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火(上)

鸟口守彦背着他的硬铝合金箱子和三脚架。走在他前面的是中禅寺敦子。 虽然才六点刚过,但太阳已经落下许久。神田川在冬夜之下显格外冷清。 今夜无月。 尽管同样是冬天,但时间却在晚上,地点又是喧嚣城市,加之这个冬天一直没怎么下雪,所以虽然人物组合跟季节相同,但鸟口此时的心情却与去年在箱根的山中没有哪里是一样的。 更何况这一年里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所以心情根本不可能一样。 或者说心情这东西就像取景框中光的角度一样,从没有哪两个时间点上是一样的。 鸟口吸入属于他的污浊城市的空气。 空气倒是和去年山里一样冷到刺鼻。 今天中午,他所在的杂志社赤井书房接到了来自同行稀谭社的电话,负责联络的编辑说这天傍晚有一个采访需要摄影师,他们希望鸟口来负责此事。 接电话的是总编妹尾先生。他告诉鸟口,稀谭社那边好像很欣赏鸟口的摄影技术。虽然去年原定的采访因当地发生刑事案件而最终告吹,鸟口的相机和胶卷也一度被警方扣押收作证物,但他最终讨要回来的那张庭院前二人对弈的照片似乎颇受那边的编辑们赞叹。因此稀谭社的摄影师刚刚请假,他们就立即想起了赤井书房的鸟口。而且这次出访的记者不是别人,正是中禅寺敦子。 他们说他们那位摄影师突然请假是因为妻子提前分娩了——妹尾笑着挂断电话:“你可也要抓紧了啊,明明不是已经有合适的姑娘了嘛。” “不不,才不是那种关系。”鸟口知道他在说谁,连忙否认。妹尾还想多唠叨两句。鸟口便背起设备,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敦子采访的主题是东京都水道整治的历史以及其中涉及的科学原理。近日民间有风传,说人类不能轻易对河川进行整改,这样的做法会触怒河神,引发疾病或者灾难。稀谭社正是为了破除这种迷信,才派出记者前去采访东京都水道历史馆,希望从科学的角度向人们介绍水道整治的科学性和合理性。他们按照计划在下午四点对历史馆进行了采访。 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敦子突然提出想看看水道治理的成果,于是他们现在正沿着神田川河堤前行。 神田川在江户时代就受到过人工治理,可谓是早早就受到人类影响的河流。如今的神田川河道已经被人为地改造为混凝土结构。对岸竖着一排围墙,听说那边要铺设轻轨轨道。 鸟口意识到自己刚刚盯敦子竟盯得出神。 中禅寺敦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年龄刚刚好,性格也相当令人舒服。这些鸟口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但他如今望着少年般开朗清秀的敦子竟头一回感到有些恍惚。 他感到自己对她的态度正产生着微妙的变化。 去年六月的时候,鸟口和敦子被共同卷入了主舞台在伊豆的某起事件——据说那是中禅寺先生自己的事件。在那场几乎所有人都脱离了常轨的事件中,敦子曾一度杳无音讯。 鸟口在那时第一次感到了迷茫,同时也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虽然中禅寺先生说他只是在特殊情况下被激起了同情心,但那种心境就像空谷中的回音一样,在事件结束许久之后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鸟口觉得自己变得对敦子更加珍视了。 珍视之人在前方迈着轻快的脚步。 “鸟口先生,这么长时间下来一定累坏了吧?”敦子回头。 “才不累呢。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只有这一副好身体。要是说累怎么也得等敦子小姐先觉得累,之后我才会累,不是有句老话叫‘骆驼瘦死,功在不舍’还是什么的嘛。” “是想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吧。”敦子把她硕大的双眼眯得弯弯的,笑了。 鸟口发出“呜嘿”的奇怪叫声。 “我可一点也不累,设备什么的都在鸟口先生身上背着,我身上的负重顶多也就只有这一个单肩背包而已,包里也只有笔记本和笔。