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的创作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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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条湾在祖国东边偏北的位置,南北两条狭长的土地柳条般地伸进大海,在中间拢出了一片海港。这里的海港到了冬天也不上冻,因此一年四季挤满了船。 船多是从国外来的,带来会滴答作响的钟表、银光闪闪的刀叉、冰凉洁白的手套,然后装上蚕丝、蜡烛等等,再驶向国外。接了外国货的老板们,把东西运上火车,卖到全国各地,得了钱,就在柳条湾盖楼,卖给来这里居住的外国人。时间久了,这个渔村起家的小港口上上下下都透着股洋气。只不过在街上享受西洋风情的,大多还是洋人。本地人去哪了?仔细看,那杂货店柜台后面的、理发店椅子后面的、从船上卸下的货物之间,本地人填缝似的补完了这副海滨商贸图。 本地人里,有点头脑的借着港口混成了大老板,有把子力气的多在码头当装卸工,有手艺的就自己支起一张门面,若实在没什么长处,多留心观察,也总有给洋人打工的营生,不至于饿死。虽说洋人们享受的荣华富贵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总比以前出海打鱼、靠天吃饭强。所以这里的人们不太懂为什么报纸上说要抵制洋人、抵制洋货,要真抵制了,自己不就又要挨饿了吗? 就在港口的西北边,有一家西洋医院。医院的名字是洋文,人们不认识,只看见房顶上竖着一根十字架,所以大家叫它“十字医院”。 十字医院的看病费很贵,本地人大多去不起。但装卸工们一有点儿磕碰擦伤,都愿意往那里去。一是因为那里离港口近,去了就回不耽误上工,二是因为那里有个小护士。 小护士是在船上出生的孩子。父母是谁已经无从查证,船医发现她的时候,她被放在甲板旁的救生艇里。船医二十岁就上了船,在船上错过了娶妻生子的时机,如今年近花甲的他把这小姑娘当亲生女儿看待,精心照料她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姑娘逐渐长出了东方人的模样。船医也感到自己的生命日渐稀薄。于是在她九岁的一个清晨,他将她留在了柳条湾的十字医院,踏上轮船,再也没见回来。 转眼又一个九年过去了,昔日的小姑娘成了这家医院的小护士。小护士脸蛋圆润,生得一只俊俏的小鼻子和樱桃小口,乌黑的大眼睛滴溜乱转,让人看了不禁莞尔:不知她这会儿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 小护士长得可爱,心地也善良。她总背着医院给穷病人拿药,悄悄给装卸工包扎伤口,有时有老人小孩生病发烧,她还会上门探望。小护士懂一点医术,遇到不懂的,回到医院去,隔天也能说出个一二来。所以本地人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愿意来这。 小护士也不是没被抓过。护士长抓她偷药,她就理直气壮地和人顶嘴——“我们在船上那会儿,只要看到有人落水就一定要救起来,因为整个海上只有我们这些人了!我们脚下的土地不也是一艘巨大的船吗?难道船大起来了,就可以对落水者见死不救了吗?”护士长拗不过她,罚了她三个月的工资。别的护士都笑话她,说她去照顾那些有钱的洋人不好,非得和乡下人混在一块儿。看那胸科的小王,刚来两个月,被西班牙来的大老板看上了,现在辞职去做阔姨太去了,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医院里没人愿意借小护士钱,小护士就自己挺着。直到饿得两眼发黑了,来给孙儿看病的赵大娘看出了问题,才知道她已经一个礼拜只吃过半块馒头了。小护士吃着街坊给的粥,眼泪顺着脸颊掉下来。众人劝她不要再为他们偷东西了,还有装卸工说要养她一辈子。她笑了,擦了擦鼻涕,叫大伙儿不用担心,她能行。再往后,她依然给大家免费包扎,护士长也不再抓她,只是大伙儿很少再看见她出门逛街,或者穿新衣服了。 小护士年纪不小了,街坊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码头有好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喜欢她,手指割破了皮也要去找她上药。她把他们全轰走,多一个字都不说。医院里也有洋人来追求她的,她尽了护士的本分便不多停留,于是也没个结果。有人直接问她为什么不找个中意的对象呢?她说,她早晚有一天会坐上船,去救全世界的病人。 赵大娘说,这孩子是从海上来的,心还在海上飘着。她时常能看见,小护士闲下来的时候总是神情落寞,单手托腮倚在窗户上,看向茫茫的大海。 小护士的心靠岸了。那是那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和雪花一起闯进医院的是被从船上抬下来的男人。男人得了败血症,口腔溃烂,发着高烧。小护士照顾了他七天七夜,男人的烧终于退了,又过去快一个礼拜,男人能开口说话了。 男人说自己是个诗人。十六岁离开这里,在别国的土地和海洋上漂泊了十二年,如今居然病倒在了自己的故乡。他说在西方有很多他这样的流浪诗人,他们唱王公贵族,唱边疆战事,唱写给恋人的情歌。他们自由,热烈,对他们而言生活便是一场冒险。他给小护士看他已经磨得发亮的口琴,为她唱她听不懂的外文歌。他说他写诗是想让人们相亲相爱,他不喜欢打仗。他告诉她这家医院的名字是“希望”。小护士依然喜欢倚在窗户上看海,但这次她的眼里有了光。 小护士再也没提过上船的事。诗人也再没出过海。他进了当地的中学做老师,还向杂志社投稿。他们在冰雪消融的春天结婚。婚礼上,他们念诵诗人写的誓词。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小护士不再像以前那样古灵精怪了,举手投足有了大人样。上秋之后,她的肚子胀起来了。可鬼子的军舰也开到了近前。柳条湾的洋人搭着货船跑了,本地年轻力壮的男人全都要参军。诗人自然也在其中。 小护士怕极了,揪着诗人的领子叫他不要走。诗人亲吻她安慰她,说自己是去维护世界的和平,等世界和平了,他就回来了。 诗人走了。小护士等啊等。这年冬天尤其冷,大雪封了门,港湾的海面上都浮着碎冰。这天晚上,有人敲响了教师宿舍的门,送来了诗人的口琴。 街坊都来安慰她。但她不相信。小护士还是每天帮别人包扎治病,可今年雪大,她在路上跌了一跤,把孩子跌没了。 小护士躺在病床上,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两眼直视天花板,谁来了都不应声。住院第五天,她终于能勉强下地了。第六天,人们从海里捞上来了她。 于是小护士又住了十天的院。大家怕她再次寻死,轮流守着她。可她似乎没事了似的,没等自己好利索,又要帮别人看病。 她说,她在水里听见诗人说话了,叫她好好活着,等世界和平了,他就回来找她。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鬼子来了,鬼子住进了西洋小楼,鬼子又被国军赶跑了,国军刚住进西洋小楼,又被解放军赶跑了,最终人民住进了西洋小楼。听说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成立了,世界太平了。全柳条湾的人民都在欢呼。如今已经老大不小的小护士神色间也添了光彩。 ——小护士现在刚满三十岁,总这么自己一个人也不是回事啊,看她最近心情好,要不,趁机劝劝她?邻里这样商量着,不过,还是被小护士婉拒了。 新国家成立了,新生活开始了。人们很快投入进生产建设中去,渐渐地忘记了小护士。她似乎还在医院,但具体在做什么呢?算了,谁在乎呢,反正知道了也不会让手里多一块钱。 又一年的冬天,小护士再一次被人从海里捞上来了。不过这次她没再住院,她成功了。她手里攥着诗人的口琴,肉嵌进琴格子里,难以拆分。她的脸上挂着笑,仿佛明天就要出海,去救全世界的病人,也好像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嗔怪一声,世界都和平这么久了,你怎么才来? 也许,他们会在和平的年代再次相遇吧。

该翻译仅为本人个人学习日语使用,严禁一切转载和抄袭

【始】——代替前言 “一九八八年”对于我曾经就读的宫崎县立高中而言,是相当值得纪念的一年。因为正好那一年,(学校的)棒球部在夏季甲子园大赛中首次登场了。 那是距我入学一年前左右的事情。

像甲子园这样的活动,对于地方公立普通高中而言应该称得上是盛事了吧。在这不得不纪念的“一九八八年”里,其他社团还有当季应考生也都同样努力,整个学校的气氛都相当高涨。 不过当然了,这些对于还没入学的我们来说就不得而知了。前辈和老师们屡次给我们新生讲那段“一九八八年”的回忆,每次听到那些故事,我都会不自觉地联想到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经济高度增长的样子。

我入学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九年)同样,一开始我们延续了那种情绪,校内洋溢着躁动的期待感。是那种“今年也会发生些预料之外、令人欢欣雀跃的事情吧?”的期待感。就好像期待着大量的余烬能再次熊熊燃起一样,有种不可思议的氛围(话虽如此,很遗憾地新的火势终究没有出现,那种高涨情绪在这之后就逐渐消散了)。 庆典之后余热的一年——一九八九年对我的高中来说有着这层意思。即便是近二十年后的现在,只要一想到“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就有一种高高飘动着的东西即将落下之前的轻飘飘的失重感,萌生出那种无法捕捉的心情。又或许春天或多或少会使人萌生出这样的情绪吧。

哎呀或许也有可能,故事要单纯得多,躁动的原因仅仅可能是出于施工。因为从多年前开始一直持续的大规模校舍改建,在那时恰好结束了。 由于每天连续作业,空气总是布满灰尘,还持续不断地传来某种噪音。校内频繁出入工人的卡车、放眼望去施工人员似乎比教学人员还多、哪里都有不让进的地方,我感觉全校师生像是暂住这里似的。 旧校舍被用罩布盖住并被拆解,不熟悉的建筑物里散发出全新的油漆味。记忆中的风景被逐次替换,托它的福无论何时都似乎无法掌握学校的全貌。

我试着在高中同级的友人中打听,也基本没有人详细地记着“一九八九年”春天的情形。大概就像重新开辟的街道在施工中是什么样子,路人们谁也记不住一样吧。 路人们为了方便起见,路过施工现场时会让时间“临时停靠”。因为既然是暂时的、新景色终归会展现出来,就没有特地驻足观看之类的好事者了。建筑物完工之后,街道上的时间再度流转,眼前的景色成为了“改变过的事情”。施工过程这件事,或许会作为短暂的片段的记忆残存于某些人心里,但是不久就会像掸落木屑一样消失殆尽。我从毕业之后就从未打听过高中学校,那里当然也更没有那年春天的痕迹了吧。都像木屑一样随风飘散了。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找到小小的文化部的我决定在话剧部参观学习。 话虽如此,我并非拘泥于话剧。怎么说呢,只要在小巧玲珑的文化部里我做什么都行。 也许,对于我这个从那种不大的初中升上来的人而言,这个瞬息万变的庞大学校给我带来了相当的压迫感吧。我想拥有一个能让我喘口气的那种、仅属于我们自己的居所。 话虽如此,本来决定参观学习为止都还不错,但找到首要的话剧部活动室着实不易来着。这略微有些过于玲珑精致的话剧部不仅出于施工要在校内四处搜寻,甚至大部分学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学校里有话剧部这回事。很多人向前辈打听,才终于知道了话剧部活动室在学校东边的角落里。

放学后第一次拜访活动室的那天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所有模糊不清的那年春天的记忆中,那可能是唯一一个鲜明清晰的场景。

煞费苦心找到的,是一栋极为古老的建筑物。在学校用地东侧静静伫立着一栋平房木制校舍。作为容纳了衣服、烹饪等教室的校舍,它被大家称为“家政课楼”。像我这样的男学生本该跟它几乎无缘。若不是有这样的契机,直到毕业的三年间我可能一次都不会踏足那里。 建筑像是没有被用作教学了,几乎连个人影也没有。校舍四周围上了禁止入内的胶条,我知道这栋建筑就要被拆除了。 用作话剧部活动室的,是家政课楼最深处的服装教室。跨越禁止入内的胶条、打开咯吱作响的门扉,就进入了昏暗的建筑。能够闻到一种灰尘与霉菌相交织而成的嘈杂气息。 傍晚时分,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漫步,颇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潜入了独居老妇所居住的厨房一样,有种内疚的心情。进入教室的门似乎因为没有装好,不好打开。凑合着堆起废品当脚凳,从破掉的窗玻璃处钻进来倒好像成了正式的门路。

房间几乎空荡荡的。 桌椅已经几乎全部被运走了,公告牌上连一张贴纸都没有。只有用来量尺寸的软布人体模型随意摆着,迎着窗外的夕阳。地板上到处都是掀开的瓷砖,上面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在教室的深处,放着四五张磨破的榻榻米。这里似乎就是话剧部的地方了。除此之外,像是施工的声音、学生们的喧闹声等等,在这里总有一种遥远而听不真切的感觉。 我是多余的那个,就坐在旧榻榻米上,久久地等待话剧部成员们。然而,全然没有谁能过来的迹象,那时候我甚至产生了校园内只有我自己的感觉。好像身处一个村人们都不知道的岑寂的神社里。被周密的结界环绕着的,是从上至下毫无用处般的、在山林深处静静变旧的圣域—— 那天的结尾是谁也没来活动室。当时仅有的一位话剧社前辈虽说也在,但她还兼任着乒乓球社的经纪人,那个时候似乎一直呆在体育馆里。 虽说我只身一人直坐到天完全变黑,但大约放学铃声响过之后我就放弃并且回家了。

自那几天后,我正式加入话剧社了。决定我入社的准则到底是什么来着,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当时已经开始拆迁的话剧社活动室所在的家政课大楼,在那之后的数月间拆完了(如今那里应该是一片广阔的自行车停车场)。 丢掉了住所的可怜的话剧社,再度在校内流离辗转之后,这回在学校西边一带的小彩钢房里成家立业了。 不久之后社员增加了,我对社团活动变得更感兴趣了,新校舍也大体完工,校内的噪音也渐渐消失了。 有什么缓慢地变化了。

无论如何,我就这样开始了演艺生涯。我不知道这让我今日的职业观受到了怎样的影响。不过,那间空荡荡的服装教室我至今还时不时地回忆起来。作为最开始的场所,也许相当不赖呢。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眩晕坡的时候,京极堂正在往旧书店的门上挂“今日闭店”的牌子。他身旁站着妹妹中禅寺敦子。 京极着一袭黑衣,只有木屐带是红色的。他戴着手甲。 是阴阳师的装束。 “京、京极,你要出去吗?” “如你所见,我都已经把外套穿好了,闭店的牌子也已经挂在门上,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人就在外面,所以想都不用想,我肯定是要出去的吧。”阴阳师绷着他那张一贯不高兴的脸。 “关口先生,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了。”敦子向我道歉,匆匆离开。 “她是要上哪去?” “帮我把鸟口叫到榎木津那去。”他锁好书店的门转身就走。我踉跄了几步慌忙跟上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如果只是大师的创作灵感有所枯竭,来我这里寻找适合放进怪奇小说里的题材的话,今天恕不奉陪。” “才不是那种闲事!唔,虽然对我而言也不是闲事……可是、可是……” “难不成益田那家伙既不敢来我这儿又不敢回侦探社,去你那里避难了?” “你、你怎么知道?!” “还真在你那啊。”京极堂反倒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是益田的事情?你、你现在出门和这件事有关吗?” “我也是随口一说罢了,”他说,“今天早上寅吉从侦探社给我来电话,说益田自打前天出门寻找丢失的狐狸之后到现在也没回过侦探社,问我他有没有来过我这里。我当然没见过他了,寻找宠物这种事本来就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吧,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问了问具体情况。刚刚看你这么紧张,我正想到此事,就随口问了一句。至于我现在出门,正巧也和他有些关系,所以我临时改变计划,在去神保町之前要先不辞辛苦地去你家把他给揪出来。” “啊,”我突然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益田他的状态似乎不妙。” “他做贼心虚。” “不至于这么说人家吧……” “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他八成是有事情想瞒着榎木津才不回侦探社,总之不会是因为忙于找狐狸而没有时间,毕竟都闲到去找你了。你们两个之间能成立的对话也就只有他单方面的诉苦,因为他不可能蠢到去寻求你的建议,所以他一定是把该查的都查明白了,却不敢把结果告诉给榎木津或者我,这才找上你。” 完全被看穿了。 我不小心迈大了步子,差点从眩晕坡上摔下去。 京极堂倒是走得平稳又轻快,丝毫没有等一下我的意思。 “他都跟你抱怨什么了?”他问。 我运转自己混沌的大脑,转述益田告诉我的事情。 “他说他看见了青色的火?”京极堂听罢说道。 “没错,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狐火’吗……” “京极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这些做奴仆的都怎么了,造反比赛吗?”他自顾自地说起来,“一个个地自以为能瞒住我和榎木津,倒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京极突然停下脚步,我没有站稳差点栽倒。他转头看看我,神情里竟颇有些怜悯的味道。 “居然还不识好歹地把你卷进来了,关口。” 可能只是在嫌恶。 ——所以说发生了什么啊? “所幸这次妖物的目标不是你,我不需要费心劳力地给你祛除什么。不过看在你向来喜欢看热闹的份上,你就也跟着一起来吧。不,你先自己坐车去神保町吧,要是因为去抓益田而多走了一段路,把你给累垮了反倒会引起麻烦。” “不是我……难道有别人被附身了吗?”我问。 “正是如此。” 中禅寺拐一个弯,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这才察觉原来自己已经到中野站了。 当我到达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时候,客厅里除了榎木津还坐着青木文藏。 青木见我来了,起身向我行礼。我连忙摆手请他坐下,自己来到他对面坐好。 “什么风把关口先生吹来了?”寅吉从厨房端来热茶。 “京极叫我来的,他一会儿也要过来。敦子和鸟口可能也会来。”我说。 “我也是被中禅寺先生叫过来的。”青木说。 榎木津的身体埋在靠背椅造成的阴影里。我怀疑他可能睡着了。 “先生从本宅回来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寅吉忙完,也来到沙发前坐好,“闷闷的,也不闹,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没事,害得侦探社这两天怪安静的,我反倒有些不习惯呢。” 我疲于刚刚的劳顿,只点头附和。 就在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的时候,敦子带着鸟口进了门。敦子和刚刚见面时一样富有活力,但鸟口不知为何有些阴沉。寅吉小跑进厨房准备茶点。 紧接着京极堂也到了。他身后跟着益田龙一。 益田见到榎木津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从进门开始就紧紧躲在京极堂身后。可榎木津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向京极开口了: “你来干什么?还把奴仆、蠢蛋和小敦都叫过来了。这里没有祈祷师出场的份。” “应该说没有侦探出场的份才对,”京极堂摆出罗刹一般凶恶的脸孔,“我只是借用一下你这里的宽阔空间,为他们在伊豆事件中留下的余孽收拾烂摊子罢了。” ——余孽? “还有,我要替干麿先生解决麻烦,所以需要用你这里做舞台。” “舞台?麻烦?是妖怪吗?”我问。 榎木津眯起他硕大的双眼。 “会死吗?”京极堂没理睬我,径直问道。 “会死。” “原因呢?” “不清楚。” “喂,你们这样对话别人根本听不懂啊!”我说,并环顾四周寻求认同。但是…… 敦子闭口不语。 鸟口神色慌张。 青木盯着地面。 益田躲在京极堂身后。 只有刚端来茶点的寅吉和我一样茫然望着众人。 没有人发声。 仿佛神与死神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对质,容不得凡人插嘴。 “还有一个问题,” 死神缓缓开口, “甘心吗?” 罗马雕像的脸产生了松动。 “当然不甘心了。” “我知道原因。”京极堂说。 侦探扬起眉毛。 “喂!你以为你躲在京极背后狐狸就能死而复生吗你这个笨蛋王八蛋!躲进猴子窝里也没用!死了就是死了!你钻进地缝里它也复活不了!”他突然跳起来大喊。 “噫!”益田吓得缩紧了脖子。 “‘噫’也没用!‘嘎’也没用!没救了就是没救了,又不是你杀的!” 鸟口抱住脑袋。 “还有你!鸟头!”榎木津突然转过来,“明明什么都没看到,你又在犯什么傻?咦,小敦你也在啊……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小敦也在呐!啊,那个小芥子也在。” 青木咬紧了嘴唇。 “他真的也掺了一脚吗?”京极堂似乎颇为惊讶。 “没错!还有那火是什么?奴仆们聚在一起开篝火晚会吗?但是就凭你们几个,想要推翻我榎木津大明神还早了两千年呐!两千年也不够!因为大楚国到最后也没建成!” 榎木津说完这些,身子向后一倾,整个人栽回到扶手椅里。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就这些?”京极堂问。 “就这些。”侦探再次把脚搭上桌子。 阴阳师的脸色阴沉下来。 “不全啊……”他低声说。 什么不全? “榎兄所看到的缺乏最关键的两个动作,”他抬起头,“你们当中……有谁闭眼了吧?” 是你吧——京极堂看向青木。 青木垂下头。 难道说……榎木津刚才在向京极堂提供情报? “我原以为只有你能识趣一些,不和这些人瞎胡闹,不过没想到你似乎学木场修那个蠢货学到骨子里了。” 青木低声说:“对不起。” “给鸟口下咒的也是你吧?” 青木沉默半晌,点头称是。 “青木先生没有给我……”鸟口抬起头。 “听着,”京极堂打断他,“狐狸现在可是怨气十足,急着想要找凶手报仇呐。” 鸟口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门铃在此时“咣当”响了。

寅吉把来人引到座位前,态度恭敬得过头。 来人是位高大的老者,身形和干麿先生一般,但面相却与干麿先生相差甚远。此人头发稀疏,皮肤黝黑,五官缩在一起,嘴唇边上的两道皱纹深深地刻在脸上,高挺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方框眼镜。他没有用拐杖,看来腿脚还算利索,不过也可能只是他长得比较显老而已。 “您大驾光临,恕晚辈有失远迎,”京极堂向他行礼,“桥本先生。” ——他就是桥本彦七?!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老者摆摆手,被寅吉引到上座坐好。 桥本彦七一来,座位立马不够了。京极堂向妹妹使了个眼色。敦子说着“我去厨房帮忙”离开了客厅。 榎木津连个招呼都没有。 “容晚辈自我介绍。在下名为中禅寺秋彦,是跟不上时代潮流、还在做这卜卦驱邪生意的人。正是晚辈斗胆邀请先生前来此处,以解释我最近看到一件怪事。”京极堂在他对面落座, “至于在座的一干人等,都是榎木津礼二郎的随从,所以不必在意他们。” 真是随意的介绍。 桥本环顾众人,点点头:“没想到榎木津先生有这么多追随者,还有你这种做奇怪生意的朋友,真不愧是子爵的贵公子啊。” ——结果只把京极堂一个人认作是榎木津的朋友了么。 “你刚刚说‘怪事’,与老夫有关吗?” “正是,”京极堂说,“三天前晚辈在神田川河畔走着,不曾想竟在河面上看到了狐火。” “狐火?” “没错,我顿时心中大骇,想到一定是有某位狐大人屈死与此,才点起怨火。于是我立即请人搜查河面,果不其然找到了一具狐尸。 “虽然这样很残忍,不过还请确认一下,这的确是您所奉养的狐大人吧?”京极不知从哪取出一张照片,是从河中打捞出来的尸体照片。 桥本看了两眼便别过脸去:“这的确是我的若丸,不过并不是什么狐大人。” “您并不是以侍奉为目的饲养的她吗?原来是这样啊……这可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不就是一只狐狸嘛。”老者见京极堂面露难色,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 “如果说若丸不是保佑您的狐仙大人的话,那恐怕就是祸害人的狐妖了啊。” “你把话说明白。”老者皱眉。 “晚辈无意冒犯,”京极示意他放松,“我以为桥本先生是知道狐狸的地位才将其供奉在家中,却没想到先生竟对它不甚了解。暂且问一下,您请若丸到家中有多久了?” “一年半左右吧。” “已经一年半了么……这一年半间,家中可有白事?” “未曾有过。” 京极堂放松了表情:“那么,至少若丸并无恶心,这实属万幸。” “桥本先生,我想您一定还不了解狐究竟是一种多么强悍的灵兽吧。”他接着说,“狐作为年代最久远的灵兽之一,到现在还被人们熟知。它身上所承载的力量也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博大,远远超越了一般妖怪。” “超越一般妖怪?” “没错。这样说吧。出现时间不长的妖怪,其传说往往比较单一,能做到的事情也相对较少而且固定。比如大入道就是近期才产生的妖怪,它出现的时间只有一百年,有关它的传说也仅限于‘山林之中出现的巨影’这一类,各地传说间的差别也仅限于人看到巨影后的不同反应罢了。还有些妖怪虽然存在时间长,但在流传中出现了差池。在这之下有的妖怪被人们遗忘,逐渐丧失了真身,比如涂佛;有些妖怪则随着科学的发展融入进了新时代的框架,比如不知火。” “妖怪……融入新时代?” 老者似乎对话题产生了兴趣。 “是的。不知火本来是传说中龙神的灯火,是海面上突然出现成百上千个火光的现象。它本身是妖怪,但在大正时期被科学家们拆解,收入了科学的体系。科学家们以滩涂形成的散射来解释不知火,这时,它的力量就被人类掌控了。但狐却与这些都不一样,狐不仅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被定义为了精魅,而且有关它的传说至今还在流传。狐的力量既没有散失,也没有被人用科学拆解。而更重要的是,狐在流传之中生出了庞大的力量体系。它们既作祟,又是神明的使者,既与人交好结为连理,又魅惑众生吸人精元,既施恩于弱小者,又对冒犯者睚眦必报。而且它们又掌握着化身为人的本领。所以说狐的力量实在是他物所不能及。 “而且和其他流传有正负两面传说的妖怪还不一样,狐对人类是善是恶,决定权在它们手上。”京极堂说。 “我认为狐狸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分为善恶两方罢了。”老者说,“就像玉藻前 是恶狐,稻荷神的狐狸则是善狐……” “您认为稻荷神狐是善狐,”京极堂立即说道,“但稻荷神的狐之所以能够成为使者,正是它们做出了恶事。” “你可别骗我,京极,”我忍不住出声,“谁都知道狐狸是稻荷神的使者,而且到现在也没变过,难道你是想说狐狸妄图取代稻荷神,成为神明本体吗?” “不是它们现在妄图取代,”他说,“而是已经取代了。” 狐狸……已经取代了稻荷神? “人们现在对稻荷神的普遍理解是物产之神, 其形象多为女性,也有老者一说,而其最主要的标志就是狐狸坐骑或使者。但是在最早先,我国本土的稻荷信仰所崇拜的并非我们熟知的谷物神,而是祖先神。稻荷神的本体也非人类,而是蛇。” “蛇?” “对。《稻荷大明神缘起》一文曾经记载,早期在日本本土占统治地位的是荷田氏,他们信仰的稻荷神名为‘龙头太’。文中说到:‘彼三御之龙头太,自和铜中年,既达一百年。山麓结庵,以昼耕夜樵为业,其面如龙,颜面有光,照夜似昼,人名之云龙头太。云其姓为荷田氏,乃稻荷之故。’文章中所说的‘龙头太(Da)’其实就是大蛇(Da)。注意,这里的蛇是稻荷神本体。而蛇这一形象,在古代也因形似男性生殖器而被赋予了生殖崇拜的含义,所以它是代表传承的祖先神。到了后来,徐福东渡,秦氏踏上了这块土地。秦氏马上利用他们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农耕商贾的知识占据了统治地位。而他们所带过来的信仰,是狐。” ——狐是外来者。 “很快地,人们对狐的信仰超越了对原来龙头太的信仰,狐接替了龙头太稻荷神的地位。这里就出现了偏差,龙头太本身就是稻荷神,而狐是稻荷神的使者,但是狐所侍奉的稻荷神,不再是龙头太。” 的确,无论是哪里的稻荷神,其形象或者是标准的人类,或者与狐挂钩,没有任何一个稻荷神的形象是与蛇相联系的。 “这就是说,狐其实早已将稻荷神架空,自己掌握了稻荷神之实。它们做得很聪明,因为倘若自己直接取代了当地人信仰的神明本身,恐怕一定会引起群愤。但如果狐甘做神明的使者,便不会遭到本地人反对,反而会更迅速地融入这个群体。甚至到了十四世纪中叶的《稻荷大明神流记》中,已经传出狐狸自愿拜在稻荷神门下的故事。而这时的稻荷神,已经不再能代表日本居民的祖先,所以它由祖先神变成了谷物神。想想看,有关稻荷神显灵的传说里,都没有本尊,只有狐狸。稻荷神的别名‘御馔津神’又被写作‘三狐神’ ,所以狐早就取代了稻荷神,拥有了神明之实。” “那龙头太……”我突然想起。 “被狐杀死了。”京极堂说。 “杀死了……”老者低声重复。 “说狐善于玩弄手段、谋权篡位不是没有根据,在秦氏带来的狐面前,玉藻前都不能算最棘手。” 玉藻前只是化身美女、吸取鸟羽天皇精气,最后还被安倍晴明看破真身,死在那须野。而跟着秦氏来到日本岛的狐狸,不仅杀死了原神成为神明,而且还被人供奉至今……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过好在稻荷神狐对人类也无恶意,它甚至已经被人们广为接受和传颂了。不过,这也只是它的意愿而已。如果狐想作恶,是很难被阻拦甚至是发现的。”京极堂接着说,“中国清代的笔记体小说《聊斋志异》中就有一则名为《九山王》的故事。故事说曹州有个姓李的,有一老叟租借他家的荒院,自此之后李生的家里日渐兴旺。后来,李生发现原来老叟一家都是狐狸,租借荒院是为了居住其中。于是李生放火烧毁了荒院。院中登时哀声四起、狐尸满地。这时,恰巧出门的老叟回来了,看到眼前此景,老叟又气又恨,说‘奇惨之仇无不报者’,便化作一阵烟散去了。李生以为他只是说说,也没当真。后来,当地出现了个知名的相士叫‘南山翁’,李生就去找他看相。南山翁说他有帝王之相,建议他聚众起兵。李生按照他说的去做,果然一呼百应,连战连捷。他便自立‘九山王’,想着黄袍加身指日可待,却没想结局竟是官兵压境,李生被株九族。而一直辅佐他的南山翁此时却不见踪影。他这才想起,一切其实都是当初那只狐狸所实行的复仇。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写道: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冥之间;仙妖异途,狐则在仙妖之间。所以,狐非仙非妖,从另一方面说就是既仙又妖。人不去惹它则兴许能逃过一劫,但是一旦有哪里冒犯到它了,恐怕很难躲过灾祸。”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鸟口似乎紧张了起来。 “——所以说先生的狐没有作恶,实属万幸啊。”京极堂接着说。 “若丸……”老者低语。 “想到曾经庇护田宅的狐大人如今已命丧黄泉,连我这个外人都不禁悲从中来,先生心中的痛晚辈也能体会一二。”京极突然换上一副感同身受的悲伤面孔。 “啊,若丸已经……”桥本好像这才想起若丸已经去世的事情。 “可是,狐大人离世时,似乎留有不小的怨念……”话锋一转。 “若丸……狐大人她,怎么了吗?”桥本紧张起来。 “她留下了狐火啊。” “师父,我插一句,”鸟口说,“狐火不是挺常见的吗?我小时候经常听奶奶说谁家的谁又看到狐火了……” “你说的没错,鸟口,”京极堂说,“出现狐火并不奇怪。全日本除了冲绳县以外其余各地全都有关于狐火的记录。除了‘狐火’之外,它还有‘ヒトボス’‘火点し’和‘燐火’等名字。狐狸本身在中国就被视为纵火之兽。最早遇到狐狸纵火的人是三国时期的术士管辂。虽然有关他的记录已经失传了,但唐代文集《初学记》曾经引述过一段《管辂传》,文中写道:‘夜有二小物如兽,手持火,以口吹之。书生举刀斫断腰,视之,狐也。自此无火灾。’可见狐火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被人们记录。在日本,江户时代后期所流传的《百鬼长卷》中也出现了狐火的形态刻画。宽保时代的杂记《诸国里人谈》中也有元禄初期渔民打捞上来狐火玉的记载。” “狐火玉是什么?”老人问。 “是狐狸口中衔着的用来发出狐火的东西,这东西即便在水里也能放出火焰。我想神田川河面上漂着的就应该就是狐火玉。” 益田和青木似乎有所触动。 “有关狐狸是如何放出火焰的传闻有很多,《本朝食鉴》还把‘狐’字理解为‘腐败、腐朽’的意思,认为狐火是指山中的落叶败果腐坏之后放热自燃而生的‘腐败之火’。到了明和时代,高井兰山的《训蒙天地弁》则记载狐狸用人的头盖骨和马的骨骼制作狐火。这种用人骨和马骨或者马蹄制作狐火的说法好像在那段时间里颇为流行,三好想山的《想山著闻奇集》、长野县的奇谈集《信州百物语》等书里都有记载。到了鸟山石燕这里,他将这三种说法相结合,绘制了这张图画。” 京极堂从怀里取出《画图百鬼夜行》。他翻开到“狐火”的那一页。 画面上有三只狐狸。 左边的狐狸从口中喷出火焰,火焰当中有一颗球。 ——狐火玉。 右边的狐狸……抱着草木。 中间的狐狸……看向马骨。 狐狸的身后是宽阔的河川。 神田川。 益田告诉我,他是在神田川的河面上看到的狐火。 “虽然民间普遍流传的说法是狐火会将行走于山林中的人引入歧途。其实看到狐火并不一定是坏事。比如在秋田县还有山形县的出羽一带,狐火又被称为‘狐松明’,是只有狐狸结亲时才会出现的景象。当地人把它视为祥瑞,如果谁有幸看到了,就会有用不完的好运等着他。在王子稻荷,狐火则是每年大晦之日狐狸们聚集于榎树之下参观稻荷神殿时所点的灯笼。农民们依靠这一点预测庄稼的收成,如果狐火多的话,来年收成就好,如果少的话,反而会歉收。” 狐火少了反而不好么…… “但是,”阴阳师打断我的思绪,“几乎没有狐火是在冬天出现的。” 鸟口“啊”地一声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 “你也没听你祖母在冬天提到过这些事对吧,鸟口?”京极堂问。 “虽然是听过很多遍,但仔细想想的确没有在冬天听到这类事的记忆……”鸟口的脸色变得苍白。 “这就对了,因为冬天的狐火是纯粹预示着不详的火啊。” 京极堂将视线对准桥本彦七。 “有关冬季出现狐火的记载少之又少,目前能找到明确文字记录的只有正冈子规的‘狐火映水寒’和‘塀越狐火见愈寒’两句 。但是无论什么传说,冬季的狐火都代表着无限的怨恨与执念。” “这就是晚辈所谓的‘怪事’,”京极堂把身体微微前倾, “狐大人……究竟受了什么委屈?” 话题……回到了最初。 老人的嘴唇在颤抖。 “狐大人死也要放出狐火,她的怨念可不是一般地深,恐怕看到那火的同类们都已经开始在考虑报仇之事了吧。”京极继续说道,“晚辈今日其实是代表狐大人而来,特地要讨个说法。” 桥本彦七的表情在瓦解。 他……中计了。 “师父,”鸟口说,“我、我……我现在就——” “都是老夫的错,” 老者用高大身形撑出的气势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利用了若丸。”

