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芙】阿多尼斯的报复 2(下半段)
第二天晚上,那维莱特没有回到她的住处。
毕竟,自己残忍地拒绝了他……既然这样做了,就必须接受他的失望甚至离去,芙宁娜一遍遍对自己说,你还在期盼什么呢?可内心的焦躁完全无法平静,头脑里盘旋着混乱的想法,再过几天他会不会消气然后回来?或者回来是为了向她宣告分手?还是说他就这样一去不回,把事情冷处理掉?看见他留在屋子里的衣物,牙刷毛巾,并排摆在一起的拖鞋和枕头,芙宁娜更加坐立不安。晚饭没有心思吃,躺在床上也没能睡下。她独寝了五百年,却仅用半年时间习惯了身边有他共眠。翻来覆去,直到天亮。
“号外!号外!重大新闻!蒸汽鸟报独家报道!”报童的叫卖声打破了早晨的懒散。 “突发事件!白露区工人暴乱!打砸工厂烧毁仓库!详情内幕请看蒸汽鸟报!”
读着报纸上工整的铅字,芙宁娜手心出了一层冷汗。白露区的一座工厂,大洪水后资金运转困难,经营不善,已经连续几个月没发出工资。上百号工人生活难以为继,抗议无门,最后诉诸暴力。
这下她明白了那维莱特昨天未归的原因,没有消除她的烦恼,反而增加了十倍焦虑。退位后她没再过问政务,但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像呼吸一样熟悉。赈济款项本来能保证工人的基础工资,工会也应该发挥作用,一定是有哪个环节出了大问题,甚至有人蓄意作梗,才导致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芙宁娜为她的最高审判官捏了把汗。
下午,那维莱特差人送来了蛋糕和鲜花,附上一张卡片,看起来是忙碌间隙匆匆写就,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对不起,请等等我。”
她在卡片上印了一个唇印,请使者交还给那维莱特,“告诉他不用为我挂心,芙宁娜永远理解和支持他。”
她心里清楚,那维莱特的“冷落”正是对她有意的保护。水灾之后枫丹经济本就受创,这座工厂的困难不会是个例,人们的情绪会像干草堆一点就燃。最高审判官任何小小的举动,都可能招致曲解和非议,他不能让公众的视线投到她身上。
案件一步步依程序审理,城市内的生活也按部就班,但人们都感到了平静之下的山雨欲来。灰河居民将起事的工人们歌颂为反抗的英雄,富人们则担忧自己的产业受到暴民威胁,新闻媒体发文质疑复律庭工作不力。芙宁娜想找个人少的时机去沫芒宫探望,思来想去还是不宜有任何轻举妄动。这个时机,退休水神又出现在政治中心,难以预料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她耐下心来持续着等待。暴乱没有波及城市,枫丹廷内尚且和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似乎也是幕后主谋的不满所在。一天,芙宁娜像往常一样出门购买食材,回程时街上起了骚动。沿街商铺纷纷收拾关门,路人匆忙逃窜,警备队员用高音喇叭喊着:“请大家不要在街上逗留!尽快返回家里!”
“利奥奈区出事了!”有人在大喊大叫,“一个人拿枪对着人群乱射!完了!枫丹廷也乱了!……”
据说犯人挑了警备最薄弱的区域下手,先打坏警卫机关,然后向路人开火,已经被赶来的特巡队制伏。她紧闭家门,心中逐渐升起了后怕。利奥奈区,如果自己运气再差一点点,行程再偏离一点点,就会撞到暴徒眼皮底下。没过多久,塞德娜敲开了她的门,“芙宁娜大人,您住的街区不安全了,那维莱特大人请您尽快搬到他在城郊的私宅去!”
