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中小记

柳条湾在祖国东边偏北的位置,南北两条狭长的土地柳条般地伸进大海,在中间拢出了一片海港。这里的海港到了冬天也不上冻,因此一年四季挤满了船。 船多是从国外来的,带来会滴答作响的钟表、银光闪闪的刀叉、冰凉洁白的手套,然后装上蚕丝、蜡烛等等,再驶向国外。接了外国货的老板们,把东西运上火车,卖到全国各地,得了钱,就在柳条湾盖楼,卖给来这里居住的外国人。时间久了,这个渔村起家的小港口上上下下都透着股洋气。只不过在街上享受西洋风情的,大多还是洋人。本地人去哪了?仔细看,那杂货店柜台后面的、理发店椅子后面的、从船上卸下的货物之间,本地人填缝似的补完了这副海滨商贸图。 本地人里,有点头脑的借着港口混成了大老板,有把子力气的多在码头当装卸工,有手艺的就自己支起一张门面,若实在没什么长处,多留心观察,也总有给洋人打工的营生,不至于饿死。虽说洋人们享受的荣华富贵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总比以前出海打鱼、靠天吃饭强。所以这里的人们不太懂为什么报纸上说要抵制洋人、抵制洋货,要真抵制了,自己不就又要挨饿了吗? 就在港口的西北边,有一家西洋医院。医院的名字是洋文,人们不认识,只看见房顶上竖着一根十字架,所以大家叫它“十字医院”。 十字医院的看病费很贵,本地人大多去不起。但装卸工们一有点儿磕碰擦伤,都愿意往那里去。一是因为那里离港口近,去了就回不耽误上工,二是因为那里有个小护士。 小护士是在船上出生的孩子。父母是谁已经无从查证,船医发现她的时候,她被放在甲板旁的救生艇里。船医二十岁就上了船,在船上错过了娶妻生子的时机,如今年近花甲的他把这小姑娘当亲生女儿看待,精心照料她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姑娘逐渐长出了东方人的模样。船医也感到自己的生命日渐稀薄。于是在她九岁的一个清晨,他将她留在了柳条湾的十字医院,踏上轮船,再也没见回来。 转眼又一个九年过去了,昔日的小姑娘成了这家医院的小护士。小护士脸蛋圆润,生得一只俊俏的小鼻子和樱桃小口,乌黑的大眼睛滴溜乱转,让人看了不禁莞尔:不知她这会儿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 小护士长得可爱,心地也善良。她总背着医院给穷病人拿药,悄悄给装卸工包扎伤口,有时有老人小孩生病发烧,她还会上门探望。小护士懂一点医术,遇到不懂的,回到医院去,隔天也能说出个一二来。所以本地人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愿意来这。 小护士也不是没被抓过。护士长抓她偷药,她就理直气壮地和人顶嘴——“我们在船上那会儿,只要看到有人落水就一定要救起来,因为整个海上只有我们这些人了!我们脚下的土地不也是一艘巨大的船吗?难道船大起来了,就可以对落水者见死不救了吗?”护士长拗不过她,罚了她三个月的工资。别的护士都笑话她,说她去照顾那些有钱的洋人不好,非得和乡下人混在一块儿。看那胸科的小王,刚来两个月,被西班牙来的大老板看上了,现在辞职去做阔姨太去了,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医院里没人愿意借小护士钱,小护士就自己挺着。直到饿得两眼发黑了,来给孙儿看病的赵大娘看出了问题,才知道她已经一个礼拜只吃过半块馒头了。小护士吃着街坊给的粥,眼泪顺着脸颊掉下来。众人劝她不要再为他们偷东西了,还有装卸工说要养她一辈子。她笑了,擦了擦鼻涕,叫大伙儿不用担心,她能行。再往后,她依然给大家免费包扎,护士长也不再抓她,只是大伙儿很少再看见她出门逛街,或者穿新衣服了。 小护士年纪不小了,街坊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码头有好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喜欢她,手指割破了皮也要去找她上药。