所以根本累不到我嘛。” 敦子快跑两步,来到下一盏路灯下面,抬起一只脚原地转上一圈。 看着眼前的活泼少女,鸟口一点也想象不到这就是刚刚在东京都水道历史馆内与馆长针锋相对的女记者。 这次采访本应是很简单的记录性采访,他们只需要专心记下水道整治对人类的好处就行了。但没想到敦子在中途突然提出传闻中所谓的“河神发怒”会不会是指水道整治的过程中人们造成了环境污染。馆长也被敦子问得一愣一愣的,因为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个问题。 馆长起初还在为水道整治部门辩护,但被问到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承认水道整改的过程中也许存在某些弊端,但这也不是历史馆能够左右或者准确说明的事情。 “我准备明天就去采访水道局的相关负责人还有大学教授,”敦子说,“如果我们那位摄影师还没回来,鸟口先生又正巧没什么事情的话,到时候还请多担待啦。” “我一直很闲。敦子小姐需要的话随时奉陪。”鸟口立即回答。 这不是客套话。自从鸟口以作家关口巽为契机认识了中禅寺一行人之后,他就被频繁卷入复杂离奇而又凄惨可怖的事件中。这对于身为糟粕杂志记者的他反倒是一件喜事,杂志《月刊实录犯罪》也确实借机大卖了一阵子。不过自打去年上秋之后,他的生活好像又渐渐地恢复了原状。 到现在为止,标榜着“月刊”的糟粕杂志已经又停刊两个月了。所以今天鸟口在接到消息之后才能毫不犹豫地立即出发。 敦子笑道:“那么如果摄影师先生还不回来的话我可就不客气啦!” “那我必定要鞠躬到底了。” “是说鞠躬尽瘁吗?” “啊对对,就是这个!” 鸟口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成语这东西他无论如何就是记不准,不过这反倒给大家带来了不少的欢乐,所以他也从来没想过要下定决心去把成语记熟。 “那是什么?”敦子说。 他闻声抬头。敦子停在刚刚旋转的光晕中心,右手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 前面是水道桥,桥面所生成的阴影之中闪着两个绿莹莹的光点。 是猫吗?不对,那是……狐狸。 城市里竟然有狐狸? 狐狸移动到路灯照射的范围中,背毛在灯光下映出金黄色。它面目狰狞。 “敦子小姐……”鸟口从喜悦的涣散中脱离出来。 敦子下意识地后退。 狐狸尾巴竖立,喉咙中发出“赫赫”的声音。它脚步扭曲,下颌还挂着唾液。 “它很危险!敦子小姐,请慢慢后退!”鸟口压低了声音。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狐狸被自己的动作激怒。 “赫……赫赫……” 敦子慢慢向后移动。 狐狸突然弓起身子向敦子飞扑过去。 “敦子小姐!” 鸟口向敦子冲过去。 ——要来不及了。 敦子挥起单肩背包。 鸟口护住头部向狐狸的方向撞过去。 钝物的撞击声。 “鸟口先生!” ——发生了什么? 鸟口睁开眼睛。狐狸躺在自己脚下,四肢扭曲成不可能的形状,不断抽搐。 他看向身旁的敦子。 “鸟口先生你没事吧?!” “敦子小姐,请立即离开这里!” “什么?” “这里很危险!你先离开,我马上跟过来!”鸟口抓住她的双臂把她从狐狸旁边拉开。敦子被突然的要求吓到,想要看清情况,但却被鸟口远远推开。 “请迅速离开!”他再次要求。 敦子后退了几步,说“我去叫人”,跑开了。 鸟口看着敦子消失在黑暗里。 狐狸又抽搐了几下,接着便一动不动。 他刚刚产生了幻觉。 大脑陷入混乱,他似乎有一瞬间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然后那个不受自己灵魂控制的身体…… ——杀死了它。 狐的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粉色的舌从嘴里耷出来,贴在水泥地面上。尸体没有流血,但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出极为惨烈的死状。 虽然鸟口平时没少拍猎奇而残忍的凶案现场,但当他意识到眼前这场景正是自己亲手造成的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胃部的不适。 