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馥每次穿过这条又黑又深的巷子,他都要用大几十倍的声音吼几声响彻整个街道,故意跺着脚仰首挺胸踩起整片灰尘。几声汪汪狗叫之后,这片乱石地上前些天刚埋了一具新鲜的尸体,上面竖立着一块牌子:禁止随地大小便。

这个像是首尔遗弃的地方里,晚上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照射下将这座城市切割为两个世界,亮面的是花花绿绿的首尔市中心,而灯光的背面,则是贫穷聚集地。

李龙馥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刚搬进这条街道,人们说这里充斥着各种流浪汉,精神病以及吸毒者,亦或者杀人犯。李龙馥是个很胆小的人,他每次用自己粗犷的嗓音来给自己壮胆,以及和他胆小的爱人一起来蜗居在这座不到十平方米,没有窗户而阴天潮湿的出租屋里。

凌晨四点,李龙馥已经结束了他今天第三份兼职了,晃动钥匙的声音在这空寂又阴暗的楼梯里,他看向门外那熟悉的外卖盒和堆放一地的垃圾袋,而生出锈迹斑驳的防盗门突然推开,便是黄铉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黄铉辰扎起头发,他的头发有些长,垂在他的脖颈间,有些凌乱。他的个子高大,几乎将把李龙馥的身体遮住,他接过李龙馥的外套,仅有一盏橘黄色的灯光,无数的画作填充了这具狭小的房子,桌上发凉的泡面,凌乱被褥的床头边上就是巨大的画布,上面的未完成的画作,地上还散落揉成一团的纸巾。黄铉辰对他咧着嘴笑:“颜料买了吗?我铅笔刚起完稿,水粉正好买完了。”

李龙馥本身就困得不行,一天打工的疲惫他还是要去洗个澡,他取了下浴巾,漫不经心地抬眼看着黄铉辰的画作,而他刚对黄铉辰的画作进行例行公事般的夸奖,只不过当他把颜料递给黄铉辰时,那张本是明媚的俊脸顿时皱了起来,黄铉辰抬眸是凶狠的,他的态度直降一百八十度,吐出的语气就仿佛令人陷入冰窖。

“你给我买这个颜料盒是什么意思?”

“你向来知道,我最经常画的是德国史明克!再不济,温莎牛顿也行!为什么你要买这个颜料呢?你不知道你买这个颜料根本就不能用,我也不需要这样的劣质颜料玷污我的画卷!”

黄铉辰那素来黏糊糊的音调高昂起来,他十分恼怒,扬起手中的颜料将把他扔在地上,最后他实在没有把颜料摔在地上,只不过他开始不安地走动,不停挥舞着手势对李龙馥撒起脾气。李龙馥本身有些困意的脑袋被耳边不停折磨男人辱骂的声音嗡嗡作响,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解释:“这可不是都是颜料吗?只不过这个牌子稍微便宜一些。”

“你的意思是?因为这个颜料便宜,所以我的画作也便宜吗?”

黄铉辰被他气笑了,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漾起了红色。令李龙馥想起了他小时候花园里盛开的玫瑰,他的同事说得没错,为什么要养着这位看起来一无是处的小白脸呢?就在半个小时前,临下班时这位同事看着李龙馥匆匆从便利店买来的颜料盒斜着眼阴阳怪气道,龙哥又给你那小画家买东西的时候。他那小画家的发音咬字特别重,来到韩国生活五年的李龙馥自然能听出他话语间浓浓的嘲讽意味。他抡起了拳头准备揍这位同事的时候,同事被吓得抱头鼠窜,后来他想起了打架后可能会有下岗的结果,索性就放下了拳头回到出租屋里。他开始思考起来,但是那本身因困意又发晕的脑袋里的思考锯齿很缓慢地转动着,最后他摇了摇头,眼前定格在这个生气的爱人身上,看吧,他气恼的样子也那么美丽,赏心悦目就像是一幅油画。

而他的爱人显然注意到心不在焉的李龙馥上,他最后只能嘟哝几句解释道这种初学者的颜料根本就配不上他的画作,不同牌子和价格的颜料呈现出来的画也有所不同,更何况他可是要当未来大画家的时候,颜料这块可不能耽误他的事业。李龙馥看着黄铉辰生闷气不理他的模样,只能拿着睡衣去洗澡。因为电费的原因,他只得洗着冷水澡,冷水淋湿他的头发令李龙馥足够清醒,他才开始回忆起黄铉辰的线稿,那张凌厉的线条画满了大片大片的蝴蝶,但是这些蝴蝶就算有颜料的颜色又有什么用呢?被生活这个锤子狠狠锤下去做成了蝴蝶标本,不能起死回生展翅欲飞。他这张毫无商业价值的画作用再贵的颜料也只能成为废纸,李龙馥有些报复意味笑了起来,黄铉辰说了多少年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这句话,结果现实就是他只能每天卧在这张不停吱呀晃动的破床上,画着这些无人欣赏又卖不出去的画作。