“若丸走路不稳,还经常在院子里疯跑,有的时候甚至会攻击人,这些都是……几个月前我还住在水俣市时就出现的状况了。”桥本开口讲述,“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但其实不止我家的若丸,全市都有很多宠物因这种状况死去了。” “十一月的地方报纸上曾刊登过水俣市在去年有五万以上的猫离奇死亡一事。”京极堂补充。 “五万以上?!”我叫出来。 鸟口也吐出他的口头禅。 “是的。”老者静静说着令我们大为惊骇的事情,“而就在这个时候,公司的资金周转陷入了困境。我几次希望能获得子爵的帮助,但都没能成功,于是动了邪念。” “邪念……?” “我想到反正若丸也快要死了,不如就利用一下这只狐狸——不,利用狐大人来制造一场威胁。因为连水俣本地人都不知道这些动物的死因究竟是什么,那么如果它死在了榎木津宅,我就可以轻易地将罪责推给这边,干麿先生这次一定没法再推脱下去,只能答应我的请求了。于是我先给若丸注射了镇静剂,再带到了榎木津宅……” “所以若丸当初跑掉是因为镇静剂失效了?”益田问。 “应该是这样吧……狐大人一定是因为我利用了她的死,玷污了她的名声才会如此忿恨。” “——榎木津先生,我实在对不起令尊以及诸位,我罪该万死。” 老人站了起来,向榎木津深深鞠躬。 桥本他……早就知道若丸会死掉。 他带着若丸前来拜访干麿先生,不是为了把它当做珍品赠予…… ——而是为了栽赃。 我打了个冷颤。 侦探沉默着。老者就这样弯着腰。 在场的没有人出声。 “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啦。”榎木津终于开口。 桥本抬起头。 “你想干什么都瞒不住我,当然也瞒不住我那个笨蛋老爸。狐狸死掉是因为它肯定会死,至于你拿快死的狐狸来诓那个老头子,要是他中招了我反倒要拍手叫好呐。” 他是他,我是我,你在这儿道歉没有任何用处——侦探的语气异常平稳。 是因为桥本做出此事的目的本来也只是想为公司解决麻烦,所以侦探才没有像平常那样大闹一场吗? 若丸的死和桥本没有关系。他诓骗老爷子也不是为了谋求不当利益…… 是因为这次的事件缺乏“恶”的因素,他才会这样安静吗? 京极说这次事件没有侦探出场的份。 老者起身看向榎木津,眼中含着别样的情绪。 “我再说一个有趣的事情吧。”京极堂说,“说到榎木津家,倒是跟稻荷神狐有一些渊源。” “榎木津家和狐狸有关?”益田叫道。 桥本重新在座位上坐好。 京极堂从线装书里抽出夹在其中的一张纸:“这是歌川广重《名所江户百景》中的‘王子装束榎、大晦日之狐火’一图的仿制品,请注意这棵榎树。” 我们所有人都凑了过来。 画上是晦暗的天空,一颗榎树伫立着,下面是成群的狐狸。 “每年的大晦之夜,也就是当年的最后一天,整个关东的狐狸都会聚集在这棵树下以进入稻荷神殿,而这棵榎树其实就是神殿伪装起来的入口。” ——所以才叫做“装束榎”么。 “也就是说其实这棵榎树并不存在……”青木说。 “不,树是确实存在的,通往神殿的入口也就在树上,只是普通人看不到这个入口罢了。”京极堂说,“这棵树在历史上也有所记载。但它最终于明治时代枯死,到现在其本身已经无迹可寻,不过就在当地的装束稻荷神社附近,有一条路被称为‘榎町’。“ “这和榎兄的姓氏到底有什么关系?”我问。 “你还不明白吗?”京极堂看向我,“所谓‘榎木’就是这棵树,而‘津’代表的是聚落。因榎树形成的聚落——不,在榎树之中形成的聚落,正是榎木津这个姓氏的来历啊。” 在榎树之中形成的聚落…… “难、难、难道是说、说——”益田惊讶地舌头打结。 “难道说‘榎木津’最初指的就是聚集在稻荷神殿之内的狐狸吗?!”青木说。 “那、那不正是架空了稻荷神的、真正的神明吗?!”我说。 鸟口“呜嘿”地怪叫一声。 桥本彦七也惊讶万分。 我们一起抬头看向榎木津。 侦探像个看热闹的局外人一样迎着我们的视线。 “所以说,您对狐狸做过什么,干麿先生心里一清二楚。”京极堂突然把话题带回正轨。 “这样啊……”桥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以您现在应该理解先生不愿参与此事的原因了吧?” 老者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站起来:“我明白了。我不仅放着日渐病重的若丸没有给她医治,竟然还胆大妄为地想要利用她去诓骗前子爵。是我输了,我彻底认输……今后绝不敢再多加叨扰。” “桥本先生,”京极堂叫住意欲离去的他,“您发明工业醋酸制作法的论文我拜读过了。文章最末附加的特别提醒非常有趣。” “‘该制作法会产生有机水银’的那个声明吗?”老者问。 “没错。虽然您这样声明了,但工厂在实际运行中有没有遵守约定安装水银回收装置呢?我刚刚想到这个问题。” “您是说……您认为水俣市动物的死亡和有机水银有关?” “我不敢保证,但必要时请考虑到这方面,”京极堂说,“因为刚刚读过家妹关于水道整治是否会影响环境的文章,不禁想到自然界的承载力也许并没有人类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必要时我会考虑的。” 老者向他深深颔首,离去了。

听到门铃“咣当”一声响过,益田大大松了口气放松下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辛辛苦苦找了那么长时间的狐狸,结果是人家预料好了会跑出去的!而且连会死都预料好了!”他撩起刘海。 敦子来到沙发前坐好。 “刚刚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京极堂望向妹妹。 “听得一清二楚,”敦子笑了,“寅吉先生不仅帮我搬了把椅子,还一直给我拿甜点。榎木津先生这儿的甜点味道真棒,我都已经撑得快不用吃午饭了。” “小心吃成野篦坊。” “哥哥这么多嘴才要小心变赤舌吧。”敦子故意嘟起嘴,交叉胳膊, “不过话说,哥哥你说的那团火究竟是什么呀?” “那只是普通的火罢了,”京极堂说,“八成是尸体被青木丢进河里时产生的自燃。” 青木把尸体丢进河里了? 京极在桥本来之前好像的确讲过青木闭着眼做过什么事来着。 “可尸体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自燃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只狐狸的体内应该累积了相当程度的化学物质,其中不乏磷和铜。接着尸体在与河堤的碰撞之中达到了自燃的条件……青木,你该不会给它加了什么助燃的东西吧?” “我卷了报纸。”青木垂首。 “就是这样了。”京极堂作结。 我反复设想这个过程,但始终觉得无法释然。让我相信这个解释还不如让我去相信世上真的有狐火玉来得实在。 但是…… 我看向敦子。 “这么说的话,虽然几率非常小,但也不是不可能吧。”敦子捏着下巴,动作和她哥哥不差分毫。 京极……也许是在从两个方向解释,以让生活在两套体系中的人都信服。 “那么榎木津一族是狐狸的说法是真的吗?”鸟口问。 “是我胡诌的。” “诶诶诶?竟然是先生乱说的吗?亏我刚才还信了!”益田惊呼。 “也不能全算作瞎掰,”他挑起一边眉毛,“稻荷神殿的狐狸是真的,榎树是通往宫殿的入口也是真的,我捏造的部分,只有‘这与榎木津氏有关’这一点。姓氏究竟是怎么起源的,当然还是要问这个家族自己的人吧,如果能有族谱流传下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外人无论怎么推测都只是空口无凭而已。” “被人这么乱说姓氏先生也不生气哦……”益田往办公桌的方向看。 “姓氏怎么样都好吧你个笨蛋王八蛋,”榎木津说,“姓氏又不是自己起的,名字也不是!姓名能代表你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真想把姓名整个丢掉!不过话说回来,京极,你下次要是再编这种瞎话就把我和喵编在一起。因为喵咪最可爱!” 京极皱着眉说“我尽量”。 “既然如此,您说干麿先生什么都知道……是真的吗?”青木问。 “差不多吧,只不过是后知后觉。”京极的语气颇为愉悦, “昨天晚上,我收到了前子爵的来信。他在信中向我提起若丸丢失和后来才得知的它其实将死一事。说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把找狐狸的任务托付给了榎兄,所以现在反而没有退路了。而榎兄这边又迟迟没有动静,所以拜托我帮忙看看情况。” “而榎兄呢,虽然看出了狐狸本身存在问题,但并不知道病因在哪。所以这个侦探就这么把自己顶进牛角尖里了。”京极堂看着榎木津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要你多嘴。”侦探把双手插在脑后。 “那么病因到底是什么呢?”敦子问。 “我也不知道。”京极说,“我只是在收到干麿先生的信时,注意到桥本彦七来自水俣市,就恰好想到了去年的新闻而已。加上榎兄说看不出它的病灶,我就把二者联系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好坏啊。之前都不告诉我真相,害我在听师父说若丸留下怨恨的时候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鸟口说道。 京极把脸沉下来:“你以为你现在就到了可以轻松聊天的时候吗?刚刚只是对你进行的部分惩罚。接下来还有你们几个。我现在才正要开始铲除从伊豆留下来的余孽呢。” ——京极堂之前也说过他要来铲除“余孽”。 余孽到底是什么? “刚刚大家所听到的,是对于桥本先生而言的‘真实’,而我现在要说的,是你们的真实。” 现在我就要让你们看看自己到底是有多自以为是而且胆大妄为——阴阳师的语气很不好。 眼前的三名男性脸色也都不是很好。 “之前你们,”来自地狱的阎罗缓缓说道,“都认为敦子才是杀死若丸的凶手吧?” 认为敦子是凶手? “首先是你,鸟口,”阴阳师指向事件记者,“你明明就没看到若丸死亡的瞬间,却只因为自己没有碰到它的触感所以擅自认定了是敦子打死了它。” “呜嘿……” “呜嘿也没用,敦子你看好了,这家伙就是这么不信任你。” “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师父……” “我没收过你这么个徒弟,”京极堂说,“而且你不仅自己这么想,还把这种想法传递给了青木。” “呜嘿,可我对他说的明明是我杀了狐狸啊……”鸟口都快虚脱了。 “青木的确没遇到敦子吧?”京极抬头。 榎木津像个小孩子似的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没——有——!” “就是这样,”罗刹把脸转回来,“青木在不知道实情的情况下感受到了你的不安,发觉了你在说谎,于是他也认定了敦子是凶手。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主动提出替你收尸?你是用美貌还是用学识迷惑住他了?” 事件记者第三次“呜嘿”。刑警则伸手掩住了脸。 “整件事如果没有青木倒还能被解决得轻松一点,至少益田就应该能发觉真相了。不过就是青木你最自以为是,竟然还公然挑战起榎木津来了。你以为你自己不看到就不会被别人看到吗?再说只靠鸟口一个人怎么可能想到丢到河里这种看上去极其自然的处理办法?而且遇到狐狸这件事敦子当天晚上就告诉我了。你有办法堵住鸟口的嘴怎么不想想如何堵住敦子的嘴?” 京极堂一下子骂了两个人。两人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青木说“对不起”,双手紧紧抓着膝盖。裤子都被他捏出了好几道褶子。 “都跟你们说了想推翻我还早了两千年!怎么样,被卖书的臭骂了吧!”从京极堂开始训斥人起就在后面兴高采烈地看得起劲儿的榎木津此时终于也忍不住,跟着叫起来。 “青木这家伙对你的信任连鸟口都不如呢,而且还不知道从哪学来了一肚子坏水儿,他就是这种人。”京极堂再次对妹妹说道。 青木看表情都快哭了。 “还有你,益田,别以为我叫你来就是凑热闹的。”京极堂这回把矛头对准了侦探助手。 “嘤!” “嘤什么嘤,你别往关口身后躲了,关口本来就驼背又龟颈,已经快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了,你再怎么躲还是会露出来。” ——京极这家伙发起火来还真是谁都一起骂啊。 “托青木的福,益田调查了一圈之后成功排除了‘这是鸟口下的手’这个假设,直接把目标放在了敦子身上。自以为查明了真相的益田就这样既不敢让榎木津看到自己发现了若丸的尸体,又不敢来我这儿商量对策,所以就找上了关口。” 益田你也很可以嘛——京极堂看向益田。 益田把刘海垂下来,嘴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益田就是这么畏首畏尾,而且他对你也缺乏最基本的信任。看到了吗?他们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都没有对你拿出半点信任。现在你有什么想法吗?” 敦子看看被哥哥骂得相当惨烈的三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哥哥一直在斥责他们的拙劣之处,而且我也没能得到大家的信任,不过整个事件听下来……怎么说呢,我还蛮开心的。” “敦子小姐……”益田双目含泪。鸟口和青木仿佛也松了一口气。 “你这婆娘真是没救了。”京极堂倒是泄了气似的交叉双臂靠到沙发背上。 仔细想想,虽然京极堂口口声声说他们如何不信任敦子,但整体听下来,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敦子。 鸟口自称凶手。 青木扰乱侦查。 益田知情不报。 大家……都在违背自己的原则,去隐瞒他们认知范围内属于敦子的“罪责”。 “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鸟口抬起头,“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其实我——” “鸟口,住嘴。”京极打断了他,“终于被勾出来了么,你身上的余孽。” 鸟口茫然。 “听好了,还有你们两个也是,无论你们此时此刻在想什么,那都是错觉,是我一直在向你们强调的‘吊桥上的男女’。这并非你们自发产生的想法,而是经历了‘非常态’之后留下的余音。” “余音……”鸟口低垂着眉毛。 “是这种余音让你们陷入了‘就这样发展下去也一定会不错’的错觉,从佛教的角度来说就是你们现在遁入了魔境。所以我说,这就是从伊豆留下来的余孽。” “这真的只是……余孽吗……”青木的声音很虚弱。 “余孽啊……”益田垂下头。 “京极,你袒护小敦好歹也要有个限度吧?” 榎木津喝道,“奴仆们一片哀嚎,我这个做主子的都看不下去啦!喂!你们三个给我听好了!管它什么鱼渣还是鱼卵的,统统不存在!这家伙说到底只是舍不得小敦罢了!京极!我这叫一报还一报!” “你胡说什么呢?”京极的脸色更加难看,“我现在不除掉他们的心魔他们岂不是要……” “啥?金针蘑?谁有金针蘑当然就要谁自己吃掉!所谓‘事在人为’,小敦当然也要靠自己争取到!不过你们可别忘了,我榎木津礼二郎一直俯视着你们!要是有谁敢欺负小敦,我可对你们不客气!” 三名奴仆纷纷表示“不敢不敢绝对不敢打死都不敢”。 京极堂按住眉间的皱纹:“你这白痴怎么这么胡来”。 “有什么关系嘛!因为他们是笨蛋啊!” “是笨蛋啊……!” “师父这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什么嘛!不要拿出这种‘原来是笨蛋啊’的态度嘛,很伤人的……”益田撩起刘海。 “我想,榎木津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说我们三个根本不是他和中禅寺先生的对手,一切行动都能被他们看穿,所以完全不需要担心出现敦子小姐因受到威胁或欺诈丧失自主选择权的情况吧。”青木说。 “我投小芥子一票!”榎木津高举右手。 “诶???先生再怎么说也该投我一票吧?我可是先生的助手哦!” “你太蠢啦益山!而且还是人妖!” “我才不是人妖啦……”益田丧气地把刘海放下去。 敦子看着现状,掩住嘴笑了。 “真是麻烦……”京极堂搔头,“敦子,你要是觉得这样也没问题我可就放手不管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呀。”敦子笑着应道。 “有问题的人是你你个笨书呆!”榎木津跟着附和。 “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妥。”我跟着说。 “有你们这群净给我拖后腿的朋友和熟人真麻烦,”阴阳师把手收进袖子里,“既然如此……那我就姑且收手吧。” “师父终于要宽宏一面了吗?!”鸟口叫道。 “是‘网开一面’。”“是‘宽宏大量’。” 敦子和刚刚来到客厅的寅吉几乎同时说。 众人停顿了一秒,接着大笑起来。 在大家的喧闹声中,京极也微微笑了。

【注】文中出现的一切原作外人物、事件均存在一定程度的幻想,具体情况请以史实为准。

参考资料: 1.任志强. 中国古代狐精故事研究[D].山东大学,2014. 2.徐丽丽. 中日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狐意象研究[D].吉林大学,2015. 3.胡听. 《今昔物语集》中“狐”的文学形象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6. 4.维基百科 5.ドキュメント水俣病事件1873-1995 6.《档案》水俣病起源的研究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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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口守彦背着他的硬铝合金箱子和三脚架。走在他前面的是中禅寺敦子。 虽然才六点刚过,但太阳已经落下许久。神田川在冬夜之下显格外冷清。 今夜无月。 尽管同样是冬天,但时间却在晚上,地点又是喧嚣城市,加之这个冬天一直没怎么下雪,所以虽然人物组合跟季节相同,但鸟口此时的心情却与去年在箱根的山中没有哪里是一样的。 更何况这一年里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所以心情根本不可能一样。 或者说心情这东西就像取景框中光的角度一样,从没有哪两个时间点上是一样的。 鸟口吸入属于他的污浊城市的空气。 空气倒是和去年山里一样冷到刺鼻。 今天中午,他所在的杂志社赤井书房接到了来自同行稀谭社的电话,负责联络的编辑说这天傍晚有一个采访需要摄影师,他们希望鸟口来负责此事。 接电话的是总编妹尾先生。他告诉鸟口,稀谭社那边好像很欣赏鸟口的摄影技术。虽然去年原定的采访因当地发生刑事案件而最终告吹,鸟口的相机和胶卷也一度被警方扣押收作证物,但他最终讨要回来的那张庭院前二人对弈的照片似乎颇受那边的编辑们赞叹。因此稀谭社的摄影师刚刚请假,他们就立即想起了赤井书房的鸟口。而且这次出访的记者不是别人,正是中禅寺敦子。 他们说他们那位摄影师突然请假是因为妻子提前分娩了——妹尾笑着挂断电话:“你可也要抓紧了啊,明明不是已经有合适的姑娘了嘛。” “不不,才不是那种关系。”鸟口知道他在说谁,连忙否认。妹尾还想多唠叨两句。鸟口便背起设备,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敦子采访的主题是东京都水道整治的历史以及其中涉及的科学原理。近日民间有风传,说人类不能轻易对河川进行整改,这样的做法会触怒河神,引发疾病或者灾难。稀谭社正是为了破除这种迷信,才派出记者前去采访东京都水道历史馆,希望从科学的角度向人们介绍水道整治的科学性和合理性。他们按照计划在下午四点对历史馆进行了采访。 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敦子突然提出想看看水道治理的成果,于是他们现在正沿着神田川河堤前行。 神田川在江户时代就受到过人工治理,可谓是早早就受到人类影响的河流。如今的神田川河道已经被人为地改造为混凝土结构。对岸竖着一排围墙,听说那边要铺设轻轨轨道。 鸟口意识到自己刚刚盯敦子竟盯得出神。 中禅寺敦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年龄刚刚好,性格也相当令人舒服。这些鸟口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但他如今望着少年般开朗清秀的敦子竟头一回感到有些恍惚。 他感到自己对她的态度正产生着微妙的变化。 去年六月的时候,鸟口和敦子被共同卷入了主舞台在伊豆的某起事件——据说那是中禅寺先生自己的事件。在那场几乎所有人都脱离了常轨的事件中,敦子曾一度杳无音讯。 鸟口在那时第一次感到了迷茫,同时也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虽然中禅寺先生说他只是在特殊情况下被激起了同情心,但那种心境就像空谷中的回音一样,在事件结束许久之后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鸟口觉得自己变得对敦子更加珍视了。 珍视之人在前方迈着轻快的脚步。 “鸟口先生,这么长时间下来一定累坏了吧?”敦子回头。 “才不累呢。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只有这一副好身体。要是说累怎么也得等敦子小姐先觉得累,之后我才会累,不是有句老话叫‘骆驼瘦死,功在不舍’还是什么的嘛。” “是想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吧。”敦子把她硕大的双眼眯得弯弯的,笑了。 鸟口发出“呜嘿”的奇怪叫声。 “我可一点也不累,设备什么的都在鸟口先生身上背着,我身上的负重顶多也就只有这一个单肩背包而已,包里也只有笔记本和笔。所以根本累不到我嘛。” 敦子快跑两步,来到下一盏路灯下面,抬起一只脚原地转上一圈。 看着眼前的活泼少女,鸟口一点也想象不到这就是刚刚在东京都水道历史馆内与馆长针锋相对的女记者。 这次采访本应是很简单的记录性采访,他们只需要专心记下水道整治对人类的好处就行了。但没想到敦子在中途突然提出传闻中所谓的“河神发怒”会不会是指水道整治的过程中人们造成了环境污染。馆长也被敦子问得一愣一愣的,因为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个问题。 馆长起初还在为水道整治部门辩护,但被问到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承认水道整改的过程中也许存在某些弊端,但这也不是历史馆能够左右或者准确说明的事情。 “我准备明天就去采访水道局的相关负责人还有大学教授,”敦子说,“如果我们那位摄影师还没回来,鸟口先生又正巧没什么事情的话,到时候还请多担待啦。” “我一直很闲。敦子小姐需要的话随时奉陪。”鸟口立即回答。 这不是客套话。自从鸟口以作家关口巽为契机认识了中禅寺一行人之后,他就被频繁卷入复杂离奇而又凄惨可怖的事件中。这对于身为糟粕杂志记者的他反倒是一件喜事,杂志《月刊实录犯罪》也确实借机大卖了一阵子。不过自打去年上秋之后,他的生活好像又渐渐地恢复了原状。 到现在为止,标榜着“月刊”的糟粕杂志已经又停刊两个月了。所以今天鸟口在接到消息之后才能毫不犹豫地立即出发。 敦子笑道:“那么如果摄影师先生还不回来的话我可就不客气啦!” “那我必定要鞠躬到底了。” “是说鞠躬尽瘁吗?” “啊对对,就是这个!” 鸟口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成语这东西他无论如何就是记不准,不过这反倒给大家带来了不少的欢乐,所以他也从来没想过要下定决心去把成语记熟。 “那是什么?”敦子说。 他闻声抬头。敦子停在刚刚旋转的光晕中心,右手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 前面是水道桥,桥面所生成的阴影之中闪着两个绿莹莹的光点。 是猫吗?不对,那是……狐狸。 城市里竟然有狐狸? 狐狸移动到路灯照射的范围中,背毛在灯光下映出金黄色。它面目狰狞。 “敦子小姐……”鸟口从喜悦的涣散中脱离出来。 敦子下意识地后退。 狐狸尾巴竖立,喉咙中发出“赫赫”的声音。它脚步扭曲,下颌还挂着唾液。 “它很危险!敦子小姐,请慢慢后退!”鸟口压低了声音。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狐狸被自己的动作激怒。 “赫……赫赫……” 敦子慢慢向后移动。 狐狸突然弓起身子向敦子飞扑过去。 “敦子小姐!” 鸟口向敦子冲过去。 ——要来不及了。 敦子挥起单肩背包。 鸟口护住头部向狐狸的方向撞过去。 钝物的撞击声。 “鸟口先生!” ——发生了什么? 鸟口睁开眼睛。狐狸躺在自己脚下,四肢扭曲成不可能的形状,不断抽搐。 他看向身旁的敦子。 “鸟口先生你没事吧?!” “敦子小姐,请立即离开这里!” “什么?” “这里很危险!你先离开,我马上跟过来!”鸟口抓住她的双臂把她从狐狸旁边拉开。敦子被突然的要求吓到,想要看清情况,但却被鸟口远远推开。 “请迅速离开!”他再次要求。 敦子后退了几步,说“我去叫人”,跑开了。 鸟口看着敦子消失在黑暗里。 狐狸又抽搐了几下,接着便一动不动。 他刚刚产生了幻觉。 大脑陷入混乱,他似乎有一瞬间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然后那个不受自己灵魂控制的身体…… ——杀死了它。 狐的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粉色的舌从嘴里耷出来,贴在水泥地面上。尸体没有流血,但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出极为惨烈的死状。 虽然鸟口平时没少拍猎奇而残忍的凶案现场,但当他意识到眼前这场景正是自己亲手造成的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胃部的不适。 这……真的是自己造成的吗? 一定是的。是这样没错。竟然怀疑敦子,真是罪该万死。对不起。 鸟口努力地去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是愈回想就愈发现记忆与现实脱节。 虽然只是一只狐狸而已,而且还是在正当防御的过程中失手才导致其死亡,但是眼前这尸体给他带来了异乎寻常的不安。 不安……不是来自于狐狸本身。 鸟口不安于刚刚脱离了身体的自我。 那是…… 他合十双手,为死去的狐狸念了祖母常常念诵的祷词。 只是一只狐狸而已——他这样安慰自己。埋掉就好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狐狸有没有所谓入土为安的说法。 总之不能再让敦子……受到威胁了。 “鸟口先生,是你吗?”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鸟口抬头。青木文藏正站在自己面前的铁桥上。鸟口看不清他的表情。 “呜嘿……”