这……真的是自己造成的吗? 一定是的。是这样没错。竟然怀疑敦子,真是罪该万死。对不起。 鸟口努力地去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是愈回想就愈发现记忆与现实脱节。 虽然只是一只狐狸而已,而且还是在正当防御的过程中失手才导致其死亡,但是眼前这尸体给他带来了异乎寻常的不安。 不安……不是来自于狐狸本身。 鸟口不安于刚刚脱离了身体的自我。 那是…… 他合十双手,为死去的狐狸念了祖母常常念诵的祷词。 只是一只狐狸而已——他这样安慰自己。埋掉就好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狐狸有没有所谓入土为安的说法。 总之不能再让敦子……受到威胁了。 “鸟口先生,是你吗?”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鸟口抬头。青木文藏正站在自己面前的铁桥上。鸟口看不清他的表情。 “呜嘿……”

“宠物跑丢了?” 我望向益田龙一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新的一年刚刚来到,距离上次发生在大矶一带的连环毒杀案也已经过去几个月。虽然之后以榎木津礼二郎为中心似乎又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不过我本人倒是在平静中迎来了冬天和又一个新年。 今天我醒来得格外地早。 妻子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我们互道早安。经历了去年的一系列事件后,我自身也产生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变化。虽然本人无从查觉,但妻子的态度明显较往常有所改善。 而这天一大早,我家竟然迎来了客人。来者正是益田龙一。 然后……益田从见面起就愁眉不展。 雪绘端来刚沏好的热茶。她眼里带着笑,大概是在为我家少有地迎来了除杂志编辑之外的客人而感到高兴。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问。 “是那个大叔啦,”益田放下手里的马鞭,毕恭毕敬地接过茶杯,转回来向我把眉毛撇成“八”字,“大叔把客人的宠物给搞丢了。” “你说榎木津?榎木津把委托人的宠物搞丢了吗?” “如果只是我们侦探社的客人反倒好办啦。”他撩起刘海,“可是这里说的客人不是礼二郎先生的客人,而是干麿先生的客人啊。” 我明白益田现在的处境了。 榎木津礼二郎的父亲榎木津干麿先生,是前华族,也是现在正风生水起的财阀首帅。他的客人不是政界要员就是财团首脑,总之不会是一般人。而这样的人养的宠物,就算不是奇珍异兽,也已经跟着主人具有了相当高的地位。 “丢的宠物叫若丸,是一只狐狸。” “狐狸?这年头竟然连狐狸都有人养吗?那东西不仅鬼鬼祟祟,而且身上还有一股味道。为什么会有人想养那种东西啊?” “您问我我也不明白呀,”益田撩起刘海,“不过听说若丸是少有的蓝狐,光是那一身皮毛就价值一百多万日元呢。” “一百多万?!” “没错。狐狸皮就是很贵嘛,而据说蓝狐是其中相当珍贵的品种呢。”益田说,“其实也不能算是大叔搞丢的啦。前阵子过年,大叔就回本宅住了几天。三天前有位制造氮肥方面的人物前来拜访,叫做桥本彦七。就是他带来的这只若丸。” “桥本彦七啊……” 这个人我有所耳闻。 半个月前,榎木津突然邀请我和其他在这两年共同经历了诸多事件的朋友或熟人去他那里参加什么“欺负鬼”大会,我和鸟口以及另一位曾经搭档过的姓本岛的年轻人还不幸成为了被欺负的“鬼”。我就是在被榎木津欺负得够呛、暂且到他的秘书安和寅吉的和室中休息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这个人。 桥本和干麿老爷子并没有私交,他们之间的联系完全是靠着另一位已经过世了的先生建立起来的。那位先生叫野口遵,是战前有名的实业家。野口氏和榎木津氏同样是华族,两家之间也关系甚好。听说干麿先生之所以能够一踏入商业圈子就生龙活虎,除了他本身具有天才般的商业头脑之外,来自野口先生成功经验的借鉴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可惜的是,野口先生在战争初期就因为脑溢血倒下了,战争还没结束人就已经驾鹤西去。