“这里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跟我来。”

不知为何,这样的对话给了关之原瑛一种奇特的既视感。似乎他曾经就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这样交谈过,但要是打算仔细去捕捉记忆里的那一丝痕迹,又什么都抓不住。

他于是给自己下了结论:他从来没有认识过这样的人。

不过,既然是在梦里,那么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是没办法预测的,而这就是梦境的唯一乐趣。而且,他也不觉得对方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他就有这样的预感。

起码现在不会。关之原瑛在心里补上后半句,这也是他的预感告诉他的。

女孩带着他离开了这栋建筑——现在关之原瑛十分确定,这应该就是教学楼之类的地方,而且应该是最大的那一栋。虽说旁边也有,但从层数上看就比这少多了。现在大概是下课的时间,在操场上走来走去的人很多,不过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他们在操场的另一端,某栋看起来明显就感觉年龄很大的小房子前停下了。关之原瑛看到,这栋房子门口的砖块上已经长出了青苔,窗户也被打碎了,如果说破旧的建筑有一个共同的模板,那么这无疑是最适合的例子。总而言之,这里不适合生活。

“进去吧。“

关之原瑛走了进来,女孩把门带上了,并且打开了灯。

现在,他能看清里面都有什么了。和外面的破旧完全不同,房子里面十分干净,可以说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唯一的摆设是一张放在房间中间的木桌子。

“要找到你还真不容易。“女孩说,”虽说在那个人身上留了标记,不过这么做也很浪费时间。“

“谁?“

“你想知道吗?不过这和我们要谈的事没什么关系……总而言之,你在做梦,这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问题由梦境里的人提出来,听起来就让人觉得诡异。关之原瑛点了点头。他突然来了兴趣,打算好好看看对方究竟想做些什么。

“所以,我要让你醒过来。当然了,不是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的那种。“

关之原瑛眨了眨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尽管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时间到了,你该醒了。“

她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有什么东西贴在了关之原瑛的嘴唇上。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停止流动了。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的香味,很淡,大概是来自某种麻瓜的洗涤剂。关之原瑛也去过麻瓜的超市,却从未发现有任何一款洗涤剂的味道是这么特别。

他今年十七岁,但从未和学院里的任何异性发生过亲密的接触。大概是因为性格问题,他总是和她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倘若同处,那他就会成为她们观察或议论的对象。虽说时间长了也就会习惯,但毕竟他仍然是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偶尔还是会感到有点郁闷。

现在,那种从来只在别人身上听说过的事,正无比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大概这就是梦境的威力。他意识到自己脸红了,于是把手搭在对方肩上,尝试把她推开。

女孩并没有反抗。柔软的东西从关之原瑛脸上撤开的瞬间,梦境以外的他睁开了眼睛。

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一株打人柳,他还能看到透过叶片投在面前的空地上的影子,身上穿着的还是他最习惯的袍子。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梦似乎从来没有到来过。

但它似乎又真的来了。有人就站在他面前,长相与他梦里的有着微妙的不同,但气质却完全一样。还是白色头发,不过更短,身体温润的曲线也变得更加笔直,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变了。

“醒了啊。“

“你到底是谁?“

“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对方在他旁边坐下,”算了,直接告诉你吧。我叫冲野司。“

陌生的名字,关之原瑛第一秒就下了结论。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刚才那个吻的触感似乎还黏在他的嘴唇上。

他梦到过自己坐在机车上疾驰,梦的尾声是撞向某辆小轿车;他也梦到过自己就那样站在阳台上,看着夕阳落下,把周围的一切都染成金黄色。他唯独没有做过如此诡异的梦,比如现在,被人带到麻瓜世界的陈旧教学楼里,然后得到一个毫无意义的亲吻,而这一切甚至没有得到他的许可就发生了。如果说忽略掉中间出现的比治山隆俊,那么这完全就充满了青春期的特有气息,校园,不知为何但仍然会发生的邂逅,亲吻,按照他的同龄人会观看的那些印刷品,后面通常都跟着更为放荡的情节。关之原瑛不会参与他们的分享,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这种遐想太过危险了,他发现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

然而这一切遐想的主角都是同性,这又让他多少有一点落差,还有一种不知该将这种念头放到何处的尴尬。在印刷品上,也许这会变成另一个故事,而此时它却只会无疾而终。关之原瑛第一次面临这种窘境,出于某种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的原因,他看了眼冲野司,结果对方也正好在看他。

“啊,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要从那里出来,进入到这个世界的话,就只能这么做了,毕竟‘我’把认证钥匙藏在这里了来着。”

自称冲野司的人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他的语气十分坦然,但关之原瑛还是产生了想要握紧拳头的冲动。他深呼吸一口气,把这种冲动憋了下去。

魁地奇的训练赛又开始了,有几个拿着光轮的人正从他们面前跑过。关之原瑛记得,那几个都是他曾经的对手。他的记忆力不差,见过几面的人都能记住。巫师学院里的亚裔并不多,大家互相之间都认识。倘若冲野司之前就在这里上学,那么关之原瑛不可能不知道。但如果说是梦里的人进入了现实,那就更加荒诞了。他至今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魔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哪怕是摄神取念也无法做到,顶多只能让对方知道他在想什么。

难道这是神奇生物?他百思不得其解。神奇生物大概也不会喜欢麻瓜的世界,毕竟梦境里的那些建筑,一看就知道是麻瓜的风格。

“你到底是什么?”

“是人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冲野司说,“只不过不是这里的人。“

关之原瑛愣住了。他倒是没想过对方会这么直接。

“你应该也或多或少猜到一点了吧?”冲野司接着说,“其实你也一样。”

这就有些超越关之原瑛的理解范围了。“这里”究竟是指哪里,冲野司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范围,这个词太模糊了,他只能理解成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但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关之原瑛在这里出生,成长,他在这里有家人,朋友,他们都是这里的人,他不可能通过否认与他们的羁绊去证明自己和这一切不在一个面上。一切都太荒谬了,他情愿相信自己是在做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冲野司那张脸看上去让人很火大,尤其是在说出这种完全推翻他人日常生活的话之后,还露出那样平静的表情,好像刚刚做的事情就仅仅是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一样微小的动作而已。但关之原瑛不是会对人随便挥拳的人,他暗暗叹了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方才短暂的睡眠仅仅只是短暂缓解了昨晚的梦境带来的后遗症,现在它又开始发作了,他还是感觉到头痛。

这点不舒服,只要喝下药水就能立刻治好,但如果能够选择,他会尽可能避免去喝那个药水,尽管它对治疗头痛很有效。很久之前他喝过一次,喉咙就像被火烧了一样难受。

“……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总是梦到的那个地方吧。“冲野司把手摊开,”那是真实存在的。“

关之原瑛愣了愣。

“这也想不起来吗,不过也是正常的。“冲野司说,”看来记忆确实被消除得很干净呢。“

全是陌生的词汇,关之原瑛根本无法解析,于是耸了耸肩:“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要来带走你的,虽然不是现在。这里毕竟也只是另一个虚拟世界而已。”

