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2022.10)

冲野司×关之原瑛

坩埚里的药水沸腾了,绿色的水面上开始出现泡泡。关之原瑛尝试着用勺子搅了搅,发现它变得粘稠,颜色也越来越深,就像是史莱姆的黏液一样,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完全丧失了吞服的勇气。

他看了眼摊开在桌子上的书,又看了一眼坩埚,决定再尝试一下,于是又搅了搅。药水彻彻底底变成了类似于凝胶一样的东西,如果放在麻瓜的世界里,大概他们会把它拿去贴在墙上,用来固定可以放东西的架子,但这不是他制作药水的本意。在某种意义上,制作药水时做出了麻瓜用的东西,也算是巫师的一种失格——这倒不是他的观点,声音从后面传来,大概是在他后面的人说的话——毕竟他们的东西总是要更落后,更笨重一些的,尽管关之原瑛不太在乎。他认为,花时间去争论这些凝胶到底实不实用的意义不大,倘若真的能讨论出结果,那么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能做出一锅成功的成品。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关之原瑛把坩埚端了起来,然后倒掉了里面的粘液块,现在它们已经开始变干了。按理说,里面的水分不应该这么快就能抽干。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事到如今也很难再去追究,也许是火候不太对,也许是配方出错了。魔药课就是这样,看似一切都有迹可循,但实际上突发情况多得让人抓狂。也因为永远都不知道哪里会有问题,所以每一次都会出现意外,久而久之,就会完全习惯,甚至连为此感到一丝懊恼都不会了。

端着坩埚走回去时,关之原瑛听到旁边的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但没听清,也许只是抱怨。

“喂,我说啊……”

对方靠了过来。这下子就能听得见了。关之原瑛转过头,等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你看明白这个的过程了吗?”

“也许吧,但我没做出来。”

靠过来的头很快又锁了回去。那人小声说了句“真麻烦啊”,挠了挠头。他的坩埚里装着的是绿色的液体,关之原瑛闻到了一种奇怪的腥臭味,但不确定是不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按照书上所说,调剂出来的魔药应该是带着草药的苦味才对,绝对不会是这种像是已经腐烂的生鱼的味道。

在这个时候看到有人的成果和自己的作品不相上下,还是能让关之原瑛感到一丝欣慰:起码他可以告诉自己,他不会是最后完成这个课程的人了。

他又往方才搭话的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此时还在翻着书,但似乎是没找到想要的结果。

魔药课已经开设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但和这个人说上话还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之前一直缺少对话的契机。虽说他也不会从这种契机里得到什么,无论是友谊还是别的都不会就此产生,但在继续往坩埚里加入材料的时候,关之原瑛的手还是稍微停了一秒。他觉得,在地方和他搭话后,他好像就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它们被对话掩盖,逐渐沉到记忆的另一端去了,现在他想捡起来,但只能看到它的同类们的碎片。

也许只是某些制作的心得,无关紧要,关之原瑛放下心来,又往里面加了一点曼德拉草的叶子。

魔药课虽然并不怎么能引起他的兴趣,但在充满人的低语声与药水沸腾时发出的声响的环境里,关之原瑛能找到一个足够隐蔽的角落。他昨晚一直在做梦,睡眠质量很差,现在他仍然感觉自己的头隐隐作痛,昨晚的梦境在他身上仍有残留。

不过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他最近一旦闭上眼,由机械构成的城市就会出现在他面前,风格十分特别,更像是麻瓜的住所,不过貌似他们也做不到这样的水平。

这种风格的建筑对关之原瑛来说十分陌生,但他并不因此就感到恐惧或是迷茫。与这些恰恰相反,这里给他的熟悉感远远大于他生活的地方,他发现自己认识这座城市里的每一条道路,知道在天空中悬挂着的巨大招牌其实是某个医药集团的广告牌,他甚至有时会站在楼顶,旁边有人,同样给他十分熟悉的感觉,但脸是模糊的,就像是被雾遮住了一样,完全认不出来是谁。如果仅仅从体型和头发的长度来判断,关之原瑛觉得,那大概是个女孩,而且和他年龄相近。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

有时候,他感觉那个女孩正在尝试和他说话。他能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但能传进他耳朵里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就像是在用麻瓜的通讯设备交流一样。他一直在努力去听清,但挣扎了几次之后,就放弃了。

梦里的世界没有魔法,没有魔杖,似乎也不存在着巫师和麻瓜。他从路上走过,看不到穿着袍子的人,也见不到扫帚,会从路上经过的只有外形怪异的巨大载具——关之原瑛认为,那应该还算是载具的一种。

不过,尽管这段时间一直在做这样的梦,但至今为止,他都没有进入过那些建筑里面,更没有和梦境里的行人交谈过,或者说,这些事他都做不到。关之原瑛知道,他只是这个梦境世界里的一个过客,即使每天晚上都会与它相遇,但那也只是相遇。归根到底,那个没有魔法,只有奇怪机械的世界不是他的故乡。虽然偶尔过来观光一下确实不错,但要是每晚都出现,那就只让人感到乏味了。尤其是昨晚,他的梦境比以往都更加怪异,高大的建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狭小的白色空间,仅仅从内部完全无法分辨出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那个神秘的女孩也在。她站在空间外面,隔着一层玻璃在观察他。关之原瑛朝她招手,但她毫无反应,不知道是没有理解招手的含义,还是决定无视。

