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黑伞

我和她相遇的时刻,公交车撑着紫阳花的伞从镜面般的马路上驶过。街灯跃动留下一串迪斯科。她站在人行横道对面的信号灯下,在雨雾蒸腾的空气中将游走的发丝拨到耳后。我提着刚刚收起的直柄黑伞,仿佛她是目的地一样径直走过去。 她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吗? “那个……” 少女轻轻跃进霓虹绿色的水潭,粉红色的折叠伞在她身后一颤一颤,好像兔子尾巴。我被她吸引过去,却好像爱丽丝追丢了兔子,站在失去她的人群中怅然若失。 那个少女是谁呢?住在哪里?她平时是否也像今日这样娇俏可爱?她此刻正在为什么事情而发愁呢?我深深地想见到那个少女,好像爱丽丝的宿命就是找到那只兔子。 我没有去上班,而是朝着少女消失的方向漫步。她的步伐那样轻盈,一定已经飞出去好远,我还在奋力摆脱攀住裤脚、鞋尖的泥水,又有什么资格追上她呢? 空气中水的饱和度趋近于最大值,我几乎快要窒息。白色云朵在天空中仿佛水面的层层波浪,我尽力将视线避开两侧的高楼,好像急于到水面呼吸的鱼儿那样望天空。 那少女,是否已经在天空之上四处飘摇了呢? 水汽太多了。我撑开自己的黑色大伞搭在肩上,手中捏着伞柄不停旋转。周围人一副唯恐避我不及的样子,我低下头,不理他们。他们穿得灰突突的,只有我是纯净的黑色。 我的右手上是我的公文包,本来上班要用。如今我已经不再上班了,可我习惯有它,好像它在我就能在晚上钻进去当个家似的。少女哪去了呢? 水坑里映着我的影子,我带着墨镜,面容憔悴而有棱角。我真的配不上她——这样的念头再次袭击了我。 工作时间的商业街上人很少,只有学生模样的人三两成群,吃着德仕克的冰淇淋,那是新推出的樱花花生味冰淇淋,粉粉的好像少女的雨伞,上面灰突突的香草球就像周围的路人,下面棕黄发黑的蛋筒就像我。 女学生舔一口樱花冰淇淋球,灰色球的部分沾到了鼻子上。同学们笑嘻嘻的。学生把奶油抹掉。 我的女孩到哪去了?她是否也在犹豫应该选择哪个口味的冰淇淋? 我大踏步地向前走,每走一步都用力地踩到地上。于是水花四溅,泥点沾到别人的衣服、裤脚、包上,没有人看我。我像军人那样直直地抬起腿,直直地落下,泥点蹦到我的脸上,唇缝里渗进来一丝咸味,我停止脚步,把舌尖的唾沫抹掉。我现在狼狈极了,像一只没有母狼照顾的小狼崽子。 于是我把伞丢掉了。又把公文包丢掉了。管他呢,没有人看到我,也没有人理会我的东西。天变得热起来,我脱掉了纯黑的大衣外套,摘掉白色手套,甩开土绿色的针织毛衣。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径自跑起来。我不得不跑,跑步使我更加流汗。我扯下暗红已经有些褪色的领带,敞开衬衫领口,甩掉鞋子,张牙舞爪地奔跑。我不在乎任何人,我只是想奔跑而已。我甚至已经不在乎那个少女了。四周的景象在我眼前略过,越来越快,我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双腿停不下来,道路也没有停下来,我甚至没有转过一个弯,也许这样的速度我就能追上那位少女了吧? 少女迈着轻巧的步伐从电线杆、路灯上跳跃,这是我想象的图景,她理应是轻盈于空气的,她只是暂时被雨水濡湿了身子,才不得不以凡人的重量落在尘世间,在那盏信号灯下被我撞见。如今她已经晒干了水分,如曝晒过的棉花一样松软暄腾,轻盈地好像脚尖一点就可以飞到路灯上。 路灯上。她真的在路灯上。我看到她了,我浑身泥泞,衬衫不知何时被扯破了几道口子,头发里裹挟着泥水和碎玻璃,膝盖上也有一个窟窿。我就这样站在路灯下的水洼里抬头仰望她。 少女撑着她的粉红色折叠伞,那是我今生想象不到的颜色。 我的伞呢?我忽然想起我的伞。我的伞不见了,它被丢弃在遥远的、道路那边的路灯下了。 我脱力一般跪倒在水坑里,我双手拄地,搅碎了她在水中的倒影。我知道她不会走下路灯了,我失去了我的伞。 我将自己蜷缩在水里,水分顺着衬衫的纤维向上爬,几乎要将我包裹成一个球。我不想再看那少女一眼,她一定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了,她不会让我直接面对羞耻与不安的,让我体面地结束吧。 不知道跪了多久,空气中的水汽逐渐消散,人群的声音提升了,商业街的夜晚开始了。 霓虹灯闪耀,我倒在水坑里,水在一侧面颊上刺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