李龙馥擦了擦头发走了出来,他下意识收拾起桌上的泡面,把散落一地的纸巾放入垃圾桶,冰箱里装着还能撑过一周的泡菜,他把剩下的饭放入储藏柜里。做完这些事他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如果黄铉辰一开始生气时,以往他是迅速下意识将黄铉辰哄好。只不过他今天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突然不想哄黄铉辰,他刚把地上的杂乱整理完毕起身时,黄铉辰拉着他的手,跟他说声对不起。

灯泡很久没换了,忽明忽暗的灯光打在黄铉辰的脸上,他露出委屈的表情,嘴边耷拉着,就像是犯错的小孩子。李龙馥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今天的自己有些反常,才意外得到黄铉辰主动给自己道歉的机会。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三个小时过去后,他还要像十年如一日去打工,再过十几个小时,他又像之前那样回来,踮起脚尖将把钞票放在那有些高高的柜子里。他每天待在这座出租屋有限的时间里,他喜欢动不动去观望数着这些叠放的钞票,一个月的有那么几天,这些叠起来的钞票会突然增多,但是总体来说,这些钞票的数量越来越少,少得令李龙馥心开始发慌。

他躺在床上,两个男人就这么挤在这个被杂物堆满的床铺里,都不敢随意翻身,通常是黄铉辰将李龙馥抱入怀里这样的姿势。而今晚黄铉辰拉着他的手说他想要和李龙馥做爱。李龙馥瞪视他说我要睡觉,实在不行你奸尸吧。黄铉辰讪讪一笑收回了手指,毕竟他已经奸了很久李龙馥的尸体了,他有时候在后面对进入李龙馥的身体,对准他的穴口进进出出,却意外没有听到李龙馥的声音,看着他埋在枕头里,双臂朝前放着的姿势才发觉李龙馥早已累得睡着去。黄铉辰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他望去李龙馥早已沉睡的睡颜,他还憋着一股气无处散发,他那伸向李龙馥鼻尖的手指缩了回来,只能瞪着眼睛望着那副未完成的画卷,他觉得李龙馥虽然在他怀里睡得安详,但是他的身体是冰冷的,冷得黄铉辰有些发抖,他和李龙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陪伴生活了。

午夜则是黄铉辰最清醒的时刻,而李龙馥却被工作累得睡着。他想起了这些画卷,画卷都化飞为钞票,却凭空消失。李龙馥躬着身体,合并膝盖将整个人蜷缩在墙角,他开始不停算着这些钞票,从头到尾点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点了一遍。

“没钱了,没钱了。”李龙馥焦虑地不停唠叨,这是他这段时间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他开始买日记本,将把一天的账单事无巨细算得头头是道。最后朝着黄铉辰的画作看了一眼,又回过头什么也不说。

然而黄铉辰最厌恶李龙馥的这个眼神,他很清楚李龙馥想表达什么,每日开销对大头的支出就在黄铉辰作画的美术工具里,艺术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是金钱的无底洞,不停拿着钞票填补却始终无法填满。黄铉辰那不停被退回的画卷,画卷上各种浓郁的色块混在一起,涌现了导师和那些画家圈里一张张的面孔,导师叹着气说他的画虽然灵动又美丽,但是却不随整个商业主流。面色红润的画家们挺着大肚子嘲笑他说他画就像是包装完美的屎,哪怕外表再过于华美,里面内含也只不过是坨发臭的屎,自然是没有人关顾他的画卷。

而他的画现在唯一的观赏者就是李龙馥,他向来是有些瞧不起李龙馥的,李龙馥不会画画,感受不到他的画卷里表达深层次的情感,但是他还是依旧享受着李龙馥的夸赞。毕竟他的爱情就是通过一副画将这个来自澳洲的小子骗来的,他对这位长满雀斑的男孩道:“你的肩颈线很漂亮,就像是精灵。”

这位独自来首尔不久的澳洲韩裔男孩显然有些惊讶,他愣愣地看着黄铉辰笑眯眯递给他的随手速写,张了张嘴想如何用蹩脚的韩语进行表达,最后还是红了脸挠了头发跟他道谢,顺便喜滋滋地手下这副画卷。