而作为他毕生心血的日本氮肥公司和坐落在熊本县水俣市的氮肥厂也在空袭中毁于一旦。 桥本彦七就是在这时登场的。 桥本原先是氮肥制造厂的车间主任,而正是这个人靠着战后政府的扶持资金把流离失所的人们重新聚集起来,让氮肥厂恢复了运营。四年前,桥本摘掉旧招牌,在原址上成立了“新日本氮肥公司”,他成为了公司的总经理。而此时的野口一家,已经与公司再无关系。 一个月前,新氮肥公司现金流紧张。桥本在这时想起了野口先生曾与榎木津家交好的事情,便打着“继承野口先生遗志”的名义前来寻求干麿先生的帮助。 我明白现在早就不是旧社会了,谁真正出钱经营了公司谁就理应成为公司的拥有者。但我无法接受他利用野口氏的人脉来行动这一点。寅吉说老爷子也表示他的朋友是野口氏,他对新氮肥公司爱莫能助。可桥本一再坚持,于是老爷子也只好把事情一拖再拖。 寅吉说桥本一家本来住在熊本县水俣市的氮肥厂旁边,但自从当上总经理之后事务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在这年年底搬到公司总部坐落的东京来居住了。今年刚过完年桥本就亲自前来拜访,还带来了稀有而珍贵的狐狸,恐怕就是想以此博得老爷子的好感以尽快取得帮助吧。 结果……它就这样跑丢了。 “本来若丸只是安静地趴在门边,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叔刚蹲到它旁边它就叫唤着跑出去了。” “那这不能算是榎木津搞丢的吧?”我问。 “我也觉得不能算啊,”他说,“而且桥本那边其实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们来就是求老爷子办事的嘛。但是干麿先生非常火大,把大叔狠狠骂了一顿呢。然后他就这样说道,‘你们尽管放心,犬子虽然没什么出息,但也一直以侦探自居。找动物这种事就让他自己去好了,三日之内一定给你们答复’。”益田挺直了后背,故意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狐狸自己跑出去的,为什么干麿先生非要揽下这罪名不可?而且那个大叔这回竟然连一句抗议都没有!平白无故接这种奇怪的活儿,简直是无理取闹嘛!” 上一刻还在维持端庄的脸瞬间崩坏了。 也许是害怕落下把柄吧,如果在自己家里把人家的宠物弄丢了,恐怕要大丢面子。如果真的找不回来若丸也许老爷子就只能答应帮助新氮肥厂解决资金问题了。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益田,他这才勉强表示理解。 不过榎木津面对斥责竟然没有发声,这的确少见。 “榎兄说什么了吗?”我问。 “他回侦探社之后一直很平静,我说的这些也都是从和寅兄那儿知道的。当我问大叔这件事时,他就说‘找到了才麻烦啊’,就没了。” 找到了才麻烦? “找不到才麻烦吧?偌大一个侦探社如果连一只狐狸都找不到的话恐怕得名声扫地啦!再者就按您说的那样,如果找不到狐狸的话老爷子岂不是就要不得不去帮助那家伙了……” 益田可能真的要哭出来了。 我也没办法理解榎木津说的话到底有何用意。 “那你现在査到哪了?” “您听我说嘛。” 一早还弥散在空中的雾气散开了。太阳露出来。 窗外映进白雪柔和的颜色。 益田开始讲述。 若丸具体跑出去的时间是一月五日——也就是前天——的下午一点左右。榎木津与秘书和寅于下午三点回到侦探社,益田是在那时了解到情况的。 榎木津一言不发,即使问起来也只是说“找到也没用”,然后闷闷地坐在椅子上。益田没有办法,为了保住侦探社的名誉只好自己挑起担子寻找丢失的若丸。他先向寅吉还有本宅的人打探好了它的样子——若丸四肢雪白,背部有一层银雾似的毛,体型介于小型犬和中型犬之间。然后他开始沿着街道询问。 经过了半天的调查,益田龙一终于找到了目击到若丸的最后一个人。说来也巧,那人正是青木文藏。 青木说自己在晚六点的时候从小石川回来,到达水道桥的时候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狐狸趴在神田川北侧的河堤上。 “然后就没有线索了。”益田戛然而止。 “这就没了?”我措手不及。 “青木先生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目击证人。