就是这样怪诞的梦境,像是某种湿哒哒的,没办法轻易甩开的东西,一直缠着关之原瑛。他没办法让自己完全不去想起它,因为实在太奇怪了。他不喜欢魔药课的教室,因为这里总是堆着莫名其妙的材料,偶尔甚至会跑进来神奇生物,将几个学生送进医院,他也不喜欢现在的操场,站在那里,只要抬起头,永远都能找到正在训练的学生,偶尔他们的光轮也会把路过的人送进医院。但他不讨厌这个除了他,没有任何别的人的空间。这里没有胡乱摆放的书本和练习册,没有魔杖,没有鸟笼,只有一片空白,也许该说是虚无,但他就是认为那是熟悉的地方,能让人安心,就像是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

早上五点,关之原瑛摆脱了白色的房间,从睡梦中醒来。他的太阳穴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隐隐作痛,四肢无力,但再躺下去也没办法睡着。

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起床,洗漱,然后去面对魔药课,去尝试调一瓶也许永远不会成功的魔药。在洗坩埚的时候,关之原瑛感觉那个白色的空间正逐渐离他远去,尤其是当比治山隆俊在他旁边大声说话的时候,它就完全消失了,甚至连带着头疼也减轻不少。

“啊,所以……”

“嗯嗯,就是这样哦。”

走出教室的时候,旁边的人在聊天,关之原瑛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衣服——绿色的,而他穿着的是黄色的袍子。

接下来是占卜,但他对这节课更加缺乏兴趣。洗干净杯子,倒入热茶,观察茶渣在水面上的变化,皇冠,小丑的帽子,面具……他感觉自己随时会睡过去。

为了不让自己真的就这样睡过去,关之原瑛晃了晃杯子,沉底的茶叶渣开始慢慢往上飘,变成了更加难以分辨的形状。他认真看了看,还是没看出来什么结果,大概今天的命运不适宜被解读。有时候,他觉得其他人对占卜的热情简直让他难以理解。虽说命运确实是有征兆,可以被人观测到的,但大概也不会呈现在茶叶渣的变化。如果真的按照他所知道的解读,那么,占卜呈现的结果就是“梦境”了。

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中午吃完饭后,关之原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在打人柳旁边。靠近就有受伤的风险,所以大家都不喜欢往这里走。但对他来说,这里太适合了。他希望自己的清净不被人打扰,毕竟现在是休息时间,无论是他被魔药课和占卜课折磨的大脑,还是仍然在努力消化的胃,都需要休息。

很快,关之原瑛又开始做梦,不过这一次不是白色的房间。梦里的他坐在天台上,旁边站着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对方正在吃着什么,身上还穿着麻瓜的衣服。

他瞥了一眼那个女孩,目光难以控制地移到了对方手里的面包上。他只在迎新的晚会上见过这种食物,看起来就觉得热量很高,但大概能给人带来十分充实的饱腹感。食物刺激了人的生理技能,关之原瑛吞了口口水,发现自己也许有些饿了。

饿了就要吃饭,但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食物,这就不好说了。这个天台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有好几次的梦境他都是站在或坐在这里,但他从来没离开过这里。通往下层的门就在关之原瑛的右侧,但在之前,那扇门始终打不开,无论费多大的力气都是一样。

“……要……“

女孩突然说话了。她已经吃完了面包,正在把包装纸揉成一团。

“啊?“

关之原瑛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走向了门,然后轻松地把它推开。

那扇门就这样开了。先前他如此用力,门却纹丝不动的记忆此时正浮现在关之原瑛的眼前,荒谬得像是个笑话。关之原瑛第一次对自己的握力产生了怀疑。

女孩已经走了出去,关之原瑛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出去。

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关之原瑛感觉周围的景象似乎扭曲了一下,前方的楼梯有一瞬间变成了错位的方块的集合体,但很快,它们就又是楼梯的样子了,沉默,坚硬,看上去似乎仍然能安心把脚放上去,这里显然也没有别的道路,只能从这里下去。

来到下一层时,关之原瑛终于有机会观察到这座建筑的内部构造。仍然很像是麻瓜的风格,而且似乎已经有人在这里活动了相当长的时间,无论是开始泛黄的墙面,还是瓷砖缝隙里的黑色污渍,都是时间流逝所留下的证据。他跟在女孩的后面,有许多穿着和后者相似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有的走进了像是教室的大房间,有的人则跑向了走廊的尽头,还有人靠在一边窃窃私语,他能察觉到,在那些对话里,偶尔有那么几个是和他有关的。

似乎有人在观察着他,关之原瑛发现。这种探究的视线来自四面八方,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正当他在思考着要去哪再转转,避开这一切时,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关之原瑛转过头,发现手的主人是那个他一直跟着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走到了他的后面。这一次,覆盖在她脸上的迷雾终于消失了。她有着白色的头发,扎着辫子,穿着的衣服和周围的人一样。

“终于找到你了。”

“……哈啊?”

“这里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跟我来。”

不知为何,这样的对话给了关之原瑛一种奇特的既视感。似乎他曾经就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这样交谈过,但要是打算仔细去捕捉记忆里的那一丝痕迹,又什么都抓不住。

他于是给自己下了结论:他从来没有认识过这样的人。

不过,既然是在梦里,那么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是没办法预测的,而这就是梦境的唯一乐趣。而且,他也不觉得对方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他就有这样的预感。

起码现在不会。关之原瑛在心里补上后半句,这也是他的预感告诉他的。

女孩带着他离开了这栋建筑——现在关之原瑛十分确定,这应该就是教学楼之类的地方,而且应该是最大的那一栋。虽说旁边也有,但从层数上看就比这少多了。现在大概是下课的时间,在操场上走来走去的人很多,不过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他们在操场的另一端,某栋看起来明显就感觉年龄很大的小房子前停下了。关之原瑛看到,这栋房子门口的砖块上已经长出了青苔,窗户也被打碎了,如果说破旧的建筑有一个共同的模板,那么这无疑是最适合的例子。总而言之,这里不适合生活。