“宠物跑丢了?” 我望向益田龙一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新的一年刚刚来到,距离上次发生在大矶一带的连环毒杀案也已经过去几个月。虽然之后以榎木津礼二郎为中心似乎又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不过我本人倒是在平静中迎来了冬天和又一个新年。 今天我醒来得格外地早。 妻子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我们互道早安。经历了去年的一系列事件后,我自身也产生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变化。虽然本人无从查觉,但妻子的态度明显较往常有所改善。 而这天一大早,我家竟然迎来了客人。来者正是益田龙一。 然后……益田从见面起就愁眉不展。 雪绘端来刚沏好的热茶。她眼里带着笑,大概是在为我家少有地迎来了除杂志编辑之外的客人而感到高兴。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问。 “是那个大叔啦,”益田放下手里的马鞭,毕恭毕敬地接过茶杯,转回来向我把眉毛撇成“八”字,“大叔把客人的宠物给搞丢了。” “你说榎木津?榎木津把委托人的宠物搞丢了吗?” “如果只是我们侦探社的客人反倒好办啦。”他撩起刘海,“可是这里说的客人不是礼二郎先生的客人,而是干麿先生的客人啊。” 我明白益田现在的处境了。 榎木津礼二郎的父亲榎木津干麿先生,是前华族,也是现在正风生水起的财阀首帅。他的客人不是政界要员就是财团首脑,总之不会是一般人。而这样的人养的宠物,就算不是奇珍异兽,也已经跟着主人具有了相当高的地位。 “丢的宠物叫若丸,是一只狐狸。” “狐狸?这年头竟然连狐狸都有人养吗?那东西不仅鬼鬼祟祟,而且身上还有一股味道。为什么会有人想养那种东西啊?” “您问我我也不明白呀,”益田撩起刘海,“不过听说若丸是少有的蓝狐,光是那一身皮毛就价值一百多万日元呢。” “一百多万?!” “没错。狐狸皮就是很贵嘛,而据说蓝狐是其中相当珍贵的品种呢。”益田说,“其实也不能算是大叔搞丢的啦。前阵子过年,大叔就回本宅住了几天。三天前有位制造氮肥方面的人物前来拜访,叫做桥本彦七。就是他带来的这只若丸。” “桥本彦七啊……” 这个人我有所耳闻。 半个月前,榎木津突然邀请我和其他在这两年共同经历了诸多事件的朋友或熟人去他那里参加什么“欺负鬼”大会,我和鸟口以及另一位曾经搭档过的姓本岛的年轻人还不幸成为了被欺负的“鬼”。我就是在被榎木津欺负得够呛、暂且到他的秘书安和寅吉的和室中休息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这个人。 桥本和干麿老爷子并没有私交,他们之间的联系完全是靠着另一位已经过世了的先生建立起来的。那位先生叫野口遵,是战前有名的实业家。野口氏和榎木津氏同样是华族,两家之间也关系甚好。听说干麿先生之所以能够一踏入商业圈子就生龙活虎,除了他本身具有天才般的商业头脑之外,来自野口先生成功经验的借鉴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可惜的是,野口先生在战争初期就因为脑溢血倒下了,战争还没结束人就已经驾鹤西去。而作为他毕生心血的日本氮肥公司和坐落在熊本县水俣市的氮肥厂也在空袭中毁于一旦。 桥本彦七就是在这时登场的。 桥本原先是氮肥制造厂的车间主任,而正是这个人靠着战后政府的扶持资金把流离失所的人们重新聚集起来,让氮肥厂恢复了运营。四年前,桥本摘掉旧招牌,在原址上成立了“新日本氮肥公司”,他成为了公司的总经理。而此时的野口一家,已经与公司再无关系。 一个月前,新氮肥公司现金流紧张。桥本在这时想起了野口先生曾与榎木津家交好的事情,便打着“继承野口先生遗志”的名义前来寻求干麿先生的帮助。 我明白现在早就不是旧社会了,谁真正出钱经营了公司谁就理应成为公司的拥有者。但我无法接受他利用野口氏的人脉来行动这一点。寅吉说老爷子也表示他的朋友是野口氏,他对新氮肥公司爱莫能助。可桥本一再坚持,于是老爷子也只好把事情一拖再拖。 寅吉说桥本一家本来住在熊本县水俣市的氮肥厂旁边,但自从当上总经理之后事务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在这年年底搬到公司总部坐落的东京来居住了。今年刚过完年桥本就亲自前来拜访,还带来了稀有而珍贵的狐狸,恐怕就是想以此博得老爷子的好感以尽快取得帮助吧。 结果……它就这样跑丢了。 “本来若丸只是安静地趴在门边,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叔刚蹲到它旁边它就叫唤着跑出去了。” “那这不能算是榎木津搞丢的吧?”我问。 “我也觉得不能算啊,”他说,“而且桥本那边其实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们来就是求老爷子办事的嘛。但是干麿先生非常火大,把大叔狠狠骂了一顿呢。然后他就这样说道,‘你们尽管放心,犬子虽然没什么出息,但也一直以侦探自居。找动物这种事就让他自己去好了,三日之内一定给你们答复’。”益田挺直了后背,故意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狐狸自己跑出去的,为什么干麿先生非要揽下这罪名不可?而且那个大叔这回竟然连一句抗议都没有!平白无故接这种奇怪的活儿,简直是无理取闹嘛!” 上一刻还在维持端庄的脸瞬间崩坏了。 也许是害怕落下把柄吧,如果在自己家里把人家的宠物弄丢了,恐怕要大丢面子。如果真的找不回来若丸也许老爷子就只能答应帮助新氮肥厂解决资金问题了。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益田,他这才勉强表示理解。 不过榎木津面对斥责竟然没有发声,这的确少见。 “榎兄说什么了吗?”我问。 “他回侦探社之后一直很平静,我说的这些也都是从和寅兄那儿知道的。当我问大叔这件事时,他就说‘找到了才麻烦啊’,就没了。” 找到了才麻烦? “找不到才麻烦吧?偌大一个侦探社如果连一只狐狸都找不到的话恐怕得名声扫地啦!再者就按您说的那样,如果找不到狐狸的话老爷子岂不是就要不得不去帮助那家伙了……” 益田可能真的要哭出来了。 我也没办法理解榎木津说的话到底有何用意。 “那你现在査到哪了?” “您听我说嘛。” 一早还弥散在空中的雾气散开了。太阳露出来。 窗外映进白雪柔和的颜色。 益田开始讲述。 若丸具体跑出去的时间是一月五日——也就是前天——的下午一点左右。榎木津与秘书和寅于下午三点回到侦探社,益田是在那时了解到情况的。 榎木津一言不发,即使问起来也只是说“找到也没用”,然后闷闷地坐在椅子上。益田没有办法,为了保住侦探社的名誉只好自己挑起担子寻找丢失的若丸。他先向寅吉还有本宅的人打探好了它的样子——若丸四肢雪白,背部有一层银雾似的毛,体型介于小型犬和中型犬之间。然后他开始沿着街道询问。 经过了半天的调查,益田龙一终于找到了目击到若丸的最后一个人。说来也巧,那人正是青木文藏。 青木说自己在晚六点的时候从小石川回来,到达水道桥的时候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狐狸趴在神田川北侧的河堤上。 “然后就没有线索了。”益田戛然而止。 “这就没了?”我措手不及。 “青木先生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目击证人。当我八点钟到达水道桥的时候若丸已经不在了。之后我就再也问不出来谁见过它,要知道,那样一只银白色的狐狸走在街上,怎么可能不惹人注意嘛。”益田撩起刘海, “而且若丸在上午九点之后就再也没进过食了。她是娇惯着养出来的,不可能会去吃水沟里的老鼠。而附近的杂货店或者居酒屋在当晚也没有发生食物被偷食的现象。” “线索完全断了啊……”我说。他点头附和。 “当时我就想,如果若丸搭上车离开了这里那可就真的很麻烦了。”益田接着说,“尤其是从前天半夜开始到昨晚又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若丸的野外生存能力那么差,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呐……我甚至都给神田川水道管理局打电话拜托他们注意一下河面了。” “等等,你先等等,”我摆摆手,“我总算搞清楚现状了。你来拜访我就是为了跟我抱怨你找狐狸的事?” “对呀。”益田爽快地承认。 “我就觉得哪里一直不对劲……你应该没认错路吧?这里可是我家。” “没有认错啦,我九月份刚来过,不可能会认错啦!而且您现在不正坐在我面前嘛!”益田大大后仰,用拿着马鞭的左手撑住榻榻米,右手伸上来撩起刘海。 “那么,你应该很清楚我给不了你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吧?不是我自嘲,别人在我这儿能得到的只有从我这混沌脑子里溢出来的无聊妄想。别告诉我你竟然不知道这一点。” 益田把身子弯回来,双肘拄在膝盖上,一脸“搞什么啊”的表情。 “关口先生,您该不会认为我在这个时候应该去向那个大叔或者中禅寺先生求助吧?” 难道不是吗? “拜托认清一下现状啊先生,那个大叔明确地说了‘找到了才麻烦’所以绝对不会出马。而寻找宠物又完完全全是世人所熟知的侦探分内的事,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去拜托中禅寺先生的话,想都不用想,一定会挨骂的吧?一定会的。” 想想也是,一定会挨骂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京极堂顶着他那张臭脸说“我可不是给你们侦探社随便使唤的奴仆”的样子了。 “可是就算你来找我抱怨,我也没法帮你找到若丸啊。”我说。 “等等,我说过我没找到它吗?” 益田不用三天时间就找到了狐狸吗? “其实啊,昨天早上神田川水道管理局的人给我回消息了,他们在水道桥下游的圣桥桥基处发现了若丸的尸体。” 若丸死掉了?! “那、那要……” 那要去找京极堂商量商量吗? “我也想过要不要去找中禅寺先生商量一下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但现在的处境……” ——比起不敢说,根本就是不能说啊。 什么? “益田,你刚才说……” “不,我什么都没说。”益田摆手。 “关口先生,”他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感受。就是当一个人十分混乱的时候,他就总想把混乱的部分说出来。也不需要对方有什么高超的见解,只要自己能把事情都说出来,思路就能捋清,心态也能够平稳下来。这种感受你理解吗?” 不能说完全不理解。 “可现在的我还是超级混乱,心态也压根儿平稳不下来。也许事实就像先生说的那样,找到了才会更麻烦吧……” “益田,难道说你……” ——发现了什么吗? “就在前天晚上我到达水道桥附近的时候,我看到神田川的河面上燃着一团火。” 益田突然提起毫不相关的事。 “火是青色的,漂在水面上,缓缓移动着。” 水面上的……青色的火。 “关口先生啊,”他突然抬起头, “我不想找狐狸了。” 益田像是要哭出来了。

找到了就麻烦了。 青木文藏望着神田川的水面出神。 若说思考,脑子也没有运转起来,但若说脑袋里空空如也,倒也不是。 今年冬天比往常来的温暖,本应完全封冻的河面上如今只漂浮着些许碎冰。 尸体不见了,也没有落在地面上或者岸旁的冰面上,结合刚刚“噗通”的一声,看样子是被完美地投入水中了。 证据……被完美地销毁了。 青木静静处理脑中的混乱。 就在早先六点刚过的时候,青木在小石川盯梢的犯罪嫌疑人终于被定罪并且被逮捕归案。结束掉任务的他正准备通过水道桥乘车回到住所。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河堤上的鸟口。 事件记者站在路灯投在地面上的光晕边缘。他用口头禅回应自己的招呼。他双手叉腰,面露难色。 在他的脚边躺着一只动物……尸体。 青木下桥,来到他身边。 是狐狸。 ——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了,青木先生。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毕竟是它先攻击我们的。 ——啊啊,刚才敦子小姐也在这里,不过当时这东西的状态实在可怕,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应该是我杀死了它,应该吧。实在对不起。 青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狐狸通体洁白,在路灯下映出金黄的颜色。 这是……益田正在寻找的狐狸。 心中升起一种不安。 “鸟口先生,这的确是你杀死的吗?” “是我。对不起。” ——又道歉了。 不安在加剧。 “那么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什么下一步不下一步的,这又不是什么刑事案件,”鸟口被青木说得反而紧张起来,于是故作轻松地笑笑:“我正准备找地方把它安葬下去呢。如果它有主人而我又恰巧碰到了的话,我就去拼命道歉并且讲明白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再看情况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这样的做法无可挑剔,但是…… 不安从身体的缝隙里爬出来。 “交给我吧。” “抱歉,你说什么?”鸟口瞪大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它有没有主人,但我知道附近有个寺院的僧人愿意为动物祈祷,我把它带到那里去好了。” ——毕竟狐狸被杀……是要作祟的吧。青木说得一板一眼。 鸟口脸色发白。 “鸟口兄,听说你在神社附近长大,不可能没听说过这类传说吧?” “我、我小时候的确没少听动物死后作祟的故事……虽然现在日本已经进入科学时代了,可是我总觉得前人的经历没道理不去相信……”鸟口低声说,接着抬起头, “青木先生,我、我……” “所以说还是把它交给我,让我去找圣僧为它祈祷一下比较好。” “应该是这样,可是仅仅这样……” “回去之后请切忌向其他任何人提及此事,再亲近的人都不行,因为可能是狐狸在探听你的底细。” 鸟口点头,接着他又张口想说些什么。 “敦子小姐还需要你呢,不是吗?”青木抢先道。 敦子小姐——鸟口惊呼。 “青木先生,这样做实在不好意思,但剩下的就拜托你了。对不起。”鸟口第三次道歉,向他大幅度又迅速地鞠躬,又风一样地跑远了。 青木长出一口气。 死掉了就是死掉了,不管是狐狸还是别的什么,才不会有幽灵出来作祟。如果有的话,论幽怨程度也应当是在战争中白白死去的无数士兵们先出来才对。 只是为了让鸟口千万别随处乱说,青木才提起此事。其实他连有没有狐狸死后作祟的传说都不知道。不过没想到这套说辞用在鸟口这个从小受到神社文化熏陶的人身上竟然这么有效。 虽说有效,刚刚说话的时候青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并不擅长说谎,不,应当说这话换做其他任何人听都不会相信。只是鸟口刚才应该处在一种极度脱离常轨的状态中,这才轻信了这番话。 鸟口……似乎也在不安。 青木一瞬间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鸟口的不安引起了自己的不安,还是自己的不安映射在了鸟口身上,使自己产生了“他也在不安”的错觉。 他蹲下来观察尸体。 狐的死状极为狰狞,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更加凄惨。 不忍卒睹。他重新站了起来。 他在出任务的时候碰到了益田龙一。益田告诉他有人丢了一只狐狸,虽然失主是谁不便透露,但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事情的重要性——那只狐狸至少价值一百万日元。 能让益田四处调查的价值一百万的狐狸,想都不用想,不是榎木津干麿先生的就是他的某位朋友的。再考虑干麿先生的兴趣在于爬虫类,所以这只狐属于他朋友的可能性非常大。 青木在心里认定了不能把眼前这只狐狸和一般的宠物等同对待,而是应当把它当做某件名贵的珍品,比如说某种瓷器。 而这件瓷器……被摔碎了。 青木再次感到不安。 他觉得自己在刚刚与鸟口对话的过程中生出了某种妄想,这个妄想不切实际,但却让他感到恐惧。他害怕这个妄想变成现实。 他再次把视线落在尸体上。 青木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僧人,更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有名的寺院。他只是想亲手处理掉名贵瓷器摔碎后留下的残渣罢了。 为了让妄想只是妄想。 “益田先生……”他自言自语。 益田和自己一样是刑警出身,只不过自己至今还在这条老路上走着,而他于去年春季毅然辞职,成为了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助手。 与追随前辈的脚步,靠着踏破现场搜集来的线索、身为警察的直觉,和一股锲而不舍的蛮劲干到现在的自己不同,益田龙一靠的是高超的刑侦手段和对案件极为敏锐的嗅觉和头脑。虽然他与榎木津、中禅寺等人相比还是逊色不少,但如果把他单独拿出来,益田绝不是那种轻轻松松就能蒙混过关的人。 如果是益田在追查的话……很难不被查到吧。 ——需要空白。 过程越简单的案子越会给调查带来麻烦,因为调查者掌握不到线索。所以若想扰乱搜查,最好的方法就是向事件中安插空白。 所以……只需要改变一个点就好了,比如“狐狸死于这里”这个事实。 只要把到达终点的线再延伸出去,终点就会变成节点。如果追查者没能意识到这里就是终点,那么他们就会穿过这里……被引向事件的另一端。 他想起了去年春季的某起事件,京极堂的先生把那次事件的主谋称为“蜘蛛”。 青木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成为蜘蛛,不过这用来应付益田应该够了。 他突然为自己拿作为刑警所学到的东西去欺骗自己熟识的人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不过还没有结束—— 榎木津礼二郎。 他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接着从怀里取出刚刚盯梢时伪装用的报纸,闭着眼把狐的尸体小心包裹起来。 为益田的调查安插空白不算困难,但普通的小动作瞒不过榎木津的眼睛。因为榎木津礼二郎能透过他人的眼看到本应是空白的部分。他扬言侦探不需要推理也不需要搜查,正是因为他具有常人难以理解的、一眼就看穿真相的能力。 但是榎木津的弊端就在于他既不推理也不搜查,他太过于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了。所以只要不看到,事件对榎木津而言就也是空白。 这是青木在去年年底习得的。虽然那起事件的主谋百密一疏,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变装的时候照过镜子。不过这足以成为青木尝试在榎木津面前周旋的借鉴。 负罪感进一步加深了。 他抱着裹好的报纸,来到河堤边缘。 天空黑漆漆的。今天是朔日。 手中拿的是价值一百万的、瓷器的残渣。 狐没有流血。是因为虽然骨折了,皮毛却没有被擦破吗? 负罪感和不安在体内互相冲突。 青木觉得自己难过得快吐了。 “我……没有做错什么。” 青木低声说。他闭上眼,将包裹投入水中。 “噗通”一声。包裹没入黑暗。 “我没有做错什么。” 他确认似的说道。 水面一片漆黑。河道两旁的灯火无力地声明自己的存在。接着青木文藏看到了。 神田川的河面上…… 幽幽地燃起一团青色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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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呈现出血色。 我走在通往朋友家的竹林小径。竹林隐于墨色。夕阳将道路染成枫红。 眩晕感……袭来。 无论过多长时间,我走到这条路上还是会目眩。也许这条路被施了咒术。也许……这条路本身就是一个咒术。 天气微冷。秋风带走一身薄汗,也带走了我相当的体温。 再不赶过去的话…… 再不快点的话…… 啊啊。 我停下脚步。 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乡了。 我的家乡是祺山脚下的偏僻山村。上大学那年,我离开这里只身前往东京求学。如今,我已经在东京拥有了家庭,也几乎不再想起那个落后得连电视都没有的山野小村。 可是,前天夜里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放下电话,我眼前几乎都是黑的。我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转乘乡间巴士,现在徒步到达这条令人目眩的坡道,才逐渐恢复了视力。 母亲说……我的朋友中禅寺去世了。 中禅寺是我少年时代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能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山村也全靠他的劝谏和鼓励。在我的印象里,他虽然身体单薄,却是个意志坚定、博闻强识的人。我实在想象不到什么灾难能让他在不到三十岁的年华离开人世。 母亲在电话里没有向我透露更多,只说明天要为他举办葬礼,问我参不参加。 我继续向村子迈进。脚下传来树枝和枯叶破碎的声音。 朋友的尸体已经装殓在棺材里。棺材盖打开,供人悼念。按我们村的习俗,人死后要这样停放三天才可下葬。 我凑近棺材。朋友比我印象中高了不少。寿衣塌陷,几乎画出骨头的形状。朋友脸上盖着白布。白布上堆着我的困惑。 “呵。” “什么?” “阿巽,你怎么了?” 是母亲。 “我……我好像听到他在嘲笑我。” 母亲的嘴角抽搐。 “他、他还没死对吧?这是个玩笑。你们……你们都想看我笑话……” “阿巽,我明白你的心情。” 母亲的眼睛像两口井。我摇晃朋友的胳膊:“少取笑我了!以前也是,你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样……很讨厌啊!” 七八只手撕扯我的身体。朋友躺在那里纹丝不动。我呼叫着被众人拖离他的身边。可那时我分明又听到了—— “呵。” 异样感从胃部涌出来。我中了朋友的毒。毒性在体内孕育、发作。 “他是、他是怎么死的?” “他在此之前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母亲说,“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倒在山里的狐狸冢旁边,身体已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 “大伙儿说,他是饿死在那里的。” 饿死。 那应该很痛苦吧…… “狐狸冢是什么?我不记得有那东西……” “你当然不知道。那狐狸……想想也有八年了吧。那只狐妖八年前突然出现在这个村子,还缠上了阿彦,把阿彦祸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们请来什么先生帮他驱邪都赶不走它。最后还是今年的事,隔壁的阿聪终于从那狐妖嘴里套出了它的弱点,我们全村合力才把它弄死了。 “那狐妖死后不久,阿彦就变得疯疯癫癫。村里的先生说,他这是被狐妖的邪灵勾了魂了。于是我们请先生在山上修了那座狐狸冢,希望能镇住它的邪灵。可是——造孽啊……” 狐妖的邪灵缠着我的朋友…… 那么刚刚附在朋友身上嘲笑我的…… 是那只狐狸吗? 天色如墨。 我抬头望向前方的森林。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这片林子不能进,里面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正在我端详比天色更深的树林时,我忽然在黑色与黑色的缝隙中看到了—— 忽隐忽现、如幽灵般的—— 狐火。 “阿彦的父母在哪里?” “谁知到在哪里,我们也联系不上。” “他祖父……” “八年前死了。”母亲叹了口气,“现在想想,说不定也是狐妖搞的鬼。” 灵堂里还有三五个人,算上我和母亲,也一共不到十人。 “明天葬礼的阵仗也就是我们现在这几个人来了。” 母亲还是母亲。 我这才想起仔细端详母亲的面容。月光下她的头发已经雪白。 “妈,这几天你收拾收拾,跟我搬到东京吧。” 母亲的手掌更粗糙了。掌心的肉刺划在我后颈上。 “我在这儿住习惯了。以后葬也要葬在这里。你们小两口在外面过得开心就好。” 我依偎在母亲怀里,仿佛不曾出去念过书。

榻榻米上一股霉味。霉味通过鼻腔爬进大脑,变成黑色的小虫在耳膜内侧嗡嗡作响。我撑开眼皮,无数黑色的小虫从眼珠飞散出去。 庭院里……好像有人。 眼睛终于习惯了黑暗。我看到庭院中站着穿一袭黑衣的人。那人脸上蒙着白布。 是中禅寺。 我猛地起身。却因为被口水呛到痛苦地倒下去。待我缓过神来,看到他还在那里。 “你……是人是鬼?” ——还是狐妖? 朋友没有理我,缓缓地移动起来。 我拿了手电筒追出卧室,只看到他刚刚从庭院门口转弯出去了。我再追到庭院门口,发现他已经在森林很深的位置。 我的腿在颤抖。 那东西似乎发觉了我没有跟上,远远地站在那里不动了。他……在看着我。 我浑身有一种被紧盯的异样感。汗毛一定已经全竖起来了吧。 脑子里有一万个声音告诉我回去。可是……可是…… “你、你不会害我吧!?”我朝他大喊。 他闻声而动,继续向森林深处走去。 我也…… 只好跟上。 中禅寺这家伙是这样的。根本不听别人的想法,总是自顾自地摆出一副“我先干了你们随意”的态度。而周围人仿佛被他下了什么咒,不管有几百个不愿意,最后还是会依照他的意思办事。 这么说……现在走在前面的,也是他喽? 我好像放松了一些。不知道跟着他走了多远。他总是巧妙地和我保持同样的距离。我放慢脚步,他就会停下等我。倘若我朝他奔过去,他又会一瞬间出现在更远的地方。直到我感到脚下的土地已经一脚深一脚浅、周围的树木开始扭曲,他忽然不见了。 我一瞬间陷入恐惧。 黑暗中窜出一团蓝色的火苗。 在那边我立即发现了一处土包。土包很大,放下我都没问题。土包上围着红白色的绳结,还贴着大大小小的符咒。 ——狐狸冢。 果然还是…… 狐妖的邪灵吗? 我跪倒在狐狸冢前面,不争气地祈求狐仙大人放我一马。可是森林里除了自然的声音和我产生的噪音外,再无其他响动。 我拿起手电筒,仔细检查这个坟包。忽然看到在坟包后面,有什么东西插在土里,与整个画面格格不入。 是信札。 信札下面是个巨大的洞。 这些信不是“插在土里”…… 而是…… 破土而出。 我用整晚的时间读完了所有的信。这些信让我对这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没有勇气查看那个洞里有什么。我连朋友的葬礼也没参加,仓皇逃回了东京。 回到东京后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了整整五天五夜。母亲时常打电话问候,并嘱托妻子帮我请一位阴阳先生。我不敢和妻子说明详情,只想让自己染上一点什么瘾,好尽快把这段记忆抛诸脑后。 如今我遵循心理医生的指导,把这段记忆再现于纸面,只希望这样可以减轻我的罪过。当时的信札我在慌乱中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想必是没能带回东京吧。接下来我将凭记忆附上信札中的全部内容:

(一) 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敬启:

我在《平民新闻》上的胡言乱语能有幸被先生读到,还收到了先生的来信,实在不胜感激。先生对当下社会的见解更是让我醍醐灌顶、自愧不如。事实上,看了先生对未来国际形势和国民教育的理解,我深深感到自身视野的局限。如果我也能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应该就能稍微追上先生一点了吧。这绝非向您哭穷。个人境遇不同,我也绝无埋怨。只是冒昧地想与您保持通信,因为还有很多事想向您请教。如有冒昧,就请忘记吧。

中禅寺秋彦 明治四十四年十二月初八

(二) 中禅寺秋彦先生:

当时一时兴起写了那样一封信,以为已经石沉大海,没想到半年后竟然接到了回信。再看落款日期竟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实在感到不好意思。 我很开心能和您保持通信,这对我而言也是增长认知的大好机会。您信里对我的称赞实在是过誉了,我在东京帝国大学恰好学习相关专业,谈论的内容也不过是拾教授们的牙慧。不过我一直不甚认同他们的观点。正在这时读到了您在《平民新闻》上发表的文章。虽然文章引用的案例比较古早,但核心思想却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所以我想务必与您交流,也请您多多介绍自己的情况吧! 我在这里附赠一套学校的教材给您,请务必收下。不过看可以,千万不要全信。老东西们颇喜欢摆弄文字、彰显权威,实际上思维可不如您!

榎木津礼二郎 大正元年二月初六

(三) 榎木津先生: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因为如果再用那样生疏的叫法,恐怕就是我不识抬举了。我想您应该更为年长一些吧,我今年20岁,可否称呼您为“兄长”? 您寄来的那套教材,我已经全部拜读过了。各中观念果然让我很受触动。其中不免也产生了诸多疑惑…… ……上述内容,请不吝赐教。 我从小跟着祖父诵读经典,没有想过外面已经日新月异。看到您的落款我才知道,原来我国已经改了年号。 和教材中所表现的世界相比,我所在的村子近乎原始。这里的人多以种地为生,是个完全自给自足的环境。邻里间谈论的也无非是柴米油盐。只有祖父能稍稍理解我的想法。可祖父是这个村子的神主,碍于身份,他也无法带我离开这里。 不过好消息是,祖父答应送我参加明年的大学考试。我会不会有幸和榎木津先生就读同一所学校呢? 说笑了。我听说了“东京帝国大学”是全国第一的高校,实在羡慕不已,哪还敢有更多妄想呢?能够认识到榎木津先生这位朋友,已经实属我三生有幸了。 赠书之恩,无以为报。以《金叶和歌集》回礼,希望先生不要嫌弃。

中禅寺秋彦 大正元年五月二十四

(四) 秋彦:

看你的文风苍古,我一直以为你的年龄应该在我之上。原来我还大你两岁。那今后以兄弟相称甚好。 你说已经读过全部教材,是指我邮寄的共十一本书吗?按书信往来需要两个月计算,你只用了一个半月就读完了整个学年的教材?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相信你明年一定能考入帝大。 信中提到的诸多问题,有些我能够为你解答,有些我询问了教授们。回答如下…… ……不知你是否满意。 你要是来到东京,可以直接按信上的地址找我。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助的一定全力帮忙。我虽然说成年后就被老头子踢出家门了,但凭借自身能力也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这里卖书的很多,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那本《金叶和歌集》我找鉴定师看过了,竟是当年的真本。我不能收下如此贵重的东西,所以寄回去了,你要小心保管才是。

榎 大正元年八月初二

(五) 秋彦:

近来如何?许久未接到回信,我有一点担心。你是在忙于备考吗?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你如果还在关注《平民新闻》应该有所了解。海军罢工被桂太郎压制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同学们都加入了“护宪运动”。前阵子大家去国会门前抗议,政府居然对平民出动了军警!我校有一位学妹牺牲了,还有两位学弟至今躺在医院里。 我向来是不屑于参加诸如“运动”“游行”一类的团体活动的,可亲耳听闻了这种事也无法再心平气和地高谈什么“国际时局”、什么“经世济民”了。操纵百姓、玩弄权术的,无非也是秉持一己私欲的普通人。为什么有人可以轻易地操纵别人的性命?为什么政府又会认为自己可以操纵别的国家?对这种自以为是的狂妄世界,我已经厌烦了! 我现在由衷地羡慕你,你可以远离这些破事,做一个自在的逍遥户。今年年中我就毕业了,之后我可以去找你吗?我想见见那样的山村,也想见见你。 盼复。

榎 大正二年正月初十

(六) 榎兄:

再次提笔,竟然已经过了大半年。我想无论此时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我对你的亏欠了。只能祈求你的原谅。 这半年里,我也经历了许多事情。祖父卧病三月,而后入了冥籍。我为他操办丧事后还要继承他神主的职责,为村里做迎接新年的准备。之后便是新年祭典。这段时间我甚至来不及为祖父悲痛,直到今天给你写信,内心的伤感才渐渐浮上眼眶。 这段时间里,我也看到村人们是多么地倚重我这个“神主”。我知道他们不是认可我,而是认可我的祖父,和我家一脉承袭下来的神圣职位。我想我还是应当留在这个村子里。他们需要人来指引。我想那个人只能是我。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让自己和村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应该从何着手,但我有的是时间。 我为你学弟学妹的事感到惋惜,可是我不希望你过来。这里实在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你在外面才有更广阔的施展空间。我实在不希望你在这种地方耽误时光。

彦 大正二年三月十二

(七) 彦:

很高兴收到你的回信!顺便一提,在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在前去找你的路上了。 写信的此刻,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国家政局还是乱七八糟的一片。军队的动向不对劲,我怀疑政府马上就要发动战争了。不过去他的!施暴者无论戴上什么正义的帽子都是施暴者。那天有一个同学在学校宣传日本应当学习英法做殖民国家,我朝着他的脑袋来了一拳!这世上的人都已经疯了,没有一个正常人! 我是不是说了太多牢骚?抱歉。我会亲自登门致歉,等我。

榎 大正二年五月十九

(八) 我搬到神社里住了,不必担心。相貌也好、行为也好,那些流言蜚语我都知道,就让他们说去吧!但我不想把你也牵连进去……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议论我们什么。 所以我搬出去之后,情况应该会好很多吧。不必再劝我离开了,是我自己主动留下的。

(九) 我来神社了,没有找到你。请务必来和我见上一面,让我知道你没有出事。最近每天晚上都有阿姨来找我“谈心”,我知道她们想说什么,我只觉得可笑。对他们的无知和无礼,我只能求你原谅。 p.s.山上多狐狸,小心。

(十) 暂别两个月,勿念。 榎

(十一) 回来了吗? 彦

(十二) 回来了吗

(十三) 速来神社。 榎

(十四) 童话书小朋友们很喜欢,至于飞机、火车、乃至电灯电话一类的科普读物,大家普遍缺乏概念。别说他们了,其实我也描述不出来(笑)你能否来为大家说明呢?也许是转变他们态度的好时机。

(十五) 对不起。我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的话他们似乎也不听了。我已经给伤者一一道歉,你不要再去。瓶子里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请尽快用上吧。对不起。