当我八点钟到达水道桥的时候若丸已经不在了。之后我就再也问不出来谁见过它,要知道,那样一只银白色的狐狸走在街上,怎么可能不惹人注意嘛。”益田撩起刘海, “而且若丸在上午九点之后就再也没进过食了。她是娇惯着养出来的,不可能会去吃水沟里的老鼠。而附近的杂货店或者居酒屋在当晚也没有发生食物被偷食的现象。” “线索完全断了啊……”我说。他点头附和。 “当时我就想,如果若丸搭上车离开了这里那可就真的很麻烦了。”益田接着说,“尤其是从前天半夜开始到昨晚又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若丸的野外生存能力那么差,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呐……我甚至都给神田川水道管理局打电话拜托他们注意一下河面了。” “等等,你先等等,”我摆摆手,“我总算搞清楚现状了。你来拜访我就是为了跟我抱怨你找狐狸的事?” “对呀。”益田爽快地承认。 “我就觉得哪里一直不对劲……你应该没认错路吧?这里可是我家。” “没有认错啦,我九月份刚来过,不可能会认错啦!而且您现在不正坐在我面前嘛!”益田大大后仰,用拿着马鞭的左手撑住榻榻米,右手伸上来撩起刘海。 “那么,你应该很清楚我给不了你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吧?不是我自嘲,别人在我这儿能得到的只有从我这混沌脑子里溢出来的无聊妄想。别告诉我你竟然不知道这一点。” 益田把身子弯回来,双肘拄在膝盖上,一脸“搞什么啊”的表情。 “关口先生,您该不会认为我在这个时候应该去向那个大叔或者中禅寺先生求助吧?” 难道不是吗? “拜托认清一下现状啊先生,那个大叔明确地说了‘找到了才麻烦’所以绝对不会出马。而寻找宠物又完完全全是世人所熟知的侦探分内的事,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去拜托中禅寺先生的话,想都不用想,一定会挨骂的吧?一定会的。” 想想也是,一定会挨骂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京极堂顶着他那张臭脸说“我可不是给你们侦探社随便使唤的奴仆”的样子了。 “可是就算你来找我抱怨,我也没法帮你找到若丸啊。”我说。 “等等,我说过我没找到它吗?” 益田不用三天时间就找到了狐狸吗? “其实啊,昨天早上神田川水道管理局的人给我回消息了,他们在水道桥下游的圣桥桥基处发现了若丸的尸体。” 若丸死掉了?! “那、那要……” 那要去找京极堂商量商量吗? “我也想过要不要去找中禅寺先生商量一下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但现在的处境……” ——比起不敢说,根本就是不能说啊。 什么? “益田,你刚才说……” “不,我什么都没说。”益田摆手。 “关口先生,”他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感受。就是当一个人十分混乱的时候,他就总想把混乱的部分说出来。也不需要对方有什么高超的见解,只要自己能把事情都说出来,思路就能捋清,心态也能够平稳下来。这种感受你理解吗?” 不能说完全不理解。 “可现在的我还是超级混乱,心态也压根儿平稳不下来。也许事实就像先生说的那样,找到了才会更麻烦吧……” “益田,难道说你……” ——发现了什么吗? “就在前天晚上我到达水道桥附近的时候,我看到神田川的河面上燃着一团火。” 益田突然提起毫不相关的事。 “火是青色的,漂在水面上,缓缓移动着。” 水面上的……青色的火。 “关口先生啊,”他突然抬起头, “我不想找狐狸了。” 益田像是要哭出来了。

