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上铺的两人总是聒噪。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

  “生子,快睡啦,别老整那些有的没的,”老徐是这个四人间里最老的工人,90年代起就在这里做工,过去经常轮流宿在某几位女人的家里,只是近来,荷包不甚宽裕,于是委屈在宿舍里整天对着空气发牢骚。

  近来老徐发现202宿舍里最不起眼的生子突然变得很有文化了起来。日日抱着一本四个字的书,也不知道写了什么,薄薄的一本却读的津津有味。老徐心里忽然很烦闷,自己的小学毕业证被自己亲自扔进了灶膛,从此,课桌啊书本啊这些,就与老徐无缘啦,只剩下了做工和女人。

  女人,唔,已经很久没有摸到过女人了。老徐的女人,有很多都是他做工兄弟的妻子,兄弟们有时高兴,男男女女混在一处,谁和谁都不重要了。

  生子是今年才入的厂子,平时只会埋头做工,也不说话。闷闷的样子,让领导都不住在大会上专门捉弄,生子便不言语,偶尔说出几声结结巴巴的嗯嗯啊啊来,旁的工人见了他都要笑,有一诨名乃活哑巴是也。

  “活哑巴”,老徐突然来了兴致,“你可尝过女人滋味没有啊?”见生子话也不说,只涨红了脸,便觉得连女人也不想了,只觉得快活。又道,“你这傻子,话也不会说,连个女人都没有,唉以后啊怕是难咯,连和领导说话都说不利索,还能成什么事儿啊,干脆以后找个哑巴婆娘,两人一路都不言语,哈哈!”越说越起劲,直说出当年与村里姑娘在山上树林里的二三事,端的是红光满面,顾盼生辉。而生子还不言语,脖子红得发紫,额头隐隐有些青筋暴起,床铺上的月光泻下来有些可怖。

  老徐嚷嚷了半天总算翻身打了个呼噜,睡着了。生子轻轻起身,无声无息走到了外面阳台上。整个二楼都共用一个阳台,在清丽的月色下,光膀子的汉子们有的喝酒,有的划拳,有的直接醉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哟,这不是活哑巴吗?”有人见生子来了,笑骂道,“秀才先生不是最看不上我们这些粗人吗?天天拿着一本书,翻去翻来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你装文化人至少得带个镜片儿吧?”众人便一忽儿涌过来,左摸摸,右看看,像极了第一次去动物园的幼儿,眼里不过多了一二分戏谑,三四分浑浊,又夹杂着五六分酒气,和七八分粗鲁,成就了一个十分的灿烂笑容。

  生子不说话,只是看着,脸上的红紫尽数褪去,成了从来没有过的苍白与青灰。远处的月亮在天上,他在阳台上。

  “哟,生子,咋在这儿呆着,还不睡去?当心明天做工老板骂你啊!”串儿拿着一罐青岛啤酒走了过来,问生子,“来一个?”生子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摇摇头。坐在了阳台的水泥石墩上,拍拍旁边的位置,串儿立即识趣地粘过来,“生子哥,人嘛,难免一时失意,咱们厂子里的兄弟们,哪个没有受过三两句言语,生子哥,人得知足。”

  生子不答话,只是一口一口灌着酒。

  “生子哥,你说这人也是,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你说我,还不是中考之后就混了个文凭,现在还不是在这里半死不活,和隔壁农村人一样。人家可比我们精着呢。”

  “生子哥,您这脾气也该改改了,您看我说了这么久,一句话都不接,咱这天儿还聊吗?”

  生子自顾自喝酒,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敬了一下串儿,还是不言语,脖子在酒精作用下已经成了薄薄一层粉色,远处忽然一阵乌啼。

  串儿自然是赌气离开了,生子又起身找了一个看得见月亮的地方,借着中秋的月光珍重地掏出那一本神秘的书,翻看着最后几页。

  有好事者围了过来,讥讽二三又骂骂咧咧回去睡觉,渐渐地,阳台上只剩下生子一个人。清丽的月色渐渐变得凄厉狰狞,最后化作无数句话语泻进了生子的耳中。

  “你是个哑巴吧。”

  “您会说话吗?”

  “活哑巴哈哈哈!”

  “听说您还上过高中呢,厉害是真厉害,咋到咱们这连油墨字儿都没有的地界儿了?”

  “生子哥,您这人到底会不会聊天啊?”

  老徐第二天早上五点钟被尿憋醒了,遂出门畅快。正待解下裤腰带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看见楼底下横着一个人,立马一个激灵吓醒了,冲到楼下报了警。

  死的自然是生子。

  可老徐到底不知道那四个字儿的书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