冲野司看着他,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但关之原瑛总觉得他在等待他提问,于是他照做了:“你究竟在说什么。“语气里有今天不是愚人节的意思。

“你所在的世界,只是代码构成的而已。这可不是麻瓜们在使用的那种,比起那个,这里要更加完善。不过,一般来说虚拟世界都取材于目前的世界,或者是曾经,像这样的完全就是意外。“冲野司说,“大概是某个不打算投入实验的半成品吧,出了差错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关之原瑛还是对他的话感到了迷茫,虽然对他来说,代码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东西。放假的时候,他还是会回到麻瓜的街区里居住,隔壁的房客似乎就从事着和这有关的职业。但是光要靠这些字母去创造一个世界,听起来更像是个笑话。

不过,既然这个人能出现在自己旁边,那么再发生别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了。经过梦的磨练,关之原瑛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变得无比坚强。

“不过,它也没那么完善,否则我也不可能来到这里。“冲野司站了起来,“好了,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你也有自己该去的地方吧?那么,我们下次再见。“

他对关之原瑛挥了挥手,然后就径直走了出去,身影融入了一群刚从休息室出来的学生中。

关之原瑛想要叫住他,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吻,他不理解这和让他醒来有什么必然的关系。麻瓜的童话里有沉睡的公主被真爱之吻吻醒的情节,而关之原瑛既不是公主,冲野司显然也不太像是那个真爱,他总觉得那大概是某种恶趣味,再细想下去只是让他头皮发麻。

但他没能追上冲野司。在他跑到那群人身边时,那家伙已经彻底消失了。关之原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对着空气挥了下拳头。

既然梦结束了,那么平常的生活就依然在继续,关之原瑛还是要继续他的学业。

下午讲的是魔咒学,旁边的人仍然在昏昏欲睡,那个自称冲野司的人时不时在关之原瑛的脑子里浮现,让他没办法被这种瞌睡的氛围感染。魔咒学后就是晚饭,洗漱,以及睡前的例行工作——检查待完成的事项,其中包括家庭作业。一切都处理完后,关之原瑛躺上床,闭上眼睛。

睡眠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东西,曾有来自拉文克劳的巫师说,巫师们的睡眠实际上受到了某种妖精的操控。它们会挑选自己喜欢的人类,然后对他们施展睡眠魔法,否则,巫师们要如何解释为什么有时候能入睡,有时候不能呢?当然,关之原瑛并不相信这个理论。老一辈们的有些研究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是研究,那更像是喝多了黄油啤酒后,一拍脑袋就编出来的胡话。

这种反对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给关之原瑛带来了一点麻烦,偶尔会有人故意拿他对待这些事情的冷漠来针对他,但他不在意。他自幼在孤儿院长大,比这更让人难堪,让人愤怒的事情,他经历得太多。只要没有把拳头挥到他的脸上,或者是拔出魔杖对着他,他都可以当作是幼稚的恶意,轻而易举地无视掉。

他翻了个身,冲野司的脸又开始出现。其实抛开别的不说,那确实是个长相十分清秀的人,假扮成女孩子时没什么破绽。他努力想让大脑别再想起来,但不太成功,大概是心理暗示用力过度,冲野司的形象越发清晰了。

他看着墙壁,上面有一个斑点,看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这间宿舍大概比他还年长,据说在建校之初,它就已经存在了,并不属于后期的扩建区域。

和他同在一个房间的人早已经睡着了,那都是些年轻力壮的青少年——尽管他也是——在经历了一天的体力和脑力劳动后,只要头放上枕头,就能轻松进入甜美睡眠。在没发生今天的事情之前,关之原瑛本来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又翻了一次身,把被子拉到胸口的位置,决定和睡意作最后的斗争。什么都不想,只是让肌肉放松,让高速运转了一天,接收了太多信息的大脑陷入松弛状态。

在漫长到叫人忍不住要爬起来的入睡尝试中,他终于睡着了。梦的世界再一次将关之原瑛包裹住,把他带回去那个与现实完全相反的世界。

还是在天台上,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上午,而是夜晚。夜幕覆盖了天空,星星就像是薄纱上随意摆放的碎钻,似乎伸出手去就能抓下一把。关之原瑛看看天空,又看看站在一边,双手撑在护栏上的冲野司,拉了拉领口。夜晚的风比白天的更大,他觉得自己应该穿多一件衣服才对。

冲野司又变成了他们中午相遇时的样子,还是扎着辫子,穿着裙装。

“为什么又打扮回这副样子了啊……”他没忍住小声说了一句。

他不确定冲野司有没有听见这句话,但在说完之后,冲野司就转过头来,和他打招呼了。

“来了啊,晚上好。“对方说,”我等你很久了。“

“你就一直呆在这里?”

“是啊。”冲野司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真诚,“毕竟我不能随时随地都呆在你在的那个虚拟世界。那里对于我来说太过陌生了。”

又出现了关之原瑛无法理解的词,但他决定暂时先略过,反正冲野司迟早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

“你打算做什么。“

“让你拿回你应该记得的东西。“他伸出手,”跟我来吧。“

关之原瑛盯着他的手。虽说是能假扮成女孩的体格,但冲野司的手并不小,明显是成年男性的大小。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似乎在某个他已经遗忘了的地方,冲野司也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伸了过去。

抓住冲野司手的那一刻,关之原瑛眼前的世界扭曲了一下。他被吸入了一个漩涡之中,眼前闪过至今为止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他的童年,第一次感受到魔力在自己的指尖流动,由于年幼的身体尚未能控制好这股力量,他当着其他孩子的面摔碎了一只杯子;再后来,他进入了霍格沃茨,分院帽将他分到了那个最包容,最朴素的学院,他带着他的魔杖走过去,长桌上的所有人都站起来为他欢呼,直到现在,那也是他听过的,最热烈的欢呼声;第一次魔咒课,第一次黑魔法防御课,他不小心让自己的鼻子肿了一个星期;在这里度过的第三个学期,他发现自己忘在休息室的课本被人夹了一封信,信纸是粉色的,带着淡淡的香味……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如此鲜活,一切都是他真实经历过的。这些画面拼凑起来,才有如今的关之原瑛。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把手抽回去的冲动。

如果恢复了记忆,那他会变成什么样?他会离开这里吗,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世界?