“进去吧。“

关之原瑛走了进来,女孩把门带上了,并且打开了灯。

现在,他能看清里面都有什么了。和外面的破旧完全不同,房子里面十分干净,可以说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唯一的摆设是一张放在房间中间的木桌子。

“要找到你还真不容易。“女孩说,”虽说在那个人身上留了标记,不过这么做也很浪费时间。“

“谁?“

“你想知道吗?不过这和我们要谈的事没什么关系……总而言之,你在做梦,这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问题由梦境里的人提出来,听起来就让人觉得诡异。关之原瑛点了点头。他突然来了兴趣,打算好好看看对方究竟想做些什么。

“所以,我要让你醒过来。当然了,不是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的那种。“

关之原瑛眨了眨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尽管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时间到了,你该醒了。“

她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有什么东西贴在了关之原瑛的嘴唇上。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停止流动了。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的香味,很淡,大概是来自某种麻瓜的洗涤剂。关之原瑛也去过麻瓜的超市,却从未发现有任何一款洗涤剂的味道是这么特别。

他今年十七岁,但从未和学院里的任何异性发生过亲密的接触。大概是因为性格问题,他总是和她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倘若同处,那他就会成为她们观察或议论的对象。虽说时间长了也就会习惯,但毕竟他仍然是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偶尔还是会感到有点郁闷。

现在,那种从来只在别人身上听说过的事,正无比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大概这就是梦境的威力。他意识到自己脸红了,于是把手搭在对方肩上,尝试把她推开。

女孩并没有反抗。柔软的东西从关之原瑛脸上撤开的瞬间,梦境以外的他睁开了眼睛。

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一株打人柳,他还能看到透过叶片投在面前的空地上的影子,身上穿着的还是他最习惯的袍子。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梦似乎从来没有到来过。

但它似乎又真的来了。有人就站在他面前,长相与他梦里的有着微妙的不同,但气质却完全一样。还是白色头发,不过更短,身体温润的曲线也变得更加笔直,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变了。

“醒了啊。“

“你到底是谁?“

“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对方在他旁边坐下,”算了,直接告诉你吧。我叫冲野司。“

陌生的名字,关之原瑛第一秒就下了结论。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刚才那个吻的触感似乎还黏在他的嘴唇上。

他梦到过自己坐在机车上疾驰,梦的尾声是撞向某辆小轿车;他也梦到过自己就那样站在阳台上,看着夕阳落下,把周围的一切都染成金黄色。他唯独没有做过如此诡异的梦,比如现在,被人带到麻瓜世界的陈旧教学楼里,然后得到一个毫无意义的亲吻,而这一切甚至没有得到他的许可就发生了。如果说忽略掉中间出现的比治山隆俊,那么这完全就充满了青春期的特有气息,校园,不知为何但仍然会发生的邂逅,亲吻,按照他的同龄人会观看的那些印刷品,后面通常都跟着更为放荡的情节。关之原瑛不会参与他们的分享,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这种遐想太过危险了,他发现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

然而这一切遐想的主角都是同性,这又让他多少有一点落差,还有一种不知该将这种念头放到何处的尴尬。在印刷品上,也许这会变成另一个故事,而此时它却只会无疾而终。关之原瑛第一次面临这种窘境,出于某种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的原因,他看了眼冲野司,结果对方也正好在看他。

“啊,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要从那里出来,进入到这个世界的话,就只能这么做了,毕竟‘我’把认证钥匙藏在这里了来着。”

自称冲野司的人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他的语气十分坦然,但关之原瑛还是产生了想要握紧拳头的冲动。他深呼吸一口气,把这种冲动憋了下去。

魁地奇的训练赛又开始了,有几个拿着光轮的人正从他们面前跑过。关之原瑛记得,那几个都是他曾经的对手。他的记忆力不差,见过几面的人都能记住。巫师学院里的亚裔并不多,大家互相之间都认识。倘若冲野司之前就在这里上学,那么关之原瑛不可能不知道。但如果说是梦里的人进入了现实,那就更加荒诞了。他至今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魔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哪怕是摄神取念也无法做到,顶多只能让对方知道他在想什么。

难道这是神奇生物?他百思不得其解。神奇生物大概也不会喜欢麻瓜的世界,毕竟梦境里的那些建筑,一看就知道是麻瓜的风格。

“你到底是什么?”

“是人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冲野司说,“只不过不是这里的人。“

关之原瑛愣住了。他倒是没想过对方会这么直接。

“你应该也或多或少猜到一点了吧?”冲野司接着说,“其实你也一样。”

这就有些超越关之原瑛的理解范围了。“这里”究竟是指哪里,冲野司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范围,这个词太模糊了,他只能理解成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但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关之原瑛在这里出生,成长,他在这里有家人,朋友,他们都是这里的人,他不可能通过否认与他们的羁绊去证明自己和这一切不在一个面上。一切都太荒谬了,他情愿相信自己是在做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冲野司那张脸看上去让人很火大,尤其是在说出这种完全推翻他人日常生活的话之后,还露出那样平静的表情,好像刚刚做的事情就仅仅是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一样微小的动作而已。但关之原瑛不是会对人随便挥拳的人,他暗暗叹了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方才短暂的睡眠仅仅只是短暂缓解了昨晚的梦境带来的后遗症,现在它又开始发作了,他还是感觉到头痛。

