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吐病

进入秋天,天气一下子转凉了。庭院内的树上最后一只伏着的蝉掉落进泥土里。 我坐在京极堂店主的对面,喝着不浓也不淡的茶。 “幸亏今天千鹤子在家啊,不然又要喝你泡的东西了。”我笑着向他打趣。 中禅寺看也没看我一眼,接着翻他的书:“那下次你来时若是内人不在,我就直接说明一下,省得还要麻烦我自己给你这不知好人心的家伙泡茶。” “也别这么说嘛……” “反正茶水喝进你肚子里也不一定会变成什么东西来,对大师的写作构思没什么好影响。” “又嘲弄我……”我缩了缩脖子,又想起了什么,“你说,人体内的东西,真的会对思想产生作用吗?” “当然了。”回答得一点也不认真。 “可是,物质就是物质,意识就是意识啊。我喝下这一杯茶水,为什么会对我的思想有影响?”我举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人的身体和意识是联动的啊,”中禅寺摸摸下巴,终于抬头看向我,“其中一方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对另一方产生影响。说一个极端的例子,假如你现在饿得半死,你会想什么?” “我……大概满脑子都是‘想吃东西’吧。” “这就是影响。”视线落回到书上。 这是诡辩吧? “别随随便便就搬出这个词啊,”店主人笑起来,五指在下巴上摩挲,“这怎么能是诡辩呢。” 这……明明就是诡辩。 “你说它们是联动的,那倒是说说看意识对人身体的影响啊。” “那么——” 电话铃响起。 中禅寺夫人接了电话,又从门后探出头来:“老公,找你的。侦探社的电话。” 中禅寺拧着眉毛极不情愿地起身走出去。 眼前的视野开阔起来,不,应该说是被更靠后的书墙挡住。 人从一个狭小的空间进入相对宽松一点的空间就会觉得获得了无上的自由,但这只是凭借自己的经验获得的理解,并非真知。 但是……人又无法脱离自己而存在。 也就是,人永远无法获得真知。 秋风吹进屋子,书墙仿佛在有节律地摇晃着。 中禅寺到底讲了多长时间电话?他在与谁说话?榎兄?益田?还是秘书安和寅吉? 又一阵风吹进耳朵,我好像听到了他低声惊呼:“什么?” 大概是……又有什么事件了吧。 “我要去一趟侦探社,你先回去吧。”中禅寺一回来就这样跟我说。 “是榎兄的事情吗?我也想去。” “你……”中禅寺的表情变得复杂,“最好别去。” 为什么我不能去?果然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么? 可是这样说……我就更想去看看了。 “回不来我可不管你。”他撇下这样的话转身出门。 我向上抽动面颊的肌肉,踉跄着跟了出去。

虽说中禅寺平时不怎么出门,但要跟上他的步伐着实费力,而且今天的他好像又加快了步速。走到榎木津大厦楼下漂亮的彩色玻璃大门处时我已经要虚脱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台阶,感觉每一步都让自己更接近天国。 “京极堂……你、你倒是慢点啊……” 中禅寺没有理会,径直向上走去。看起来确实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从一进入大楼起我就觉得有什么异样。好像比平时缺少了什么。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上挪动脚步,努力转动大脑回想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 终于到达了顶楼,看来中禅寺已经进去了。我伸手触摸到门把手。 啊。 异样是——太过安静了。 平常的话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就可以听到那绝无仅有的笑声,爬上二楼三楼之间的楼梯更是能感受到那通过声波产生的震动。但是今天—— 太安静了。 榎兄不在? “都到门口了还杵在那干什么?”屋里传来京极堂的声音。我连忙转动把手身体前倾,但是脚却没有准备好,所以整个人几乎是跌了进去。 “啊啊,老师您没事吧?”带着关切的语气冲过来扶我的是侦探助手益田龙一。秘书和寅把托盘放到茶几上也过来查看我的状况。 我想说没事,但喉咙突然停止工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这样反而使两人更加着急。我放弃解释,抬头寻找中禅寺。 中禅寺站在我身边不远处,正凝神盯着……榎木津。 榎兄在啊。 