关之原瑛不知道答案。在漩涡中的旅行太过漫长了,漫长到他感觉自己已经对时间失去概念。

他不常看书,但是从同学身旁路过时,难免听到他们讨论与书相关的话题。那些话语通常都只是轻轻从他耳边擦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现在,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在那里听到过的,来自书中的句子:握住某个人的手时,新的故事也随之开始。他不是那种靠直觉为生,对世界的任何变化都无比敏锐,总能捕捉到一切的人,但有什么将要发生的预感太过强烈,越过了想象力和其他一切因素的限制,跳过了推理的过程,把结果放在了他面前。

冲野司要带他去取回属于他的记忆。关之原瑛骑上扫帚的时候仍然在思考这句话。取回记忆,不是从无到有,而是把原先就存在,但散落一地的拼图的碎片拼起来,它的前提是得先获得过,并且后来遗忘了。

但他遗忘了什么?他想不出来。眼前的世界仍然很真实,比如月亮,比如夜晚的风,再奇幻的魔法都无法将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复制出来,好像不需要那些被忘掉的东西也没什么,关之原瑛还是能继续他原先的生活。衰老会带来遗忘,但他并不年长,甚至算得上年轻,在一众巫师里只是排不上名号的后来者,一切代表时间流逝的痕迹都来不及在他身上扎根。他会忘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与自己的人生有关的重要事件,关之原瑛有把握自己能记得住。

有可能从一开始冲野司就在说谎,他突然想到,尽管他想不到欺骗他有什么意义。就和那些试图告诉他睡眠真的就是妖精们用睡眠魔法给人们带来的一样,这里面应该不存在显而易见的利益关系。

信任十分脆弱,只要轻轻一推,那么过往累积而成的沙丘就会坍塌。如果说欺骗,那从一开始关之原瑛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潜入他的梦境时,骗局就已经开始了。错觉是可以被利用的,所有隐约浮现,但他又无法抓住其实质的碎片,都可以是大脑的过度加工,它们一开始就潜伏在暗处,被冲野司的语言勾引出来后,就慢慢膨胀,最后在他走出来的那一刻达到了极限。

带着这种想法去看在他前方的关之原瑛,冲野司就愈发想要立刻停下,折返回去。但现在再考虑,也许就有些晚了。关之原瑛已经把他带回了中午去过的那个房间,只不过,这一次,房间里多出了新的东西。

那很像是麻瓜的发明——看了一眼之后,冲野司飞快得出了结论。他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抱着这样的设备来到巫师们的聚集地,而且那些电线一看就知道是麻瓜们的最爱。只有他们才会给巨大的铁块连上这么多用橡胶管包着的东西,然后乱七八糟堆在某个地方,等着路过的时候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让自己的头多出一个鼓包。

撇开电线不说,它的形状也很像是麻瓜的发明。它是一张白色的椅子,如果那还能被称作椅子的话。在椅子的两边,有形状十分特别的扶手,而在靠背上方,放着一个看着像是罩子,但又像是摩托车头盔的东西。总体来说,这张椅子面目可憎,充满了让人不安的气息,视力正常,也没有丧失理智的人大概都不会把自己放上去。

“……这是什么?”

“能让你找回记忆的东西。”冲野司说,“它连接着你大脑的内部地图,里面保存了你曾经在我这里留下的记忆。当你再一次连接上时,它会以联想的方式唤醒你遗忘的一切。”

关之原瑛看了眼那张椅子,他的理智没能让他顺利坐上去。

“地图?”

“对。你现在在的地方就是一张地图。”冲野司说,“不过,它并不是由我来构建的,你会来到这里是个意外。”

“我在这里出生。”关之原瑛皱眉。

“那只是代表你的意识在这里苏醒,身体仍然在沉睡。如果不找回记忆,你就无法拿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又是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说法。关之原瑛从未见过自己的双亲,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给予他生命的那两人在他刚出生后就遭遇车祸离世了。尽管和孤儿院的院长以及工作人员们的关系并不算差,但由于那都是麻瓜,在关之原瑛进入到这所学校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就越来越少。

魔法的世界对于麻瓜来说是充满危险的,他很清楚,把那些人牵扯进来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哪怕他们愿意接受这一切,这个世界就愿意接纳他们吗?

就算他的到来确实是意外,他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太长时间,已经被这里同化了。

他突然很想对着冲野司的脸来一下,哪怕对方的长相确实长得不错。无论有没有打扮成女性,都可以论得上是清秀。

关之原瑛的手捏成拳,过了几秒,又缓缓松开。

“我知道你不相信。”冲野司说,“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关之原瑛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无奈。他的怒火并没有就此消退,但既然冲野司给他提供了一个平台,那么,他也不是不能不踏上去尝试一下。

那张椅子看上去仍然令人十分不安,关之原瑛在心里叹了口气,坐了上去。

他贴上椅子靠背后,上方的罩子自动降了下来,将他的头盖住。关之原瑛眨了眨眼,但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清。

“放松,闭上眼就行。”

冲野司的声音听起来很滑稽,就像是隔着纸筒对他说话一样。

他照做了。反正现在要反悔也意义不大。

漩涡再一次在关之原瑛眼前出现,和它同时出现的是来自背后的拉力,将他拉向了另一个空间。

由于在坐上椅子的那一刻起,关之原瑛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无论是漩涡还是拉力都没有让他感到十分震惊。但心理上的防御不代表就能顺利解决生理上的突袭,他的头疼得像是被人拿锤子用力敲过一样。他下意识想要去抓住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并且也确实抓到了什么。疼痛让关之原瑛无法沉下心去思考握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只是大概知道,那应该是某样形状类似圆柱体的东西,表面并不光滑,手感十分粗糙。

疼痛消减的速度十分缓慢,等到终于能喘过气来,他突然意识到,原先一直站在旁边的冲野司消失了。

“冲野?“

没有人回答他。

和冲野司一起失去踪影的,还有原先盖在他头上方的罩子。

关之原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离开了房间。此时,他正站在街道上,身旁停着一辆摩托车。

这大概是某座城市的中心区域,关之原瑛扫视 一下周围的环境,很快得出了结论。四周的建筑风格十分眼熟,也就是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的楼房样式,甚至连正在投放医药集团广告的显示屏也出现了。

和醒来后他对梦境做出的猜测一样,有许多作麻瓜打扮的人从关之原瑛身边路过,但没有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过。有个女人几乎是擦着关之原瑛的鼻尖走过,他刚想伸出手喊住对方,但没有成功。

他的手穿透了对方的身体,陷入了灰色的布料之中,就像是没入了水里。但是,关之原的手并没有收集到与布料接触会产生的信号,他唯一能接受到的是微微的凝滞感,那通常也只会在水里出现。

女人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关之原盯着自己收回来的手,十分怀疑自己是被冲野司下了恶咒。

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路人,但对方并没有回视,而是低下头,步伐加快,从他身边走开。

再多的测试都没有用,结果没有改变。关之原瑛意识到,对这个世界来说,“关之原瑛”只是一个幽灵。无论是对着别人挥舞拳头,还是干脆冲过去撞到其他人身上,都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这里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律,他不过是偶尔被放进来的一点可以被无视的误差罢了。

唯一能被关之原瑛触碰到的东西,就是停在他身边的摩托,闭上眼的时候,他抓到的东西就是摩托的把手。

麻瓜的世界不允许没有获得许可证的未成年人驾驶,但是人总是难免做出出格的事情。暑假离开学院时,他就曾经在麻瓜的修车行里工作过,作为报酬的不仅有钱,还有偷偷驾驶摩托的机会,这里的人会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

在相识的巫师里,他是唯一对麻瓜的交通工具产生执念的人,也因此总是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作怪胎。为什么喜欢摩托,关之原瑛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它总是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某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一样,又像是某部分延伸出去的肢体。哪怕是现在,只要骑上去,方才的迷茫就会立刻被清扫一空,尽管没地图也没找到目标,但他就是觉得双脚终于落在了地上,哪怕手还会穿透一百个人,也没关系。

总之,有摩托在面前,就应当去驾驶,去感受风是如何擦过脸颊的,这是关之原瑛的人生信条,并且永远不会改变。他坐了上去,按照记忆里的流程开了锁,踩下油门。

没有要去的地方,那就往前走,关之原瑛想。反正这里再怎么大,也总有尽头吧?