这点不舒服,只要喝下药水就能立刻治好,但如果能够选择,他会尽可能避免去喝那个药水,尽管它对治疗头痛很有效。很久之前他喝过一次,喉咙就像被火烧了一样难受。

“……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总是梦到的那个地方吧。“冲野司把手摊开,”那是真实存在的。“

关之原瑛愣了愣。

“这也想不起来吗,不过也是正常的。“冲野司说,”看来记忆确实被消除得很干净呢。“

全是陌生的词汇,关之原瑛根本无法解析,于是耸了耸肩:“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要来带走你的,虽然不是现在。这里毕竟也只是另一个虚拟世界而已。”

冲野司看着他,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但关之原瑛总觉得他在等待他提问,于是他照做了:“你究竟在说什么。“语气里有今天不是愚人节的意思。

“你所在的世界,只是代码构成的而已。这可不是麻瓜们在使用的那种,比起那个,这里要更加完善。不过,一般来说虚拟世界都取材于目前的世界,或者是曾经,像这样的完全就是意外。“冲野司说,“大概是某个不打算投入实验的半成品吧,出了差错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关之原瑛还是对他的话感到了迷茫,虽然对他来说,代码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东西。放假的时候,他还是会回到麻瓜的街区里居住,隔壁的房客似乎就从事着和这有关的职业。但是光要靠这些字母去创造一个世界,听起来更像是个笑话。

不过,既然这个人能出现在自己旁边,那么再发生别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了。经过梦的磨练,关之原瑛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变得无比坚强。

“不过,它也没那么完善,否则我也不可能来到这里。“冲野司站了起来,“好了,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你也有自己该去的地方吧?那么,我们下次再见。“

他对关之原瑛挥了挥手,然后就径直走了出去,身影融入了一群刚从休息室出来的学生中。

关之原瑛想要叫住他,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吻,他不理解这和让他醒来有什么必然的关系。麻瓜的童话里有沉睡的公主被真爱之吻吻醒的情节,而关之原瑛既不是公主,冲野司显然也不太像是那个真爱,他总觉得那大概是某种恶趣味,再细想下去只是让他头皮发麻。

但他没能追上冲野司。在他跑到那群人身边时,那家伙已经彻底消失了。关之原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对着空气挥了下拳头。

既然梦结束了,那么平常的生活就依然在继续,关之原瑛还是要继续他的学业。

下午讲的是魔咒学,旁边的人仍然在昏昏欲睡,那个自称冲野司的人时不时在关之原瑛的脑子里浮现,让他没办法被这种瞌睡的氛围感染。魔咒学后就是晚饭,洗漱,以及睡前的例行工作——检查待完成的事项,其中包括家庭作业。一切都处理完后,关之原瑛躺上床,闭上眼睛。

睡眠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东西,曾有来自拉文克劳的巫师说,巫师们的睡眠实际上受到了某种妖精的操控。它们会挑选自己喜欢的人类,然后对他们施展睡眠魔法,否则,巫师们要如何解释为什么有时候能入睡,有时候不能呢?当然,关之原瑛并不相信这个理论。老一辈们的有些研究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是研究,那更像是喝多了黄油啤酒后,一拍脑袋就编出来的胡话。

这种反对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给关之原瑛带来了一点麻烦,偶尔会有人故意拿他对待这些事情的冷漠来针对他,但他不在意。他自幼在孤儿院长大,比这更让人难堪,让人愤怒的事情,他经历得太多。只要没有把拳头挥到他的脸上,或者是拔出魔杖对着他,他都可以当作是幼稚的恶意,轻而易举地无视掉。

他翻了个身,冲野司的脸又开始出现。其实抛开别的不说,那确实是个长相十分清秀的人,假扮成女孩子时没什么破绽。他努力想让大脑别再想起来,但不太成功,大概是心理暗示用力过度,冲野司的形象越发清晰了。

他看着墙壁,上面有一个斑点,看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这间宿舍大概比他还年长,据说在建校之初,它就已经存在了,并不属于后期的扩建区域。

和他同在一个房间的人早已经睡着了,那都是些年轻力壮的青少年——尽管他也是——在经历了一天的体力和脑力劳动后,只要头放上枕头,就能轻松进入甜美睡眠。在没发生今天的事情之前,关之原瑛本来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又翻了一次身,把被子拉到胸口的位置,决定和睡意作最后的斗争。什么都不想,只是让肌肉放松,让高速运转了一天,接收了太多信息的大脑陷入松弛状态。

在漫长到叫人忍不住要爬起来的入睡尝试中,他终于睡着了。梦的世界再一次将关之原瑛包裹住,把他带回去那个与现实完全相反的世界。

还是在天台上,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上午,而是夜晚。夜幕覆盖了天空,星星就像是薄纱上随意摆放的碎钻,似乎伸出手去就能抓下一把。关之原瑛看看天空,又看看站在一边,双手撑在护栏上的冲野司,拉了拉领口。夜晚的风比白天的更大,他觉得自己应该穿多一件衣服才对。

冲野司又变成了他们中午相遇时的样子,还是扎着辫子,穿着裙装。

“为什么又打扮回这副样子了啊……”他没忍住小声说了一句。

他不确定冲野司有没有听见这句话,但在说完之后,冲野司就转过头来,和他打招呼了。

“来了啊,晚上好。“对方说,”我等你很久了。“

“你就一直呆在这里?”