(十六) 你到哪里去了? 彦

(十七) 速来神社 给你看好东西 榎

(十八) 这是我编的谱子,比较简单,可以试试。吉他每天都要练习,不然会手生!我能听到! 榎

(十九) 搬回来吧 彦

(二十) 再不回来,他们要说你是神社的狐狸了(笑) 彦

(二十一) 彦:

这些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口头传达给你,只好诉诸笔下。 前些日子我回东京转了转。军队已经攻下了山东半岛,日中还在磋商协议。大街上都是征兵的宣传语。世界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变得更混乱了。我发现我对这个复杂的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丝毫留恋,相反,我十分迫切地想回到你身边。 我想我的心境是变化了的。这种变化让我愈发卑微。我心里自信的基石裂开了一条缝,需要人去填补。 如果你要我从此离开,我也绝无怨言。我把选择权交给了你。

(二十二) 致神社的狐狸兄:

请你教教我,这是否是某种外界流行的花言巧语呢?外界是否有一种妖术,能够牢牢拴住某人,待那人倾尽了所有,再将其舍弃呢?如果你想走,大可以一走了之,何必这样玩弄我。反正你的行踪也令人难以捉摸,在与不在都如此扰我思绪。不如就这样去吧! 速搬下来。

(二十三) 怎么可以让老婆大人(划去)吃不上巧克力呢❤ 滚

(二十四) 我看过你房间里的所有书籍。古书很多,却多是诗词歌赋、宗教典籍,还有儒学经典。人不可以不读史,我特意选了这些日本史和中国史,希望能帮助你增进知识。

(二十五) 不把我桌子上的数学练习册丢掉我是不会回来的! 彦

(二十六) 我去教训他们,莫来。

(二十七) 《保证书》

我们全体乡亲在此保证: 阿彦卸任神主之职后,不再干涉阿彦家任何私事。相互理解,和平共处,打造和谐邻里关系。

(手印)

(二十八) 薄雪融融 紫芽初露

(二十九) (吉他谱)试试

(三十) 喜帖:(划去)请帖(划去)喜帖: 阳春三月,诸事皆宜。(划去)承蒙阿聪兄提点喜讯(划去)承蒙各位乡亲父老摒弃前嫌,认可晚辈榎木津礼二郎与中禅寺秋彦成婚一事。 邀请您于本月初八(划去)十五莅临寒舍,共享喜事。 嘉宾名单: ……

榎木津礼二郎 亲奉

(三十一) 榎兄:

你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人都已经疯了。我当时还不信……(模糊)……万分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模糊)。 他们把我困在屋子里整整……我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眼泪更是几天都没再有过……(模糊)……听说他们为了封印你而为你造了墓,我只觉得可笑!如果当时我随你离开这里,会不会……(模糊)。 今晚是阿光……我知道他半夜一定会去喝酒,我就能…… 我来找你了。

我对创作的观点始终如一:艺术创作不应拥有意志上的自由,而应当拥有形式上的自由。 何谓“意志上的自由”?我认为艺术创作应当承担引领人类思想道德进步的义务: 人类发展离不开“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四个要素。其中政治和经济主要起“维稳”和“增长”的作用,而人类社会想要产生突破性的创新,更多地就要依靠文化和科技。近几年科技进步带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有目共睹。可我们也看到,科技发展带来了更多道德和伦理问题,也把一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宿疾”翻上台面,还撕开了人们心灵上空虚的创口。 谁能在此时教化世人、帮助人类自身更好地面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呢?我认为唯有文化。更具体点,便是文化中的艺术创作。 艺术创作自古以来便承担着引领人类精神走向的重任。它或者滋养人类的心田,或者讽刺批判现实,或者表达了创作者对某一观念的极致追求或者哲学思辨等等。这是艺术创作存在的根本目的,也应该是每一位创作者心里或多或少应该有的一条准绳。而倘若作者遵循意志上纯粹的创作自由而生产出无益于人类进步、甚至违背人类道德底线的作品,我不愿承认它为“创作”,而更愿意称它为“文字/图像堆积起的艺术物品”。JM的作品就属于此类,或者更甚,因为他的作品还具有商品属性,或许可以叫“艺术商品”。 既然JM的作品不属于创作,那么描写战争或者残害女性的作品就一定是反人类道德的“非创作”吗?当然不是。这就关系到“形式上的自由”。 我认为艺术作品不一定而且不可以只能表现所谓“正能量”的方面。同样是表现战争和残害人类,《黑太阳731》用同样残酷的手法揭露了战争的残酷和法西斯的暴虐。也许会有人觉得这个例子还是很“正”。那我再说个前阵子比较火的例子——《洛丽塔》。《洛丽塔》问世之时引起社会唾弃,各大出版社将其列为禁书,很多评论家认为这本书在为恋童癖平反,认为这部作品体现人类道德水平之低已经不能再低了。可作者“这本书的男主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子”一句话点醒了文学学者。终于,人们从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读到了男主的自我欺骗和丑恶,读到了小女孩的无助。这不再是一本描写美好爱情的作品,而成为了无情揭露恋童癖丑恶罪行的教科书。 我想说的是,艺术创作“形式上的自由”是指艺术创作的内容可以是不道德的、反人类的,也可以是不被此时此刻的社会大众所能接受的。只要作品在意志上符合前文的观点,即可证明它属于“艺术创作”。所以说对我而言《洛丽塔》叫创作、渡边淳一的色情小说叫创作,《下坠》也叫创作。创作的形式可能受到创作者个人知识、经验、所在环境、创作水平等等方面影响,但只要其人在向上向好的方向追寻进步,那就叫创作。而这种创作,是应当受到法律法规保护和社会支持的。 目前形势来看,需要政府治理的其实应当是滥用“意志上的自由”而生产的“艺术商品”。但因为种种主客观原因,包括但不仅限于封建落后思想残余、人民审美水平过低、盗版横行、一刀切懒政等等,被打击的往往是遵循了“形式上的自由”的“艺术创作”。毕竟限制作品形式比探讨作品立意来得轻松而见效,而以少数几个人类的有限水平去审查所有艺术作品的核心思想,往往会引起更大的风波和更危险的政治环境。 所以我建议在艺术创作领域政府反应应当落后于市场反应,市场发现问题了、呼吁治理了才去治,其余时间不要管。反而应当在真正危害人身财产安全的领域去跑在前面,不要总是出了一些列大情况反应不及时然后挨骂。大家生活中兴风作浪百无禁忌,思想上却背着一身镣铐,不是本末倒置嘛!

眩晕坡的尽头有座寺庙,这任谁都知道。 眩晕坡是村子里唯一进山的路。因为坡面高低起伏、爬着会让人头晕出名。坡口处有棵大黄花梨。白天,卖药郎在树下歇脚。药箱全部打开,展示大唐的鹿茸、高句丽的人参,还有西洋的宝石片——这宝石片能让花眼的人看清东西,却会让明眼人头晕。 樵夫们经过此处也要停下,讨几颗甘草片嚼嚼。他们平时就住在山里,每月只出来四次,一次背上一人多高的柴禾。别人看了都腿软的木头,他们“喝呀”一声扛上肩头,一口气能走到镇上。镇上的管事们喜欢眩晕坡上的木材,因为这里的木材实乘,禁得住烧,烧起来还有股香味——这还都是工匠师傅们看不上的。 每年远近的工匠师傅都会来这里选料,春天来的尤其多。因为春天树身体里憋着一股子劲,质地坚韧、纹理细密。温湿度也合适。挑几颗树伐倒带回,放在院子里阴干,出来的家具准光滑漂亮。将军府的雕刻师这时也会来这儿。山上长着不少野生的黄花梨和紫檀。他们可不挑挺拔漂亮的,专往那奇形怪状的树上看。不过他们一年只来一次,毕竟人家几年才出那么一件! 师傅们来选料,都是懂山路的樵夫们领着。山路崎岖,走一遭难免要给小费。所以这一带的樵夫大多是富的。坡下的村民们多少也受到熏陶,家家都有几件自己做的玩意儿:桌椅板凳啊,箱子啊,痒痒挠啊,还有小孩儿玩的“小鸡蚀米”“拨浪鼓”等玩具。也有很多人干脆就以木匠为生计,弄些复杂精巧的机关,拿到镇上总能卖出好价钱。 村里的小孩儿最爱见樵夫下山。因为大人不让他们进山,说山里有吃小孩的饿鬼。孩子们害怕,却总想知道饿鬼长什么样,就缠着樵夫们讲山里饿鬼的故事。 “眩晕坡顶上的寺庙里,就住着饿鬼哟。” 说话的是阿良,年纪奔四十了,长了一副矮小精壮的身体和一张阔脸盘,胡子茬总是不拘束地挂在两颊。他本名良兵卫,孩子们总是“阿良”“阿良”地叫,弄得周围人也开始这么叫他。阿良把甘草片分给孩子们,接着讲:“饿鬼干瘦干瘦的,见什么吃什么,可就是不长肉!没办法嘛,谁叫它是饿死的。” “阿良,你这样讲寺庙的先生该生气了。”有人提醒他。 “不会的,毕竟是寺庙的先生嘛!” 阿良张开十指,露出一嘴黄牙:“饿鬼来吃小孩啦!”

阿良讲的“饿鬼”,就是寺庙的先生。他是那里的神主,似乎祖上就住在那里。那位先生身形削瘦,脸上缺乏血色。阿良有一次走夜路被他吓到过,从此他便成了阿良讲鬼故事的绝佳参考。 虽说是神主,但樵夫们都习惯叫他“先生”。若追问为什么,多半只会挠头,然后说:“偶尔聊起天来,不知不觉就这么叫了。” 没人知道这位先生叫什么。大家都“先生”“先生”地叫。那时京城流行信佛,村里有红白事也跟着请和尚来念法。山上的寺庙供奉的是晴明大人,所以寺庙的先生出马的时候并不多。 先生每月下山一次。小孩们见到他便嚷“饿鬼来啦”,大人们“呿、呿”地轰他们,再过来给先生问好。先生有时点头致意,有时上来问“家人病好些了吗?”多数回答“好很多了,全仗您给的方子”。有时遇到说人已西去的,先生便驻足叹息,请对方节哀。 村里还有过几个中了邪的,也是被先生治好的。大家都说先生神通广大,可互相打听下来,谁也不知道先生的底细。 先生下山从来不为采买生活物品——樵夫们会帮他置办——他出现时永远背个檀木匣子。虽说没人知道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可那匣子本身就已经远近闻名:那是明石大师的手艺,那可是将军府的雕刻师头子!谁也不知道先生和将军府到底有什么关系。 先生歇脚时把匣子往地上一搁,任小孩随便摸随便看。小孩们刚开始觉得新鲜,仔细一看,上面刻的竟然是妖魔鬼怪!一个小女孩曾看画面中的小鸡仔儿看得入迷,一抬头竟发现“梁上”有个披头散发的鬼正盯着自己,登时哭了。先生“咕咕咕”地笑,一边说着“抱歉”,一边从骨灰罐似的容器中掏出几颗点心给这小姑娘。 后来有胆子大的好事者打听出来,先生那妖怪匣子里装的都是书。先生每个月会去京城。听说那里有比整个村还大的书市。他去把读过的书卖掉,再买新的装回来。

先生从京城回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被人骑着高头大马载回来的。先生侧坐在马上,怀里是他的妖怪匣子。他身后骑着马的,是个高挑的汉子。村里不曾见过这样白净的汉子,众人看他脸上好像笼着光。汉子唇红齿白,俊美得不像男人。 眩晕坡不好走马。两人跳下马背。那外乡人的身形更突显出来了,站在柴禾棒似的先生旁边,活脱一个神坛上走下来的不动明王。 外出征战过的老人说:“这娃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干麿大将军了。” 外乡人提起先生的匣子,大步迈上眩晕坡,再没见下来。 第二天,樵夫们从镇上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个大消息——要打仗了。 “黑田家联合了细川家,已经把我们围在中间了。”阿良擦了把汗。 “黑田家和细川家本来就是大国,打咱做啥?”阿光媳妇问。 “咱哪知道。”阿光说。 村里陷入了沉默。 这天傍晚,小朋友被家长揪回屋、各家房檐上冒起炊烟的时候,一匹骏马飞驰出村。 今年春天眼看快过去了,将军府的雕刻师没有来,镇上的工匠也没有来。樵夫们去镇上的次数少了,更多时间在眩晕坡口的黄梨树下抽旱烟。卖药郎再也没来过。听阿光说他去东边的前线救治伤员去了。军营的信使倒是总来村里,来了便往眩晕坡上冲。最开始信使每周来一次,后来几乎天天来,甚至一天能来两个。 征兵的榜文发到村子来了。樵夫们首先接了榜。村子空了一半。这里听不见叮叮当当凿木头的声音,孩子们的嬉闹声形成回音,飘荡在村子上空。 寺庙的先生这个月第二次下山了。这次他没有背他的檀木匣子,穿着也不是平常的打扮。他穿一身乡亲们都没见过的纯黑衣衫——只有鞋带是红色的。他走得很匆忙,表情凶神恶煞,不像饿鬼,反倒像要去杀鬼。

又过了五天,小孩们忽然炸锅似的吵起来。阿良回来了!阿良的母亲听到,坐地上嚎啕大哭,怎么劝也劝不住。女人们都跑去村口。阿良真回来了!阿良胳膊上、脸上多了几道伤疤,人却神气得很!阿良,怎么就你回来了?阿良,咱家狗子呢?阿良——都别急!都在后面呢!一个都没少!爷们儿怕各位担心,让我先跑回来报信啦! 这天晚上,村里举办了几十年来最大的宴会。家家搬出了最好的酒,陶匠阿井拿出新烧的酒碗给全村使用,女人们使出看家本事做了九九八十一道大菜,养猪户阿木家的夫妻俩还亲自动手宰了一头原打算过年吃的母猪。众人在村广场上燃起篝火,火光直到后半夜还把天空照得通红。男人们吹嘘自己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孩子们眼睛瞪得溜圆,女人们怜惜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眼中比往日更添温度。 关于这城是怎么守下来的,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干麿大将军有神明庇护,交战时分忽然风雨大作,敌军爬不上城墙,火器全部瘫痪,才保住了城池。有人说是干麿大将军的二公子率一百精兵,奇袭敌军大帐、截了他们的粮草,敌军才仓皇撤退。还有人说,交战前一晚,有战友看到一位黑衣的文臣连夜往细川家去了,第二天细川家对黑田家倒戈相向,黑田家才悻悻收手。 第二天,卖药郎回来了。第三天,将军府的明石大师亲自来选木料。樵夫们又背起了一人多高的柴禾。小孩们不听山里的鬼故事了,天天缠着阿良讲打仗的事情。 眩晕坡寺庙里的先生再也没回来过。他去哪了呢?

(一)

  “晚上好,”酒保将鸡尾酒杯倒立扣住,用抹布擦干指尖上的水,“照例是BECK'S?”   “先来杯凯旋。”   “白啤还是黄啤?”   “黄的。”   “您今天心情不错。”   “哼,昨晚那女人你也应该尝尝。”   “敬谢不敏。您的凯旋1664黄啤。”   来者斜倚在吧台上,只有这种坐姿才足够他舒展双腿。店内的背景音乐刚换成The Rolling Stones的《Gimme Shelter》。身后桌球案上适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你这人可真怪,在夜场酒吧工作却从不碰女人。”   “您也蛮怪的,在夜场酒吧撩妹却从不点啤酒以外的东西。”   “啤酒可是男人的标志。”男子嗤笑,“要我说,喝其他酒,尤其是鸡尾酒的男人,多少都有点——”   “久等了,您的玛格丽特。”   酒保将一杯蓝色鸡尾酒推至一旁的男人面前。   那人穿一身衬衫西裤,领带打得笔挺。他接过酒杯,微微点头,嘴唇蠕动出的声音淹没在音乐中。他摘掉吸管,沿杯子边缘小口啜饮,似乎全然没有听到来者大搞地图炮的上半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喂,说你呢。”   “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这里的人我都认识。”   “敝姓猪,叫猪八戒。”   “哼。我叫沙悟净,在这片也算是有点人望。要不要我介绍几位大姐姐给你?”   “不必了,谢谢。”八戒双手捏着酒杯长柄,给悟净一个匆忙而腼腆的微笑,然后继续瞪着酒杯发呆。   “生瓜脑袋,”悟净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喂,给我来一杯和他一样的。”   酒保挑着眉接过空杯放进洗碗池,又从中捡出一只高脚杯洗净。   “我在这可见过不少你这种人,”悟净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扯得离自己近些,“情场失意的、中年被裁的、逃避压力的……哼,还有躲老婆家暴的。你是哪种?该不会是躲家暴吧?”   “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悟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猪八戒终于抬头看他,眼神藏在镜片反射的彩色灯光之中。悟净笑了,忙不迭抽出一根Hi-lite点上:“阿木!”   “净哥!”桌球案旁的人群中挤出来个戴针织帽的小年轻。   “钱带来了吗?”   “净哥你昨天不是说三天后还就行吗?”   “少废话,现在手里有多少?”   “一、一千七百元……”   “那你还赌个屁?滚回去打工去。”   “我这不寻思今天赌桌球能给赢回来嘛……”   “你不把你老爸也赔进去我就算谢谢你了。不先把我这笔还上我在这见你一次踹你一次。还不快滚!”   “哎,好……”   “回来。”   “啊?”   “一千七百元先留下。”   “净哥你饶我两天——”   “给不给?”   沙悟净瞥着阿木双手奉上现金转身就跑,也没伸手,只抬了抬下巴:“今天算我请你的。”酒保也没言语,送上又一杯玛格丽特,擦干净了手将钱全数收走。   “赌徒。”八戒低声说。   “没错。”悟净咧嘴而笑,深深吸了一口Hi-lite。   玛格丽特入口的味道酸涩,杯口沾的白色颗粒并非悟净所想的砂糖,而是盐。悟净撇了撇嘴,开始后悔刚刚做出的决定。他瞟了一眼猪八戒,只见他的酒杯已经见底。   “再来一杯?”   “承蒙好意,不必麻烦……”   “你坐在这已经麻烦到我了,”悟净将烟吐在他脸上,“要怎么办?”   “你喝多了。”   “喝多?”悟净将剩余半杯一饮而尽,“我喝多了吗?”   “鸡尾酒这么快喝掉的话……”   “喂!有没有更猛的?”   酒保适时推出一杯长岛冰茶。   “拿糖水对付我……”悟净左手拿着酒杯指酒保的鼻子,“你等着的。”   “先缓一缓吧。”八戒按住他的手腕。悟净的唇碰不到杯口,回过去寻那男人的脸:“我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你清醒一点,我不是女性。”   “我的取向是美人。”   八戒倏地起身:“你醉了。”   悟净眯起眼睛:“送我回家?”   ……   两人关起门便拥在一起,他们踉跄地摸进卧室。悟净在黑暗中一推,打开电灯。害羞的访客正如他所料般摔在单人床正中间。   “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八戒小心解开衬衫扣子。悟净咂嘴,从床头柜中拎出润滑剂,径直将半管淋到他身上和衣服上。   “假正经。”他把八戒推倒在床上,横跨在他身上解裤腰带。   “你的红发是染的?”   “天生的……哼,小白领对染发有意见?”   “好美。”   悟净呆立少顷,揪住他的头发深吻了下去。   八戒并不如他想象般是个新手。他的舌湿滑且温暖,玛格丽特的香气让他迷醉。悟净离开他深深吸气,心不知为何止不住地狂跳。“小白领”却似乎没得到满足,起身将他拥入怀中,右手探进他的股间。   “精神了?”   “你很有一套嘛……好了,你躺下。”   “嗯?”   “乖乖把腿敞开,我也让你舒服舒服。”   八戒没有松手,反而低头吻他的脖颈。悟净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腕已被对方单手扣住。小白领抽出右手,从自己胸前取了一些润滑液。悟净随即感到身体后方传来奇异的凉感和穿刺感。   “唔——”胸前同时传来异样感。这不知满足的白领正将悟净的乳头完全包裹在舌中。   “喂……老子只是不介意操谁,可不会让男人操我……”身下又进入一指。悟净的身体本能地弹跳,一条腿却被对方死死压住。“保持呼吸。”八戒说着,手部将两指大大撑开。“呀!”悟净惊叫。八戒吃吃笑了:“像个小姑娘似的。”   “要不是我酒劲儿还没过……”   又一指滑进他的身体。   “操!”悟净骂道,紧接着如同触电般浑身一颤。“是这里吗……”悟净按压湿软内壁中的一点,身下人立即抽搐着识图蜷缩。悟净挣扎到侧卧,呼吸凌乱,几缕长发同汗水黏在脸上。   “讨厌吗?”八戒吮吸他的脸颊,指尖加快了速度。悟净在水声中呼吸更加粗重,几声娇喘没能收住从喉咙深处流了出来。八戒松开了悟净,将西装裤小心褪下。悟净看到他的东西,瞬间瞪大了眼睛:“开玩笑吧?!”   “啊啊,不好意思,”八戒端着并不上扬的家伙,“状态还不太够,能先帮我口一下吗?”   “你他妈——”没等悟净骂完那东西已经撞进他口中,悟净感到一阵窒息,对方的东西直抵到他的喉咙,勾起一阵呕吐欲。   “悟净好棒,悟净的嘴巴湿湿软软的……啊,有感觉了。”他抽出家伙,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久等了,”八戒低头吻他已经濡湿的眼角,“这就让你满足。”   “别!”洞口被那东西触碰,悟净猛地弹开。   “你不想像刚才那样舒服了?”   悟净的脸逐渐升温,不得不用手臂挡住视线:“至少戴上套吧。”   八戒顺着他的指引找到了套子,缓缓将那巨物挺入他体内。“操……”悟净的双腿被大大打开,和这床上曾躺过的女人们保持同个姿势。   “舒服吗?”八戒吮吸他的乳晕。   “感觉……很奇怪啊!”   “慢慢来。”   随着一阵缓慢的抽插,悟净感到一阵暖流自腹部深处流动起来。“……快点。”   “什么?”   “你他妈动快一点。”   八戒轻啄他的颌骨,下身加快了速度。悟净的表情和声音在一连串撞击中愈发柔软。八戒也被这声音撩拨得更加炽热。“悟净好棒……悟净的里面好紧实……”言语的对象已经无暇斗口。他不自觉地套弄前身。八戒修长有力的手将他的脊背托起。他感到一阵冲上头顶的热潮。   “真稀薄。你该不会肾虚吧?”   文质彬彬的白领将指尖的白色浊物抹到悟净舌头上。悟净瘫倒在床上:“有本事你也过上我这种广撒种的生活。”   八戒低头将他含在口中。   “唔——喂,我累了……”   “小朋友们可不觉得哦。”八戒握住刚刚又被他舔到抬头的东西。   “你——”

(二)

  沙悟净以昨天同样的姿势倚在吧台上,右腿不停抖动。   晚上八点的酒吧刚刚开始营业,人还不是很多。酒保擦拭吧台后再次确认老冰的情况。   “你昨晚最后灌我的是什么东西?”悟净两指夹住烟蒂,Hi-lite的烟尘从他唇缝里喷出来。   “您是说长岛冰茶?”   “就是那个吧。”   “被人说笑的烂俗鸡尾酒而已,无非由五六款烈酒调成。”   “你……”   “您不喜欢吗?”   悟净掐熄了烟头:“神经病。”说罢起身去卫生间。   卫生间里只有一个人,在洗手池前欲走还留。悟净知道这个男的。他经常在附近酒吧的卫生间里转悠。   他开始小解。那人站到旁边的小便池前,眼神不住往这边瞟。   “要来点儿舒服的吗?”   “嗯?”   “我可以帮你舒服舒服……当然是免费的。”那人用食指和拇指在嘴前围成“O”字。   悟净瞥了一眼尚且安静的门口,抖了抖,转身迈进马桶单间。那人立即溜了进来,锁好门便去摸悟净的东西。   悟净又点上一根烟,眼前萦绕的都是昨天那个白领。一想到他的唇和舌头和手,悟净下身就躁动不安。眼前这基佬的技术还算不错,只是相比八戒格外花哨。   悟净渐渐感到腹部深处的热流又开始涌动,身体似乎在等待什么……穿透自己。   耳边有小金属剐蹭的声音。悟净低头,只见那人竟然在打手枪。“靠!”悟净一脚踹翻他。那人竟好像习惯了这种场合,笑嘻嘻地走出去,还留恋地看了悟净一眼。   “滚出去!”   悟净对着空气骂道。   兴致全毁了。悟净提上裤子走出厕所,随便挑了一处正在打牌的人群。   “净哥来了啊。”   “净哥。”   “边儿去。今天又输了多少啊?”悟净坐到几人中间刚腾出来的位置,把其中一人手上的牌抢过来。   “嘿嘿,刚玩上,才输了六千。”   “你少扯。净哥,他都玩一下午了,在别处输了两万五,到这才输六千!”   “你少说话能死啊?”   “行了!不就三万一嘛,知道了。”   “那谢谢净哥了!回头我给你带我老家特产白薯!”   “谁要那玩意。”悟净嗤笑。他这牌不算差,如果运用得当还有翻盘的机会。可眼前的牌不知为何都扭曲成了蝴蝶,在手上纷纷飞走了。对手本来狰狞的小眼睛逐渐变得和善。队友的叫喊声倒是越来越大。   “净哥你在搞什么啊?这不是输了吗!?”净输三万一的青年叫道。   “……今天没心情,”悟净站起身,把最后几张牌扔进牌堆,“这把算我的。先走了啊。”   撇下青年的一顿牢骚,悟净辗转又回到吧台。他这回没坐下,单侧手肘撑在台上:“昨天那个白领,你知道些什么吗?”   “您的红粉佳人。”酒保先将刚调制好的鸡尾酒送给客人,看也没看悟净,“您想了解什么?”   “什么都行吧……有多少你说多少。”   酒保马不停蹄地取出一块冰砖凿球:“您很关注他?”   “笑话,我关注他干什么……我就好奇一下怎么了?”   “他似乎住在四系目一带……您的波本威士忌。”   悟净转身踱出酒吧。   到达四系目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悟净很快找到了街上唯一姓“猪”的人家。那是一栋独立二层建筑,院子里铺着地毯般的草皮,在月色下显得毛绒可爱。悟净在门口徘徊半天,始终也没按下呼叫器。   二楼左侧的窗户亮着灯。窗前有一个剪影。就在悟净想要仔细辨认的时候那剪影忽然消失了。他揉了揉脖子,转身离开。   “悟净?”   闻声回头。站在院门口的正是八戒。   悟净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哟。”八戒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将他邀入屋内。   悟净坐在沙发上再次抖腿。屋主人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柠檬水:“怎么,一夜情之后发现怀孕了,于是找上事主要求负责?”   “开玩笑的。”他再次展现让悟净吃过亏的笑容,将水杯放到他面前,“温水有助于消暑。”   “你可别误会,我就是偶然路过。”   “我知道。”   “……你刚才在做什么?”   “本来在读书,忽然看到门口有人,就出来看了看。”   “哦……你还看书啊。”   悟净到这才正眼看面前这人。八戒穿一身纯白浴袍,胸前的皮肤和手臂一样白皙且紧实。悟净身体里的躁动又冒出头来。   “我的手上有什么吗?”   “什么?”   “你从刚刚就一直盯着我的手,是注意到了什么吗?”   悟净立即移开了视线。他的脸颊有些刺痒。   “你的手很适合玩牌。”   “哦?”   “伸过来。”   悟净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副扑克牌。八戒乖乖将双手递了过去。悟净抓住他的手:“你看,如果这样拿牌的话,别人偷看时就会误解你的牌面,而如果这样夹住一张,出牌的时候……”   “就会这样对吗?”八戒手指一翻,手中的梅花10瞬间变成了红心A。   “原来你——”悟净转头,正被八戒吻到唇上。

(三)

