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

这天源博雅提着酒壶来到晴明邸的时候,刚好晴明不在。 他被蜜夜引入室内,看到已经有人坐在屋檐下了。那人一袭黑衣,身旁伏着一只双尾的黑猫。 是贺茂保宪,博雅见过这个人。 保宪向他招手。蜜夜将他手中的酒和鱼接进后室。博雅这才来到他身边落座。 “晴明去镇守皇宫了。”不等博雅开口,保宪便自行解释道。 “镇守?” “没错。今天是盂兰盆节,晚上皇宫里按例要留一位靠得住的阴阳师,以防止百鬼夜行的邪气侵染圣体。我和晴明比试法术,他输了,于是今年由他去保护天子。” “明明是保宪大人使诈,晴明大人只是没说破而已。”蜜夜将烤好的鱼和酒端上来,笑着向保宪抱怨。 “晴明都没说破,你这丫头就也不要说破嘛。”保宪也爽朗地笑了。 “——晴明说你今晚会来找他,所以要我留下来替他招待你。我就这样擅自和博雅大人共享这鱼和酒了,不介意吧?” 没等博雅答应,贺茂保宪已经擅自动起筷子了。不过博雅也没想着拒绝。于是不常凑到一块的两人就这样对酌起来。 “百鬼夜行……”席间,博雅轻声叹道。 “很在意吗?” “嗯。虽说我平常也跟着晴明见识过了许多妖怪,但还真没目睹过百鬼夜行。不过仔细想想,光是一只妖怪就已经让人头皮发麻了,倘若真是遇上百鬼夜行,普通人岂不是要吓得连心都跳出来?” 博雅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保宪倒听得饶有兴趣。 “说到百鬼夜行,晴明在十来岁的时候就经历过了哦。” “是吗!”博雅惊呼。 “而且还不仅仅是目睹,他是和老师一起站在道路正中,看着妖怪们从自己身边一个个地走过的。” 博雅惊讶得连端到唇边的酒都忘记喝了。 “说起来,博雅大人在那时还不认识晴明呢吧?” “说来惭愧,我十岁到二十岁之间都一直在苦练吹笛和射术,余下的时间也都消耗在和宫廷中的玩伴吟诗作赋上了。别说晴明,我那时候连阴阳寮是什么机构都不太明白。” “正是这样的磨练才成就了今天的博雅大人呀,”保宪眯着双眼,抚摸猫又的背脊,“那么,想不想去看看那时候的晴明?” “能看到吗?” 保宪将头轻轻歪向庭院那侧。猫又心领神会似的跳下走廊,在院中舒展身体,不一会儿竟长成了老虎大小。 “就当作是鱼和酒的谢礼了。”