她把他们全轰走,多一个字都不说。医院里也有洋人来追求她的,她尽了护士的本分便不多停留,于是也没个结果。有人直接问她为什么不找个中意的对象呢?她说,她早晚有一天会坐上船,去救全世界的病人。 赵大娘说,这孩子是从海上来的,心还在海上飘着。她时常能看见,小护士闲下来的时候总是神情落寞,单手托腮倚在窗户上,看向茫茫的大海。 小护士的心靠岸了。那是那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和雪花一起闯进医院的是被从船上抬下来的男人。男人得了败血症,口腔溃烂,发着高烧。小护士照顾了他七天七夜,男人的烧终于退了,又过去快一个礼拜,男人能开口说话了。 男人说自己是个诗人。十六岁离开这里,在别国的土地和海洋上漂泊了十二年,如今居然病倒在了自己的故乡。他说在西方有很多他这样的流浪诗人,他们唱王公贵族,唱边疆战事,唱写给恋人的情歌。他们自由,热烈,对他们而言生活便是一场冒险。他给小护士看他已经磨得发亮的口琴,为她唱她听不懂的外文歌。他说他写诗是想让人们相亲相爱,他不喜欢打仗。他告诉她这家医院的名字是“希望”。小护士依然喜欢倚在窗户上看海,但这次她的眼里有了光。 小护士再也没提过上船的事。诗人也再没出过海。他进了当地的中学做老师,还向杂志社投稿。他们在冰雪消融的春天结婚。婚礼上,他们念诵诗人写的誓词。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小护士不再像以前那样古灵精怪了,举手投足有了大人样。上秋之后,她的肚子胀起来了。可鬼子的军舰也开到了近前。柳条湾的洋人搭着货船跑了,本地年轻力壮的男人全都要参军。诗人自然也在其中。 小护士怕极了,揪着诗人的领子叫他不要走。诗人亲吻她安慰她,说自己是去维护世界的和平,等世界和平了,他就回来了。 诗人走了。小护士等啊等。这年冬天尤其冷,大雪封了门,港湾的海面上都浮着碎冰。这天晚上,有人敲响了教师宿舍的门,送来了诗人的口琴。 街坊都来安慰她。但她不相信。小护士还是每天帮别人包扎治病,可今年雪大,她在路上跌了一跤,把孩子跌没了。 小护士躺在病床上,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两眼直视天花板,谁来了都不应声。住院第五天,她终于能勉强下地了。第六天,人们从海里捞上来了她。 于是小护士又住了十天的院。大家怕她再次寻死,轮流守着她。可她似乎没事了似的,没等自己好利索,又要帮别人看病。 她说,她在水里听见诗人说话了,叫她好好活着,等世界和平了,他就回来找她。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鬼子来了,鬼子住进了西洋小楼,鬼子又被国军赶跑了,国军刚住进西洋小楼,又被解放军赶跑了,最终人民住进了西洋小楼。听说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成立了,世界太平了。全柳条湾的人民都在欢呼。如今已经老大不小的小护士神色间也添了光彩。 ——小护士现在刚满三十岁,总这么自己一个人也不是回事啊,看她最近心情好,要不,趁机劝劝她?邻里这样商量着,不过,还是被小护士婉拒了。 新国家成立了,新生活开始了。人们很快投入进生产建设中去,渐渐地忘记了小护士。她似乎还在医院,但具体在做什么呢?算了,谁在乎呢,反正知道了也不会让手里多一块钱。 又一年的冬天,小护士再一次被人从海里捞上来了。不过这次她没再住院,她成功了。她手里攥着诗人的口琴,肉嵌进琴格子里,难以拆分。她的脸上挂着笑,仿佛明天就要出海,去救全世界的病人,也好像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嗔怪一声,世界都和平这么久了,你怎么才来? 也许,他们会在和平的年代再次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