一路过来,关之原瑛看到了无数亮着灯的巨大显示屏,它们在空中打出清晰的画面,画面中,相貌和衣着都不同的人在介绍着不同的商品,它们各自有着绕口的名字,他没办法一一记下来。

说来也奇怪,他总是觉得自己看过这些广告。就好像是在某个已经无法回顾的过去的瞬间,他就像这样骑着车,看着这些广告。他甚至能想像出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把武器拆解成零部件,放在包裹里的场景,它鲜活得就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一样,而关之原瑛亲眼见证了一切。不过男人的脸很模糊,他看不清。

驾驶了一会儿之后,他感到有些口渴,正好路边有一台长得很像自动贩售机的东西,透过透明的玻璃,能看到里面放着的饮料。

关之原瑛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流通什么货币,但从一路看到的街景,就能判断出结果:这里绝对不会用他熟悉的货币。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车停在一边,然后走了过去。

“来了啊。”

冲野司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关之原瑛回过头一看,发现他又打扮回了女孩的模样。

“你为什么又要打扮成这样。”

“如果不变装,我会被认出来。”冲野司说,“哪怕在这里也不是完全安全的。”

冲野司给他递过来一瓶汽水,关之原瑛接住一看,发现是碳酸饮料。

“有想起什么吗?”

关之原瑛刚想说没有,但是还没来得及回答,新的画面就从他眼前闪过。

这一回,看不清脸的男人也站在了自动贩售机旁边,手里拿着一罐碳酸饮料,包装和上面标注的味道与冲野司递来的都相同。他没有穿着先前的黑色西装,而是换了一套更方便行动的运动装,头上也戴了帽子。男人手里的饮料已经拆开包装,但似乎并不着急喝,只是将罐子抵在最边而已。

从男人的视角看过去,关之原瑛发现,在他的前方,正站着一个研究人员打扮的女性。对方正在通话,因此,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目光。

通话结束后,那个女人就离开了。看不清脸的男人压了压帽檐,跟了过去。

在他动身的那一刻,漩涡再一次出现在关之原瑛的眼前。

当然,不出意外,无论是碳酸汽水还是递给他碳酸汽水的冲野司,都已经消失。关之原瑛不喜欢叹气,他不是那种会示弱的人,也不懂得示弱的技巧,这种不懂比起战略性的示弱,更接近于本性所致。饶是如此,他突然也有了叹气的冲动。

但反抗是没有意义的,漩涡不会留下来等待他做好准备。关之原瑛还没叹出气,他的意识就再一次被漩涡卷走。

……

在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漩涡卷走后,关之原瑛最后又回到了魔药学的教室。

他的面前仍然放着那只坩埚,里面也仍然装着诡异的,粘稠的,看起来就让人丧失服用的勇气的液体,甚至他的手里正捏着那只用来搅拌的勺子。材料被磨烂后散发的那种腥味,混杂着烧焦的气味和汗臭味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忍不住想打喷嚏。

无论是难闻的味道,还是周围人交谈的声音,对于在无数个漩涡中游走的关之原瑛来说,都显得既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他与它们朝夕相处,哪怕并没有刻意去记忆,它们也仍然在他的记忆器里占有很重的分量,在需要还原日常的生活场景时,它们就会作为重要的元素出现。至于陌生,那都是先前所见的一切留下的残影,它们像是某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咬紧每一处可以让它们肆意生长的平台。他重新开始搅拌魔药——尽管它们最终的命运就是被倒掉,变成下水道里腐烂发臭的残渣——而残影则开始在他的脑子里回放。

他看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谈话。那个总是作为主角出场的西装男性这一次却没有出现。

尽管站在舞台上的都是新面孔,但他却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身处,似乎也藏着这样的一张脸,他们让他感到厌烦和疲惫。关之原瑛不会用人的长相去判断对方的内在,但是那些无论是喜是悲都像是伪装的与会者没办法让他产生太多的好感,那大概就是在修车行里工作时,遇到麻烦客人,但又不能不去接待时会产生的心情。

当然,也不只有谈话,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私底下与其他人的通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对方是个职业杀手,手上沾过很多人的血,虽然它们的主人生前的经历都很难算得上是清白无瑕。

漩涡带给关之原瑛的碎片内容并不固定,唯一相同的是,出现在这其中的面孔都让他感觉到似曾相识。

如果记忆是拼图,那么,他已经找到了大部分的拼图块,并且一块块放了上去。现在,他也已经能看清楚拼图上的图案,唯一不足的就是最中央的那一片还是没找到。关之原瑛看到了许多,对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有了大概的了解,但是,他仍然没找到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冲野司要向他展示这一切?

魔药学教室的门打开了,关之原瑛抬头一看,围着蓝色围巾,穿着巫师袍的冲野司走了过来。

没有人对他的闯入感到好奇,也没有人抬起头看他一眼,所有人都表现得像是门从未开过,冲野司的到来只是幻觉。

冲野司在关之原瑛旁边坐下:“既然回到了这里,那你就应该已经离开了地图。”

关之原瑛搅了搅那锅魔药,没有回答,毕竟对方恐怕比他更清楚他的处境。

直到回到这里,重新开始做着他上午做过的工作室,他对冲野司的戒备也仍然没有彻底放下。尽管在他看到的片段里,冲野司的出场率并不低。虽然说不上十分清楚,但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被漩涡卷走时,对内幕毫不知情的那个关之原瑛了,事实虽然披着荒谬的外衣,但倘若还能给出能证明其合理性的证据,哪怕只有一点,他都不会因为警惕而就此放过。

但是,清楚内幕并不代表他就能完成那块拼图。他知道冲野司在他看到的记忆,以及没看到的记忆之外,都一直在行动。他也知道,那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是“关之原瑛“。其实,从“关之原瑛”出现,关之原瑛看到这个人正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对冲野司试图让他想起的东西有了大概的猜测。漩涡让他看到的所有画面,也就是这个男人经历的一切,包括他在场并且知晓的,和他并不知道,但仍然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发生的,其实都是关之原瑛的亲身经历。莫名的熟悉感并不是因为错觉,那是因为在不可追溯的过去,它确确实实发生过,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发生了,并且已经看到了全貌,那就没有视而不见的必要,更何况,他是那种哪怕没看到全貌,也仍然会去把被遮挡的部分挖出来的人。哪怕冲野司不来,他相信,这一切的发生只是时间问题,迟早会有别的东西让他发现真相。