找到了就麻烦了。 青木文藏望着神田川的水面出神。 若说思考,脑子也没有运转起来,但若说脑袋里空空如也,倒也不是。 今年冬天比往常来的温暖,本应完全封冻的河面上如今只漂浮着些许碎冰。 尸体不见了,也没有落在地面上或者岸旁的冰面上,结合刚刚“噗通”的一声,看样子是被完美地投入水中了。 证据……被完美地销毁了。 青木静静处理脑中的混乱。 就在早先六点刚过的时候,青木在小石川盯梢的犯罪嫌疑人终于被定罪并且被逮捕归案。结束掉任务的他正准备通过水道桥乘车回到住所。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河堤上的鸟口。 事件记者站在路灯投在地面上的光晕边缘。他用口头禅回应自己的招呼。他双手叉腰,面露难色。 在他的脚边躺着一只动物……尸体。 青木下桥,来到他身边。 是狐狸。 ——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了,青木先生。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毕竟是它先攻击我们的。 ——啊啊,刚才敦子小姐也在这里,不过当时这东西的状态实在可怕,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应该是我杀死了它,应该吧。实在对不起。 青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狐狸通体洁白,在路灯下映出金黄的颜色。 这是……益田正在寻找的狐狸。 心中升起一种不安。 “鸟口先生,这的确是你杀死的吗?” “是我。对不起。” ——又道歉了。 不安在加剧。 “那么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什么下一步不下一步的,这又不是什么刑事案件,”鸟口被青木说得反而紧张起来,于是故作轻松地笑笑:“我正准备找地方把它安葬下去呢。如果它有主人而我又恰巧碰到了的话,我就去拼命道歉并且讲明白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再看情况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这样的做法无可挑剔,但是…… 不安从身体的缝隙里爬出来。 “交给我吧。” “抱歉,你说什么?”鸟口瞪大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它有没有主人,但我知道附近有个寺院的僧人愿意为动物祈祷,我把它带到那里去好了。” ——毕竟狐狸被杀……是要作祟的吧。青木说得一板一眼。 鸟口脸色发白。 “鸟口兄,听说你在神社附近长大,不可能没听说过这类传说吧?” “我、我小时候的确没少听动物死后作祟的故事……虽然现在日本已经进入科学时代了,可是我总觉得前人的经历没道理不去相信……”鸟口低声说,接着抬起头, “青木先生,我、我……” “所以说还是把它交给我,让我去找圣僧为它祈祷一下比较好。” “应该是这样,可是仅仅这样……” “回去之后请切忌向其他任何人提及此事,再亲近的人都不行,因为可能是狐狸在探听你的底细。” 鸟口点头,接着他又张口想说些什么。 “敦子小姐还需要你呢,不是吗?”青木抢先道。 敦子小姐——鸟口惊呼。 “青木先生,这样做实在不好意思,但剩下的就拜托你了。对不起。”鸟口第三次道歉,向他大幅度又迅速地鞠躬,又风一样地跑远了。 青木长出一口气。 死掉了就是死掉了,不管是狐狸还是别的什么,才不会有幽灵出来作祟。如果有的话,论幽怨程度也应当是在战争中白白死去的无数士兵们先出来才对。 只是为了让鸟口千万别随处乱说,青木才提起此事。其实他连有没有狐狸死后作祟的传说都不知道。不过没想到这套说辞用在鸟口这个从小受到神社文化熏陶的人身上竟然这么有效。 虽说有效,刚刚说话的时候青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并不擅长说谎,不,应当说这话换做其他任何人听都不会相信。只是鸟口刚才应该处在一种极度脱离常轨的状态中,这才轻信了这番话。 鸟口……似乎也在不安。 青木一瞬间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鸟口的不安引起了自己的不安,还是自己的不安映射在了鸟口身上,使自己产生了“他也在不安”的错觉。 他蹲下来观察尸体。 狐的死状极为狰狞,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更加凄惨。 不忍卒睹。他重新站了起来。 他在出任务的时候碰到了益田龙一。