  二人拥吻着倒在沙发上,纸牌洒落一地。八戒脱掉悟净的裤子,手指探他身后的密穴。”嘶——”悟净吸了一口凉气。   ”还痛吗?”   ”嗯。”   八戒将他的双腿抬到肩上:”夹紧。”   没等悟净反应,那无礼的东西已经突入他的股缝。悟净抓着沙发,本已敏感的下身被突击得失去防线,液体从前端汩汩而出。八戒粗暴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悟净感到体内深处的暖流奔腾而出,在耳中形成洪水之声。”啊。”身体本能地弹跳,悟净搂住闯入者的脖颈。八戒单手撑住沙发扶手,汗水沿下颌滴到悟净脸上。他伸出舌头舔净八戒的汗,向上喂进他的嘴里。八戒被吻得发醉,下身放缓了节奏。悟净用吻技反攻,将对方按到身下。   八戒脸颊微红,没有戴眼镜的他眼神迷离。刚刚的吻令他有些缺氧。悟净捏着八戒,从底端重重舔到顶。”啊……”白领也没能守住矜持,喉咙中低低地传来呻吟。悟净将他含入口中,用舌尖撩拨边缘。八戒的东西更加涨大,他伸手扶住悟净的头,这反而让他加快了速度。   八戒下身一凉,发现对方给自己套上了避孕套。“你不是很痛吗?”   “我不管了。”悟净将那对准,缓缓坐了下去。刺痛和摩擦形成奇异的快感,饥渴了一天的小腹终于得到满足。   八戒伸手去抚他的乳首,他的身体为之一颤。悟净展开猛烈攻势,荡漾出一片水声和呻吟声。“我要……”“等下。”悟净捏住了八戒的根部,身体的幅度更加夸张。八戒被一阵刺激冲上头,下体愈发坚硬。悟净浑身发烫,体内的欲念终于凝成一点,汹涌如洪水奔腾而出。   悟净伏在八戒身上,从屁股里扯出套子。套子外壁挂着汁液和血丝。他单手打结扔在地上。   “很痛吗?”八戒抚着他的腰。   “嗯。”   “我们这算什么?”   悟净凝视八戒。问话者表情平淡。   “一夜情。一时兴起发生了两次。”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两腿一软,又倒在他身上。八戒笑了笑,将他横抱而起。   “喂……!”悟净只得搂住他的脖子,试图把臊红的脸躲进臂弯。   “你是怪物吧?”   “唔,究竟是不是呢……”   八戒哼着小曲儿将他抱进浴室,放在浴缸中,又打开花洒淋他的小腿:“水温可以吗?”   “我靠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八戒看向悟净。   “啊,那个,我是说我不习惯被人照顾……你昨晚也帮我洗了,不是吗?”   “……我还以为你那时晕过去了。”   “我确实断片了,曾一度以为那是梦,但起床时发现头发有香味……还有早餐……这感觉很奇怪啊!好像在……在谈恋爱似的……”悟净用手背蹭鼻尖。   八戒关了花洒,捏着阀门久久沉默着。   “你……要负责。”   “什么?”   “突然说出这种无聊的话,”八戒双颊绯红,他拨开浴袍一侧,露出躁动不安的下身,“害我又兴奋了。”   “我、我已经——”   “我明白。”   八戒跪在浴缸旁边,左手抓着悟净的手腕,将脸埋在手臂下方。悟净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的脸颊发烫。   八戒的手钳得他生疼。他亲吻他的手背,用舌尖探索每一处指隙。八戒手臂一颤,松开了他。悟净捧起他的脸,送去一个长情的吻。   八戒褪掉浴袍,也进入浴缸。他让悟净背对自己。那对在悟净心里已经和“色情”挂钩的双手将沐浴露涂抹在悟净身上。他颤抖着接受他的抚摸,每一寸肌肤都宛如烧灼。悟净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初尝禁果的经历,此时的心跳竟勾出了那样青涩的触感。   悟净一动不敢动,只怕让他看到自己也蠢蠢欲动的下体。   “你谈过恋爱吧,为什么没有结婚?”   “因为一些客观原因。”   “对方是男的?”   “……我在悟净之前没有尝试过和同性做这种事。”   “骗人的吧?”   “是真的……我要冲水了。”   花洒的水打在后背上,温度正合适。   “你以前也对你女朋友做这些?”   见没有回答,悟净接着说:“我也是头一回吃这种亏,哼,都是被你这张细皮嫩肉的脸给骗了。”   “原来这叫吃亏吗?”   “不然呢?……你还真是长了张女人的脸。”   “就当是夸奖了。”   “喂,下次让我在上面。”   “这个嘛,我实在没有那方面的天赋……”   “开发开发就知道了。”   八戒突然捏住他的乳首,悟净“哇”地叫出来。“开发得不错。”八戒笑着说。      悟净没有留下来过夜。他回到自己住的公寓。相比八戒住的独立二层建筑,这18平米的一卧一厅一卫显得格外逼仄。冰箱里仅剩的食材被归置成了一盘扬州炒饭,用保鲜膜严密封好。悟净将它放进微波炉。不一会儿,空荡荡的室内被饭香填充。   电话响了。悟净接起移动座机。   ”喂?”   ”小悟。”   ”……哥。”   “最近过得好吗?”   “啊。还没死呢。”   “哈哈,小悟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开玩笑。”   “……”   “上个月我换工作了,为一个富二代当私人保镖,薪水还算不错。啊,我在银座上班,有空可以给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   “妈想见你,小悟。”   悟净甩出电话老远。电话外壳四分五裂。他将餐盘里的饭扒干净。米饭挤在口中难以下咽。   接近凌晨,悟净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变成了小孩子,走在漆黑的街道上。街道两侧的高墙向上延伸看不到顶,只有一轮巨月盘踞在高墙的夹缝中间。墙壁的阴影里涌出无数黑色的怪物:高个的、细瘦的、手臂如枯树枝伸展的、咧开大嘴流下涎水的……个个亮着尖牙,向悟净扑来。   小朋友不知道如何反抗,只能踉跄地朝月色奔跑。“妈妈!”他大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妈妈——妈妈——!”   一条触手卷住了他的脚踝,他扑倒在地,瞬间被身后的怪物拥住、撕扯。他在这一滩腥臭的污泥中挣扎着露出脸,看到月光下站着一位白衣女人。是继母。   继母笑着看他。   正如每个父亲在的日子里那样和蔼地笑着看他。   “妈……”   悟净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天已大亮。时钟已经过了11点。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Hi-lite,却没摸到他的科乐比打火机。他艰难翻身,从床头柜最下层随便挑出一个塑料打火机。他赤裸着上身,坐在窗台上点燃一根烟。从五楼向外望,天空灰蒙蒙的,不远处的工地上只有一架挖掘机在作业。街道两侧的海棠结了果子,在葱色之中摇曳着一簇簇暗粉色。路上车很少,绝大多数人这个时间都还窝在更远处一幢幢气派的写字楼里。   悟净将昨晚摔出去的电话重新拼好。没有未接来电。他重重将其扣回底座。   他又想起自己的科乐比打火机了。他重新翻找了昨天的衣服,又开门看走廊。哪里都不见它。他回到电话旁边,拿起半天,又放了回去。   他坐在床边,脊椎骨从皮肤下凸显出来。在脊椎骨两侧腰部偏上的部分,有一串不起眼的烫伤。那处皮肤已经光滑,角质层只在某些角度反射出些许光亮,一个个圆形的疤痕相互重叠,直径正和他手中的Hi-lite相仿。

(四)

  悟净将最后一张扑克飞进牌堆,四周喝彩和嚎叫同时爆发。他收起桌上的纸钞离开座位,周围人一拥而上抢走零钱和首饰。   酒吧里播放着Mando Diao的《Losing My Mind》。他来到吧台,没有坐下,用一枚粉色塑料打火机点燃Hi-lite。   “您的BECK'S,刚冰过的。”   悟净接过酒杯,眼神从四周滑过一圈。   “八戒先生这一周都没再来过。”   “你这样会讨人嫌,”悟净靠在吧台边缘,“说不定还得挨打。”   “承蒙夸奖。”酒保微微颔首。   “阿净你今晚好厉害~!”一位穿改良旗袍的女性婀娜地游进悟净怀里。悟净将嘴里的半根烟拿开。她双手环住悟净腰身的同时掐了一下他的屁股:“你一定要请客!”   “荻荻的要求我当然要满足,”悟净低头凑到她唇边,“不知道你想吃什么?”   “真坏,还问我!”荻荻掐了他手里的烟,拉他往外走。   “哦,等下,”悟净回头嘱咐酒保,“如果他来了,让他来找我。”   “理由是?”   “他欠我一个打火机。”   悟净和叫“荻荻”的女人相拥着走出酒吧。天色全黑,街道上只有路灯相互沉默着。   “去我家怎么样?”   “啊呀,这么着急!”   “那去吃点什么?”   “不要啦,后半夜吃东西会长肉的。”   “那依我看……”悟净将她抱起来旋转一圈,钻进了巷子,“先在这里浅尝一番?”   荻荻伏在他胸前,踮起双脚与之接吻。女孩子的吻香甜清冽,调和着唇膏的草莓味。悟净对此早已驾轻就熟。他用舌尖调戏她,引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视野的角落出现一个身影,悟净不知为何很难不去在意它。   “喂喂,走神了啦。”荻荻呼吸凌乱,捶他的肩膀。   “我稍微有点事,你先走吧。”他看向那道影子。   “悟净——”   悟净用嘴堵住了她的唇:“乖,下次补给你。”   他快跑几步抓住那人肩膀。那人身子侧歪,险些没摔了。悟净定睛一看,正是八戒。   “真的是你……”   八戒欠身致意,转身又要走。悟净急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喂,你不认识我了?!”   八戒这才站定,回头推了推眼镜辨认半天:“是你呀。”   “你……这几天干嘛去了?”   “公司接到了一个大活动单,大家连轴转了五天五夜……”八戒的声音越来越小,倒在了悟净肩上。   “喂!你怎么了?!”   探了探鼻息,发现他只是睡着了。悟净伫立半天,高声说:“出来吧,别偷看了。”   荻荻吐着舌头从巷子里钻出来。   “他是谁啊?竟然比我还重要……长得还蛮标致。”荻荻围着八戒转,不时捏捏这、戳戳那。   “……他欠我钱。”   “呼呼……那现在怎么办?”   “先找个地方让他睡下吧。你来搭把手。”   “诶诶,我吗?”   “嗯……我一个人抬不动他。”   两人就近把八戒抬进了巷子里的爱情旅馆。他们把他放到床上,荻荻因为出汗去洗了澡。   “要继续刚才的事吗?”悟净嗅她的发香。   “才不要呢,累死了。你要继续和他继续吧。”   门后抻出一串高跟鞋的回响。   悟净注视门口良久,踱步坐到床边:“我赢钱可是为了和荻荻开房啊,不是为你。”   自然是没有回应。悟净的衣角却被八戒用指尖捏住了。悟净回头看他。八戒的脸平静如水,这指尖也许是睡梦中不自觉的动作。悟净微微欠身,八戒依旧不松手。这力度不大,悟净只消再向前一点就能把衣服扯出来,他此时却像着了魔,随他的指尖倒在了床上。   八戒自然地搂住他的腰,唇几乎贴上他的颧骨。悟净感受着他柔软无力的臂弯和重而短的呼吸,知道他依旧在潜意识中巡游。   耳畔被吐息撩拨得一阵酥麻。   悟净感到皮肤表面产生了小小的电流。这电流从耳后起始,在腰肢与手臂的贴合处汇合。这电流刺得他浑身不舒服,刮得心里痒痒。   悟净没怎么被人抱过。生母死得早,生父没法对他示爱,继母更不用提,只有尔燕哥哥……   尔燕哥哥。悟净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脸。   那是一张刚满18岁的少年的脸。少年紧紧拥抱自己,又抓住自己的肩膀:“找到住处,一定要给我打电话,知道了吗?”   ——我可以不知道你住在哪,但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安危。   ——照顾好自己,觉得日子难熬就和我说。   ——快走吧,妈妈要来了。   悟净拼了命地奔跑。他听到嘶喊声和扭打声。他听到钝物撞击声和继母的哀号。   ——他们现在还住在一起吗?悟净忽然想到。   身上变重。八戒稍微转了方向,将身体的重量压上来了。悟净用目光吮吸他的睫毛。   视线落到他的唇上。悟净予之干涩一吻。   全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眼前还是昏暗的粉紫色墙纸,时间已经从概念中悄然脱扣。   “你醒啦?”   悟净一惊,转头正和八戒面对面。他的呼吸错了一拍。八戒则笑吟吟地望着他:“早上好。”   “哼。”悟净翻身坐起,摸床头的烟。   “在这种地方醒来,还真担心自己被做了什么。”八戒也起身。他衬衫上有些皱褶,脸和头发倒是俨然已经梳洗过。   “说倒就倒了,你是该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被做什么。”   “那么,究竟有没有被做什么呢?”   “你希望被做什么吗?”   八戒的笑容似暖阳:“我相信你。”   “还是不要相信我得好啊。”悟净叼着烟靠在床头,双腿在床上舒展交叠。八戒已经将领带扎好,正在检查公文包。   “你做什么工作?”   “活动策划,兼现场执行兼客户关系,”八戒笑了笑,“小公司没办法。”   “我还以为你是老师呢,中指茧子那么重。”   八戒顿了顿:“确实曾做过一段时间教师。”   “为什么不干了?”   “因为……我发现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   “骗人。不过无所谓,你不想说就算了。”   “多谢。”   “这就要去上班了?”   “今天是周六啊,”八戒笑道,“而且社长给我们周一也放了假。”   “哼……”悟净扯了个长音,没再说话。   “你不走吗?”   “我才不跟你一块出去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八戒又笑了,快步走过来,亲吻悟净的额头:“谢谢你。”   “都说不要做奇怪的事情了……”悟净扭过头去。   “就那么讨厌吗?”   “也不是很……”   唇舌交融。   “快走吧。”悟净握住八戒要放下公文包的手,将他推开。八戒盯着他的脸。他再次说:“走吧。”   “房费多少?我补给你。”   “不用了。”   “真的吗?”   “快走。”   八戒再次亲吻他的额头,离开了房间。   悟净深吸几口气,才将剧烈的心跳抚平些许。浑身燥热。下半身也不安分地耸动着。悟净揪着头发直到头皮发疼,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擅思考的动物。   他打通前台电话:“给我找一个女……不,男服务生过来。嗯,纯0。”   不过多久就传来敲门声。是一个穿着情趣制服的寸头男孩子。   “你多大?”悟净皱眉。   “我24了,”那人说,“娃娃脸而已。”   悟净放他进屋。娃娃脸的服务生速速来到床前:“哥,你喜欢怎么玩?”   “你先自己弄吧。”   服务生双颊泛红,爬到床上“嗯嗯啊啊”地用手指扩张起来。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副德行吧?”悟净嗓子发紧,心头徒生一股怒意,戴上套子来到床边:“过来。”   服务生来到床边,高高撅起屁股。   “哥你好猛!”   “操,闭嘴。”   服务生捂住嘴巴,夸张的娇嗔还是不住流出来。悟净撞得服务生鸡巴乱颤。服务生松开嘴巴,泪水和涎水已经挂了满脸。   “这样很爽啊是不是?”   “爽死了!哥!使劲操我!”   “没让你说话!”   悟净抓篮球一般单手扣住服务生的脑袋。这身体渐渐走形,变成了继母的模样。   “婊子。”   悟净更用力了。   继母高高翘起屁股、呻吟不断的模样渐渐清晰。悟净钳着她的双臂,一次次将自己送入她体内最深处。继母不停嚅嗫“好爱好爱”“多来点多来点”。自己也听话地律动。汗水和爱液的味道浓重,往日高高在上的母亲如今狗似的匍匐在身下,伸出舌头口水滴答,表情和动作都令人作呕。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   继母忽然高高仰头,像是被人掐住嗓子。她身体颤抖,四肢娇软。“太棒了。”继母回头,五官有些融化。   ——尔燕。   悟净大惊失色。他四下望去,发现自己在母亲的卧房里,房间门敞开着,而门外……   站着自己。   “哥你好厉害,我可以要你的联系方式吗?”服务生瘫倒在床上。悟净爬上床,敞开服务生的双腿,继续将硬物对准——   哥哥匆匆过来关门。   母亲袒露乳房和下体坐在床上。   悟净呆呆地站在原地。   门关上了。   裤裆好紧。   “下贱东西!”悟净再次向小穴狠操,服务生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悟净愈想驱散掉眼前那图景,那副裸体就愈发清晰。那裸体仿佛慢性病一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每每想到,强烈的欲望和耻辱便一同涌上喉头。可今天和往常稍有不同,想起它的时候,身体竟好像拥有了真实的触感。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   喉咙干渴。那裸体再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那是哥哥关门时,无意间露出的、勃起着的阳物。

(五)

  悟净最终也没能高潮。他回到家,呆坐许久,拿起了电话。   “喂?”   “……”   “是小悟吗?喂?”   “你在哪?”   “真的是小悟,对吧?你给我打电话了?!”   “嗯。你在哪?”   “现在吗?我们在银座的三越百货参加剪彩仪式。”   “知道了。”   “你要现在过来吗?我还在执行任务,要不晚上你来……”   悟净挂断了电话。   银座在周末的下午尤为热闹。某国际珠宝品牌开业酬宾的巨幅海报占据了大半个楼身,从老远就能看到。   悟净到达时剪彩已经结束。现在这个奢侈品店里挤满了人。悟净拿出Hi-lite,一名售货员立即上前劝阻了他。   “嗤。”他收起烟盒,踱入人群。   很快,他找到了一个面容神似尔燕的人。那人身材高大壮硕,穿一身笔挺黑色西装,正紧跟在一名年轻人身后。悟净向前一步,后脚迟迟没有跟上。他眯起眼睛注视那人,试图从他的眉眼间勾勒出一个18岁的少年。   他看向保镖前方的年轻人。他年龄和自己相仿,穿一身阿玛尼,正在欣赏展柜里的珠宝。那保镖刀一样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便化成春雨。悟净凝视那人。那人的发色像火一样,烧热了悟净的脸。   悟净始终没有迈出步子。保镖发现了悟净。他瞪大了眼睛,低头向那年轻人说了什么。年轻人头也没回,只抬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西装扣。保镖向悟净苦笑。   悟净盯着那只手。   ……   悟净盯着自己的手,手上拿着吃冷饮用的长柄匙,叮叮当当地敲芭菲杯内壁。玻璃杯中的纷乱世界忽然挤入一团乌黑。他掀起眼皮看向对面。   “小悟。”来人像是座位上有火,只浅浅地坐在边缘。他摘掉白手套,简单擦了擦额头的汗:“小悟,真的是你?”   “啊。”   过多的糖分糊了嗓子,悟净的应答马上混入了一阵干咳。   “真的好久不见了,”沙尔燕面露喜色,“大概有十年?十一年?”   “不记得了。”   “我想起来了,是十年零八个月。”   尔燕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柠檬水,悟净立即也要了一杯。尔燕继续说:“虽然有在打电话,但你跑出去之后我就再也没能见到过你。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都怀疑,电话那头不是你,而是某种活在电话里的妖怪,骗我误以为联系上你了。”   悟净笑了:“都什么年纪了你还信那个。”   看到悟净的笑,尔燕放松了肩膀:“没办法啊。你又不让我见。”   “你保护的那个富二代,看着眼熟。”   “他啊,前阵子闹了不小的风波。他父亲因为猥亵罪进去了。儿子匆忙上任,但其实大权还在后妈手上。”   “那小子喜欢你。”   “什么?”   “你可能没察觉,但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尔燕瞪着眼睛半天没反应。悟净接着说:“给我找嫂子了吗?”   “没,咳,还没有。”   “你和那个富二代……”   “我只拿他当弟弟,”尔燕说完,耳根忽然红了,“你知道的,天生红发的人不多。”   悟净喝了两口柠檬水。柠檬味不像在八戒家里喝到的那般浓郁。   “那婆娘不让你谈恋爱?”   “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   “你还知道她是你亲生母亲啊。”   尔燕双手紧握水杯,嘴抿成了一条缝。   “别总说我了。小悟,我想知道这么多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哼,”悟净举了举烟盒,想起什么又给放回去了,“无非求生罢了。也没少干坑蒙拐骗偷的行当,被少年所接连关照。也被道上的老大关照了,但因为我不喜欢见血,最终也没进那个圈子。后来自学了一点赌术,日子才算好过了一些。”   尔燕听着悟净的话,表情像在听什么都市传闻一样。他沉默良久才又喝了口水:“活着比什么都强。”   “是啊,活着比什么都强……我就是靠这种信念过来的。但其实想想,挺没意思的。”   “不许说这种话!”尔燕抓住了弟弟的手,“活着本来就有价值。而且,如果你死了,我会非常痛心。”   尔燕的手相比记忆中粗糙了许多,也更加厚实有力。悟净的目光顺着他手臂的肌肉线条攀登,落在宽阔的肩膀上。   “哪怕是为了我,也要活下去,知道吗?”   “……嗯。”   嗓子发紧。这该死的糖精。   走出甜品店时天已经全黑。不远处的银座主大街上依旧灯火通明。悟净忽然被哥哥紧紧抱住。   “回来吧。”   尔燕的心跳很快。   悟净捧住他的脸颊,亲吻他的嘴唇。   尔燕慌忙躲开:“小悟?”   “——小悟!”   悟净怔怔地看着他。   “我是你哥哥啊!”   悟净这才回了神,表情忽然扭曲:“我看你只想当我爸!”   他头也不回地跑了。没有人追上来,正如摔了电话也没有人再打来一样。他回到空荡荡的住处,灯也不开,摸到茶几前的一处墙边席地而坐。   黑暗中窜出一团火苗。接着一颗猩红的光点久久亮着。   火苗第五次窜起来的时候,门铃响了。悟净没有动弹,直到门铃响到第三次,他才爬起来开门。   是最近比较熟悉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这个时间会在酒吧,结果人家告诉我你不在。我回去注意了一下,果真在沙发底下找到了一个打火机……”   悟净拉他进门,将他压在门板上,索求他的吻。   “你怎么了?”   悟净没有说话,蹲下去拉八戒的裤链。八戒忙抓住他的手:“究竟发生什么了?!”   烟味熏得人快要留眼泪。悟净的身体在抖。八戒摸到了开关,客厅瞬间明亮起来。他扶悟净坐下,夺了他手上的烟,清了烟灰缸。他摸了摸速热电水壶,迅速做上一壶水,又去打开了客厅和卧室的窗户。   冰箱里空无一物。八戒说了句“稍等”便匆匆离开了。   不多时,水壶发出清脆的开关声。八戒夺门而入的噪音闯散了沸水的余音。他泡上刚买的泡面,又给玻璃杯里兑上温水。   “先喝点水吧。”   水杯里映出悟净如血般的发。   他拨掉了水杯。   “你是我什么人啊?”   八戒注视着他,猛地扒开他的双腿。悟净触电似的缩成一团。八戒搂住了他的头。   悟净挣扎了几下,很快放弃了。他紧紧依偎在八戒怀里。   不出几分钟,悟净推开了他:“怪热的。”他来到桌前,将快要烂掉的泡面囫囵吞下。   “我来洗碗。”   “我自己来。”   悟净在洗碗。八戒收拾了榻榻米上的水和水杯。窗外吹来一股劲风,接着跟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逐渐增强,凝聚成大颗的雨点砸进客厅。   八戒匆忙关上窗户,又跑去关卧室的窗户。不多会儿,他回到客厅,朝窗外叹了口气。   “在这过夜吧。”   雨将月色扰得模糊。八戒走出浴室,身上的跨栏背心垮得有些走形。悟净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八戒笑了,揉揉他的头发。  

(六)

  “看到这了吗?我妈用烟头烫的。”   悟净手腕内侧的一个个圆形烫伤反射着月色。八戒捏住他的手腕,亲吻那处痕迹。   “后腰也有,脚踝也有。我爸还在的时候她不敢明着搞我。”   八戒没有说话。他搂着悟净的双臂更紧了些。   “她不是我亲妈。但是我对我亲妈没印象,所以也习惯喊她妈了。”悟净接着说,“她让我整晚穿单衣站在雪地里,让我去恋童癖出没的酒吧给她买酒,把缝衣针混进我的裤子里……她说我亲妈是小三,我遭受这些是活该,她的死也是活该。”   “好过分。”   “现在想想也许真的很过分吧。可我当时没想过要恨她,我只恨我的亲妈,为什么要去当小三,为什么要死得那么早。我的头发跟我亲妈一样是红色的,她就用打火机烧我的头发,说要烧干里面的血。”   八戒将脸埋进悟净的发间,深吸洗发水的香气。“你的发色很漂亮,而且很香。”他轻咬他的耳廓。悟净转头,与他接吻。悟净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左颊上,引导他触碰脸上的疤痕:“这两条是我爸死了之后她用刀片划的,她说她受不了我的脸,因为我的脸像我爸。”   八戒的目光倒映着月色,那月色洒在悟净心底。八戒用指肚轻轻摩挲他脸上那两条轻微的凸起。那疤痕在他手中逐渐发烫,烫到快要烧起来了。   悟净跪到床下,褪下八戒的睡裤,将他含在嘴里。   “别勉强。”   悟净吮吸他的顶端,用舌尖勾勒边缘。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主动做这种事,他想起了荻荻,想起了徘徊在酒吧卫生间里的男人,想起了哥哥的胴体。他从胃到喉咙干燥发烫,心跳在胸腔内形成回响。他吮吸他的卵袋,舔舐柱体。头顶传来愈发粗重的喘息。他将它深深含进口中。喉咙深处的不适感牵出一串干咳。身上人投来担心的规劝。悟净抓住他的腰肢,猛地动起来。   十八岁的哥哥发出呻吟。   二十八岁的哥哥堵住他的喉咙让他窒息。   ——贱货。   ——居然对哥哥也能硬。   ——和你后妈一样贱。   “悟净。悟净!”一双大手托住悟净的脸颊,将他从幻想的深海中捞出。八戒的脸清晰可见。八戒将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拇指摩挲他的眼角:“都说不要勉强了,这不是都已经哭出来了吗?”   八戒的手皮肤细腻、骨节分明,和哥哥完全不同。   “我,哭了?”   悟净这才注意到脸颊两边的湿润触感。   八戒把他抱上床。   “失恋了?”   “啊。失恋了。”   “一定是很值得爱的人吧。”   “不。完全不值得。”   “这样啊。”   “干我。”   “什么?”   “干我。”   “你……不要紧吧?”   “你值得。”   这一晚八戒做得格外专注。悟净的身体几次差点融化掉。悟净一遍遍地喊八戒的名字。他的眼前是墙,墙边是窗,窗外面是月亮。他贴近了看八戒的眼。八戒的眼里映着月和他。   两人腻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八戒做了咖喱蛋包饭。鸡蛋饼从中间割开,汁液流满餐盘。米饭香软,蛋饼弹牙,咖喱浓郁,和便利店里的速食比完全是天上地下。悟净只花了半分钟就扫光了盘中的饕餮盛宴,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八戒的盘子舔嘴唇。   “还有米饭和咖喱,我再做一盘?”   悟净疯狂点头。   等八戒新做好一盘端上来时,悟净已经吃掉八戒盘中一半的饭了。八戒苦笑,抹掉了悟净脸上的咖喱。   “你明天有空吗?”   “什么事?”八戒吃着全新的一盘咖喱蛋包饭。   “想请你帮个忙。”   ……   第二天下午五点,八戒如约来到一处十字路口。他穿一件墨绿色polo衫,搭米色休闲长裤。和悟净的黑色开胸衬衫配牛仔裤很不搭调。   “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呢?”   “随便喝喝茶聊会儿天就行了。”   悟净带他来到一处公寓,上到二楼,按响了第三扇门的门铃。   门打开了。身材高大的男子看见悟净,脸上掩饰不住地洋溢出欣喜:“你终于来了,小悟!”   “喏,这是我哥,”悟净说,   “哥,这是我男朋友。”   男子的表情急转直下。他看看八戒:“你好,我叫沙尔燕。”   “初次见面。我叫猪八戒。”八戒面不改色,恭敬回礼。   悟净先行进入室内。他看看这,踢踢那。   “还住这呢?”   “嗯。”   “房子都老了。”   “嗯。”   “天花板也漏了。”   “这两天一直忙,正准备补上。”   “为什么不搬家?”   “怕你找不到。”   尔燕将他们引至客厅茶桌,端出刚刚泡好的西湖龙井。茶叶用的是今年头茬,和这个四面徒壁的家显得格格不入。   “这茶是老板给的,我一直准备着留给客人喝。”沙尔燕说。   “就是那个喜欢你的臭小子?”   沙尔燕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对八戒苦笑。   “那谁呢?”   “哦,在卧室。她等你很久了。”   “你知道的,我俩没血缘关系。”   “人老了可能就会想很多吧。”   悟净来到卧室,只见一个老妇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悟净没有出声,静静关上了门。   老妇稀疏的头顶上有一处干净无毛,一条手术疤陈列其上。等了许久老妇都没有发现屋里来了人。他这才缓步上前。妇人从窗玻璃上看到了悟净,吃力地转过头去。   按时间计算,这人应该也就五六十岁。可她的容貌、头发,都像年逾古稀的人。   苍老的妇人看到他,颤抖着伸出右手。悟净不禁退后了一步。   “小悟吗?”   “……嗯。”   这老妇的形象与记忆中的恶毒女人相差甚远,悟净无法很快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小悟啊……”   妇人的声音颤抖,还伴随剧烈的咳嗽。悟净的脚下却始终没能迈出一步。   “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也不求你原谅我。只是……我走了之后,尔燕他在世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我知道你们一直有联系……”妇人说,“求求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哥哥,好吗?”   悟净呆立许久。   “你说完了?”   妇人不再言语。她浑浊的目光从玻璃窗上映射过来。悟净推门而出。   尔燕正在和八戒聊天,看到悟净出来,慌忙起身:“小悟,来厨房帮我一下。”   “妈和你说什么了?”尔燕掩上厨房门。   “她要我等她完蛋之后多照应你。”   “你不用听她乱说,”尔燕说,“照顾好你自己,有什么困难都跟我说。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   悟净没有回话,洗了一颗柠檬。   “你和外面那个……”   “他叫八戒。”   “就是那个人,你们真的是情侣?”   “当然,”悟净嗤笑,“是上过床的关系哦。”   尔燕僵硬地笑了一下。他在原地踟蹰许久,说:“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一时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对不起。”   悟净拿起水果刀。“我帮你。”尔燕握住了悟净的手。他们凝视许久,尔燕将唇落在他的唇上。   尔燕的下唇和他的手掌一样厚实而粗糙,与八戒的截然不同。他抽出悟净的衬衫摩挲他的腰肢。悟净推开他:“别这样。”   “你爱的不是我吗?”   “不……”   “别装了。你带他过来只是想勾引我,对吧?你成功了。”尔燕将他压到墙上,灼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   悟净看着他的双眼,抚摸他的脸颊。尔燕再次亲吻他的嘴唇。悟净找准位置,用犬齿狠狠咬了下去。   “!”沙尔燕的血从嘴角流到下巴,滴落在地上。悟净笑了,吐出嘴里的血沫。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以后不会再来,也不会接你的电话。再见——不,永别了。”   悟净回到客厅,拉起八戒夺门而出。沙尔燕这次追了出来,他的胳膊上、衣服上沾满了血。   “小悟!”   八戒回头向尔燕致意,被悟净拉着踉跄了几步。   他们闯入周一傍晚的街道。公司职员的电话声、放学学生的嬉闹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汽车鸣笛、自行车摇铃、参选议员在路边演讲。悟净像一条鱼,自由穿梭在汹涌的人潮之中。   “去你家好不好!?”   悟净在八戒耳边喊道:   “我想做爱!”