只是就他目前知道的情况来看,冲野司的计划明显失败了。他现在终于理解对方说的差错是什么意思:如果一切顺利进行,那么,他应该和另外的那十一人一样,在那个专门为他们开设的,用于学习和培育的模拟环境里醒来,而不是出现在这里。2188年的人类仍然没有发明魔法,他正在搅拌的魔药也没有出现的机会,一切魔法都只是系统在错误地抽取了过去的文字和影像资料后模拟出的梦境,在真实面前,它仍然只是一个童话。关之原瑛就在这错误的童话里出生,生活,并成长至今。而那些顺利到达了“正确”的地点的人,却因为纳米病毒的进一步扩散,反而陷入了窘境,哪怕是冲野司,现在也无法确定他们的状态究竟如何。

这些生死不明的人里,包括他和冲野司曾经或者未来的恋人,在回忆的闪现里,他也捕捉到了这一信息。

逃过一劫的偏偏是他们,他想不明白。如果这十三人是被命运紧紧扣在一起,咬合得很紧的齿轮,那么他和冲野司便是其中距离不远不近的两枚,既没有完全离开彼此的辐射范围,但也没有不可分割到如此地步。大概意外总是不受现实因素控制的。

既然已经回到这里,他也没有伪装的必要了。“我已经拿回记忆了。”

“是吗,那看来读取的程序还是能正常运行的。”

冲野司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了课本。关之原瑛瞥了一眼,课本上并没有涂画的痕迹,看上去是全新的。

如果他们不说话,他继续对付坩埚中的魔药,而冲野司就这样开始读他的课本,那么,他们看上去确实很像是普通的学生。尤其是现在,冲野司仍然作着女性的打扮,看起来就更有迷惑性。

关之原瑛把坩埚端起来,倒掉了里面的液体,然后走了回来,把锅放在桌子上。

也许对他来说,那些人的确下落不明是好事。哪怕是在2188年,关之原瑛也并不是与每个人都有交集。他很清楚,纳米病毒所导致的失踪,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与死亡直接挂钩。这也是冲野司要唤醒他的原因:仅靠他一人,根本没办法去调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

“冲野,我需要你的帮忙。“

冲野司挑了挑眉毛:“我以为你会拒绝。”

如果只是看在你那张令人不快的脸上,我确实会拒绝,关之原瑛想。

人总是有一点执念,他也有。杀手是个高危工作,如果对一切都保持好奇心,容易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如果对一切都丧失执念,那连带着丧失的会是活下去的勇气。这大概不是能一时半会和冲野司解释清楚的,当然,冲野司也不会去问他,他只是需要关之原瑛的答复。

要去搜寻那些下落不明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入他们所在的地方。但是,这样做十分危险,因为无论是刚刚恢复记忆的关之原瑛,还是实际上只是虚拟人格的冲野司,都没有对那片区域取得足够的情报。他们逃过了第一次纳米病毒的感染,并且也确实在抑制病毒的进一步扩散上取得了一点成就,但这不意味着当时的幸存者能有足够的运气撑过这一次,毕竟人会吸取教训,而病毒也会进化。

当然,他也可以像冲野司一样给自己构建一个虚拟人格,只是他仍然无法接受这种做法。制作一个虚拟人格,把自己原封不动地复制成由代码构成的第二版本时,他没办法把手上沾过的血也一并转移过去。而且,看着另一个本质上并不是碳基生物的自己,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就像是被什么伪装成“关之原瑛”的东西取代了一样。

“……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去做。“

在关之原瑛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周围的人交谈的声音消失了,一瞬间,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

连带着停下来的,还有他们的动作。除了他和冲野司,其他人都像是变成了蜡像。

“这个地图快没办法维持下去了。”冲野司说,“确定好了的话,我会像之前那样,把你转移过去。”

冲野司没有骗他。关之原瑛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得平扁,桌子的边缘甚至出现了噪点。原先那些像是蜡像的人,身体也崩裂成碎片,掉在地上,稍不留神可能会踩上去。他下意识看了看冲野司的脸,但显然对方和他一样,并不会受到这个世界的干扰。平心而论,它确实算得上是十分秀气,但是不知为何,他总是没办法从心里接受这种清秀的美。

这个世界离崩塌确实已经不远了,关之原瑛面前的锅变成了某滩棕色的,像是烂泥一样的东西,至于其他东西也没好到那里去。而周围的人,除了他和冲野司仍然能坐在这里,其他的都已经连碎片都不剩下,彻底化为这个崩溃的场景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噪点。冲野司站了起来,他手里勉强还算是保持着原样的书变成了灰尘。

“来吧。“

冲野司对他伸出手。拾回了记忆的关之原瑛知道,一旦他们的手接触,预先设定好的程序就会被激活,他们就会离开这里。如果接下来的行动一切顺利,这也许是在这一生中,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这个世界道别。

他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眼这间已经变成了马赛克和噪点的房间。透过这个房间,他能看到孤儿院里的阅览室,那里的布局和魔药学教室十分相似,他不是喜欢与同龄孩子打闹的类型,因此总是呆在这里。

既然冲野司能把他送过去,让这些记忆留下来也不是难事。大概这也能够算作是某种孽缘,打破这个虚假的梦境,让他意识到真相的是冲野司,而到最后,让他离开这里,并且替他保管与虚假相关的一切记忆的也是冲野司。故事在冥冥之中形成了闭环,他突然意识到,也许第一次在梦里看到仍在摸索的冲野司时,他们各自的线就已经被编制到了一起。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在那间阅览室里,他曾经听工作人员讲过命运女神们的故事。那些故事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个结论——命运编制的线总是混乱且不公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会出现,就譬如更富的人总是获得更多黄金,而贫穷的人总是伤病交加;但同时,它又如此有序,如此公正,因为无论是谁,最后都只是这张布上微不足道的一处花纹。他握住冲野司的手时所感受到的被撕碎,被挤压,被分解成记忆的碎片时所感受到的疼痛,以一粒灰尘的模样进入另一个世界时,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都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这命运的布料中正待编制的其中一部分。

在一片混沌中,他终于明悟,冲野司恰巧是向他揭示这一切的那一枚银针。在一开始刺破打结的线团,如今也将指引着他涣散的意识,走向下一处预先已经设计好的落针点。没有重逢,更不存在意外般的合谋,在那个看不清脸的女孩出现之时,第一针就已经落下了。

昨日重现(20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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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云绘名推开门时,手一抖,装着面包的塑料袋掉在了地上。她还没来得及捡起来,一道漆黑的身影就从屋子里冲出来,叼住塑料袋。她低下头,看到猫用爪子按住了面包的包装,正试图把上面的标签撕下来。

“喂——”

她想把猫抱起来,但后者躲开了她的手。猫松开了塑料袋,跳上了鞋柜,然后用尾巴把自己圈起来。

绘名叹了一口气,把塑料袋捡了起来。幸好面包还没被咬坏,猫只是把包装撕开了。

她踢掉高跟鞋,把塑料袋拍在桌子上,然后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在还没来得叠好的衣服堆里趴了一会儿后,绘名开始脱下丝袜。这双袜子对她来说有些紧了,把她的腿勒出了一道红痕。她摸了摸,感觉和商品上的防伪钢印一样。