益田告诉他有人丢了一只狐狸,虽然失主是谁不便透露,但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事情的重要性——那只狐狸至少价值一百万日元。 能让益田四处调查的价值一百万的狐狸,想都不用想,不是榎木津干麿先生的就是他的某位朋友的。再考虑干麿先生的兴趣在于爬虫类,所以这只狐属于他朋友的可能性非常大。 青木在心里认定了不能把眼前这只狐狸和一般的宠物等同对待,而是应当把它当做某件名贵的珍品,比如说某种瓷器。 而这件瓷器……被摔碎了。 青木再次感到不安。 他觉得自己在刚刚与鸟口对话的过程中生出了某种妄想,这个妄想不切实际,但却让他感到恐惧。他害怕这个妄想变成现实。 他再次把视线落在尸体上。 青木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僧人,更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有名的寺院。他只是想亲手处理掉名贵瓷器摔碎后留下的残渣罢了。 为了让妄想只是妄想。 “益田先生……”他自言自语。 益田和自己一样是刑警出身,只不过自己至今还在这条老路上走着,而他于去年春季毅然辞职,成为了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助手。 与追随前辈的脚步,靠着踏破现场搜集来的线索、身为警察的直觉,和一股锲而不舍的蛮劲干到现在的自己不同,益田龙一靠的是高超的刑侦手段和对案件极为敏锐的嗅觉和头脑。虽然他与榎木津、中禅寺等人相比还是逊色不少,但如果把他单独拿出来,益田绝不是那种轻轻松松就能蒙混过关的人。 如果是益田在追查的话……很难不被查到吧。 ——需要空白。 过程越简单的案子越会给调查带来麻烦,因为调查者掌握不到线索。所以若想扰乱搜查,最好的方法就是向事件中安插空白。 所以……只需要改变一个点就好了,比如“狐狸死于这里”这个事实。 只要把到达终点的线再延伸出去,终点就会变成节点。如果追查者没能意识到这里就是终点,那么他们就会穿过这里……被引向事件的另一端。 他想起了去年春季的某起事件,京极堂的先生把那次事件的主谋称为“蜘蛛”。 青木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成为蜘蛛,不过这用来应付益田应该够了。 他突然为自己拿作为刑警所学到的东西去欺骗自己熟识的人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不过还没有结束—— 榎木津礼二郎。 他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接着从怀里取出刚刚盯梢时伪装用的报纸,闭着眼把狐的尸体小心包裹起来。 为益田的调查安插空白不算困难,但普通的小动作瞒不过榎木津的眼睛。因为榎木津礼二郎能透过他人的眼看到本应是空白的部分。他扬言侦探不需要推理也不需要搜查,正是因为他具有常人难以理解的、一眼就看穿真相的能力。 但是榎木津的弊端就在于他既不推理也不搜查,他太过于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了。所以只要不看到,事件对榎木津而言就也是空白。 这是青木在去年年底习得的。虽然那起事件的主谋百密一疏,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变装的时候照过镜子。不过这足以成为青木尝试在榎木津面前周旋的借鉴。 负罪感进一步加深了。 他抱着裹好的报纸,来到河堤边缘。 天空黑漆漆的。今天是朔日。 手中拿的是价值一百万的、瓷器的残渣。 狐没有流血。是因为虽然骨折了,皮毛却没有被擦破吗? 负罪感和不安在体内互相冲突。 青木觉得自己难过得快吐了。 “我……没有做错什么。” 青木低声说。他闭上眼,将包裹投入水中。 “噗通”一声。包裹没入黑暗。 “我没有做错什么。” 他确认似的说道。 水面一片漆黑。河道两旁的灯火无力地声明自己的存在。接着青木文藏看到了。 神田川的河面上…… 幽幽地燃起一团青色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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