当博雅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时,他看到自己和贺茂保宪正站在朱雀大路边上。 这大概是哪一年的京城呢?博雅看到自己记忆中那原本已经长了青苔、残破不堪的地藏菩萨像这时竟完整地立在原地,就好像刚刚雕琢出来的一样。大街两侧人家的牌匾也要比自己所见过的新,甚至有的门户上还是其他人的名字。 这时从远处出现了一点亮光,看样子是一个人站在牛车上提着灯笼。 “请到这边来。”保宪拉住博雅躲进巷子。 “我们这是回到过去了吗?”博雅低声问。 “哪里会有‘过去’,只要是你正在经历的时刻,就都是‘现在’啊。” 在摆弄玄虚的方面保宪和晴明一样让博雅头痛。 “现在晴明大概有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来着?毕竟是听父亲讲的,我也有些记不清了。”保宪说着,又探头看看,“来了。” 灯光靠近。博雅看到一辆牛车缓缓驶到他们所在的巷口。牛车上一个人提着灯笼照明,前方还有一个人在牵牛走路。 牛车旁跟着一名孩童。 孩童穿着不合身的旧衣,还打着赤脚,但他眉清目秀,眼中透着非常人所能及的神采。 那定是晴明了,博雅心想。他暗中赞叹晴明从小就这样夺人耳目,但也为那一身破衣感到心疼。 “如果自己能和他早早结识就好了,至少他的日子不会过得这样苦。”他在心里说。 孩童叫住牛车,接着在门帘下低声说: “忠行大人,前面好像有东西。” 门帘挑起,从中探出贺茂忠行的脸。博雅回头看看保宪,他正凝神注视曾经的父亲。 忠行似乎看到了什么,立即从车上下来,绕着牛车念咒。 “要来了。”保宪低声说,接着也开始做法。 接下来便迎来了百鬼夜行。 博雅从没见过这个阵势,成百上千的鬼从自己身旁经过,还散发着股股臭气。只见牛车上的一人忍不住大叫,便立即被妖怪没发现、生吞活剥了,因此受到惊吓的牛也没能逃过一劫。博雅用手紧紧压住嘴巴才没有出声,耳中尽是心脏狂跳的声音。 但就是面对这样的场景,那位孩童的面容依旧如一汪池水,没有任何波澜。 “忠行大人,那些东西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孩童说道。 车里传来应答的声音。接着忠行从门帘内递出了什么。孩童将东西捧至车前,那东西在他双手张开的同时化作两头牛,竟和刚刚被妖怪吞吃的那两头不差分毫。 “大人说今晚的路程就由它们代劳了。”孩童对幸存的那位仆人说。趁仆人套车的间隙,他似乎感到什么,扭头看向博雅这边。博雅一惊,想要找保宪掩护,却发现贺茂保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从哪来?”老成的孩子走到博雅身边。 “我……我、我就是平安京内的……嗯……人。”博雅不善说谎,憋红了脸。随后他才意识到晴明第一句话竟然没有问他“是谁”,而是直接问他“从哪来”。 “既然您是京内的人,那么您一定懂得宵禁的规矩。而想必您刚刚也看到了,我们失去了一位仆人。虽然不明白您是怎么躲过一劫的,不过能否劳您大驾,代替那位仆人,为我们的大人提灯照路?” 没了保宪跟着的博雅完全不知所措,只好点头答应。晴明引他来到牛车前,再次向车内说道:“大人,我带来了一个人,愿意帮我们提灯。” 忠行挑开门帘向外观看,当把视线对准博雅的脸时,忠行的脸色为之一变:“大人您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您认识我?”博雅指着自己。 贺茂忠行走下牛车躬身施礼:“现在我理应还不认识‘以后的’大人,但我见过‘现在的’的大人……见到大人现在如此青年才俊,我也就放心了。” 说话绕来绕去原来是他们师徒三个共有的毛病。博雅叹了口气。 “你去提灯,晴明。”忠行说道,又将博雅引上牛车。晴明瞪大了眼睛看向博雅,一双红唇不服气地撅起来。见晴明少有地流露出些人气儿来,博雅不禁又疼爱又想笑,不自觉把喜悦挂在了脸上。 “恕我冒昧,不过敢问您来这里做什么?” 上车后老头子毕恭毕敬,搞得博雅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偷窥晴明的童年的了。他收敛了笑容,端正坐姿。 “不回答也没关系,”忠行笑道,“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是谁捣的鬼,保宪吗?还是刚刚的晴明?” “是保宪大人。” “真是随便,太不守规矩了。”作父亲的嘴上发着牢骚,脸上却写满了骄傲。 就这样,博雅和这位忠行大人在牛车上扯东扯西,转眼间就到了下京。忠行说他是来会见老友的,执意邀请他进屋坐坐。但博雅说自己不属于这个时间点,不便过多打扰诸位的生活。忠行说这样也好,便没再坚持。 实际上博雅在在意留下来看守牛车的晴明。 晴明从小就生得肤白唇红,尚未完全消退的婴儿肥令那张脸蛋儿显得温润可爱。虽然他比同龄的孩子表现得要老成许多,但对于看惯了成年晴明的博雅来说,他举手投足都透着令人心动的稚气。 晴明见博雅朝自己走过来,赌气似的背过身子,不去理他。 “不好意思啊,本来是被找来搭把手的,却没想到成了个累赘。”博雅在他身旁蹲下,先行道歉。 晴明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十分干净,凑到近前竟还能闻到一股花草的香气。 “这晚上真是冷啊。” 见晴明不搭理他,博雅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接着他的视线又落在了他的脚上。 “这个给你。” 晴明终于回头,看到博雅把自己的靴子推到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大了不止一点,不过多少还能御寒。你总这样光着脚走路可不好,会生病。” “生病又如何。” “生病可是会死人的。” “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人说到底也只是存在于世间的一种方式罢了。如果我就这样死掉,也没什么不妥……” “胡说!” 晴明有些被他吓到,一时间松懈了防御。博雅趁机把靴子套在他的脚上。 “你要是死了,我会难过。”他抓住他的肩膀,“以后不许再说这话了。” “你到底是谁?”晴明别过脸去,推开博雅的手。 “你终于问这个问题了,我刚刚想了一路,”博雅站起来笑道,“我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你有我。” “你这人……” 晴明低下头不再言语,不过博雅发现他紧紧捏住了自己的衣袖。 ——安倍晴明是白狐之子,和他搭上关系早晚要遭殃。他想起了这个传闻。 也就是说晴明正是在这样孤独的京城里长大的吗? “小心。”孩子轻声说。不远处的树林里有骚动,接着从中钻出一只黑色的动物。 “没关系,它是来接我的。”博雅看着保宪的猫又懒洋洋地摆动自己的两条尾巴。

晴明回到宅邸的时候,东方已经露白了。 博雅从梦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睡在他家的卧室里。蜜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为他铺好了铺盖,还给他盖上了一条软绵绵的被子。 “我叫那家伙替我招待客人,可没说要招待到我家的被窝里来啊。”狐狸脸的阴阳师在头顶笑道。那张脸比小时候的清秀面容添了几分魅意,但无论哪种样貌都令博雅由心底感到舒服。 博雅坐起来,揉揉眼睛。昨晚经历的那些事情好像是做梦,又好像不是。 “正好我也有些乏了,就借机睡下吧。你是去是留随意,有事就尽管招呼蜜夜。” 晴明取下帽子,钻进被子准备和衣而眠。 “晴明。” “嗯?”阴阳师干脆闭着眼睛回答。 “百鬼夜行实在是太可怕了,真没想到你们竟然还要年年去对付那东西。” “职责而已。就像你吹笛子一样,懂得原理的人自会泰然处之。” “晴明。” “怎么了?” “你有朋友的。” 晴明忍不住笑了:“没错,我有你。” “这样就好,那我不打扰你睡觉了。” 博雅怎么也记不清昨晚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了,也许那根本就是自己做梦吧。他甩甩头,起身向外走。 “对了,靴子已经替你备好了,”晴明说道, “真的大了不止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