但如果要这么想,那就太奇怪了,毕竟人不是商品。她闭着眼睛,手指碰到被压在衣服堆里的手机,此时它正在震动。又有人给她打电话了,绘名猜不到那是谁,也许是经纪人?虽然按照合同,现在她已经下班了。

但电话不是经纪人打来的,是彰人。她极少主动联系自己的弟弟,那个家伙和她不同,现在可是和公司正式签约,以乐队成员身份出道的艺人。她悄悄去过他的演唱会,因为怕被人认出来,那次绘名特意把自己包在一身黑衣服里。后来的几次都和她的行程有冲突,但她还是拜托朋友去买了演唱会的票。拿回来的票上面有彰人的签名,她去看了粉丝论坛,其他人的似乎都没有。

绘名突然不是很想听这通电话,因为太累了,于是反手挂断,只是在line上给彰人发了一个问号。她最近的行程排得比彰人还满,每天的直播,线下的合唱排练,还要和其他人谈论联动的内容……还有绘画。她已经连续一周睡眠时间小于五小时了,每天一睁开眼,就要把自己投入工作中,像一枚齿轮,只要两边的仍在转动,那么她也必须要跟上。

毕业后,绘名没有成为艺术家或者设计师,也没有成为模特。虚拟主播的邀请函是最先发过来的,因为她有足够的人气与运营的经验。在她熟悉的朋友中,只有她一个人走上了这条路。奏在创作音乐,并且自己开创了工作室,瑞希出国留学,目前在巴黎学时装设计,爱莉也仍然在作为偶像活跃着。每个人都找到了他们的道路,且看起来都比绘名游刃有余得多,似乎只有她这么狼狈。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彰人给她发了信息,绘名没看,仍然闭着眼睛。现在她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只希望静止不动,抗拒任何运动。

偏偏门铃响了起来,这一次她没办法无视了。

她慢慢爬起来,光着脚走到门前。猫仍然趴在鞋柜上,尾巴轻轻扫过绘名的手臂。

透过猫眼,绘名看到一个穿着棕色大衣的女人,旁边是她的房东。

最近,她一直在思考找合租人的问题。尽管这份工作带来的收入比起之前确实有所增加,但绘名总觉得她不会长久做下去。如果能找到人一起分摊房租,那么,她的开支就会减少很多。大概这就是社会人的自觉吧,她想。放在以前,她根本就不会去考虑生活成本的问题。人的成长似乎只是十分短暂的一段时间,从她正式以虚拟主播的身份出现在互联网上的那一天开始计算,直到此时,也只过去了半年。

两个月前,绘名就和房东提起了这件事。她自认生活习惯良好,虽然直播是一个问题,但她给房子装了最好的隔音设备——起码在这半年里,她没有因为噪音而被其他租客投诉过。至于平时的唱歌或者舞蹈训练,公司也会专门提供场地,她不需要在房子里练习。除此之外,绘名还有宠物,她需要确保同居者不对宠物过敏。所以,尽管这里的房源价格算得上是不错,地段也很好,但却一直没能找到同居人。

前几天,对方告诉她有租客想要来看看房子。对方是医生,因为某些原因经常需要工作到深夜,和绘名的作息恰好对得上。大概那个穿棕色大衣的女人就是。

她打开门,那女人也正好抬起头。

“……朝比奈真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也许是她看错了,但身体有时候就是不受人的控制。在绘名思考自己有没有认错人时,她的嘴先一步开始行动了。

实际上也不会是其他人,她对这张脸太熟悉,熟悉到她闭着眼睛都能把它画出来。

朝比奈真冬变瘦了,虽然绘名不想承认,但这正是她的第一反应。是因为长高了吗?绘名发现,她得稍微仰着头才能和她对视。可能是因为现在的她没穿鞋,而真冬穿着长筒靴的缘故。

文学作品里总把重逢描述成像是烟花。从分开的那一刻起,导火线就开始在不断变长,而任何能代表对方的东西都会让它的燃点越来越低。而烟花出现后,通常是接吻或拥抱最好的时机。由此,故事开始了全新的历程,无论是充满遗憾,还是按照接吻拥抱时彼此许诺过的那样发展,都是注定的。绘名看不到烟花,她只想吐。她早上没吃饭,中午排练的时候吃了沙拉,但酱的味道很奇怪。下午回来的路上又吃了布丁,现在,它们的残渣在她胃里搅成一团,冲到她的喉咙里。

绘名又看了一眼真冬,她发现她的笑容开始溶解了,起码眼睛里的笑意变淡了不少。如果真的有什么新的故事要发生,那大概只会是自己和肠胃炎作抗争的经历,写出来未必好看。

其实真的吐出来不会有什么问题,房东为人很好,总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并不会因为弄脏了地板这种事而要求她退租。至于朝比奈真冬,她相信医生的本职不会让她对一个呕吐的人视而不见。

也许是肠胃炎。绘名感觉自己的思维开始断开,一阵阵的恶心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退下去。她现在还能勉强站在沙滩上,但很快,规模更大的海啸会出现,她再也没办法维持住现在这副看起来还说得过去的状态。

绘名干咳了一下,捂着胃蹲了下去。

混乱之中,她感觉有只手按在了自己背上,正顺着脊柱的走向轻轻抚摸着。绘名想往后看一看,差点被自己的呕吐物呛住。

等一切都结束后,热水被递到了她鼻子前。她喝了口,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你还好吗?”

“哈……”

她想说点什么,起码不应该只是一个语气词,但实在没力气去完善自己的语言了。

真冬和房东把一起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那堆衣服被移开了,她的头后面被塞了一个枕头,身上盖了毛毯。不睁眼她都知道那是谁拿来的,毕竟房东尽管和她关系不错,但也没亲密到能进她房间的程度。能知道绘名习惯把枕头毛毯放在哪里的,只有和她同居过的人。

这又是多久之前的事?她的意识像船,沉沉浮浮。

另外两个人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房东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和谁告别。

门开了,又很快关上。屋子里十分安静,绘名不想说话,而另外一个人没有主动挑起话题的习惯。

她听到了电磁炉被打开的声音。绘名很少下厨,尽管这样可以省下很大一笔开支,但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烹饪时发出的动静可以带给人温馨感,但现在她是独居状态,在下厨的则是朝比奈真冬,这只让她觉得诡异。真冬没有义务做到这一步,医生只需要诊断就行了。这些动静会给绘名一种错觉,好像她们仍然在同居。她画作业画到半夜肚子饿了,走出房间一看,真冬的房间也还没熄灯。跑到厨房,打开冰箱门一看,能找到刚放进去的三明治。

绘名翻了个身,觉得嘴里很干,但她又不想爬起来接水,更不想让真冬给她端一杯水过来。

上一次见到真冬是在瑞希出国前。大家都有预感,瑞希出去之后可能再也不会回到日本,于是决定举行道别聚餐。那时绘名刚刚毕业,还在各个用人单位间奔波,也刚刚删掉朝比奈真冬的全部联系方式。人际关系脆弱得就像肥皂泡,轻轻一戳就会炸开,曾经在它的表面上看到的所有彩色的碎片,因为本质只是投射,所以最后也会变成泡沫。美好不复存在,爱自然也不复存在。