“是啊。”冲野司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真诚,“毕竟我不能随时随地都呆在你在的那个虚拟世界。那里对于我来说太过陌生了。”

又出现了关之原瑛无法理解的词,但他决定暂时先略过,反正冲野司迟早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

“你打算做什么。“

“让你拿回你应该记得的东西。“他伸出手,”跟我来吧。“

关之原瑛盯着他的手。虽说是能假扮成女孩的体格,但冲野司的手并不小,明显是成年男性的大小。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似乎在某个他已经遗忘了的地方,冲野司也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伸了过去。

抓住冲野司手的那一刻,关之原瑛眼前的世界扭曲了一下。他被吸入了一个漩涡之中,眼前闪过至今为止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他的童年,第一次感受到魔力在自己的指尖流动,由于年幼的身体尚未能控制好这股力量,他当着其他孩子的面摔碎了一只杯子;再后来,他进入了霍格沃茨,分院帽将他分到了那个最包容,最朴素的学院,他带着他的魔杖走过去,长桌上的所有人都站起来为他欢呼,直到现在,那也是他听过的,最热烈的欢呼声;第一次魔咒课,第一次黑魔法防御课,他不小心让自己的鼻子肿了一个星期;在这里度过的第三个学期,他发现自己忘在休息室的课本被人夹了一封信,信纸是粉色的,带着淡淡的香味……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如此鲜活,一切都是他真实经历过的。这些画面拼凑起来,才有如今的关之原瑛。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把手抽回去的冲动。

如果恢复了记忆,那他会变成什么样?他会离开这里吗,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世界?

关之原瑛不知道答案。在漩涡中的旅行太过漫长了,漫长到他感觉自己已经对时间失去概念。

他不常看书,但是从同学身旁路过时,难免听到他们讨论与书相关的话题。那些话语通常都只是轻轻从他耳边擦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现在,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在那里听到过的,来自书中的句子:握住某个人的手时,新的故事也随之开始。他不是那种靠直觉为生,对世界的任何变化都无比敏锐,总能捕捉到一切的人,但有什么将要发生的预感太过强烈,越过了想象力和其他一切因素的限制,跳过了推理的过程,把结果放在了他面前。

冲野司要带他去取回属于他的记忆。关之原瑛骑上扫帚的时候仍然在思考这句话。取回记忆,不是从无到有,而是把原先就存在,但散落一地的拼图的碎片拼起来,它的前提是得先获得过,并且后来遗忘了。

但他遗忘了什么?他想不出来。眼前的世界仍然很真实,比如月亮,比如夜晚的风,再奇幻的魔法都无法将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复制出来,好像不需要那些被忘掉的东西也没什么,关之原瑛还是能继续他原先的生活。衰老会带来遗忘,但他并不年长,甚至算得上年轻,在一众巫师里只是排不上名号的后来者,一切代表时间流逝的痕迹都来不及在他身上扎根。他会忘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与自己的人生有关的重要事件,关之原瑛有把握自己能记得住。

有可能从一开始冲野司就在说谎,他突然想到,尽管他想不到欺骗他有什么意义。就和那些试图告诉他睡眠真的就是妖精们用睡眠魔法给人们带来的一样,这里面应该不存在显而易见的利益关系。

信任十分脆弱,只要轻轻一推,那么过往累积而成的沙丘就会坍塌。如果说欺骗,那从一开始关之原瑛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潜入他的梦境时,骗局就已经开始了。错觉是可以被利用的,所有隐约浮现,但他又无法抓住其实质的碎片,都可以是大脑的过度加工,它们一开始就潜伏在暗处,被冲野司的语言勾引出来后,就慢慢膨胀,最后在他走出来的那一刻达到了极限。

带着这种想法去看在他前方的关之原瑛,冲野司就愈发想要立刻停下,折返回去。但现在再考虑,也许就有些晚了。关之原瑛已经把他带回了中午去过的那个房间,只不过,这一次,房间里多出了新的东西。

那很像是麻瓜的发明——看了一眼之后,冲野司飞快得出了结论。他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抱着这样的设备来到巫师们的聚集地,而且那些电线一看就知道是麻瓜们的最爱。只有他们才会给巨大的铁块连上这么多用橡胶管包着的东西,然后乱七八糟堆在某个地方,等着路过的时候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让自己的头多出一个鼓包。

撇开电线不说,它的形状也很像是麻瓜的发明。它是一张白色的椅子,如果那还能被称作椅子的话。在椅子的两边,有形状十分特别的扶手,而在靠背上方,放着一个看着像是罩子,但又像是摩托车头盔的东西。总体来说,这张椅子面目可憎,充满了让人不安的气息,视力正常,也没有丧失理智的人大概都不会把自己放上去。

“……这是什么?”

“能让你找回记忆的东西。”冲野司说,“它连接着你大脑的内部地图,里面保存了你曾经在我这里留下的记忆。当你再一次连接上时,它会以联想的方式唤醒你遗忘的一切。”

关之原瑛看了眼那张椅子,他的理智没能让他顺利坐上去。

“地图?”

“对。你现在在的地方就是一张地图。”冲野司说,“不过,它并不是由我来构建的,你会来到这里是个意外。”

“我在这里出生。”关之原瑛皱眉。

“那只是代表你的意识在这里苏醒,身体仍然在沉睡。如果不找回记忆,你就无法拿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又是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说法。关之原瑛从未见过自己的双亲,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给予他生命的那两人在他刚出生后就遭遇车祸离世了。尽管和孤儿院的院长以及工作人员们的关系并不算差,但由于那都是麻瓜,在关之原瑛进入到这所学校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就越来越少。

魔法的世界对于麻瓜来说是充满危险的,他很清楚,把那些人牵扯进来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哪怕他们愿意接受这一切,这个世界就愿意接纳他们吗?