深陷在巨大靠背椅中的男子悠哉地瞧着我们这边上演的滑稽剧,脸上虽挂着笑意,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今日安静的他真正显出了罗马塑像般的温润与美。 而在同样大得夸张的办公桌旁,架着一个火盆。虽说已经进入秋天,但绝对没有到需要用火盆的时候,更何况是在这现代化的华丽大楼里。 “榎兄……怎么了吗?”被扶到沙发上后我问。 “先生没跟您讲吗?”益田脱力似的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有点关切地看了榎木津一眼,“大叔他啊……现在一说话就会吐出不得了的东西啊。” “吐出……东西?” “是玫瑰花。”和寅将茶水摆到我和京极堂面前。 我眨眨眼睛,有点难以理解他们说的话。 这句话虽然在脑内形成文字,却无法把意思传递给我。 是刚刚上楼过度劳累的缘故吗? “你们是说……榎兄他说话就会吐出玫瑰花?”我复述。 “对。” “这、这么离奇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这……这简直是童话里才会有的情节嘛!” 我回头看榎木津,这才发现虽说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神色却有些憔悴。尤其是那眼睛下淡淡的黑眼圈,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出。 但是这样反而是在证明……他们所说的才是事实。 “那……那些……呃,花呢?” 我捏紧双拳,努力寻找回到现实的方法。 “烧掉了,”和寅用下巴示意我们火盆,“听说那东西会传染。” 不—— 这一定不是真的—— 不要用那种正经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啊—— “京极堂,这、这不是真实吧?啊?这种事……怎么可能,啊哈哈?”我转身问他。 中禅寺闭目不语。 不要连你也不说话啊快给我一个解释。 你们这是在捉弄我吧好了我认输了别继续了。 “这就是真实啊,关。”京极堂终于说话了。 什么? 前方的古罗马塑像开口了:“证明给你看好啦。” 与往常大不相同,那是一种有些沙哑且空虚的声音,只有音调还倔强地保持着原有的高傲与自信,却更加对比出他此时的虚弱无力。 话音刚落榎木津猛咳起来。他捂住口部,咳嗽变为干呕。接着他将食指与拇指探入口腔,抽出了一枝—— 玫瑰。 那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血红的花蕾上挂着的体液在下面墨绿带刺的茎上显出其中掺杂着的血丝。 接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花苞——绽开了。 随后—— 枯萎了。 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这、这到底是什么?! 榎木津挥手将这扭曲了现实的东西扔进火盆,殷红的玫瑰坠入赤色的火焰,迅速脱水焦黑,最后化为灰烬。 “榎兄,上面的血是……”中禅寺也变得关切起来。 “刺会刮到嗓子啊。” 他又从嘴里抽出一枝,在花完全打开之前就把它扔进火盆。 火焰窜动。 劈啪作响。 ——这是妖怪吧?!告诉我,京极堂,这次又是什么妖怪在作祟?! ——我、我不想…… ——待在这样扭曲的地方。 “关,清醒一点。”中禅寺回头对我说。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又问其他两人。 “昨天中午先生起床时发现的,不过先生前天晚上回来时没有说话,也许在此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和寅努力回想。 “先生晚上回来就睡了,昨天跟他确认他也说没做什么特别的事。”益田补充。 “前天的话……”中禅寺捏着下巴,“他一直在我那。” “但也没发生什么事,这家伙一直在睡觉。”他随后补充。 “那果然还是在路上碰见什么了吗?可是大叔他不承认啊。”益田愁苦地把刘海撩上去露出低得不能再低的八字眉。 “榎兄,别不承认。有什么事都好,说说你到底遇到什么了。” “都说过了什么事都没有!一、如、往、常、这四个字你们到底听不听得懂!你!连你也要怀疑我吗京极?!”榎木津大叫起来引起一阵干咳,接着从那失去血色的薄唇中抽出好几枝血丝密布的玫瑰扔进火盆。 榎兄的面容显得更加消瘦了。 “我懂了,别再说话了。”中禅寺面色凝重。 “京极……这是青行灯吧?榎兄被青行灯操纵了吧?”