过去这么长时间,再去争论爱与否已经没有意义了。她知道那只是一种习惯,是旧时的记忆在作祟,就像真冬还记得毯子和枕头放在了哪里一样,这里的房子产权还没归属现在的这任房东,也就是她们读大学时,她和真冬就租下了这间房子。

现在绘名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无论是今晚的直播,还是接下来的合租,全部都没办法执行。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发烧,而合租,难道她真的要去和自己的前任一起住吗?她不确定。虽然情感上难以接受,但对方的作息习惯十分规律。

绘名开始后悔。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提出合租的建议。

正当她在思考时,她听到了真冬的声音。不是她在应付不熟悉的人时的声线,而是原本的那个版本,了无生气,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药放在桌子上了,记得吃了饭再吃。”

“……你怎么知道药放在哪的。”

“不是就放在桌子上吗。那就这样,我走了。”

绘名睁开眼,真冬拿起包,重新穿好了外套,似乎是真的打算离开。

“喂,等等。你……”

真冬走向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是要找人合租?”

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也许是真的在发烧,绘名感觉自己的脑子被胶水黏住,没办法进行思考。就算朝比奈真冬真的在找合租人,那也与她无关。

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跳上沙发,趴到绘名肚子上。她把它赶下去,它就跑到真冬脚边喵喵叫,还用头蹭她的靴子。真冬看着猫,猫的尾巴圈住了她的小腿。

“嗯。”

“算了,没什么,你走吧。”

“你是想让我和你合租吗。“真冬的语气听起来和刚才没什么变化,“我明天会给你答复。”

第二天,她给了房东肯定的答复。第三天,她就把行李搬了进来。

绘名抽空去看病,带着一瓶消炎药和几瓶维生素回来。她一打开门,就看到真冬在收拾东西,行李箱躺在客厅中间。她于是立刻躲进阳台,并且突然想起自己应该给彰人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因为什么事来找她的。

那天彰人要找她问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确认她愿不愿意聚餐——他们又有共同的朋友要出国了,虽然不像瑞希那样走得彻底,但也起码有好几年不会见到。

绘名站在阳台,隔着一扇玻璃门,真冬正在把她的东西从行李箱里取出来。其实她带过来的行李很少,洗漱用品,几件衣服,很多的书,还有她的节拍器。全部放好之后,她的房间就和绘名的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过去这么久还是这样,绘名突然又想起了瑞希。那个家伙和真冬是一派的,虽然一个看起来是极繁主义,一个是优等生风格,但本质十分相同:他们都不是会被什么东西留在一个地方的类型,虽然瑞希是无法被留住,而真冬是不知道能被什么留住。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就像是昔日在绘名眼前重现了一样。五年前真冬就是这样提着包住进来的,五年后,她又回到了这里。谁都说不清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因为并没有什么尤其值得去回忆的美好瞬间,只是增加了一些茫然和油脂,带走了一些精力。绘名倒也不是没再找过其他的人,她年轻又漂亮,性格也不算差,放到更加自由的环境里就是一朵极其吸引目光的花,总有路过的人会去采。

所以也不存在什么破镜重圆的桥段,如果真的有,那它来得太晚了。存在的是因为共处而产生,至今也没完全消失的默契而已,虽然已经所剩不多。就比如她知道要离收拾行李的真冬远一些,而对方也不会在她站在阳台的时候出来取东西。阳台和客厅之间有条不可见的线,她们都知道没有跨越的必要。

多了一个在这里居住的人,并没有给绘名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变化。她继续直播,真冬照常上班,有时候直播到深夜,她走出房间去上厕所时,总是能看到对方的房间还亮着灯。透过门缝,她能听到房间的主人正在轻轻哼唱着什么。

但那已经是和她无关的部分。人总是要被迫放弃什么,在工作和继续绘画之间,她只能把更多时间放在前者上。之前奏还有问过绘名要不要加入工作室,因为专辑的封面还有配图都需要人,她想了想,没有答应。

奏可以靠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维持生活,对她来说,音乐就是生命的支柱之一。绘名很想承认她热爱绘画,至今也没有放弃,她的房间里还放着画到一半的作品,上面的颜料还没干,但那也只能是半成品了。距离成为完整的作品,中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这不是仅靠着每天几个小时的练习就能做到的。

要如何让它成为完整的作品,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她。年龄的增长带来的有经济危机,却没有完美的答案。

她最后还是和彰人一起去参加了那个聚会。大家聊天时,绘名有些困,但还是小口小口喝着饮料,听着他们的对话。共同的,但又不在场的朋友往往是最好的谈论对象,偶尔有几个绘名熟悉的名字闪过去,她没太在意,直到朝比奈真冬的名字也滑过去。

聚会聊天的第二个法则是,不要去主动谈起与在场的人有情感纠葛的人,但显然有人忘记了,也可能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绘名愣了愣,随即想起当时她们住在一起时,知道的也确实只有25时,以及几个关系不错的人。这不是非得张扬的事情,她不想让她们成为被凝视的对象。25时还在活动时,她们已经有足够高的知名度了,有无数善意或不怀善意的眼睛都在看着她们的社交帐号,以及操纵这个账号的人。如果知道了真实身份以及成员的关系,那么人们对她们音乐的关注就会被转移,她们都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而且绘名做不到不去在意。要和所有人说和你同居的人不是朋友而是别的关系是会受到质疑的。不是朋友,那你们是什么?亲人?

也不是。

现在她可以很坦然地说出来:“啊,我们之前有在一起过一段时间。”既然一定都要被提出来,那不如就让她来。

幸好大家都是识相的成年人,知道这个场合不宜对此作进一步的提问,只是有人圆场一样提了一嘴:“在那以后,好像就没听到过朝比奈前辈有和谁在一起的消息了。”

这倒是真的,虽然绘名刻意避开了和真冬的一切交流,但这种东西她还是会知道。可能是因为某种奇特的心结在作祟。想到这个人曾经和她有过如此出人意料的纠葛,她就没办法真的做到毫不在意。

聚会结束之后有人提议去唱歌,绘名第二天还要排练,于是拒绝了。彰人本来想开车送她回去,但走到车门旁边才发现自己也喝了酒,神志不清的程度和自己的姐姐相比可以说是不相上下,于是只能放弃。他把外套脱下来给了绘名,绘名接过了,抽了抽鼻子,把它裹在身上。

“你打算怎么回去?”