就算他的到来确实是意外,他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太长时间,已经被这里同化了。

他突然很想对着冲野司的脸来一下,哪怕对方的长相确实长得不错。无论有没有打扮成女性,都可以论得上是清秀。

关之原瑛的手捏成拳,过了几秒,又缓缓松开。

“我知道你不相信。”冲野司说,“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关之原瑛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无奈。他的怒火并没有就此消退,但既然冲野司给他提供了一个平台,那么,他也不是不能不踏上去尝试一下。

那张椅子看上去仍然令人十分不安,关之原瑛在心里叹了口气,坐了上去。

他贴上椅子靠背后,上方的罩子自动降了下来,将他的头盖住。关之原瑛眨了眨眼,但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清。

“放松,闭上眼就行。”

冲野司的声音听起来很滑稽,就像是隔着纸筒对他说话一样。

他照做了。反正现在要反悔也意义不大。

漩涡再一次在关之原瑛眼前出现,和它同时出现的是来自背后的拉力,将他拉向了另一个空间。

由于在坐上椅子的那一刻起,关之原瑛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无论是漩涡还是拉力都没有让他感到十分震惊。但心理上的防御不代表就能顺利解决生理上的突袭,他的头疼得像是被人拿锤子用力敲过一样。他下意识想要去抓住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并且也确实抓到了什么。疼痛让关之原瑛无法沉下心去思考握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只是大概知道,那应该是某样形状类似圆柱体的东西,表面并不光滑,手感十分粗糙。

疼痛消减的速度十分缓慢,等到终于能喘过气来,他突然意识到,原先一直站在旁边的冲野司消失了。

“冲野?“

没有人回答他。

和冲野司一起失去踪影的,还有原先盖在他头上方的罩子。

关之原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离开了房间。此时,他正站在街道上,身旁停着一辆摩托车。

这大概是某座城市的中心区域,关之原瑛扫视 一下周围的环境,很快得出了结论。四周的建筑风格十分眼熟,也就是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的楼房样式,甚至连正在投放医药集团广告的显示屏也出现了。

和醒来后他对梦境做出的猜测一样,有许多作麻瓜打扮的人从关之原瑛身边路过,但没有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过。有个女人几乎是擦着关之原瑛的鼻尖走过,他刚想伸出手喊住对方,但没有成功。

他的手穿透了对方的身体,陷入了灰色的布料之中,就像是没入了水里。但是,关之原的手并没有收集到与布料接触会产生的信号,他唯一能接受到的是微微的凝滞感,那通常也只会在水里出现。

女人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关之原盯着自己收回来的手,十分怀疑自己是被冲野司下了恶咒。

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路人,但对方并没有回视,而是低下头,步伐加快,从他身边走开。

再多的测试都没有用,结果没有改变。关之原瑛意识到,对这个世界来说,“关之原瑛”只是一个幽灵。无论是对着别人挥舞拳头,还是干脆冲过去撞到其他人身上,都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这里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律,他不过是偶尔被放进来的一点可以被无视的误差罢了。

唯一能被关之原瑛触碰到的东西,就是停在他身边的摩托,闭上眼的时候,他抓到的东西就是摩托的把手。

麻瓜的世界不允许没有获得许可证的未成年人驾驶,但是人总是难免做出出格的事情。暑假离开学院时,他就曾经在麻瓜的修车行里工作过,作为报酬的不仅有钱,还有偷偷驾驶摩托的机会,这里的人会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

在相识的巫师里,他是唯一对麻瓜的交通工具产生执念的人,也因此总是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作怪胎。为什么喜欢摩托,关之原瑛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它总是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某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一样,又像是某部分延伸出去的肢体。哪怕是现在,只要骑上去,方才的迷茫就会立刻被清扫一空,尽管没地图也没找到目标,但他就是觉得双脚终于落在了地上,哪怕手还会穿透一百个人,也没关系。

总之,有摩托在面前,就应当去驾驶,去感受风是如何擦过脸颊的,这是关之原瑛的人生信条,并且永远不会改变。他坐了上去,按照记忆里的流程开了锁,踩下油门。

没有要去的地方,那就往前走,关之原瑛想。反正这里再怎么大,也总有尽头吧?

一路过来,关之原瑛看到了无数亮着灯的巨大显示屏,它们在空中打出清晰的画面,画面中,相貌和衣着都不同的人在介绍着不同的商品,它们各自有着绕口的名字,他没办法一一记下来。

说来也奇怪,他总是觉得自己看过这些广告。就好像是在某个已经无法回顾的过去的瞬间,他就像这样骑着车,看着这些广告。他甚至能想像出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把武器拆解成零部件,放在包裹里的场景,它鲜活得就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一样,而关之原瑛亲眼见证了一切。不过男人的脸很模糊,他看不清。

驾驶了一会儿之后,他感到有些口渴,正好路边有一台长得很像自动贩售机的东西,透过透明的玻璃,能看到里面放着的饮料。

关之原瑛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流通什么货币,但从一路看到的街景,就能判断出结果:这里绝对不会用他熟悉的货币。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车停在一边,然后走了过去。

“来了啊。”

冲野司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关之原瑛回过头一看,发现他又打扮回了女孩的模样。

“你为什么又要打扮成这样。”

“如果不变装,我会被认出来。”冲野司说,“哪怕在这里也不是完全安全的。”

冲野司给他递过来一瓶汽水,关之原瑛接住一看,发现是碳酸饮料。

“有想起什么吗?”