(七)

  不等八戒关好防盗门,悟净便扑过去亲吻他的嘴。八戒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应他。他推开悟净的身体。悟净停止亲吻,双手依然环抱着他的脖颈,将气息吐在他的耳廓四周:“怎么了?”   “我有话必须要现在说。”八戒站在玄关处,防盗门敞着一条缝,夕阳从门缝外斜斜地照射进来。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悟净看着他。   “我很乐意和你装作情侣去帮你解决麻烦,但我们并不是,不对吗?”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个……”   “因为你这样让我很苦恼,”八戒放松肩膀,目光看向远处,“我们只是因为百无聊赖而互相消遣罢了,你不是也有爱着的人吗?是你哥哥对吧?我看到了。”   “我现在已经——”   “我不知道你是否对我俩的关系有误解,不过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我在地下酒吧里认识的小混混。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想和你有什么多余的联系。”   八戒推开一点大门,门缝外的世界变得更加清晰。悟净走向门口,停在八戒身旁。   他深吸一口气,将门关好。   “你真的不会说谎。”   悟净托住八戒的脸深吻下去,用舌尖勾画他的唇舌。八戒的舌木讷地缩在后面,并不给他回应。悟净将津液灌进他的嘴里。八戒乱了呼吸,抓住他的手。他直到确认对方吞下了两人的涎水才松开嘴。   “八戒,我想更加了解你,我想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讨厌……你。”   “你真的讨厌我吗?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不,还是别说……”悟净的唇沿着八戒的锁骨一路向下,跪在他面前解他的裤链。他掏出他的东西深深塞进喉咙,动作比上次来得更加鲁莽。八戒将他推翻在地:“贱人。”   “我就是贱人,我早就知道了。”悟净双腿大敞,单手从膝盖内侧抚摸至大腿根。牛仔裤勾勒出他的大腿轮廓。八戒的胸膛起伏。他揪住悟净的后衣领:“好啊,那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喜欢什么。”   八戒将悟净拖到落地窗前。他拉开纱质窗帘,街景映入悟净眼里。八戒家的院围墙是铁质花纹栅栏,虽然建筑和路边还有一定距离,但只要有人向院子里稍稍观望,这里便会被看得一览无余。八戒剥掉悟净的衣物,将他按在落地窗上。他从他身后压上来,膝盖挤进大腿内侧,架空了他的双腿。八戒扒开他的屁股,将阳物突入他的后穴。悟净惨叫一声,眼角闪出泪花。   “你喜欢这样,对不对?”八戒扼住他的手腕,悟净完全无法活动,只有身后被一次又一次侵占到更深的位置。隔着庭院围栏,路上人影晃动,悟净扭头不看,被八戒从身后牢牢压住,半边脸和整个前胸贴在玻璃上。“不要在这……好痛……”八戒双手捏住他的胸肌,用他的乳头剐蹭玻璃。悟净整张脸都如燃烧般火辣辣地痛,脑袋嗡嗡作响,整个身体如触电般僵硬。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外面有一个小孩子正向这边张望。“别、看……”悟净感到血液在迅速向下半身汇聚,大脑一片空白,下身却已经硬得自行耸立起来。   “打个招呼吧。”八戒掐住悟净的手腕向外面挥手。他故意放缓了节奏,大幅度摇晃身体。悟净两眼翻白,已经失了神志。“要乱掉了……内脏、要乱掉了……”“那孩子还在看哦。”八戒在他耳旁低语。“不要……不要看!”悟净要推玻璃,被八戒将双手反剪到背后。悟净完全失去了支撑,体重让他一次次把八戒吸入身体最深处。八戒抓住他的大腿内侧拧他的肉,此时这两片肌肉已经尤为敏感。悟净浑身颤抖,一股股热流从身体前端涌出。他呻吟不断,哀求八戒放过自己。院外的孩童早已跑开,但悟净已经没有心神再去关注。他扭头寻找八戒,向他索吻。八戒掐住他的脖子,撕咬他的嘴唇。黑暗在眼前蔓延开,悟净听到心跳如钟声鼓声,四肢变得沉重,自己好像已经死在这里,此时是撒旦在向他传授来自地狱的欢愉。   随着身体达到兴奋的最高点,悟净的呼吸再次畅通,眼前的世界亮得刺眼。悟净大口喘气,浑身疲软,瘫倒在地上。玻璃上留下了一块白色的污渍。后面还在时不时地抽搐,穴口湿湿黏黏的,不知道是对方射在了里面还是那里已经被捅烂了。或者二者都有。   八戒拉上裤链,系好衬衫的第二颗纽扣:“自己收拾干净。”说罢,他消失在楼梯顶端。那边传来房门关闭的“咔哒”声。   悟净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夕阳在他眼中逐渐落下,天空的一边是紫红色,另一边过渡为纯黑。浑身变得黏糊糊的,四肢乏力,背部和大腿传来星星点点的痛。那是刚刚八戒或咬或掐留下的。   那滩白色污渍尤其碍眼。悟净撑着地板起身,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餐巾纸,用柠檬水沾湿,擦去污渍。他穿好裤子,衬衫没有系扣。他将那团纸塞进裤子口袋,摇晃着走出这座房子。   回到家,悟净走进他那一平半的卫生间兼浴室,脱掉衣服,打开花洒。水淋在身上,他打了个寒颤。过了几分钟,水雾弥散开来。悟净久久地站在花洒下面,头发顺着水流遮住眼睛。他按揉小腹,一些白色浊液从股间流下来。他取了一些在指尖。鼻子里只有水汽,什么也闻不到。那浊液很快被水流冲得无影无踪。悟净握紧拳头,砸在墙壁上。   浴室内水汽蒸腾,眼里、耳里,只有水。他双手捂脸,蹲了下来。   

Gin冒雨回到车里。只用了一天时间,他就把手下们在一周内留下的问题处理好了。Vodka在车上略带歉意地向他问好。 “你们这群人一个比一个让我头疼,”Gin的语气明显带着不快,“还招来了最令人头疼的家伙。” “哦呀,过奖了,”Vermouth在后座上笑起来,“雨这么大,应该不忍心让女孩子流落街头吧,绅士先生?” “Ve、Vermouth?”Vodka对她什么时候上的车一头雾水。 “哼,”Gin嗤笑起来,“有树干可倚的你,没事又怎么会在我这枝叶上停留呢,乌鸦小姐?” “Boss让我来关心一下你的病体。” “没这么简单吧?” “说起来,在那边听说了不少有趣的事呢。比如在送新人评估报告的时候强烈要求把某人分到自己名下,对吧?”Vermouth抽出一根女士香烟点燃。 “嘁”,Gin也从自己的烟盒中抽出一根。 “这几天没回自己的公寓,一直在他那吧?”Vermouth挑眉。 看Gin没有回话,Vermouth接着说下去:“还不懂我要的吗?” 就算自己也是老烟枪,Vodka还是摇下了一点车窗把烟味稍微放一放。 “不懂。”Gin毫无表情。 “你这只白眼狼!”Vermouth总算放下了架子有些生气了,她向前抓住Gin的椅背,“看出来你们两个的心思然后把你们凑在一起的是谁啊!一点也不知感激还对人家这么冷淡,Gin你的情商低到家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Gin看都没看她,“想要回报的话找那家伙不是更方便一点吗?你知道从我这里什么也别想得到。别绕圈子了,说正题吧。” “无聊的男人,”Vermouth叹了口气,后靠坐正,却也真的严肃起来,“你们双双离职,Boss很头疼啊,尤其在这种需要有700码射程的人的时候。” Gin和Vodka也都严肃起来。 “既然现在新兴的700码王子仍未复出,就只好请刚刚归来的老将出马了。” “这才是正题呀。”Gin的嘴角扬起微笑。

Gin回归组织已经三天,期间没有再来过秀一的公寓。这也倒好,省得在他面前出什么岔子。 不过……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他大概在忙吧。 秀一深吸一口气。虽然这几天一直在脑内模拟举枪的动作,但当真正面对桌子上放着的东西时,他还是有些抵触。 ——门外有人。 他还是抓起了手枪移动到门边,迅速打开房门。但是外面已经见不到人影。接着一张纸飘落下来: “宫野明美在与鲸鱼并行的地平线上,她的生命将随着阿波罗的马车远去。” 秀一的神经马上紧绷了起来。 这个是谁贴在门上的?这个人写的是她的本名,而非化名广田雅美。而且凭借这句话可以说明那个人知道自己与明美的关系。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知道他的住处。 难道说……是组织里的人? 该不会是…… 秀一重新看了看信纸,然后松了口气。 接着他几乎是全程摆着半月眼开车去了码头。 把车停在码头沿岸的地方,秀一下车沿着集装箱往前走,接着一脸死相地把藏在集装箱中间的宫野明美揪了出来。 “啊呀,大君来得好慢,都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明美顽皮地吐了吐舌。 “啊,心想反正也是你的恶作剧,所以实在提不起干劲。” “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吗?” 秀一叹了口气,解释道:“要是真的有人把你绑架了,他一定会确认消息可以及时到达我这里。如果我没有察觉门外的异样,你岂不是已经死在这了。而且你那两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太多了,一般的绑架犯是不会知道这么多的。而且我打开门的同时走廊里便没了人影,所以这张纸八成是邻居受人之托贴上来的吧。所以首先断定这是你的恶作剧。 “所以这样后半句以太阳之神暗示的‘日落时你就会没命’的话就没用了。而说到与鲸鱼并行,首先会想到的是海底走廊,但是又说到地平线上,所以‘鲸鱼’实际指的是以鲸鱼为原型设计出的钢铁之躯——轮船。 “那么就是这里了。”秀一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做结。 “啊……又是我输了……”明美摊手表示放弃,接着撒娇一般地勾住秀一的胳膊,“可是,你一进入组织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已经有快两周没有和我联系了吧?本来想用这种方法试试你是不是还在乎我的……算了,反正已经被识破了,果然我对于大君来说也只是个一般事件吧。” 他转头看向这个鼓着腮帮子做出赌气表情看向海面的女孩。 还是……先不要告诉她好了。 “怎么会呢,只是前阵子遇到了些麻烦……”秀一微笑解释,接着他注意到集装箱那边有一伙人在做着什么。看起来是某种交易。 他示意明美收声,潜过去暗中观察他们的举动。 这伙人明显地分为两拨,一边的几人中站在最前面的手持一个银色金属手提箱,另一边的人持着黑色皮质手提箱。 “啊,”明美小声惊呼,“提着银色箱子的那个,是让整个组织相当头痛的家伙呢。他手下的组织在药品制作方面也占了不小的市场,而且听说会把生产出来的一些不得了的药品出售给我们的敌对——” 明美话还未说完,远处那个人手一抖,银色手提箱掉落在地上。随即,箱盖“嘭”地弹开,里面三支装着某种试剂的玻璃管露了出来。没等那人身后的人们反应过来用身体护住试剂,几个试管已经悉数破裂开来。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几秒内,在场的人们都傻了眼。 秀一抓住明美回到车内,什么也不解释便猛踩油门冲了出去。“大君!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美慌乱中扣上安全带惊叫起来,在漂移一样行驶的车中努力保持平衡。秀一眯起双眼,语气中带着警觉:“是狙击。” “什么?!” 秀一不再说话,向着远处那唯一一栋高耸的建筑物进发。 仅一发子弹就打断了手提箱的提手并击开箱盖,而且按照子弹运动时间计算,在箱盖弹开的一瞬间,不,甚至更早便已经将随后的三发子弹连续射出,有这样的运算能力和命中率的人居然还能够做到—— 秀一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建筑物。 ——射程至少700码。 到达建筑物底部,秀一和明美坐在车里屏气凝神。 按照这栋楼的高度计算,他们到达这里的同时应该正好赶上狙击手乘坐电梯到达一楼。因为这栋楼坐落在街道十字口处的一角,在其斜对面的秀一刚好可以看到楼两侧的所有出口。 不过等了大概五分钟也没有携带着能放进去狙击枪的可疑分子出来。 秀一皱起眉毛,用左手捏住下巴。狙击手行动的首条准则就是“立即离开狙击地点”,那个人不可能还在这栋楼里优哉游哉。难道说…… 接着他注意到了地下停车场。 刚刚的五分钟内并没有车驶出,那么,狙击手很有可能在地下车库里。“你在这等着。”他撇下这句话,关上车门走进了停车场。 因为是商务办公楼,停车场内并没有多少人影。秀一墨绿色的双目扫过四周,寻找着可能的线索。 突然意识到身后有人,他抬肘后撞,却被那人侧身躲过。那人闪到他身后,接着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 “Gin?”秀一卸下了防备。 “就知道你会找过来。”Gin啮着他的耳廓。 “这么说……刚才的狙击,是你?” “这是代你的班啊,笨蛋。” “那还不尽快离开。”秀一扭头回绝了他的调情,转身挣脱出来。 “都是为了等、你、呀,”Gin俯身一步步把他逼到车间的承重柱上,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人冷到骨子里,“刚才和谁在一起?” “你……看见了。” “呵,差点就扣扳机了。”Gin用那只差点朝着宫野明美扣下扳机的左手扯开秀一的外套扣子,整个身体将他压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我对待叛徒的手法……”右手伸下去解开他的腰带,“可是相当残暴的啊。” “你、你……唔——这、这里可是……啊……”秀一满脸绯红,嘴边挂着没来得及也没力气擦的涎水。压制性地按在他身的Gin连他胸前的脆弱处也不放过。寂静的地下停车场内隐约荡着秀一拼命克制的喘息,但他那愈见生动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两人交缠正欢,秀一的手机响了。 Gin停下了动作,留下保留着惯性的秀一微微抽搐着。 “去接。”Gin的舌尖在他的齿隙徘徊。秀一勾住他的脖子张口前探,Gin却收回了他的施舍:“不然就不继续了。” 眼神迷离的小猫皱皱眉,伸手拿起掉落在一旁的手机:“……说话。” “大君,你那边……还好吗?”是明美的声音。 “没事了,你先回去吧。”他抬眼看了看似乎露出了满意笑容的Gin。 “可是,外面下雨了呀,快回来吧……” “不用管我——嗯……”身上那坏心的狼故意向前挺了挺,秀一咬着嘴唇抠住他的肩膀。 “大君?” “没、没事……”呼吸变得起伏不定,“你先开我的车走吧。” 不等听完道别便扣上手机盖,秀一狠狠瞪了Gin一眼。 “哦,眼神不错嘛。”Gin笑起来,“不过我可没允许你坐我的车离开。” 不过此时的秀一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第二天秀一就“被”回归组织了。 Gin强制要求他回归,并且留下了大量的打杂任务。于是他忙得连给詹姆士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更别提宫野明美。 这显然只是某人独断专行的意志,不过也因为这些琐碎的任务,秀一心中的结渐渐松动了。组织不是一个只靠杀人灭口成家的险恶地方,暗杀组只是其中一般人不可领略的极暗之地。 好不容易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干净,明美又恰到好处地忙了起来。 这种耍心机的温和做法还真不像那个人的作风啊,秀一苦笑。不过他也从Vodka那里听说了,据说明美的妹妹是组织中某个重要项目的负责人,所以Gin不能随意拿她怎么样。 这天依然下着小雨,街上的一切都被接连不断的细雨浸润得色彩鲜明。 他打算从源头解决问题,那么首先要做的,是道歉。 那个被自己那样轻易解决了的男子,好像对Bourbon来说很重要。而对于自己,他连那个人的代号都没记住。 对已经逝去的人没有道歉的价值,而且对于他那个组织卧底来说,这样没有痛苦的死去其实并非一件坏事。秀一比较在意的,是Bourbon。 酒吧门口,准时出现的Bourbon手中撑着与服装相同的黑色的伞。 见到本人了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怎么,老虎生病了?”一如既往的戏谑口吻,眼中却不见曾经的自信和锋芒,“啊,差点忘了,的确在生病啊,病猫。” 秀一没有反驳他。 Bourbon没有推门进去的意思。 “那天……我……” Bourbon眯起眼睛。 “那个卧底……是我——” “Scotch。” “什么?” “他叫Scotch,不叫‘卧底’。” 秀一吞回了到嘴边的话。 Bourbon叹了口气,伞将他的眼睛挡住:“跟我来。” 他转身上车,秀一也跟着回到了车中。接着在Bourbon的引领下他们来到了一处山坡上的银杏林。 青翠欲滴的银杏叶在迷蒙的雨雾中招着手,山风送来坡脚下盛开着的野花的香气。粗过大腿的树林中一颗刚刚栽种上的银杏苗静静立着。Bourbon径直向那株树苗走去,似乎并不在意后面的人是否跟了上来。 “这是……”秀一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的墓。” “……” “因为是叛徒,所以尸骨无存,因为是间谍,所以无处安身……死后的坟墓上连真名都没有,可悲吧。”他笑了。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卧底?” “因为我们……曾经是恋人啊。” 波本回头,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疲惫与无力。 “即便是间谍,当你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你会立即忘掉曾经的一切吗?你会让别人去拷问他吗?你会…… “看着他被别人一枪爆头吗?” 秀一捏紧了伞柄。 Bourbon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了。 他的那番话简直像是在预言什么一样。 如果自己的身份暴露了……那个人又会怎么做呢? 呵,没什么可猜的,一定会立即杀了自己。秀一笑着摇摇头,回到自己的车上。 还欠Bourbon一句道歉,找时间一定要亲口说出来。 “对了,关于Scotch是否为当初泄露秘密的卧底……我有了一些线索。” Bourbon在上车前说了这样的活。 秀一回神,拉开保时捷356A的副驾驶车门钻进去。他把交易得来的磁盘按到Gin胸前的同时俯身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吻。 “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Gin把磁盘收进大衣内,又顺便取出了香烟点燃。 秀一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并没有提起任何警戒心的人。他决定还是不要说那些若明若暗的话来挑战他对自己的信任底线了。 “总是这样退缩着……觉得为组织效力不够啊。”他看向前方。 Gin夹烟的手在嘴边停了几秒。接着他笑了出来:“这样的工作不是才适合你吗?” “——驱除苍蝇的工作……由我一个人来完成就够了。” 秀一觉得Gin在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他从未见到过的表情。 Gin取出手机,飞快地按下一串字符。在编辑邮箱地址的时候,手机发出了悦耳如音乐的按键音。 “谁这么可爱,用《七个孩子》当邮箱地址?”秀一笑着探头去看。当看到邮件内容的时候他严肃起来。 “Boss很可爱?”Gin发送了确认任务完成的邮件,把手机收回衣内,“下次我去报告的时候会原话转达的。” “说起来,”Gin转身前倾,压上求他别说的秀一,“你还不下车,是说要在我去完成接下来的任务前,给我解解乏吗?” 秀一看着保时捷扬长而去。 说起来Gin做任务既不带上自己也不带上Vodka的情况很少见啊。 手机铃声响起,对方传来Bourbon的声音:“恩爱完了?” 秀一四处张望,确定没有可疑的人在现场之后转身面向了公安的道路监视器:“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仔细查看了一下手中的情报之后,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哦?”秀一眯着眼睛挑起眉毛,“发现卧底还有别人?” “是啊,矛头还直指某个相当重量级的人物呐。” “谁?” “你自己去抓啊,捉耗子的猫。”

Bourbon挂断电话,饶有兴趣地看着监视器中严肃起来的Rye。Vermouth扶着他座椅的靠背,呷了一口白兰地:“他做出的都是正常的反应。” “没有一点特殊的表现吗?” “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一开始的惊讶,接着故作轻松的紧张,最后呈现出的是严肃中还有一丝好奇。这位小哥能把动作表情控制在那么小的程度上,即便是我,看清他的反应也有些费神呢。” “你所谓的‘正常’是指什么?” “就是发现自己可能被人揪住了尾巴呀,有人说发现了自己任务中的纰漏,他当然会有那种反应。” “那么……”Bourbon捏着下巴尖,“可不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呢?” Vermouth看了看他,随即会意。“你把我这个游戏设定之外的人叫过来,该不会就是为了确定这种事情吧?” “刚才故意不说Boss指名的人,也是为了这个?”她放下酒杯,双臂环住Bourbon的脖颈。 “这样才能把这场游戏的价值最大化嘛。”他笑了起来。

赤井秀一在车里陷入了沉思。 Bourbon声称找到了有关卧底的线索,而且那人在组织中分量不轻。而他又让自己去找出这个人。 那么……他怀疑的到底是不是自己? 手机震动起来。秀一接听电话。 “我实在无法忍受继续旁观了。”Vermouth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吧,Bourbon找到了新的内奸……” “是谁?” “所谓‘内奸’,”Vermouth没有直接回答,径自说了下去,“不一定就是混进来的卧底。” 秀一松了一口气。 “原来还有‘叛徒’么?”他问。 “没错,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这个人如果叛变,将会给Boss带来巨大的威胁。” 他眯起眼睛。 “而Bourbon的下一项任务……就是在威胁出现之前抹杀它。” “这个人到底是谁?”秀一再次问道。对方却沉默了许久。 “你就一点也不觉得……Gin越来越有些不正常吗?” 什么? “Bourbon怀疑的是……” Gin。 “被告知这样的推测时我也吓了一跳,”Vermouth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说着,“但是他拿出的线索都让人不得不往这方面想呢。而且如果连Boss都这么认定了……就很难有变数了。” “等一下,这么说Bourbon的任务是——” “你对他说太多啦,Vermouth,”另一边传来Bourbon的声音,他接过Vermouth的电话,“Rye,你会来阻止我吗?” 电话挂断。秀一立即打给Gin。 占线。 随后接通。 “你在跟谁通话?!” “你管得着吗?” “告诉我。” “Vermouth,如何?” 不可能。 秀一张口,却突然停住了。 要对他说什么? 顺势问他是不是内奸?如果是又怎样?告诉他自己也是然后一起逃出去吗?如果不是呢?可又要怎样才能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的呢?又如果这是对自己身份的考验呢? 那么,告诉他Bourbon在去杀他的路上?如果他真的是内奸那自己这么做不是也等于宣告了共犯身份吗?如果他不是内奸自己又能改变Boss的命令吗? 而且Gin刚刚的隐瞒行为对他就像某种异物卡在喉咙里了一样,让他说不出话,也无法呼吸。 赤井秀一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有多么少。 另一端机动车的声音减弱,接着传来了列车在铁轨上的轰鸣。Gin应该是停在了某条铁路沿线。 “哼,什么时候变得连性格都唯唯诺诺了?好吧我承认,刚才只是在和Vodka确认接下来的任务罢了。” 秀一回神,看来他沉默了有一阵子了。 不管怎样,别死在那就好。 “你在哪?”恢复了镇静。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事啊?” “告诉我。” “……我的目的地是杯户市,至于现在所处的位置,自己推理啊。” 秀一在对方挂断电话之前好像听到了一声嗤笑。 虽然有些不爽,但担心马上胜过了这种情绪。他用手机调出地图查看。 以“市”作目的地,说明他即将走的是高速公路一类的交通干道。路上的机动车杂音远处大于近处,按照现在即将迎来晚高峰的时间推断他应该是从级别较低的城市驶往杯户市。接着借由左至右的列车轰鸣和他离开自己的时长判断具体交接点…… 他找到了一处恰好符合的地方。 因为对方很长时间都会处在高速移动的状态下,Bourbon此时执行任务的手段基本为制造突发事故或者狙击。那么,确定Gin会通过的、二者皆宜又不会造成巨大影响的便是…… 他放大了一段路线。 ——来叶山道。 来叶山道蜿蜒曲折,其中几处转弯更是事故多发地点。其四周的其它山路又为狙击手提供了隐蔽处。另外,这里位置偏远,警察赶来还需要大量时间。无论怎么想,这里都是实行暗杀的绝佳位置。 不过Bourbon不可能做无法百分之百确定的事情,所以之所以推理出暗杀会在这里上演,是因为Bourbon会确定能够把Gin引上这条路。 也就是,当Gin感到自己在被追踪的时候,也会选择这样的一条险路甩掉敌人。 赤井秀一把车停在对面的山路上,在那里可以看到来叶山道的大部。 接着一道黑影出现在视线里,它身后几辆穷追不舍的车子证明了秀一刚刚的推理是正确的。他眯起眼睛凝神观望,看着黑色保时捷在即将没入黑暗的山路上飞驰。以那个人的能力来说,也许自己不插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在保时捷即将进入的一段直路顶端,一辆箱式卡车停在马路正中。而进入那段路的底端部分正是一处险弯。他回头,找到了远处同样正在观望的一男一女。 开什么玩笑! 他抽出了狙击枪。

Gin是笑着挂断电话的。 这次的任务说起来很有趣。Boss命令他和Bourbon共同策划一场让Rye重新拿起枪的游戏,而游戏的筹码,是自己的性命。 “如果我不小心玩过火了的话,”Bourbon在分别时对他说,“可别怪我哦。” “哼,找到机会就尽管来杀我啊。” 所以在身后发现了一堆紧跟不放的车时Gin也没当回事。 转动方向盘,稍微在城里绕了两个圈子,跟踪的车就少了大半。调转车头继续朝杯户市前进,偶尔瞥一眼后视镜里谁还在穷追不舍,心想这种程度怎么可能逼Rye出手。 突然感到后面的异样,Gin将车身一斜,一颗子弹擦着尾灯飞了出去。 什么?! Gin终于把视线落到那些人身上。他本以为他们只是Bourbon找来的组织基层,所以从没想过他们居然敢对自己开枪。不等做出反应,又几颗子弹朝这边飞来,其中一颗擦掉了后视镜上的一块漆。 这回Gin真的生气了,他踏住油门冲出车队,调转方向向山路前进。那些汽车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追越紧。接着他终于看清了紧追的人——最前面的车子里坐着的白发中年人和金发女性——FBI搜查官。 “给我解释一下,”已经冲上来叶山道的Gin拨通了Bourbon的号码,“我身后的这些臭虫是怎么回事?” “哦?这可没有设计在游戏里啊。”Bourbon却说得十分轻松,“姑且算是……追加环节吧。” 这功夫Gin绕过一处险弯,卡梅隆和朱蒂后面的几辆车来不及躲闪撞在一起。他刚要放松下来,却看到迎面一辆箱式卡车正后退着滑下来。后面的路口已经被车堵死,Gin左旋方向盘猛踩油门,保时捷搭上山壁倾斜着前进。但是卡车与山壁之间的空隙太过狭窄,即便这样也无法让车顺利通过。正在此时卡车外侧的轮胎突然爆开。车身向外倾斜,空隙一下开阔起来,保时捷擦着卡车的边缘通过了这里。 “Bourbon,”Gin的声音渗出丝丝怒意,“你是真想让我死在这吗?!” 没听他回话那边就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 “啊呀呀,枪都开到我这啦。”Bourbon笑了起来,“真是的,本来还想让你朝我的瞄准镜笑一个呢。” “你要狙击我?” “枪杆都被那位病猫打断了,没法看到你脑袋开花的样子了呐。” “任务结束了,收手!” “那是你的任务,”Bourbon笑得令人发寒,“可不是我的。” “什么?” “你走了之后,Boss又对我这样说了, “——如果Rye恢复了,就直接让他来坐Gin的位子好了 “——行动力变差了的狗我们不需要。”

Bourbon挂断电话的同时,Rye走到他的面前用枪对准了他的眉心。 “不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吗,”Rye眯起眼睛,“你有什么理由判定他一定是内奸?” “呵,”Bourbon摊开双手耸了耸肩,“那么,” “——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Rye一惊。 “我们根本上都是在为那位先生服务啊,”Bourbon大睁着双眼笑起来,“为了那个人的利益,只要是内奸都要处死,不是吗? “不管是不是事件的直接关联者,做出过妨害组织利益的事的人都要受到惩罚,不是吗?! “即便整个事件还没有调查清楚,可能存在的隐患就要排除…… “不是吗?” “Bourbon,你……”Rye放下了枪。 “怎么了?这可不是我的原创啊。”这个眼中没有一丝血性的人向前踏出一步,“行动效率突然变得那么差,这也是对组织利益的妨害呢,该不会是投奔了谁吧?” “存在着危害组织的隐患,无论那个人对自己多重要,都要立即排除,”他看着后退了一步的Rye,“这道理你应该很懂吧?” “所以,Gin和Boss,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Rye咽下一口唾液。 他沉默了许久。 “呵,”他突然笑起来,“原来就是这样一回事啊。” Bourbon和Vermouth都换了表情。 “你这么想知道我不妨就告诉你,”他卸下防备,站直看向他们,“这两边,我哪边也不站。” Bourbon的双眼扫向别处,这显然不是他预料到的结果。 “盲目地去追随别人注定只能是被人呼来唤去的狗。我所追随的,一直以来都只有自己。” “如果这是Boss对我的考验,你尽管如实告诉他,我没什么异议。 “如果Gin是真的被怀疑成了叛变者,我会自己寻找证据得出能令我信服的答案。 “不过,你是真的想杀了他吧。”Rye看着面前渐渐恢复了平常样子的人,露出微笑。 “那么我告诉你,那个人是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 Bourbon摇摇头,鼓起掌来。 “我会原话转达的,连同你抓住时机打爆两只轮胎的事和这把断枪一起,”他举了举身旁的枪,“看来以后真得管你叫大哥了啊,Rye。” “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得很对,这的确是Boss对你的考验,以便检测你能否胜任下一届领队的职位。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有弄明白—— “杀了Gin,可不是我的意思啊。” Rye的眉毛拧到一起。 “有上去的自然也会有下来的,只不过无法用普通的方式卸任罢了。谁叫那家伙最近做任务总是不干不脆的,Boss就只好……” 没等他说完雪弗莱已经飞驰出去了。 “‘哪边都不站’么,跟你有点像啊,”Bourbon开口,“Vermouth。” “难道你不是?”Vermouth盯着手机屏幕。 “也是呢。” “他和那家伙也越来越像了呐,刚才居然看到了他的影子。”Vermouth抬起头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向他。 “掺了Gin味道的Rye么,”Bourbon扬了扬眉毛,“有点不敢想象啊。” “不,现在的他不是Rye,他是Sliver Bullet。” Bourbon看向她。 “保时捷来了哦。”Vermouth看着手机上的监控画面。 Bourbon笑着按下了在手里把玩了许久的遥控器按钮。

绕到来叶山道的出口附近,看到了火光中的汽车。 已经有不少人围在周围。刚刚赶到的警察拦住人群,他们之间相互示意等待这火自然熄灭。 赤井秀一注视着这一切,一动不动。 突然他的眼中闪过区别于火光的光。 黑色的影子从人群之外的暗处闪出来,那个人来到自己身边的样子有些落破。 “Bourbon那个混蛋,居然引爆了我的刹车软管。”Gin按着左肩上的伤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居然敢对我的车下手,找时间一定要让他加倍奉还。” 见他毫无反应,Gin转身向副驾驶的位置走去:“今天不介意让我做你的车吧?” 胳膊被人一把拉住,他回头看的同时那人的拳头径直挥到自己脸上。腥味在本就充血的嘴里散开,Gin回头看向Rye。 “为什么变弱了?” 秀一盯着Gin的双眼。 “我的近身搏斗不是被你取笑过很多次吗?怎么这次躲都躲不开?”他接着说,“行动效率变得低下,真的有这回事? “你不是总能认清自己的立场吗?干脆利落地完成任务不是你的天职吗?!在黑与白之间让我看到红色的是谁啊?!” Gin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按在车上,从帽檐下露出的却不是他以为的凶恶眼神。 “别以为改变了的只有你。” 秀一看着那个人的脸。 “所谓‘影’,是只当有了‘光’的时候才能看到的啊。你叫看到了光的我怎么驻足于黑暗?” “他们愿意怎样都随他们去好了,我又不会轻易死掉,”Gin松开了手,“但是只有你……” 秀一看着面前这个人嘴角泛出笑意。 “不许背叛我。”

后面的事情似乎变得很简单了。 在Rye的强烈要求下Boss同意了让Gin与之共事,不过条件是Rye在与Boss见面之前要先向组织引荐一名人才。 新人卡迈尔因疏忽导致与Boss见面失败,随后引起的就是他的真实身份败露。 ——FBI搜查官,赤井秀一。 此时Gin站在秀一面前。 “我从未想过会是你。”持枪的左手没有举起来。 “杀了我吧,”他往日绿宝石一样的眼中没有一丝光泽,“我已经……累了。” “嘁,”Gin咬牙举起了枪,“干脆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啊!” 赤井秀一一动不动。 “哈,”Gin看向别处笑起来,“还说什么‘不许背叛’,一开始就从未忠于过自己啊。我真是蠢到家了。” “就算有时候真相会颠覆你的所有认知,有些事也是不会改变的。” 秀一走上前去,让枪口顶住自己的脑门,露出了笑容:“比如我说过喜欢你。” Gin回头看向他。 他甩开手枪把秀一抱进怀里。 “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秀一感到他用右手从大腿旁侧抽出了什么。 耳边传来轻柔得不像是嗤笑的声音。 右手缓缓举起来。 “有些东西是你即使拼上性命也保护不来的啊。” 秀一睁大双眼。 Gin挥动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腹部,那是他曾经中弹的位置。 “Gin!你——” “走。” “可是这样你就——” “除了你还没有别人能与我抢这个位子,Boss不会拿我怎么样。”Gin的身体有些摇晃。他抓着秀一的后脑勺俯身下来,却最终没有将双唇落到他的唇上。 “下次见面时,我会杀了你。”