黄铉辰从小就有鉴赏美学的神经,他喜欢漂亮的事物,他总是对漂亮的人感兴趣,李龙馥是他符合心中的男孩,他倚在梧桐树下,阳光打在他耳边的耳钉,如同碎钻。齐脖的金色糟乱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穿着宽松的衣服,戴着一块金表,腰间邋遢挂着金色的链子,破旧掉皮的运动鞋。而他眉眼漂亮,笔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叼着一根烟,氤氲蓝色烟朵。李龙馥的笑容在黄铉辰脑袋里噼里啪啦开出了烟花,他握着画笔,对李龙馥笑了一下。

“爱情到来的时候,总是要快乐抓住才好。”

他们在新沙洞林荫道穿梭,踩着梨花壁画村的梨花阶梯,夏天感受彼此身体的黏腻听着电风扇吹动的声音,冬天在风雨交加的夜里互相取暖。墙上被刷暖黄色的油漆,李龙馥说这是向日葵的颜色,阳光明媚的时候,他把看不清颜色的围裙系在腰间哼出歌声做着布朗尼,夜晚这间隔音效果并不好的墙边总是传来对面妓女的呻吟,黄铉辰说我们要叫得比这个妓女还浪,做完爱后,他们躺在满是散落衣服的地上,李龙馥窝在黄铉辰的怀里,黄铉辰看着李龙馥抓起他的手指欣赏他们上午去二手市场淘来了50韩元的树脂戒指,黄铉辰说你的手掌怎么会那么小,而李龙馥说手小点怎么了,手小点也可以当爱豆。

李龙馥从澳大利亚的乡下独自来到韩国首尔就是因为被Kpop流行想做一名练习生,他不停练习舞蹈,蓄着金色长发,打扮成为出道多年爱豆的模样。而他现在却被黄铉辰的一幅速写骗走了心,异在他乡不熟悉韩语的李龙馥不停被公司落选,最终他剪去了长发,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在这城市最破败的角落苟活。而他自己,给自己编织一套华丽的画家梦不愿醒来,把自己的身体在这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开始发霉腐烂。

黄铉辰思绪拉回来的时候,他才发觉他已经落泪,那泪水滴落在李龙馥的颈怀里,冰冰凉凉的触感令李龙馥不禁撇嘴翻了身。黄铉辰顿时委屈又恼怒,他在这里像女人样的暗自落泪神伤,他已经很久没有拥有正常作息了,然而李龙馥此刻睡得如此香甜。他鬼使神差对李龙馥伸出手,而他睁开了眼。

早饭依旧是韩式辣酱拌饭和榨菜。这位年轻的澳洲人来了两年已经迅速习惯了韩国胃口,而黄铉辰已经对榨菜浓郁的味道作出下意识呕吐反应,而李龙馥却一点都没有厌烦的表情,他大口咀嚼饭粒,故意发出吸嗦拉面的声响,总是做出吃饭很香的模样。黄铉辰怀疑自己要和李龙馥吃一辈子的榨菜,或者变成吞咽辣白菜的机器,他开始提出小小的抗议,而李龙馥抬眼瞅他说了一句没钱。

他迅速洗漱完毕抓起手机和外套就出了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模样好似让黄铉辰怀疑李龙馥只是简化为这个房间里的房客。毕竟李龙馥每天很准时地回来只是睡一觉而已,上次距离李龙馥给他做布朗尼反而是上辈子的事情,钱钱钱,又他妈的是钱,李龙馥现在整个人充斥着铜臭气息,黄铉辰恶狠狠地想着,他站了起身给自己做了韭菜煎饼。

李龙馥并非与生俱来喜欢吃辣,相反他对食欲要求不太高,而辣酱却是他那贫瘠的食物中唯一能带来的味觉。午休的时刻,他的女同事跟他炫耀她的男朋友省吃俭用给她买了新款的项链,哪怕这个项链是二手市场淘来有些生锈,但是李龙馥报之礼貌的微笑告诉她很好看。

直到他下班游荡到这条被霓虹灯染鲜红的街上,男人的眼里,女人的脸上,都泛着马蒂斯作品里那红红的调儿。霓虹灯边上盛开人造露水而变得昂贵的玫瑰,李龙馥才发现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又到了。

他望着这些被喷上人造露水看起来新鲜的玫瑰,去年这时候他缠着黄铉辰的手臂摇晃说他也想一个。而黄铉辰那张好看的脸对他笑了笑,跟他说没钱。

李龙馥顿时有些难过,他本来就很喜欢注重这样的仪式感,然而黄铉辰和他散步郊外,俯下身采了一大把小雏菊送给他。李龙馥并没有看清这些花的形状,而他注意到的确实黄铉辰白臂上流血的伤痕,他踮起脚尖虔诚在黄铉辰的额头里落下一个吻,他说这是给黄铉辰的嘉奖。李龙馥闻着泥土味气息的花朵,他就便能感受到幸福。而他现在被同事踏入来到玫瑰染上商业时代媚俗开着这座文明城市的红灯区,却不知道进去后应该用哪只脚先着地。