芙宁娜在塞德娜的催促下匆忙收拾行李,她的房子离案发地点不远,这确实是合情又合理的做法,只是稍有一丝不舍。她有种隐约的预感,自己不一定有机会回到这个温馨的小家了。
郊区环境幽静,空气比城里清新。她的房间布置得很完备,佣人、厨师是之前在沫芒宫负责照料她的那几位。这里能确保她的安全和舒适,唯一缺点是太过安静,芙宁娜只有通过送来的报纸和信使口述,才知道外界正在发生什么。枪击案的犯人来自白淞镇,几个月前进城务工,在灰河做些旁门左道的活计,温饱堪忧。此人能拿到铳枪,必然是通过地下渠道。城里已经沸反盈天,许多人叫嚣着清扫灰河,彻底排除枫丹廷的安全隐患。有人只是因为来自乡镇,就被当作过街老鼠辱骂霸凌。被排斥的底层人群,一部分惶惶不可终日,一部分更加愤怒,要用暴力手段扭转一直以来遭受的不公待遇。枫丹的形势,俨然已到了下一场灰河整肃或白淞之围的边缘。
三天之后,那维莱特终于返回家中,带着满脸的疲惫,眉头紧锁。见到芙宁娜,才稍松弛了些。他亲吻她,询问她是否习惯这里的住宿和饮食。芙宁娜叫厨师做了符合他口味的清淡宵夜,他一言不发地进了些汤水,直到和芙宁娜一起就寝,也没开口谈论工作上的事情。
芙宁娜知道他睡不着——状况如此,她自己也不可能踏实入眠。躺在床上熬到后半夜,干脆打开了夜灯,她往那维莱特身边拱了拱,温柔地吻住他。
“和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你的状态太压抑了。”
“我怕会影响到你的心情。”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亲爱的,你现在的样子才最让我担心。”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她道出目前的情况。白露区工厂骚乱,数名官员受到了问责免职。枫丹城区的枪击事件,并非个人行为,背后有人筹划并提供枪支,还有医师准备以精神问题为由为犯人脱罪。已有线索均指向了议会里的一个小团体,甚至有迹象表明,他们可能勾结了至冬国的叛乱势力。
不出所料,芙宁娜想。当年沃特林玉石俱焚地消灭了旧贵族,为枫丹新体制的建立开辟道路。但每个时代都会产生既得利益者,这次是通过工业、商贸和投资积累了巨大财富的新贵。枫丹刚刚失去了“神明”的绝对权威,野心家们蠢蠢欲动。扩大矛盾,分裂社会,将这个国度推向危机边缘,在现有的秩序上撬开裂缝,正是他们扩大权力、攫取利益的手段。
她搂住满面愁云的那维莱特,让他头枕在自己的胸脯上,轻拍着他的后背。
“辛苦了,最高审判官先生。”
“事情会好起来的,有我在呢。”
那维莱特听了惊讶地抬起头,“这,你不必……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不愿意再回到那个位置上……你不用勉强的。”
“是啊,本来想彻底远离这些事的,这次因为心疼你,才一时冲动改了主意。”枫丹的危急,和恋人的苦闷,说实话,少了一个,都动摇不了她退休过闲散日子的心。“这时候就不要客气啦,趁热打铁,多说点感谢和赞美的话,可别让我清醒过来反悔哦。”
“……真的吗?”这超过了那维莱特最乐观的想象,他不敢置信地问。
“我给的机会可是很短暂的。”
“那就……赞美英明仁爱的芙宁娜大人!”那维莱特从善如流,“您愿意施以援手,使在下和整个枫丹都沐浴恩泽。”
芙宁娜笑了,在他的眉心落下一个吻。见他的眼里有了光彩,还配合她说这些俏皮话,她终于松了口气。
“我芙宁娜已经听到了你的祈求。尽管相信我就好了,一定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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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击事件之后第一场由最高审判官主持的庭审,万众瞩目,座无虚席。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个空置了一年之久、俯瞰整个大厅的特别座位,竟迎回了它的主人。
芙宁娜端坐在最高处,神情不似从前戏剧性的浮夸,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庄重的气息。她不去回应人群的嘈杂骚动,只是凝神望向对面坐席上的最高审判官,也没有再肆意地打断检方和被告的抗辩。
水神由于不明原因突然卸任了公职,如今又毫无征兆地复出,观众席间议论纷纭。然而她严肃的姿态,让怀疑的声音逐渐停息,人们静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庭审结束后,芙宁娜站上了歌剧院舞台。
“身为枫丹五百年的公民,我有义务在此向大家呼吁。”
她想起开始扮演神明时的那场就职演说,相同的地点,相同的场景,面对同样满腹疑虑人们,而她的身份和心境截然不同。
“我见证了枫丹一直以来的坎坷和兴盛。从深渊灾变,一切百废待兴开始,枫丹人在焦土上一步一步建造新的城市、乡镇,发展出先进的科技,公正的制度。”
这次,不是扮演他人眼中的水神,而是作为她自己,芙宁娜·德·枫丹,她站上了引领一国的位置。
“我们稳定安全的环境,富足的物质条件,是一代代人辛勤耕耘的积累,是所有公民用双手创造的伟业。尽管这一切还远非完美,但不同位置、不同身份的人们,都认真经营着自己的生活,珍惜着水之国度的庇佑。”
惩治罪犯,树立正义,是审判庭的工作。维护治安,保障秩序,是执律庭的职责。赈济灾民,建设经济,复律庭会承担。可谁能够团结人心,重振枫丹人的信心和凝聚力呢?这是最困难的工作,而只有她可能做到。
“可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珍视的国土,某些贼人把它当做能榨取利益的私田。只为满足一己私欲,他们就能把手伸向弱势的人群,肆意践踏我们的生活和劳动,将枫丹引向悬崖边缘。”
预言危机的余震还未平息,这份责任必须由她尽到,这个舞台本就是属于她的圣殿。
“我们从大洪水中生存下来,通过了天降的考验,证明了枫丹的团结和强大。所以,我们更不会败给内部的宵小,被区区窃国鼠辈击垮。”
“所有枫丹人,无论贫富,不问政见,现在是我们必须坚定信心,团结一致的时刻。愿胜利属于人民!荣耀归于枫丹!”
“荣耀归于枫丹!”
歌剧院内响彻着掌声和呼喊,报纸媒体将这一幕记录传扬。神明没有离开,她还在注视着枫丹,人们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相信正义的国度,会再一次得救于危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