关之原瑛刚想说没有,但是还没来得及回答,新的画面就从他眼前闪过。

这一回,看不清脸的男人也站在了自动贩售机旁边,手里拿着一罐碳酸饮料,包装和上面标注的味道与冲野司递来的都相同。他没有穿着先前的黑色西装,而是换了一套更方便行动的运动装,头上也戴了帽子。男人手里的饮料已经拆开包装,但似乎并不着急喝,只是将罐子抵在最边而已。

从男人的视角看过去,关之原瑛发现,在他的前方,正站着一个研究人员打扮的女性。对方正在通话,因此,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目光。

通话结束后,那个女人就离开了。看不清脸的男人压了压帽檐,跟了过去。

在他动身的那一刻,漩涡再一次出现在关之原瑛的眼前。

当然,不出意外,无论是碳酸汽水还是递给他碳酸汽水的冲野司,都已经消失。关之原瑛不喜欢叹气,他不是那种会示弱的人,也不懂得示弱的技巧,这种不懂比起战略性的示弱,更接近于本性所致。饶是如此,他突然也有了叹气的冲动。

但反抗是没有意义的,漩涡不会留下来等待他做好准备。关之原瑛还没叹出气,他的意识就再一次被漩涡卷走。

……

在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漩涡卷走后,关之原瑛最后又回到了魔药学的教室。

他的面前仍然放着那只坩埚,里面也仍然装着诡异的,粘稠的,看起来就让人丧失服用的勇气的液体,甚至他的手里正捏着那只用来搅拌的勺子。材料被磨烂后散发的那种腥味,混杂着烧焦的气味和汗臭味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忍不住想打喷嚏。

无论是难闻的味道,还是周围人交谈的声音,对于在无数个漩涡中游走的关之原瑛来说,都显得既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他与它们朝夕相处,哪怕并没有刻意去记忆,它们也仍然在他的记忆器里占有很重的分量,在需要还原日常的生活场景时,它们就会作为重要的元素出现。至于陌生,那都是先前所见的一切留下的残影,它们像是某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咬紧每一处可以让它们肆意生长的平台。他重新开始搅拌魔药——尽管它们最终的命运就是被倒掉,变成下水道里腐烂发臭的残渣——而残影则开始在他的脑子里回放。

他看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谈话。那个总是作为主角出场的西装男性这一次却没有出现。

尽管站在舞台上的都是新面孔,但他却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身处,似乎也藏着这样的一张脸,他们让他感到厌烦和疲惫。关之原瑛不会用人的长相去判断对方的内在,但是那些无论是喜是悲都像是伪装的与会者没办法让他产生太多的好感,那大概就是在修车行里工作时,遇到麻烦客人,但又不能不去接待时会产生的心情。

当然,也不只有谈话,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私底下与其他人的通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对方是个职业杀手,手上沾过很多人的血,虽然它们的主人生前的经历都很难算得上是清白无瑕。

漩涡带给关之原瑛的碎片内容并不固定,唯一相同的是,出现在这其中的面孔都让他感觉到似曾相识。

如果记忆是拼图,那么,他已经找到了大部分的拼图块,并且一块块放了上去。现在,他也已经能看清楚拼图上的图案,唯一不足的就是最中央的那一片还是没找到。关之原瑛看到了许多,对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有了大概的了解,但是,他仍然没找到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冲野司要向他展示这一切?

魔药学教室的门打开了,关之原瑛抬头一看,围着蓝色围巾,穿着巫师袍的冲野司走了过来。

没有人对他的闯入感到好奇,也没有人抬起头看他一眼,所有人都表现得像是门从未开过,冲野司的到来只是幻觉。

冲野司在关之原瑛旁边坐下:“既然回到了这里,那你就应该已经离开了地图。”

关之原瑛搅了搅那锅魔药,没有回答,毕竟对方恐怕比他更清楚他的处境。

直到回到这里,重新开始做着他上午做过的工作室,他对冲野司的戒备也仍然没有彻底放下。尽管在他看到的片段里,冲野司的出场率并不低。虽然说不上十分清楚,但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被漩涡卷走时,对内幕毫不知情的那个关之原瑛了,事实虽然披着荒谬的外衣,但倘若还能给出能证明其合理性的证据,哪怕只有一点,他都不会因为警惕而就此放过。

但是,清楚内幕并不代表他就能完成那块拼图。他知道冲野司在他看到的记忆,以及没看到的记忆之外,都一直在行动。他也知道,那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是“关之原瑛“。其实,从“关之原瑛”出现,关之原瑛看到这个人正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对冲野司试图让他想起的东西有了大概的猜测。漩涡让他看到的所有画面,也就是这个男人经历的一切,包括他在场并且知晓的,和他并不知道,但仍然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发生的,其实都是关之原瑛的亲身经历。莫名的熟悉感并不是因为错觉,那是因为在不可追溯的过去,它确确实实发生过,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发生了,并且已经看到了全貌,那就没有视而不见的必要,更何况,他是那种哪怕没看到全貌,也仍然会去把被遮挡的部分挖出来的人。哪怕冲野司不来,他相信,这一切的发生只是时间问题,迟早会有别的东西让他发现真相。

只是就他目前知道的情况来看,冲野司的计划明显失败了。他现在终于理解对方说的差错是什么意思:如果一切顺利进行,那么,他应该和另外的那十一人一样,在那个专门为他们开设的,用于学习和培育的模拟环境里醒来,而不是出现在这里。2188年的人类仍然没有发明魔法,他正在搅拌的魔药也没有出现的机会,一切魔法都只是系统在错误地抽取了过去的文字和影像资料后模拟出的梦境,在真实面前,它仍然只是一个童话。关之原瑛就在这错误的童话里出生,生活,并成长至今。而那些顺利到达了“正确”的地点的人,却因为纳米病毒的进一步扩散,反而陷入了窘境,哪怕是冲野司,现在也无法确定他们的状态究竟如何。