李龙馥手里还有房东催缴的信息,他询问同事如何能迅速赚到钱。而这位奚落他包养小画家的同事在他耳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最后瞥向了李龙馥:“反正你也不是一直被他拖累吗?Felix,你这副模样打扮挺适合女人的。”

除了黄铉辰,其他人都呼唤着他的本名,不停暗示他本来就是外来的乡下人,而不是属于这里。李龙馥听着同事的话语,他有些反胃,但是他转头想起了黄铉辰,黄铉辰那张长时间没有被太阳光照的脸越发透明和白皙,他甚至能看清楚这张脸表皮下泛起的青色血管,黄铉辰除了头发有些长其余一点都没有画家模样,不过他那张脸确实挺适合做牛郎的,而不是现在,李龙馥戴起金色的假发,黑色的眼影和红色的嘴唇浓妆遮盖年轻又脆弱的脸庞,他在舞池里扭动自己的身体妖娆跳舞,随后他跟着覆在他腰上大腹便便的客人离去。

他抽了一口烟,蓝色的烟绽开成一朵朵的花。他假装熟练地跟这位嫖客谈起了价钱。李龙馥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艺术起来,黄铉辰是位艺术家能接受他的男性身体,而如今人们也是艺术家可以去嫖男性的身体。

但是他需要钱,金钱的欲望就像是他刚来这座城市就生根发芽的苗,他被迫现实认知清醒,酒吧的橱窗里照着李龙馥形如槁木的面容,身旁的妓女们翘起腿漫不经心剪起指甲,他听着客人夸赞他的美丽,吹捧他的舞技,李龙馥不觉得有些讽刺,这些本来应该为了理想而奋斗的东西,如今成为他另一种生存的技能。

李龙馥便跟随这位出价最高的男人走去,说实话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奈何他做了一场梦,梦中他身处只能自己容身的悬崖,山脉不停倒塌,他弓着身子不敢声张,只能被成为吸血鬼的黄铉辰吸血,黄铉辰吸干他的脑髓,吸干他体内流动的液体,而他不敢呼喊求救,稍微一动弹就掉进无尽深渊。而他睁开双眼,便来到这个刺鼻味道的招待所,他脱下衣服,那人对他露出淫笑,猥琐又下流。他又闭上了眼,反复告诉自己这种金钱换来的做爱只不过是另一种奸尸,就像和黄铉辰那样做各种体位就行。

待满脸横肉的男人扑向他的时候,李龙馥床边的手机作响,他看了一眼又关了回去,而他没挂断后的几秒,那铃声又发作起来。

正在脱衣服的男人顿时失了兴致,他不耐烦望着李龙馥,正当李龙馥垂眉道歉的时候,他啧了一声将手机设置成关机那一刻,门突然就被迫踹开,哐当一声巨响。

李龙馥眯着眼睛,他朦胧地看到两个身影在拉扯,他看到黄铉辰不知从何时寻到这里,抓起男人的领口打了一拳,李龙馥迅速奔了过去,随即将暴打的黄铉辰拉开,二话不说给了一巴掌。

黄铉辰是被这一巴掌给扇懵了,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又恼怒的模样,他冲着李龙馥大喊婊子。而地上疼得发滚的男人看不下这场闹剧,他呸着嘴里的血,骂骂咧咧跌跌撞撞地离开。

“都被你搞砸了!”李龙馥终于像是忍了很久爆发,露出痛苦的神色声嘶力竭道:“黄铉辰!我们没有钱了!下个月再还不起房租的话我们只能住考试院了!说不定考试院都不收留我们,那我们真的只能流浪了!”

黄铉辰愣住了,他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到底哪里做错了呢?从哪里做错了呢?李龙馥的嗓子就像坏掉的钢琴,发出哭哑难听的声音。他的假发被扯下,眼影和泪水晕开胡乱一片,掉妆的脸浮现他的雀斑,他不停絮叨刺痛黄铉辰的耳膜,他述说着他们的贫困,述说他为了生活偷偷去超市偷窃东西,根本不是黄铉辰认为的天使。黄铉辰无力倚在灰色的墙角,他那带着树脂情侣戒指的手捂住脸,抽抽搭搭发出绝望的哭泣声。

龙馥啊。他说,我们该怎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