“这样就结束了啊……”远处的一栋居民楼里,Bourbon和Vermouth看着赤井秀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要怎么报告?”Vermouth放下望远镜。 “‘Gin在与赤井秀一对决期间左肩上的旧伤复发,以致让那人趁机袭击了他并逃走’……啊呀,这样一来我也有一些责任了呐。”Bourbon笑了。 “你不是一直都想让Gin死吗?” “改变主意啦,让那个赤井逃掉了,就让Gin以后再来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好了。” “不会了,”Vermouth低语,“失去angel……是再也无法爱上别人的。”

后记: 经历了FBI卧底事件的风波后,组织里人心惶惶了好久。深受Boss信任的Rye居然是卧底,这令很多人瞠目结舌。 大哥回归正位后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效果决。这次事件对组织的影响也因此很快被冲淡了。而此时我又一次成为他的搭档。 大哥的一切都回到了那个叫“赤井秀一”的人进入组织之前的样子。 不,还是有什么改变了。 那天他冷眼看着犯了错误的组员受上级虐待般的惩罚。那天他开车前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车子。那天他居然朝我举了枪。 大哥……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了。 今晚的任务是一场交易,地点在热带乐园。 霓虹灯一成不变地闪着每晚都会出现的固定色彩。身旁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故意执拗于无意义的话题。 “时间还很充裕。”我说。 大哥沉默了一会,抬头望向不远处流动着的光。 “去坐过山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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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刚刚进入盛夏,天气却热得要命。 这也难怪组织里的女员工们会在这个组织常用的公共地下停车场中避暑闲聊。 “知道吗,听说来了个新人哦!” “嗯嗯!听说是明美带回来的,感觉好帅呀~” “诶诶!是他吗?诶!他朝这边来了!” Gin静静坐在车里听她们在外面的各种花痴音,目光都不屑朝那边移一下。 “你们好。”一个沉稳却明快的声音响起。 他循声抬头,看到了她们口中的“新人”。 瘦却健朗的身材在紧身夹克下恣意炫耀着自己的力量,针织帽下倾泻出来般的黑色长发好似没有重量,在宽窄合适的肩膀与挺拔的脊背后轻轻摇曳着。这个人步伐坚实有力,而手臂的细微差别告诉Gin他和自己一样惯用左手。他的眼神…… Gin错过了他的眼神。 旁边的痴心鸭子们又开始吵嚷起来,打断了他的思路。Gin不悦地“嘁”了一声,抽出点火器点燃一支烟。 已路过自己车子的新人停下,注意到了什么似的回头。 目光对视。 那是一双墨绿色的眸子,即便是在停车场也无法掩盖其中的光芒。Gin很想把那眼神比作某种动物,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喻体。 那眼神绝非狮子老虎般的威严,也不同于猎豹的拘谨内敛,更不适用于猫咪的柔弱。 但又从心底觉得那个人的眼神无法用狼或犲之类的犬科动物形容。 新人……朝自己微笑了。 眼角流出一丝柔情,回头时长发依然飘逸。 “他、他冲我们笑了?”没头没脑的女员工相当紧张地说。然后被发现了车里坐着Gin的同事拉着慌忙跑开。 Gin眯起眼睛。 “是猫……么。” 眼中露出温柔的可悲者。这是Gin绝不希望在组织成员脸上看到的表情。他启动爱车。 温柔代表着软弱,软弱只能自取灭亡。 也许这个家伙只是外强中干,在入会测试的第一关就会丢掉性命。 在他放下手刹时,一辆雪弗莱从面前驶过。 Gin挑起眉毛,将车子驶出停车场。 保时捷稳速跟在雪弗莱后方,完美地处在不会被常人发现的距离。Gin很明确,他们的目的地相同。 跟到一处交叉路口,两辆车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停下等待信号灯。 一块亮斑晃在眼睛上。 他向前望,只见雪弗莱中的人调整后视镜对着自己,镜子中映出他狡黠的笑容。 “哦?”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兴味,“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吧——” “——软弱者。”

与此同时,测试场控制台内。 “v3区机头灵活度。”“达标” “v4-Ⅱ区监视器视野。”“达标” …… 员工们全部身着白色大褂,白色的群体在黑色的空间内整齐有序地运动着,而这个群体现在只有一个任务——为被boss看中,很可能直接进入组织高层、成为组织内晋升时间最短的新人诸星大,准备一场有史以来最华丽、最残酷的迎新盛宴。 这里名为“测试场”,是专门为加入组织的新人进行等级测评的地方。 在外看来这里只是废弃的工厂,而其内部却拥有一座完整的地下城市。 新人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由地上的工厂入口进入,到达根据城市内部的提示自行推理路径,抵达控制台。 当然,是活着抵达。 有多少新人还未进入组织便已在这里奔赴黄泉,而今这样的机关在boss的指示下进行了全面升级。 白色员工们对即将要迎来这场恶战的新人议论纷纷,他们也因此对机器的调试绷紧了神经。 突然,整墙的监控视频全部变成了公安的交通监控。 “哪个混蛋干的!”总管怒吼。 “怎么,boss的指示都不听了吗?”黑暗处传来年轻高傲的男音。 “啊,是Bourbon大人,万分抱歉!”总管马上连鞠几躬。 “Boss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想给大家分享一下——” 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声打断,Vermouth骑着摩托车出现在控制台上方的铁台上。 “你也来看前菜吗?”Bourbon微笑着看向摩托车上的性感女子。 “当然,这样美味的前菜,我怎么能错过呢?”Vermouth以同样的微笑回敬。 正当两人说话的功夫,其他人的视线已被屏幕吸引了。 画面中,纯黑闪亮的保时捷356A谁人不识,而与它并驾齐驱的雪弗莱此时却略占上风。操作员熟练地运用黑入的公安监控系统调转摄像头,紧跟两车。 两车早已冲出城区。刚才在城区中的竞技虽造成不小混乱,却没有人伤亡,实在了得。郊区外的大道上,他们更是上演了一幕幕惊险绝伦的疯狂舞蹈。转弯时保时捷看准时机占住外道,不料雪弗莱提前打弯,虽稍有停顿,却在保时捷转过来的瞬间冲了出去。 镜头一路紧跟,转眼已来到工厂正门。复杂的竞技早已让人看花了眼,人人都为新人捏了一把汗。要知道,Gin的车技幻似魅影,很容易让对手陷入绝境。不过,这个新人好像已然摸清了Gin的路数,处处压制,竟让他的技能失去了作用。 手刹突然拉起,方向盘猛转,雪弗莱侧身留下几道刹车印,横在了工厂正门口。保时捷也立即刹车,停在与之间距不超过三厘米的地方。 两车就这样T字形地停在工厂门口。 Gin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之前从未体验过与能力相当的人一较高下的感觉,面前这车里的人竟能让自己感到血脉喷张。他擦了一把颌下的汗水。 新人下车,他也起身。 “果然你是组织里的人。”墨绿色的眸子中闪着同样热烈的光。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车前盖上的热气让他的脸旁略显朦胧。“我叫‘诸星’,‘诸星大’。” Gin面不改色,左手掏出手枪指着他的眉心。 诸星挑起眉毛:“哦?不甘心落后,要杀人灭口吗?” “哼”Gin嗤笑一声,扬手把枪扔给了他。 “那种表情只是隐藏实力的伪装么,”Gin低语,又高声说道,“这是对你的施舍,表现不要让我太失望——软弱者。” 望着保时捷渐渐远去,赤井秀一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这个神秘组织高层之一,冷酷残暴的血腥杀手——Gin。如今他的本事自己也是领教一二了。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刚才虽然险胜,却也让他绷紧了神经。幸好他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不然神经几乎达到极限的他也无法保证能安全隐瞒住自己的真实身份。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秀一检查手中的枪。 崭新的M1911手枪,杀伤性极佳,同时坚固耐用便于维修。 他微微一笑,凭这把枪的新老便可判定,这绝不是那位“Gin大人”与自己斗得兴起才临时“施恩”的,不,也许这根本就是更上一层,更可能根本就是boss的安排吧。这把枪的性能暗示着这其实是在邀请自己长久任职。 “太小看人了吧,”他将枪举到眼前,又看着摄像头反手将其别在腰后,“这种东西,根本用不上。”

当Gin进入控制台时里面早已炸开了锅。 “啊啊啊你们看到了吗?!Gin大人赠枪了!赠枪了啊!!!”一名女职员正这么喊着。旁边不少人应和。 Gin展开他的威慑力瞬间无声地镇住全场。 有人战战兢兢搬来椅子为他在控制台中心设好座位。Gin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有如沉默的帝王。 “那位小哥儿好像对你的礼物有所拒绝呢。”Vermouth走过来环住他的肩膀。 “是Boss给的,不是我。”语气平静中略带不满。 “被人抢了食物回巢了呀,败狼?”露骨地表现出戏谑的Bourbon也跟了过来。 Gin不再说话,紧盯屏幕。 地面的防线被秀一轻松攻略,转入地下后他为这壮观的景象暗暗吃惊了一把。空旷无人的地下城市中杀机四起,稍有不慎就会落入陷阱。秀一无法隐瞒自己的任何实力,因为每一处都像是为他而设一般逼迫他使出全力。 不行,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份可能暴露。他暗想。 因为这些机关简直就像在引诱自己使用一些FBI常用技巧一样。 所以他在一处陷阱中装作失算,虽然最后化险为夷,但右臂也被子弹擦伤。 他以记录中最短的时间到达了最后一站,擂台。 在擂台就已经能看到通往控制台的门了,实际这两处也仅有一墙之隔。但是在这里,受试者还要通过最后一项测试——搏击。 赤井秀一站在擂台上。 迎面登上擂台的是一名浅发紫瞳的年轻男子。 “Bourbon?”场外Vermouth皱眉,转身说,“搏击手呢?他怎么上去了?” 本应上场的搏击手搔着后脑勺点头:“不好意思,Bourbon大人说他要把我替下来,就自己上场了……” “这个家伙……” “这不是挺好吗?”Gin诡异地笑了,“让他也尝尝当败狼的滋味。” Vermouth挑起眉毛:“哦?你还对那个新人充满信心嘛!” “明明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一匹狼啊……”她接着说。 “只是猫科动物罢了。”Gin脸上浮现着不知缘何的自信。 “诸星大”自报姓名,Bourbon也说出自己的代号。接着没有多言两人便斗在一处。 屏幕上两人拳脚相对,快得让常人难以看清。但与Gin展开飙车竞技,又越过重重险关的秀一还是渐觉体力不支,速度减缓下来。他回旋飞踢,被Bourbon下腰躲过。但等Bourbon直身正位时,枪口已抵上他的眉心。 “抱歉,”秀一喘息着说,“如果还有体力,我一定不会出此下策。” 当他们打开控制台的门时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侦查技术S!” “灵敏度S!” “耐力S!” 检测员激动地喊出相当惊人的结果。部分员工早已贴心地送上盐水毛巾等物。 “Gin大人!这里是报告,请您评定最终结果!”总管几乎是跑着到达Gin的面前,颤抖着双手递上还留有打印机余温的纸。 Gin面无表情,帽檐挡住了他的眼。 他缓缓伸出左拳,拳心向下,然后向下伸出了拇指。 “A,减。” 全场都静了。 被人群环绕的秀一暂停了动作。 “Gin,不要欺人太甚了,这次败狼又不只你一个。”Vermouth说着向Bourbon瞟了一眼。Bourbon摊开双手一脸不屑的样子。 Gin不再说话,双臂交叉在胸前。 众人就这样十分尴尬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再来一次。”低沉的声音响起。 “诶?”众人望向声音的来源。 “请让我再来一次!”赤井秀一瞪着Gin,眼中全然没有曾见到过的温柔。 第二次踏入这片测试场经历的是一番难以忍受的苦战。 因为时间来不及调整,这轮测试与第一次是完全一样的难度。他真正负了伤,最终到达控制台时只能算还有一条命在。 “G、Gin大人……?”总管小心翼翼。 “A减。”同样的答案。 秀一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他跌跌撞撞来到Gin的面前,双手扯住他的领子怒吼:“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怎么样才能让你满意?!你说啊!” “给了你枪,为何不用?” “什么?” “既然有自信不用,又为何受伤?以生命为代价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Gin身体前倾凑近他,帽檐完全挡住了脸,他用那低沉却透着寒意的声音接着说,“你想博得谁的同情?” 秀一睁大了双眼。 “毫不顾忌方法是否得当便一味向前的,是被挡住双目两侧的狗。” “而且,” 低沉得有如地狱传来的声音在秀一耳旁呢喃,接着他感到腹部柔软处一阵被撞击的剧痛。 他在昏迷前听到恶魔最后的声音, “——绝对不能在自己最脆弱时接近他人。”

诸星大被Gin冷不防地一拳打昏,然后倒在他身上。 “你要拿他怎么办?”Vermouth看着他把昏过去的大猫扛在肩上走向电梯。 “这事不用你管。”Gin冷冷撇下一句,伸手向总管要测验报告。 总管惊慌地不知道该看哪里:“大、大人,交哪次的?” 他要过第一次的结果,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回头冷笑一声:“对了,要不要找个机会来一场觅食比赛啊,在窝里被夺了食的败狼?” 回想起当时Bourbon表情的Vermouth微微笑了。头盔上流动着夜晚街道绚丽又糜烂的色彩。 “那么,你这只狼会对猫科动物做什么呢,Gin?”

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单人床上。 伤口被处理过了,但痛感随着意识的清醒渐渐明晰起来。 刚才虽然被指出弊端,但最后忠告一样的话证明自己半条腿已经迈进这个神秘组织的门槛了。 旁边不远处有人。 凭细微的纸张声可以判断那个人在坐着读报纸,而且基本是男性。 意图不明,可能是为自己处理伤口的医疗人员,也可能是宣布下一项测试的高层,更有可能是那位先生看出了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漏洞,派来灭口的杀手。 模拟出多种应对方式,然后见机行事。 赤井秀一在他睁眼前这样想。 “既然醒了就别装了。”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传来,是Gin。 秀一起身,靠在床头:“啊呀,被发现了。” 这是一个装修得不错的单人公寓。规格虽不算大,但绝不寒碜。一扇画有水墨画的玻璃隔断将床与门隔开,厨房和浴室在屋子深处,空调的温度调到刚好合适,阳光柔柔地从宽敞明净的窗外洒进来。 Gin坐在窗下的沙发椅中,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这里是……” “你的公寓。”Gin目光都没有移一下。 “我睡了多长时间?” “十小时三十七分。” 秀一低头,这才发现床头桌上放着甜点。 “油脂和糖,”这次不等他发问Gin便开口,“补充体力的。” 秀一稍稍惊讶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笑什么。”Gin有些嫌恶。 “没事。只是有点难以想象啊,你走进蛋糕店的样子。Gin,对吧?” “……叫底下人买的。”他把报纸翻了一页。 “那我就不客气了。”秀一举起一看就知道不是平民价的蛋糕,打开包装。 奶油甜腻的醇香在早已习惯黑咖啡苦涩的口腔中漫溢开来。 “咔嚓” 秀一循声望去,Gin正把手机收起来。 “这是……做证件照用吗?”他带着不解半开玩笑。 “等入会了你整个人都是我的,照个照片还这么多嘴。”Gin折上报纸。 “啊,”他还是没向秀一这边看一眼,但指着唇角说,“这里。” “嗯?”秀一伸出舌尖舔到了奶油。 “……拿那个作证件照我绝对先杀了你。” Gin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拿着报纸扬长而去。 到了楼下就近找个垃圾桶,把结账时顺手塞进钱包里的蛋糕收据揉成一团扔掉。 揉一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一夜没睡虽是家常便饭,但还是回去补个觉为上。 …… 这家伙,有些黑眼圈啊。 Gin在秀一睁眼前这样想。

秀一在Gin走后扒着墙缝摸出来六个窃听器。 他叹了口气,边想着Gin果然不会轻易相信自己边给詹姆士发了短信。字输入到一半,想起来照相的事。 ……到底在照什么啊。 就像没有结局的推理小说一样,实在是太让人在意了。秀一发完短信愤怒地扣上手机盖,然后马上又翻开。 啊啊,差点忘了给宫野明美发一条了。

摩托开到保时捷356A旁边,Gin把车窗放下来。 “解决了。”完成任务归来的Vermouth把面部防护罩掀上去,说罢便要动身离开。 “Vermouth。”Gin叫住了她。 “怎么,今天来了兴致要调一杯马丁尼吗?”Vermouth摘下头盔露出调戏又略感兴趣的表情。 “没时间跟你闲扯,”Gin取出手机,“帮我看看。” Vermouth看到画面中的人,一个“wow”意味深长地转了好几个音。Gin立即表现出不耐烦。 “居然还有这样的时候,这位小哥儿还挺……不,看这刚睡醒的状态,是你还挺有生活情调呐,”她扶稳手机仔细瞧看,又抬头看向Gin,“还亲自买蛋糕?” “那是——” “Vodka出长期任务去了少骗我。” “……看你该看的就够了。” “你呀,就是改不了你的疑心病,”Vermouth有点儿生气的样子,把手机塞回Gin手里,“那可是真正开心的表情呀,故意演肯定演不出来的。” “或者说……幸福……吗?”Vermouth戴上头盔时若有所思一样嘀咕了一下,也不告别便启动摩托离开了。 看着女人骑车远去,Gin“嘁”的一声。目光回落在手机屏幕上。 画面中的诸星半睁着的双眼带着一丝倦意,双唇轻轻抿在一起,嘴角的弧度细微得让人难以发现,但整体就是给人一种在笑的感觉。 这是……真实的表情? Gin眯起眼睛。 他在昨夜给诸星处理过伤口后翻看了他身上所有的物品,但是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手机里除了他和宫野明美那个下层员工的各种花式秀恩爱短信和垃圾短信以外,连给家人的都没有。 再加上明明是个优秀的猎手,却总露出一副猎物的表情。 所以总是无法从心底相信他。 但是……这是真实的、意味着开心的表情。 啊,科属不同的缘故吧。 …… Gin知道自己是狼,更知道自己只不过是Boss养的一条狗。 察觉到自己对着手机看得出神,Gin坐正身体,长按照片点下删除键。 “确认删除”界面弹出来时手指却怎么也动不了了。 ……算了,一张照片也占不了多少内存。 他按下取消键将手机收回大衣内。

Gin再次出现在秀一房间里时他正在煎牛排。 “哦,今天早上刚走怎么又来了?”秀一看也不回头看一眼。 “你呢?今天早上还不能走路晚上就自己麻烦自己。”Gin靠在厨房的门框上。 “自己不做组织能来送盒饭吗?”秀一轻松地开着玩笑,“还有,你们那个团伙流行上层给下层职员保管备用钥匙吗?” “以后就不会了,”Gin将备用钥匙扔到洗碗池边,“这是对未确定代号者的必要措施,Rye。” 秀一扬起眉毛。 “要留下一起用餐吗?”他终于回头,再次露出温柔的笑。 “啊,我也不想刚得到的美酒浪费掉啊。”Gin抬起左手,颜色温和的牛皮纸袋上印着“Old Overholt”[1]字样。 于是二人在以繁华都市之夜为背景的素雅客厅内静静地享用牛排。 “‘黑麦威士忌’呀……”秀一摇晃杯中的琥珀色液体,脸上淡淡透着一丝兴意,“味道也未免太重了一些吧。” Gin没有说话。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选择与之相比口感更青涩一些的——波本威士忌。”见他没有反应,秀一自顾自地说下去。 “哦?那你对那位Knob Creek 9[2]感觉如何?”Gin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轻蔑的神色。 秀一笑了:“那位的话的确是青涩到家了呀。” 他想起了与波本搏击时他的路数很像本国公安的人,不知道是他是在警视厅做过卧底还是警视厅那边派来的卧底。 “一点都不知道隐藏自己。”Gin饮下一口威士忌。 “没错,”他也啜一口酒,“因为是Knob Creek 9呀。” “要做到无色透明又具有极强的烈性,达到能称为‘心脏’的级别,”秀一绿宝石般的眼睛盯着对面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对吧,Gin?”[3] “这样的眼神才像样。”Gin的关注点却好像全然不在这里。他此时意味深长地看着秀一的双眼。 “什么?” 看着换了表情的秀一Gin露出了些许厌恶,用餐巾擦拭嘴唇表示用餐完毕。 秀一也不再多言,起身收拾餐具。 在厨房拣出Gin用过的高脚杯,没想到自己刚刚正式加入组织就得到了Gin的唇纹和DNA这份大礼,也不枉自己昨天那样费力不讨好。 “你在做什么?”身后的声音像刀尖一样抵上来。Gin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后。 “是呀……”秀一心中一紧,却又故作平静决定顺其自然,“我在……做什么呢……” 不自觉地把杯沿贴上了下唇,此时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 Gin突然睁大了眼睛,夺下杯子扔进水槽,并扯过他的手腕将其翻转过来。他俯身压在秀一身上,双唇却停在了他两片薄唇上方。 “说出你的企图。”热气打在脸上。 “诶?” “组织里的人,包括宫野明美,都说你是个眼神犀利的强悍家伙,”金色发丝间Gin的眼神十分凶悍,“为什么唯独对我总是摆出这么一副软弱者的表情?” “软弱……者?” “既然Boss赐予了你名字,我也不再怀疑你。但是,”他的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送到嘴边的食物吃起来可是相当乏味啊。” Gin起身走到门口戴上帽子,回头说道:“哦,对了,窃听器一共有七个。” 还没缓过来的秀一一脸惊讶。 “好好找吧,反正也用不上了。”Gin挥手告别,关门离去。 秀一突然意识到洗碗池旁边的备用钥匙不见了。

赤井秀一在苦苦摸索着第七个窃听器的同时苦苦思索着Gin说的话。 所谓“软弱者的表情”……自己有吗? 而且这样的表情到底是指什么样呢? 毫无疑问他是个没什么自觉的人。 对敌人记忆犹新,对同事施以关照,对自己便一无所知。 自己……真的对Gin表现得与对他人不同吗? 啊,那是当然的了。Gin可是“鸡尾酒的心脏”啊。自己作为FBI的子弹,已经刺入这个神秘组织的肉体,下面要做的,当然是贯穿它的心脏。 秀一敲击衣橱的内壁,没有夹层。 Gin的种种表现表明他对自己这个新人很感兴趣,而这也是接近组织心脏成功的一步。想到即将与这样一位同自己实力相当的人为敌为伴,秀一内心止不住地扬起一丝激动。 ……等一下。 他摸索着水槽周围时想起了刚刚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Gin的长发刮在自己脸上,痒痒的。他身后的灯光为他镶上了一层金边。 如果说与这样一个人比拼实力会令人激动,那么刚才那莫名的激动又是由何而来? …… 秀一擅自将其归类于“紧张”。 他突然停止搜寻,掏出手机翻出来今早在通讯录中发现的莫名多出来的一串号码拨出去。电话接通,那边没有声音。 “骗人,根本没有第七个吧。” “这么晚才发现啊。”对面是略带戏谑的笑。 “很有趣是吗。”秀一强压怒意。 “当然有趣,居然这样轻易地相信了我。” 秀一无言,这个问题他根本没想过。 “明晚你来跟我出任务。”那边的声音转为严肃。 他表示明白,挂掉电话。 正如Gin所说,自己相信了他。居然会被那个人耍,看来在他的身边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不过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怀疑也应该相应地减小了。 Gin这只鼻子灵敏的狼,要取得他的信任还真是不容易。 秀一看了一眼表,已经是后半夜两点了。居然被戏弄到这个时候,这笔账暂且记在心里,以后一定会好好还回去。 他一扫脸上那被称为“软弱”的表情,静候明日的到来。

次日的夜幕悄然降临,赤井秀一身边站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男子。 这次的任务是斩除祸害。一名为组织提供某种药物配方的博士被查明与其他地下组织暗中联系,并要将配方出售给他们。秀一接到的任务便是在交易前阻止并暗杀他。 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想要完成也的确需要一番功夫。因为博士的一切行动已经受到另一个团伙的秘密监视和保护,想要接近他便不是易事。 博士在他们面前稍远的地方走进一条小巷。 “不行动吗?”Gin双手抱臂,完全没有自己出手的意思。 “早就开始行动了啊。”秀一却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Gin也不再多言,凝视着博士进入的小巷。 “没别人跟来吧?”“报告老大,没人跟来。” 秀一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收音机里传出声音。Gin扬起眉毛稍有兴趣。 “你,东西带了吗?” “带了,”衣服摩擦的声音,“先让我看钱。” “嘁,我们还能骗你不成,这是一半,货拿来。”重物落地,大概是皮箱。 秀一掏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 “呜啊!你干什么!烧起来了!” “啊啊啊我的手——这、这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 秀一示意Gin上车,自己坐上保时捷356A的副驾驶。 “还狡辩!你这老不死的老子今天就宰了你!别跑!钱放下!” “靠你了老大。”秀一回头给驾驶座上的Gin一个微笑。Gin“嘁”的一声,开动车子。 保时捷冲到巷口处时正赶上博士提着皮箱飞奔出来。 “上车!”秀一打开车门大喊。那位博士看也不看一头钻进了车里。 到车里坐稳这位可怜人才感到气氛不对。当他看到驾驶座上的Gin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秀一回头微笑着看着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你好,我是新人,Rye。” Gin没有理会后面的叛徒,直接取出对讲机说道:“可以了,Chianti。” “我的来福早就痒得不得了啦!”那边传来轻狂豪迈的女音。 “用手枪。” “知道知道!正因如此来福才更痒啊!”那边传来几声枪响。 “背黑锅的都准备好了啊。”秀一好像已经心中有数。 “啊,组织内斗,误伤路人。”Gin猛转方向盘掉头重新向刚刚的小巷进发。 他们把早已吓得动弹不得的博士甩在小巷中的尸体边上。 Gin接过Chianti递过来的几把手枪扔在死者手里,又用另外的枪四处造了几个弹孔,最后挑出一把交给秀一。 “杀了他。”Gin说。 秀一接过手枪,却迟迟不肯动手。 “你在犹豫什么?” “我……”秀一低头,不自觉的表情再次流露出来, “不想杀人。” Gin从左侧贴上来,握住他的手扣下扳机。 “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你会为此搭上性命。” 这句话不知说者是否有意,但的确印在了听者的心上。

接下来的几天里秀一过得格外清闲。 因为上次任务中他在己方人员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给叛徒装上了窃听装置与燃烧装置,并在任务中表现得游刃有余,他马上再次成为了组织中谈论的焦点。当然,下层工作者谈论的更多的是他居然请得Gin的大驾,与他共同完成任务并亲自为他驾车。 不过Gin好像对他的做法持保留态度,他说如果是他就会直接安装炸弹而非燃烧装置。不过当时在场的他应该是明白那时Rye不想杀人的。 所以秀一这两天过得清闲好像也和Gin主动请缨接下了本要分给他的任务有关。 听说名为“Vodka”的Gin原助手回来了,也就是说轮到秀一出场的机会更少了。 秀一也没再争取什么,如果在这里太过张扬,反倒不利于卧底任务。 依旧和宫野明美保持着情侣的关系,虽说只是利用她进入组织,但是太早摆脱关系的话会引起他人怀疑。不过这两天对于应付那个女人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此时的他坐在窗前Gin曾经坐过的沙发椅上喝咖啡。 就在两天前,他杀死了一个平民。 虽说那个人为组织提供药物配方,虽说当时是Gin握着他的手扣下扳机,但是“自己的手开枪射杀了组织以外的人”这件事的的确确发生了。 这种情况早在得知自己要参与卧底任务时便已经想到了,但是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身体中哪里仿佛被掏空。 组织里的人果真能做到杀人不眨眼。他试图想象那个左眼文有蝴蝶刺青的女子笑着用手枪射杀几名壮汉的样子。 Gin……应该会做得比这更加残忍吧。 他突然想知道Gin第一次杀人时是怎么样的反应。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常常想起那时的情景,会不会对此感到哪怕是一丝的悔过,会不会…… ——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早已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你会为此搭上性命的。 他没有错。 Gin选择的是走下去,有些事是做过了就无法回头的。在堕入深渊的一刻起,便只能选择为在这世上挣扎出一块生存之地而不择手段。引人进入天堂的善良与慈爱,在地底只不过是无用又沉重的包袱罢了。 秀一好像终于有点明白Gin的心情了。 他从沉思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好像差一点跨过那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然后意识到其实把自己拉回现实的是手机铃声。 电话接通,对面是刚刚还回旋在脑内的声音。 “新任务,Rye。” “啊,”他用极其平静的语气回答,“我马上到。” 这次的任务是消除对组织的威胁,也就是又一次暗杀指令。秀一需要杀掉的是一名已经察觉了组织存在的高级警官。 组织的存在一直被视为禁忌,活在阳光下的人不被允许知晓这里一星半点的消息。如今这位警官已然走到了墓园的边界。 保时捷356A停在警官所住的公寓不远处,Gin与Vodka坐在车中静候消息。 Chianti与Korn在远处在建的高楼中找好位置以备不时之需。 “Rye那家伙哪去了?目标已经出现了啊!我的来福这次真的不耐烦了直接让我宰了他吧!”Chianti急躁的个性让她不能安静一会儿。 “不要轻举妄动,”Gin在车中指示,“你们四下找找。” 他早就确认过Rye的讯号,是掉线状态。 “那小子该不会是怕了,不敢来了吧?或者……他在暗中做什么小动作?”Vodka发问。虽然刚从国外执行长期任务回来,Rye这个组织新秀的名字对于他也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不可能。”Gin淡淡说道。 “喂,喂,讯号还好吗?”过了一会儿通讯器中传来有些杂音的声响,是Rye。 “你在哪?”Gin立即摘下话筒问。 “Gin,我们发现他了!”Chianti的频率抢占了线路,“不是吧,那么远!那小子跟目标离了差不多七百码!这个距离就算是我和Korn也做不到啊!他根本就没想完成任务吧!” “Chianti,安静。”Gin声音中有些不满,继续说道,“Rye。” “听着呢。” “行动。”