这些生死不明的人里,包括他和冲野司曾经或者未来的恋人,在回忆的闪现里,他也捕捉到了这一信息。

逃过一劫的偏偏是他们,他想不明白。如果这十三人是被命运紧紧扣在一起,咬合得很紧的齿轮,那么他和冲野司便是其中距离不远不近的两枚,既没有完全离开彼此的辐射范围,但也没有不可分割到如此地步。大概意外总是不受现实因素控制的。

既然已经回到这里,他也没有伪装的必要了。“我已经拿回记忆了。”

“是吗,那看来读取的程序还是能正常运行的。”

冲野司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了课本。关之原瑛瞥了一眼,课本上并没有涂画的痕迹,看上去是全新的。

如果他们不说话,他继续对付坩埚中的魔药,而冲野司就这样开始读他的课本,那么,他们看上去确实很像是普通的学生。尤其是现在,冲野司仍然作着女性的打扮,看起来就更有迷惑性。

关之原瑛把坩埚端起来,倒掉了里面的液体,然后走了回来,把锅放在桌子上。

也许对他来说,那些人的确下落不明是好事。哪怕是在2188年,关之原瑛也并不是与每个人都有交集。他很清楚,纳米病毒所导致的失踪,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与死亡直接挂钩。这也是冲野司要唤醒他的原因:仅靠他一人,根本没办法去调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

“冲野,我需要你的帮忙。“

冲野司挑了挑眉毛:“我以为你会拒绝。”

如果只是看在你那张令人不快的脸上,我确实会拒绝,关之原瑛想。

人总是有一点执念,他也有。杀手是个高危工作,如果对一切都保持好奇心,容易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如果对一切都丧失执念,那连带着丧失的会是活下去的勇气。这大概不是能一时半会和冲野司解释清楚的,当然,冲野司也不会去问他,他只是需要关之原瑛的答复。

要去搜寻那些下落不明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入他们所在的地方。但是,这样做十分危险,因为无论是刚刚恢复记忆的关之原瑛,还是实际上只是虚拟人格的冲野司,都没有对那片区域取得足够的情报。他们逃过了第一次纳米病毒的感染,并且也确实在抑制病毒的进一步扩散上取得了一点成就,但这不意味着当时的幸存者能有足够的运气撑过这一次,毕竟人会吸取教训,而病毒也会进化。

当然,他也可以像冲野司一样给自己构建一个虚拟人格,只是他仍然无法接受这种做法。制作一个虚拟人格,把自己原封不动地复制成由代码构成的第二版本时,他没办法把手上沾过的血也一并转移过去。而且,看着另一个本质上并不是碳基生物的自己,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就像是被什么伪装成“关之原瑛”的东西取代了一样。

“……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去做。“

在关之原瑛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周围的人交谈的声音消失了,一瞬间,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

连带着停下来的,还有他们的动作。除了他和冲野司,其他人都像是变成了蜡像。

“这个地图快没办法维持下去了。”冲野司说,“确定好了的话,我会像之前那样,把你转移过去。”

冲野司没有骗他。关之原瑛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得平扁,桌子的边缘甚至出现了噪点。原先那些像是蜡像的人,身体也崩裂成碎片,掉在地上,稍不留神可能会踩上去。他下意识看了看冲野司的脸,但显然对方和他一样,并不会受到这个世界的干扰。平心而论,它确实算得上是十分秀气,但是不知为何,他总是没办法从心里接受这种清秀的美。

这个世界离崩塌确实已经不远了,关之原瑛面前的锅变成了某滩棕色的,像是烂泥一样的东西,至于其他东西也没好到那里去。而周围的人,除了他和冲野司仍然能坐在这里,其他的都已经连碎片都不剩下,彻底化为这个崩溃的场景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噪点。冲野司站了起来,他手里勉强还算是保持着原样的书变成了灰尘。

“来吧。“

冲野司对他伸出手。拾回了记忆的关之原瑛知道,一旦他们的手接触,预先设定好的程序就会被激活,他们就会离开这里。如果接下来的行动一切顺利,这也许是在这一生中,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这个世界道别。

他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眼这间已经变成了马赛克和噪点的房间。透过这个房间,他能看到孤儿院里的阅览室,那里的布局和魔药学教室十分相似,他不是喜欢与同龄孩子打闹的类型,因此总是呆在这里。

既然冲野司能把他送过去,让这些记忆留下来也不是难事。大概这也能够算作是某种孽缘,打破这个虚假的梦境,让他意识到真相的是冲野司,而到最后,让他离开这里,并且替他保管与虚假相关的一切记忆的也是冲野司。故事在冥冥之中形成了闭环,他突然意识到,也许第一次在梦里看到仍在摸索的冲野司时,他们各自的线就已经被编制到了一起。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在那间阅览室里,他曾经听工作人员讲过命运女神们的故事。那些故事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个结论——命运编制的线总是混乱且不公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会出现,就譬如更富的人总是获得更多黄金,而贫穷的人总是伤病交加;但同时,它又如此有序,如此公正,因为无论是谁,最后都只是这张布上微不足道的一处花纹。他握住冲野司的手时所感受到的被撕碎,被挤压,被分解成记忆的碎片时所感受到的疼痛,以一粒灰尘的模样进入另一个世界时,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都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这命运的布料中正待编制的其中一部分。

在一片混沌中,他终于明悟,冲野司恰巧是向他揭示这一切的那一枚银针。在一开始刺破打结的线团,如今也将指引着他涣散的意识,走向下一处预先已经设计好的落针点。没有重逢,更不存在意外般的合谋,在那个看不清脸的女孩出现之时,第一针就已经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