“我打车……呕。别管我了,你赶紧回去。”

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出租车。最后他们还是把真冬喊了过来。医生刚好下班,医院离他们聚餐的地方也不远,至于这么晚才下班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有台大手术花费了很长时间。彰人对她倒是没什么看法,他只是惊讶于对方居然还能和自己的姐姐在分手这么久后合租,东京的房租压力有这么大吗?虽然他也在和乐队成员合租就是了。

绘名在副驾驶座昏昏欲睡,偶尔清醒一下,看到的都是真冬像人偶一样的侧脸,搞得她很想吐。胃炎刚好没几天,其实她不应该喝这么多酒,但是没有办法,能喝多少并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内。她把头转过去,又转回来,无意中扯到了身上的外套。低头一看,是那件棕色大衣,她甚至闻到了很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这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外套。绘名被酒精所控制的大脑只能想到这个。她很快就抱着那件外套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又躺在沙发上,身上还是盖着那件棕色大衣。猫趴在她的拖鞋上,另一个人不知所踪,大概是去上班了。桌子上还是放着药片和水。她伸出手抓了一下,什么都没抓到。猫看着它,轻轻叫了一声。

绘名从沙发上坐起来,打算去洗个澡。她看着水逐渐填满浴缸,倒入入浴剂,然后把衣服脱下坐进去。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换了,她突然想起来,昨晚还在车里的时候,自己穿的绝对不是睡衣。不过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也都见过彼此的裸体,更进一步的也都做过,她倒不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她相信,躺在这里的换做是奏或者是其他和她关系亲近的人,真冬都会去照顾她们。况且她们现在算是室友,既然没到已经彻底翻脸的地步,帮忙照顾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把自己沉进水里。走进浴室之前,她把头发散了下来,现在它们正漂在水面上,绘名把它们拨到一边,接着头也没入了水中。

整个人都淹没在水中的感觉十分奇妙,绘名总感觉有一股力在把她往上托。事实上也是,浴缸太小,她没办法让自己一直蜷缩在水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开始喜欢上了浴缸。它光滑,宽敞,躺进去时,总能让绘名觉得她正在远离这个世界,生活带给她的一切烦恼都会被挡在这白色的容器之外,包括那件棕色的大衣。它是某种符号,她说不上来这代表什么,但绝对不是她乐意去接受的。

还是因为相同的原因:现在去谈论爱的问题就太晚了。她们在完全错误的时间节点重逢,她疲于生计,而真冬的情况虽然看似乐观,但大概也没比她好到那里去,她有一种直觉,对方不会在现在的这个岗位上呆太久。如果说她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朝比奈真冬,那么,她追求的目标就绝对不会是在某间私立诊所做主治医师。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向何方,未来被迷雾所覆盖,而这里似乎又永远不会有出口。

绘名盯着自己的膝盖,叹了口气。她再一次把头埋进水里,又很快抬出来。

这时,外面传出了开门的声音,绘名看不到是谁,但大概是真冬回来了。

她不是去上班了吗?她想。

脚步声出现在浴室门口,似乎它的主人在这里停了一下,但很快,它又继续响起,并且越来越小。

大概是回房间了吧。绘名拢了拢头发,扒开塞子,放掉了浴缸里的水。她打开淋浴器,把身上的泡沫冲掉,然后用毛巾擦干,换上运动服走出了浴室。

从里面出来之后,仙女教母的魔法就消失了,她还是原先的东云绘名,会因为生活和工作上的各种琐事而备受困扰。魔法只是让人短暂放松,并不能让人从此远离悲伤。她走到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了之前剩下的鸡胸肉和味增汤。在等待微波炉加热的期间,她又找到了茶包,泡了一壶茶。

热茶已经倒进杯子里了,微波炉也“叮”了一声。绘名把它打开,取出食物,找了个盘子装起来。现在鸡肉和味增汤还很烫,没办法下嘴。

真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大概是为了倒水。绘名刚刚端起杯子,看着她往杯子里倒了茶,捧起来,但没喝。

“我辞职了。”

“……哦。”

猫跟着走了进来,在绘名脚边趴下了。

其实你没必要告诉我吧,绘名想。但说出口的话又变了:“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真冬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是在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才会回答:“不知道。“

“那为什么一开始要这样做。“社会人绘名完全无法理解。碍于没有立场去指责,并且从真冬的沉默里,她察觉到一丝异样,于是决定闭嘴。

“反正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了吧。”

到底是哪方面的糟糕?绘名不理解。起码绝对不会是生活质量上的。她拒绝接受朝比奈真冬和她谈论关于薪资方面的问题,这对于一个等一下就要去工作的人来说太过痛苦。至于精神层面的,她们永远无法共情对方,更加没有谈论的必要。

但是朝比奈真冬还是告诉她了——为什么?语言是疲软的,无力的,她们没办法用它来传递任何想法。这种行为没有意义,只是在把石头扔到湖里,等待它沉下去。每一句话都是一颗扔出去的石头,而她们今天已经让湖面涨得足够高了。

人总是去做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绘名感觉自己正是如此,也许那一天就不应该让彰人打那一通电话。电话打通了,等同于某些已经过时的条约重新生效。她很后悔,但后悔没用,电话既然已经打通,那么在此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被当时的她们所接受的。她总得说点什么,不能就这么沉默下去。“……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去上班了。”

绘名转身出了厨房,几秒后又折回来。真冬看着她,她看着盘子:“哦,我忘记午饭了。”

由于赶时间,她实在不想再把盘子端到房间里,因为不方便收拾,所以只能在厨房解决。真冬搬进来之后,她们吃饭的时间基本是错开的,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都呆在厨房里可以说一次也没有。她就这样在对方无声的注视下吃了人生中最尴尬的一顿午餐,无论是鸡胸肉还是味噌,进到嘴里都没有味道,绘名只是机械地重复吞咽的动作。吃完之后,她把盘子放进洗碗机,等待机器工作的同时,她决定再作最后一次努力,尝试看看能不能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

“喂,真冬。”

真冬抬起头看着她。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绘名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尝试找到一个替代品。现在该说什么,你听错了?立刻就让人感觉是在糊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也问过了,没必要重复。她把这些年来积累的在社交场上的常用句式都套用了一遍,甚至连其实我还爱你都用上了,前面对真冬无效,后面她光是想了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不过说不定现在用可能真的有奇效,起码可以让她们因为沉默和尴尬,彻底忽略掉这个莫名其妙的开端。

最后绘名还是放弃了。她又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我先走了,晚上见。“

其实连晚上见也没有必要。她换好衣服,几乎是抱着逃跑的心态冲了出去。直到坐进车里时,那种让她手足无措的感觉才略微消失了一点。

随便怎么样吧,她想,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她还要训练,晚上回来有直播,过几天有新的联动,洗碗机里刚洗完的盘子好像忘记拿出来……反正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顶多只是和无业游民同居而已。那可是朝比奈真冬,死了之后都会按照优等生的格式闭好眼睛的存在,她完全不需要替她担心。她到底在操心什么?朝比奈真冬就不应该搬进来,也不应该告诉她离职的消息…….说到底,这都已经和她无关。今晚回去她就决定尽量降低自己对她的关注度,也许完全忽略不好,但反正绝对不能表现出在意。她不在意,根本不,这只是八卦的心理在作祟而已。

她最后往后视镜的方向看了一眼,后面当然不会有人跟着。然后,她踩下油门,车呼啸着发动,驶向她熟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