秀一将准星对上了目标的头,接着扣下扳机。 “不、不可能!”Chianti的声音再次传出来,“目标解决!Rye,你是怪物吗?!” “老大……他、他这是怎么做到的?”Vodka也毫无保留地显出惊讶的样子。 “收队。”Gin用通讯器下达指令。Vodka只好发动车子,迅速离开了现场。 秀一收好枪具,离开了所在的高楼。 其实他本可以用更隐蔽的手段暗中保护那位警官的,他甚至已经取得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只要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完全可以利用关系人保护制度将其迁出国境。 但是他没有。而理由令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因为Gin相信他。 他通过给Gin的爱车装的窃听器听到了他对Vodka说的“不可能”。 而且那样放心地让自己随意行动。 秀一再次提醒自己绝对不能站到那边的阵营中去。 回到公寓,淋浴一番,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冲洗过后,他穿好浴袍走出浴室,突然被人猛地抓住肩膀按到墙上。不等他反应枪口便已经对准了下巴。 秀一瞪着面前这个金发男子。 “通讯时的杂音,”Gin冷冷说着,“我本以为是距离太远造成的。没想到你胆子够大啊,Rye。” “那又怎样?距离那么远一般的通讯器电波范围可能接收不到讯号啊!这次你给我装的窃听器我不是也一直好好戴着呢吗!”秀一有些生气。水珠顺着额前的几缕卷发滴落到Gin的手腕上。 “表情越来越到位了啊,”Gin却突然笑起来,“你想从我这里窃听到什么?不如现在就告诉你。” 秀一睁大双眼。 “你……相信我吗?”绿宝石般的双目紧盯着同样墨绿却更加深邃的瞳孔。 Gin好像对这个问题有些兴趣,他放下了手枪。 “我说过你进入组织后整个人都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东西?” 秀一有点不知所措。不知为何他面部的温度有些升高。 “嘁,”Gin扭头看向别处,“我还说过别总是那副表情。” “就好像是下来拯救谁似的。”他低声呢喃。 秀一仰望着这个人。 金发下的目光算不上温柔,却也不似往日的冰冷严厉。他好像在沉思,也有可能只是不想与他对视。 “还……会被拯救吗?”秀一问。 Gin笑了,左手伸进他半干的黑发中按了按他的头:“傻瓜。” “‘主’这种东西,是为了给那些无能之辈抚平对死亡的恐惧而创造的。那些愚人们都不明白,对死亡的畏惧——” “往往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秀一接了下去。 Gin回头看向他。 那正是他所希望的表情。

这天晚上为了探听情报赤井秀一来到了一家据说是组织经营的酒吧。 这家店门脸大不,若不注意很难发现这里还有店。但是装潢十分讲究,古色古香的招牌上是花体英文。隔着洁净的玻璃橱窗,里面的人们安静地在座位中品酒。 推门进入,看到不远处的角落中吉他手在柔和的光线中好似无意地拨弄琴弦,三三两两的几个音却把氛围烘托得优雅而暧昧。 吧台前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向秀一挥手,他走了过去。 男子热情地邀他入座,开始自我介绍:“初次见面,Rye,我是Vodka。” 他当然已经听出来他的声音了,就是这个人当初对Gin怀疑自己。 秀一要了一杯银色子弹,向他微笑点头。 “你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居然有那么远的射程,”这个身材粗壮的人向他靠拢,“怎么做到的?” “要怎么说呢,这就像你问猎豹为何跑得那么快一样,它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啊。”秀一说道,为了阻止这个人继续追问那些组织内热议的话题,他接着说,“你们老大好像很相信我的样子?” “是‘我们’。”Vodka纠正。 “当然了,”Vodka放松地笑了,“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大哥就是这样的人啊。” 秀一听得饶有兴趣。 “你头一次接到任务时,他就已经相信你了。而且大哥这个人特别有地盘意识,说起来就是极向着自己人……接下来的也是听说,”他压低声音,“听说他为了我们组内的人和Boss吵起来过。” “和Boss吵?那他是怎么……” “怎么活到现在是吧?”Vodka讲得兴高采烈,“吵归吵,但是论忠心,组织里还没有能超过大哥的呐!而且Boss也是个通情理的人,他知道大哥的性子。” “估计也是因为这样吧,很多人都愿意为他卖命,”他喝了一口酒,“也可以说有些人不是为了Boss,而是为了大哥才在这里效力。” 秀一觉得这个健硕的男子比那个冷冰冰的Gin有人情味多了。 接着他有意无意地从那个人嘴里套出来不少有价值的东西。比如Gin的一些惯用路线,比如他们下一次的行动任务,再比如组织中的一些级别分类。 “这么快就找到这里啦,700码王子?”一个年轻男子靠过来勾住秀一的肩膀。秀一防备地看着他。 “啊啦,小老虎警觉啦?”突然变成了Vermouth的声音。 “Vermouth,做完任务先去把变装摘掉啊。”Vodka松了一口气,又笑着喝下一口鸡尾酒。 “人家就喜欢这张脸嘛!以前都是装成老太太怪大叔,偶尔也让我英俊一把嘛!”英俊的Vermouth从后面环住秀一的脖子向Vodka辩解,又转而用指尖描绘秀一的下巴,“小哥儿你好厉害呀,有没有考虑过离开明美来到姐姐身边呀?” 秀一苦笑。 “哦?”表情大师Vermouth挑起眉毛,“还是说更喜欢Gin那个类型的?” “什么?”秀一回头看向她。 “啊呀,说中了?”Vermouth嘴角扬着坏笑,“Gin那家伙本来就魅力十足呀。” “大哥的确称得上是个能让男人都为之着迷的人呢。”Vodka点头。 “Vodka?” “别看我啊,我可是正儿八经喜欢女人的。”Vodka连忙摆手解释。 话题正往没预料到的奇怪地方转变。 “小哥儿你的脸热了呐,我开玩笑的,不用在意成这样。”Vermouth的手指在他脸上划来划去。秀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算了,调戏一下小老虎我也就满足了,今天姐姐就不陪你喝一杯了,”Vermouth起身,手指勾起秀一的下巴,“再让姐姐亲一下。” 虽然不太愿意,但秀一也没有反抗。Vermouth俯下身要在他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突然她被人揪住后颈甩了出去,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Gin站在她面前把秀一挡在身后。 “大哥,那是——” “你谁啊?”Vermouth用男音打断Vodka,直接进入演戏状态,“我交朋友你管得着吗?!” “你出去随便找,但这个不是你的猎物。”Gin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好像用目光就能杀死他。 “Gin!你搞错——”秀一忍不住说话,却被Gin直接回头吻住嘴巴。他双肘撑住吧台才勉强坐住。Gin离开他的唇:“物主说话你别插嘴。” “呼,热死了。”Vermouth摘下变装。 Gin看着她,满脸都是诧异。他又回头看看秀一。秀一也同样诧异地看着他。 “没想到你还会有这时候啊,”Vermouth放掉衣内的气体显出曼妙身材,“今天真是大饱眼福,满意极了呢。” 说罢她上前要给Gin一个亲吻,却介意了一下旁边的Rye:“啊啊,今后还是算了吧。” Vermouth洋洋得意地走出酒吧期间Gin一直紧握着腰间的手枪。 吧台前的三个人沉默了许久。 “Vodka,走。”Gin说。 “大、大哥?” “走。”重复道。 秀一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他们就这样在此分别。

在推开店门那一刻看到那个人正在接受一个男人的亲吻时,心中涌起的念头比愤怒更多的是狂喜。 因为如果他可以接受男人那么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前提是他真的能接受男人。 Gin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若不是Vermouth从中作梗他怎么也不会做出那样冲动的事情。 被那个女人狠狠地摆了一道,结果落得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 一想到这里怒火就不停涌上来。 ……算了,为做过的事情后悔只会浪费时间,思考下一步才是明智的选择。 说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对他产生感情的,Gin自己也说不清。 只是渐渐地,不再反感那样的表情。 那样的……曾反感到憎恶的……温柔表情。 Gin是被Boss养大的孩子。 Boss让他住在农场的别墅里,数量比人多的是农场中的狗。他每天就与这些大狗一起玩耍。 当然,他是后来才知道这些狗是用来检查交易场所有无炸弹和敌人的。 所以总会有一两条被人牵走后回来时不再完整。 “Geenie,”Boss亲昵地用昵称称呼他,“来,今天送给你一件玩具。” 递过来的是一把全新的伯莱塔M92F。 “现在我来告诉你这东西要怎么用。” Boss吹一声口哨,一只Gin相当喜欢的德国牧羊犬跛着跑过来。它在上一次被牵出去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看,它已经废掉了,没用了。” Boss笑着握住Gin持枪的左手。他笑得极和蔼,但Gin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牧羊犬好奇地舔着枪口,无暇的眼中只有Gin一个人。 那才是真正温柔的表情。 “没用的东西,没有留着的必要。” Boss为他拉开保险栓,将枪举到了牧羊犬的鼻尖。 后来处理残疾和不听话的狗的任务就都交给这个刚刚十岁的孩子了。 再后来的某一天,Boss对他说,没用的有时不只是狗。 “底下有一个不听话的姐姐,你可以帮我把她处理掉吗?”他这样说了。 “和处理那些狗是一样的道理哦。” 十三岁刚出头的孩子在一间废弃仓库里向那个第一次见的女人开了枪。 女人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倒下前却对他说了“谢谢”。 “为什么要笑!我杀了你啊!为什么要对我温柔!” 空旷的仓库中他向一具早已没有了温度的尸体嘶吼。 从那时起,Gin便不再接受任何温柔。因为温柔者最后都会死在自己手里。而正式进入组织后,实践证明这一论断没有错。 温柔即是懦弱。 温柔即是虚伪。 温柔……不可以存在。 如今温柔却再次展现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也无可遁逃地坠入了那个人的网。 他……最后也会死在自己手里吗? “大哥,时间差不多了。”Vodka打断他的沉思。看起来自己是神游了很长时间。 “啊,行动吧。”

被强吻的奇怪感觉好像还留在唇边,赤井秀一说不出自己这是怎么了。 向詹姆士汇报了Gin的下一步行动,他再次来到那家酒吧。 同样的吧台,同样的音乐,同样的酒。 同样的人却不在。 从那件事发生后Gin就像刻意避开他一样失去了联系。但即便遇到,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如果Gin的下一步行动按计划行事,那么一小时后就是他的死期。 但是……自己真的这么希望那个人死去吗? “大君该不会是喜欢上别人了吧?”昨天明美突然这么问。 “笨蛋,怎么会呢。”他尴尬地笑了笑。 “这种事情……女孩子会比较敏感的。”明美低下了头。 “大君如果真的喜欢上了谁,请不要瞒着我,我也不希望大君为难。”她干净地笑着,让他产生了莫名的负罪感。 但是负罪感产生的同时脑海中闪过的却是Gin的身影。 自己该不会是真的…… 不,不,不会是这样的。 秀一紧捏着酒杯。 但是…… 他放下酒杯,拎起外套冲出酒吧。 ——真的不想看他死去啊。 秀一开着雪弗莱在路上飞驰。他的心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紧张。 靠近了Gin要进行交易的地方,他看到高楼顶上密布的狙击手。他观察着他们枪口的方向向前行进。寂静无人的小巷中刮着夏季灼热的风,接近日落的时刻使街道染上血一般的红。 黑色的物体伴着血迹出现在眼前,秀一的心紧缩在一起。 是Gin的帽子! 秀一调转方向盘沿血迹延伸的方向猛踩油门,掏出手机拨通了詹姆士的电话。“收队!给我收队!”他向那边大喊。 “不行啊,赤井。” “为什么?!” “你知道,FBI在日本国内不好行事,我们这次是放风给了日本公安。听说他们正好要给前几天被暗杀的兄弟报仇,所以这次行动的都是他们的人。” 秀一踩下刹车,手机从手中滑落。 Gin靠在狙击手找不到的楼间死角的阴影里。 “Gin!”他向他跑过去,看到中弹后不断向外渗血的腹部。 “你怎么来了?”Gin这只受伤的猛兽警觉地防备靠近的人。 “楼顶全是狙击手啊我看不见吗?!”秀一的步调完全乱了,“你在这里他们马上就会搜过来的!跟我走!” “你走吧,”Gin举起手枪朝向自己的太阳穴,嘴角是平常的笑,“我已经是……没用的败犬了。” 秀一挥手打落他的枪:“少来这套!走!” “别摆出那副表情啊,你会——” “有些东西搭上性命也要保护啊!”他向Gin吼道,接着上前亲吻他的嘴。 舌在那人的嘴里胡乱探了几下,他用平静了一些的语气接着说:“给我多分泌点肾上腺素啊,别死在这。” Gin不再反抗,让他将自己扶到车上。狙击手和地面战队纷纷靠近,秀一飞车冲出了弹雨。

将Gin送至组织的医疗站做紧急处理后秀一将他载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小心地把这个人扶到床上。Gin突然扯住他的领子将他压在身下,疯狂地撕咬他的脖颈。他没有反抗,等那人自己安静下来。 “被男人这样对待……不恶心吗?”金发擦在脸颊上,Gin没有看着他。 “给我躺好。”他脸上没有表情,翻身下床。 Gin只好在床上躺好,感觉上有些失落。 “组织里有内奸。”他突然说。 秀一稍稍暂停了动作。

据说同时进行另一方交易的Vodka也遭到了袭击,不过对方明显是有目的地行动,那边的火力远不如Gin的待遇。 Boss了解情况后非常震惊,他临时下达指令让秀一与Bourbon合作查清组织中的老鼠。 秀一发了疯似的搜查,就算逮不到卧底也要找出来个替罪羊。他只是不知道这股莫名的愤怒其实都是他在对自己生气。 结果真的被他揪出来了一个卧底,而且正巧是日本公安的人。 “说吧,你就是公安的人。”地下停车场中秀一和Bourbon站在那个卧底面前,那个人被绑在椅子上。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那人极力反驳。 秀一把作为证据的记录甩在他脸上。那人瞪大了眼睛。 Bourbon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 “说吧,这几年里你透出去多少情报?这次的事情也是你干的吧?”秀一没有一点表情。 “……我是不会说的,但是——” 秀一叩响扳机。 “Rye!你干什么?!”Bourbon大叫。 “他承认了。” “但是他没说这次的事情也是——” “怎么这么向着他?”秀一回头,眼神中感受不到一丝温度,“难不成你是他的同伙?” “Rye……”Bourbon皱眉,脸上渐渐产生了防备的意思,“你越来越像Gin了。” “是你一直太幼稚了啊,Bourbon,”他骇人地笑了,“毫不掩饰地露出锋芒,还随口说着这种懦夫才说的话,乖乖回去念书啊。” Bourbon捏着双拳不再说话,一直这样站在原地。秀一没有理会他,径自离开了。 向临时接管Gin位置的Vermouth汇报情况后秀一回到了公寓。 距离他把Gin送到公寓只过了一天两夜,而这期间他没有回来过,更没有休息。 “找到了?”一进门Gin便这样问。他在床上靠墙坐着,看来已经恢复一些了。 “啊,”秀一轻松地笑了,“一枪解决。” Gin却没有安心的意思,他示意他过来。 秀一来到他身边,双手拄在床上看着他。展现给Gin的是他一直希冀的有神且毫无柔情的双目。 Gin一把拉过秀一把他抱在怀里。 “以前的那个你哪去了?” 秀一睁大了双眼。 “我不希望你变得和我一样。” 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淌下来。 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不可逾越的界限另一侧的人在怀中抽噎起来,身体微微颤抖。Gin抚摸他的头,不再说话。 自己这个早就不知人性为何物的家伙居然帮别人找回人性,真是的,到底是谁在拯救谁啊。 Gin曾一直希望那张脸上表露出的是坚毅和果决,最好再加上一丝无情。 但是直到Rye真的只剩这样的表情时,他发现自己错了。 Rye在他面前满不在乎地说自己一枪解决了一个人时他头一次感到了寒冷。 他发现自己爱上的绝不是面前这冷冰冰的人。 组织中流传Gin是忌惮这个人的,他们没有说错,但是都弄错了方向。他忌惮Rye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有感情的生物。 那种感情让自己内心的某处动摇了。 如果…… 如果能早点相遇的话…… 被拯救的就应该是自己了吧。 不再是纯色的两人交叠出迷蒙的灰。 怀中人安静下来,呼吸变得均匀。他睡着了。 看着猫一样的睡颜,Gin微微笑起来。 偶尔能露出这样的表情……也不错啊。

从看到Gin负伤起就陷入了一种狂乱的状态,秀一感觉这两天活着的不是自己。 而且居然是被他推回到界限这边。 听说Bourbon在那次事件后性情大变,变得沉默且不愿与人合作,整个人都愈发神秘了。秀一知道这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却也无从道歉。 只是不愿意再去碰枪。 还有……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一周后事件终于平息下来。Gin的暂时隐退也使他近期没有了任务。 找出空闲和朱蒂见了面,开车兜风,姑且算为挫败组织庆功。 虽然表面上在和宫野明美交往,但是更早的时候便和这个女人确定了关系。 朱蒂开心地说着FBI近期的消息,还有各种同事间的笑话和糗事,其间夹杂着自己对两人长时间分开而感到的寂寞。 但是秀一的心全不在此。 “朱蒂……我们分手吧。” “诶?”她回头,有些诧异。 “就这样,结束了。” “秀,你怎么了?”朱蒂颤抖着嘴唇,“你……难道你真的爱上了宫野明美吗?那、那不是假的吗?告诉我你那是逢场作戏,告诉我啊!” “我……无法同时爱上两个人。” 至于爱上的是谁他说不出口。 夕阳仍是那天一样的血红。 与朱蒂分别,看着她失落的背影他无从挽留。秀一调转车头去为Gin挑选了一顶黑色绅士帽。 回到公寓时天已经全黑,秀一把礼物递了过去。 Gin嗤笑一声,伸手接过帽子扣在头上。大小刚刚合适。 “这么说,是承认了?”帽檐下是锐利的双目。 “啊,承认了。”秀一的眼睛同样有神,但是找回了温度。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好好接吻。

距事件发生第四天,一夜未归的秀一在上午提着新鲜时蔬和一沓菜谱回来了。 “去哪了?”Gin问。 “接受新任务,”秀一柔柔地笑起来,“我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全心全意让我们的带头大哥恢复身体归队。” “Boss亲自指令的哦。”他补充道。 “嘁,真麻烦。”Gin也笑了,扭头看向别处。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秀一没再离开过Gin半步。他每天都会学习不同的菜式,为Gin精心调制补身子的汤品。他们没再提过关于任务的事情,秀一也没再与詹姆士联系过。Gin的暂时隐退就像给两人放了一次长假一样。 每天都过着普通人的平凡日子。 可能是总受伤的缘故,当然更多是因为秀一的精心照料,Gin的身体恢复得意外地快。距离负伤不到一周,Gin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秀一正在为午餐准备天妇罗虾。几只裹好面的大虾下锅,自己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Gin轻轻啮食他的耳廓,怀中人的呼吸乱了节奏。 “别……别闹。”秀一的身子有些使不上力,但还是忍着看准时机把刚到火候的炸虾捞出锅来。 “睡觉去,”Gin在他耳边说,“你已经六个晚上没睡过床了。” Gin在家中休养时他一直睡沙发来着。 “那这边……” “还敢说,”耳边传来笑声,“用这么简单的菜色招待我,拜托做些我不会的啊。” 耳朵被温热的空气抚弄,倦意渐渐爬上来。虽然有些犹豫,但秀一还是乖乖钻进了被窝。 被Gin身体的余温和气息包裹,秀一感到无比安逸。忙了几天的他终于也找到空闲歇息一下了。 突然想起……天妇罗要做好好像根本不简单。 有什么关系呢,那个人做出来一定会好吃。 不用一会儿他便进入了梦乡。 “再不起来我就全吃了。”Gin轻啄秀一的脸颊,吻醒睡梦中的公主。秀一勾住他的脖子叫他拉自己起来。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在乎我的伤啊。”嘴上这么说着,Gin起身把他拉了起来。 “后悔啦,后悔啦,”秀一撩了撩散乱的发丝,“这么快把你养好,我还没休息够呢。” “要来点更激烈的加重我的伤势吗?” 秀一连忙摆手道歉。 上桌开动,看到盘子里香脆金黄的各式天妇罗菜肴,秀一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反而是自己最初做的那盘虾显得逊色了不少。 “怪不得大家都对你尽心尽力,”秀一嘴里还塞着食物就开口说话,“没少用这种东西贿赂他们吧,大哥?” “别人哪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因为被下了禁酒令Gin喝着手中的凉白开。 “这手艺不去做厨子屈才了啊。”秀一一本正经地说着画风完全不对的话。 “……想让我天天给你做直说。” “我可没说哦,是你自己同意的。” “真是的……到底谁照顾谁啊。”一直没动过筷的Gin从那唯一一盘品相不怎么好的天妇罗虾里夹出一只吃掉。 这天晚上被Gin霸占了沙发的秀一略不情愿地在床上好好睡了一觉。 早上睁开眼时厨房里已经响起煎食物的声音了。 秀一悄悄走过去,一把环腰抱住了正在煎蛋的Gin,咬住他的脖颈。“唔”,Gin露出有些勉强的神色,但转而笑了出来:“报仇吗?” “当然啦,我可是很记仇的。”他伸出舌尖从那人的脖子舔到耳根。可谁知Gin突然身子一斜,接着不用三下便把秀一扭到了前面。“嗳——”秀一靠着灶台慌忙叫出声。他又故意前倾,让胸前的坏猫只能抓住自己的后背保持平衡。“你的近身搏斗好像不怎么样啊。”Gin坏笑起来。 “想吃头发炒香肠我现在动手。”他的双手依然自顾自地把煎蛋翻出锅,又放上香肠和面包片。秀一只好勾住他的脖子单手把长发捋到胸前。 不过Gin的兴致怎能就此结束。他单腿分开秀一的膝盖摩擦他的胯下。 “唔——住、住手……”坏猫彻底认输,把他搂得更紧。 “要不是我受伤你怎么可能笑到现在。”把香肠和面包也摆上盘子,Gin总算起身放过了他。 “分清先后啊,要不是你受伤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喜欢你。”秀一站在原地显出生气的样子。 “噗。”Gin毫不掩饰地笑出来,转身把餐盘放到桌上。 “……喂,”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秀一脸颊变得更红了,“我刚才——” “刚才说出口了。”Gin一点情面也不留。 …… 用过早餐,Gin被秀一强制拉出门,说是要做恢复性运动。 此时的Gin同样是被强制地穿着雪白的衬衫,也没有戴绅士帽。不过下面的黑色西裤和皮鞋他说什么也不换了。 “这样出门不是也挺好吗,”身着蓝色衬衫的秀一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啊,大哥。” “嘁”,Gin百无聊赖地咬着刚点上的烟。 “偶尔卸下防备,混入人群,想象着自己依然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这种感觉也不错啊,”秀一接着说,又转身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我……一直在为Boss做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好像回忆起了往事。 “Boss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秀一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那个人……是长辈,是神明。” 面前的人好像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加快脚步向前走:“走快点,这样才能达到锻炼的效用。” Gin只好迈开步子跟上去。 如果Boss真的是神明,那为什么天使不是他派来的? “东京还有这种东西啊。”前面人停下脚步。展现在二人面前的是游乐园中巨大的摩天轮以及云霄飞车长而跌宕起伏的轨道。 “不就是热带乐园么。”Gin无奈地抬头看天。 “因为一直生长在美国,所以总觉得东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应该没有这种大型娱乐设施呐。” “……” “要去吗?” “不要。” 然后秀一欢乐地把Gin拉进去买票了。 “真是的。”已经进入乐园内部的Gin双手插兜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 “高兴去吧,”秀一倒是有些得意,“要不是我,你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来这里玩啊。” “你就一点也不觉得两个大男人站在这里非常不合适吗?” “怎么会呢,这不就是情侣该来的地方吗?” “还没有弄清自己的立场吗?”Gin笑了,俯身凑近他,“你现在可是情侣里那个无论对方说什么无聊的话都会不停傻笑的无知少女的角色啊。” 秀一露出惊讶的表情,后退一步,“为什么我是这样的角色啊?!要来也应该是你吧!” Gin终于有些兴趣了。他一把搂住秀一的肩膀,故意要他靠近自己:“走吧,在游乐园里遛遛猫。” 接下来Gin像是恶趣味般带秀一坐遍各种娱乐设施,排队入场时还故意搂着他让他在检票员面前出丑。 本来是为了看对方丑态才选择来这的秀一此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到了云霄飞车的排队口,等待的人很多。秀一趁机把长发盘进了针织帽里。 “短发的样子也不错。”Gin突然来了一句。 “哦?多谢。”秀一笑了,“等什么时候想换个方式做人,就留短发好了。” “我给你扎一下吧。”他捏起一缕Gin的金色长发接着说。 “不用了。” “会飞得很乱哦,兴许还会沾上点什么,兴许还会绞进车轮……” Gin转身把后脑勺冲向他。 秀一将瀑布般的金发在那人后颈处扎起来。 “等一下,你用的是——” “存包处钥匙的橡胶手环。”秀一把摘下来的钥匙套在食指上旋转。 “……” “红色的哦。” “……” Gin的表情不是很好。 于是对着这个检票员Gin直接说了“我来陪老婆玩”。 然后其实两人对云霄飞车这东西都并没有什么感觉。

不知不觉已进入夜色,二人来到连接岛屿的桥上。湖水倒映出桥体上华丽到夸张的霓虹色彩,更远处蔓延进无止境的黑。 秀一拄在桥栏上欣赏夜景,而Gin倚在他旁边向相反方向眺望。 “闭上眼睛。”Gin说。 “做什么?” “给你一样东西。” “哦?”秀一挑起眉毛,“没想到你也会有这种时候啊,真让人吃惊呢。”他闭上眼睛单手伸向他。 冰冷坚硬的东西压到手上,是一把枪。“拿开!”他脸色一变,把枪甩回Gin的手中。 “我果然没有猜错,Rye,”Gin将手枪收回,看着面前微微颤抖的人,“你——产生了射击恐惧,对吧。” 秀一没有看Gin,他紧抱双臂盯着下方的湖水。 “我负伤停职,组织正是缺人的时候,Boss不可能轻易放你这种水平的人回来照顾我,”Gin接着说他的推理,“所以你那晚没有回来,是去做任务了。 “——但是,出现了失误。 “哼,想一想你射击失准的样子,不,你大概连扳机都没有扣下吧。但是这样重大的失误我这几天却没听任何人提起,再考虑到可能与你共同行动的人,所以当时不是被Chianti抢过机会,就是被Bourbon那家伙占了先机。” 那时秀一持枪的手在颤抖。 通讯器里传来Chianti催促的大叫,接着突然出现的Bourbon擅自行动,使得任务总算完成。 “所以你之所以这几天这么清闲,不是托我的福,而是Boss命令你离职休息。 “倒是因为你,那帮家伙每天应该都忙得焦头烂额了,这几天居然只有Vodka主动联络过我一次却也没提到你。啊,不过你应该也拜托过Vermouth了吧,叫她帮忙别让我知道你的事情。” Gin俯身凑近他:“所以这几天应该说一直是我在照顾你啊。” “你想要我怎样?”对面的人低语。 “什么?” “你想要我怎样啊?!要我保持自我还要去夺人性命,我办不到啊!” “——明明……明明变成和你一样的黑色就好了……” 他抬头眯着眼睛看着他,眼角却是涩的。 “赤井。” 秀一颤栗了一下,接着意识到他只是在说“红色”。 “你不是白色,更不是黑色,而是红色,”Gin的视线浸入他的双眼,“这当然是血的颜色,但是你可以选择是流在体外的那种,还是在这里涌动的那种。” 他指了指他的心脏。 秀一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总之比黑色好些吧。”Gin却突然换了副口气,整个人靠到栏杆上作出白天一样的放松样子。 秀一沉默了一会儿,也转向面前的夜景。 “是金色的。” “嗯?” “Gin的话,是光一样的,金色。”秀一眺望远方,“动物都是有向光性的啊。即便身处漆黑的地狱,大家也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光的引领前进……” 他的嘴角展现出笑意,眼神中却不知为何染上一层悲哀。 “如同摩西手杖的光辉一样。” Gin嗤笑一声:“把活在阴影里的人这么比喻,听着真是别扭极了啊。” 秀一没有说出口的是,那光更像黑暗中的烛火,让飞蛾舍弃性命也想要接近。 月润如玉,夜凉如水。 与去时相反,秀一跟在Gin身后。月光下那松散飘逸的长发泛着银白的色彩,与白衬衫相衬,前面的那个人少有地呈现出浅色调来。 “Gin。” “嗯?” “这么说……你这两天会对我那样,都是因为你知道了全部?” “嗯。” “你……一点也不会怀念这段时光吗?” “谁知道。” “不过啊,”Gin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就算有时候真相会颠覆你的所有认知,有些事也是不会改变的。” 月色下秀一的眸子显得更加明澈。 Gin倒是坏笑起来:“比如你亲口说了喜欢我。” “喂!那种事就不要再提了!”秀一生气地追上早已大步向前的Gin。Gin又扬了扬手机,露出那张秀一吃蛋糕的照片,现在已经是他的手机桌面了。 “那、那种东西当桌面绝对会影响工作啊!快删掉!” “你倒是对自己挺有信心嘛,在会吸引我的注意力这件事上。” “诶~除了我还有别人会吸引大哥的视线吗?以前的情史还不快从实招来?” “猫咪想探查主人的过往吗?哼,想都——别揪头发!” “啊啦,猫的习性不就是喜欢抓眼前乱晃的东西吗?狗尾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呢。” Gin回手搂住秀一的肩膀咬他的耳垂:“看主人回去怎么惩罚不听话的坏孩子。” 于是这晚两人在那张小单人床上欢乐地挤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Gin就回组织内部处理手下们留下的烂摊子去了。 终于到来的梅雨季一扫前些日子的燥热,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带来了令人舒适的温度。 不过到了六点半还没起床的秀一可不这么想。 身上留下的全是昨晚一时大意造成的酸痛,更要命的是身体里还产生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异物感和股间时而渗出粘稠液体的不适。被Gin摸过的每一处都灼烧似的发烫,他把被子拉紧了一些。 ……早晚要在他身上戳出一个洞来。 处在智商掉线的状态中过了两天,这次可算是得到充分休息了。昨天开始就已经在有意识地探听情报,但是Gin的那张嘴就像是水泥灌的似的。自己随口问的那样看似不经意的问题,答案里居然连Boss的性别也听不出来。 不过如果没有这样谨小慎微的习性,也坐不到这样的位置。Gin其实已经对他放松防备了吧。毕竟现在,不论是指纹、唾液,还是更要紧的东西,全都有了…… 不过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拿得出手! 果然还是都要洗掉,这样的情报还是应该通过正规方式获取……不过即便获取了,他也没把握自己真的会交出去。 他翻身下床,收拾了一下要洗的东西,顺便给詹姆士打去电话。 “不好意思呀,最近没打听到什么情报。” 挂掉电话,还有一个要清洗的东西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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