我张口。 “青行灯是什么?”和寅问。 “是那个‘百鬼灯’的游戏吧?小时候好像听祖母讲过这个东西……就是大家围在一起讲鬼故事之类的……”益田说道,又转向中禅寺寻求肯定。 “嗯,青行灯说起来并不是特定的妖怪,而是更类似于某种过程。”中禅寺把手插进头发里,“鸟山石燕在《画图百鬼夜行》里描绘的场景就是众人围坐在地狱门前讲怪谈的情景。一般人们将主持这场集会的地狱小鬼称作‘青行灯’。它多为女身,准备一百只蜡烛,化身为人们熟识的人引诱他们参与游戏讲述怪谈。怪谈讲完一个,蜡烛便吹熄一只,当蜡烛全部熄灭时,地狱之门打开,她便将参与游戏的众人拉入地狱。” “也就是说榎木津先生他说一百句话就会死吗?”益田小声惊呼。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吐出花来也是很耗费精血的事情,话还是少说为妙,”中禅寺稍稍坐直,“不过啊,这次没有妖怪。” 没有……妖怪? “对,应该说连事件都没有……啊,都因为你也跟了过来,所以反倒产生了麻烦的事件。”中禅寺嫌恶地瞥了我一眼,又低头怪怪地笑起来,“要是非得说有一个挑起事端的人的话……是非常不好对付的家伙呢……不,还是该说‘无法对付’吧。” 是谁? 他没有回答。 可是,可是…… “可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啊!” “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思议的事情哦,关口。” 我顿住了。 中禅寺站了起来。 “那么,就让我依次破除掉你们身上多余的东西吧——” 没有戴手甲的阴阳师…… 在没有妖怪的舞台上…… 作法了。 “来之前你不是问我意识对人身体的影响吗?这就是例子。”阴阳师伸手指向办公桌前的那尊塑像,“人体,说起来也只是容器罢了。” “容器?” “对,人体承载着意识,是意识的容器。我们做出的一切举动,都是意识在体内融合重叠,最后具化出来的结果。容器内部即是意识,容器内部即是空虚。” “可是现代解剖学已经——”我无法信服。 “这个容器是无法打开的,因为意识无法以具化的形象示人。现代解剖学声称破解了人体的秘密,但是人体本身在被割裂的同时就在生长。” “割裂的同时……生长?”和寅也有些迷惑。 “没错,”中禅寺点点头,“如果是一个袋子,你割破它后是可以得到内部的信息的,但是人体不行,因为人体中承载的意识就像金属单质,而这充满物质的外界正如强酸溶液。曝露在强酸下的金属单质会马上发生反应形成化合物,因此在强酸溶液中,你无论怎么割开金属,都是无法找到露在外面的金属单质的。” “‘钝化原理’么?”益田和我有些明白了,和寅看上去还是有些懵懂。 中禅寺微笑点头。 “人体受到被割裂者和割裂者双方、甚至还有旁观者意识的影响,因而在被割开的同时生长出‘人们所期盼的样子’。但是,意识的作用远比人们所认识到的多。” 脑内有什么东西好像被接上了。 “所以说由意识融合碰撞后产生了某种东西,再来到外界以‘花’的形式表现……” ——就变得不足为奇了。 明知道是诡辩,我却不想反驳。 因为终于回到了现实。 “接下来是榎兄,”阴阳师转身走近一直沉默着的人,双颊不知何时染上一层绯红,“之前的你也听到了。所以,所谓‘发生的怪事’,不是指你四周所见的物质世界……” “——而是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榎木津的心。 “啊,所以说不是妖怪——”我惊呼。 “对,”他回头向我微笑,“这是病,心病。” 榎木津眯起眼睛,脸上好像恢复了一些血色…… 或者说也是微微泛红?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却突然产生了这么大变化。出现了症状却不在第一天立即告诉我。榎兄只是——” 他俯身对榎木津耳语了什么。 沉默的侦探睁大了双眼。 接着他笑起来,转身面向中禅寺: “谁知道呢。” 中禅寺捧着他的脸深吻下去。 在场的其他三人都惊呆了。我看向另外两位,和寅的嘴半张着,益田也放下刘海捂住嘴巴。 这、这确实回到了现实吗? 中禅寺起身,咬着玫瑰茎末端从榎木津的喉咙深处将其抽了出来,又立即吐到火盆里。而沉默的塑像好像也逐渐恢复了神采。 “好了吗?”中禅寺皱着眉擦去嘴角的唾液。 “你的舌头好像被刺割伤了呐。”满血复活的侦探没有再出现异状。他将中禅寺扯到面前用唇拨开他的嘴探舌舔了进去。 ……或者说出现了更明显的异状。

榎兄只是—— 只是发现自己喜欢上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