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一颗子弹的回响

原作:《我的团长我的团》,孟烦了+林译,无CP一般向。 字数:6k。写于2020年8月。

我的手表停止在禅达的某一天早晨六点十三分。 父亲跌倒在租界的街道上死去的时候,它磕在地上,表面的划痕到今天还能分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把它卖了,结果很快它又回到我身边。我戴着它的时候浸过机油,泡过怒江,甚至爬过南天门底下满是污秽的管道。它都令人惊奇地挺过来了,只是多了几道裂纹。 但是那天它的指针停下了。我坐在床边听了一整个晚上秒针前行的声音,黎明到来的时候,秒针发出最后一声响亮的咔嚓,在我听来就像枪声——然后再也不动了。 于是我知道我们的团长死了。 孟烦了不在。从我回到几乎完全空掉的收容站到我离开云南,他都没有再出现过。因此那时他应当在我们的团长身边,目睹行刑的全过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希望是这样。我没有勇气去,但他会去。孟烦了永远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发丧前我看见了我们的团长的遗容。他很平静,是我们所有人都从来没有见过的平静。好像等他睡够了睁开眼睛甚至会夸奖一下这场寒酸的葬礼。这之后的事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大概是哭过,因为半夜在收容站里惊醒时我的头还在疼,嗓子还很哑。我去翻日记,发现从我们被押去审讯的那天起就是空白。 我无数次想像他死时的情形,想找出一个真正的理由。好像只要能证明其在理智与情感上的合理,就能抵消噬人的虚无和自责。可实际上大约没有什么理由。他只是累了,但累极之时仍未能割舍下虞师和我们,还有他执着的对错。 我想着这些理由,无数次一边哭一边想。我没有把手表摘下来。大概也是忘了。

这天又下了雨,起了大雾,默不作声的黑色山峰披麻戴孝。我走到收容站的院子里,发现丧门星蹲在某根柱子底下,小心地看我一眼。收复了西岸之后他也有那么一段时间没回来过。 但他只是来陪我吃个午饭,并告知我一个消息,他也要走了。哦,毕竟他也是还有家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直说,“真伐容易啊,钞票够吗?行李准备得哪能啦?啥神光走?” “就今天。待会就走了。”他说,“走之前我去医院,看一下烦啦。” 我平静下来,“记得把师……副军座给的军功章带上。” 他点点头,继续看着我。我低头扒饭,把嘴和喉咙和胃都塞满。在我快要哭出来之前他终于转开了视线,挠挠头。 “要不要……要不要带什么话?” “伐用了,他伤得忒结棍,要多休息,过两天我再去看他。” 于是丧门星不再说话了。他收拾好了东西,往门外去。 “哎,”我突然说,“……董刀。” 他回过头来,但大概只能看见我脸上和他一样迷茫。“也没事。就是……想起来叫一下。”我窘迫地搓着手,转身去擦已经收拾得空无一物的桌子。 “我是叫董刀的。”他笑着,“谢啦,长官。走喽,长官。” 然后他穿过整院子的雾气,走了。

我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我当然想要见孟烦了,在失去了克虏伯送走了不辣和丧门星之后我更需要见到他。可我没脸请求原谅,没立场寻求安慰。 孟烦了肯定也不需要一个哭哭啼啼的叛徒来提醒他失去了什么。

我递交了调离云南的申请报告。他们问我要不要到军部去当参谋。我说请让我上前线。 日本投降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回一趟家乡,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告慰他的灵魂。然后我发现我早就过了长江,身在徐州,中间已经过了三年。 如果不是靠日记,我一点也不记得我们是怎么从南往北打回去的。

在驻地,我们一有时间就组织篮球比赛。许多人打得很好,有组织有纪律。一部分人上学时打过,一部分人从没摸过球,但身体素质不错,学得很快。我和他们一起打过一次,中场时就让手下的排长替了位置。 “团座,你没事吧?” 我说:“你们慢慢打。有点跑不动了。” 他们便继续呼喊着跑动,攻防。我躲进房间里,打开留声机,掩盖哭泣。 我无法不又想起禅达的收容所里一团糟乱的篮球训练。虽然一个无药可救的孩子在呼出最后几口气,一个无能为力的医生在撕裂自己,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决定与我们割席,一个焦虑的瘸子对我们冷嘲热讽,一位生死未卜的假团长牵着所有人的心。而我的朋友们在烈日下像一群猎犬,死盯住一颗耗子一样乱窜的球。他们还在笑。对我笑。不是嘲笑。每一个人的脸都比他们还在时更清晰。 终场哨声响了。我整理好自己,披上外套出门,将记忆关在门后的阴影里。 “谁赢啦,小吴?”我问我的副官,虽然在场人的表情一目了然。 “二营机枪连。”小吴挥着拳喝倒彩,“名堂多,老犯规!” “我可没听见裁判吹哨啊。” “那是裁判偏袒他们!”这个年轻人指着我们的参谋。 “你清醒一点。张参谋放着你们特务连不偏袒,去偏袒人家机枪连?” 他哑火了,又把怨气转向迎上来的机枪连连长,“叫你们的人集合过来,颁奖啦。” “团座见笑,见笑。”连长笑呵呵的,那几个擦汗的士兵也在他身后列队。 我们团。眼下的我们团斗志昂扬,一心报国,装备齐全,全没有一点炮灰的样子。可我与他们的快乐总像是隔了无形的林雾,影影绰绰,透着另一些人的影子。 “打得很好。”我说,把师里犒劳军官的美国烟和罐头塞进他们手中,“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们还可以去跟师里,军里的打。等拿了军功,你们回家继续打。” 他们骄傲的神情里便又多了期待。只有我知道这并不一定能实现,我们甚至不一定能活过下一次战斗。但我说得连自己都相信了。 如果我们的龙团长还在,定然会斥责我这样搞是玩物丧志,丢了警惕,是要拿命来偿的。然而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法狠下心来。哪怕只是做出一个很小的决定也可能会有人死,我们的人,或者敌人——现在都是中国人。如果我要带这些人去送死,就不能不在他们活着时略微补偿一些。 后来他们果然都死了。这些记忆随着阵亡名单一同到来,我已经分不清这样的补偿带来的是一些安慰还是更大的痛苦。 下一次停下来驻扎的时候,我继续组织篮球赛。

在夜晚我会一直工作到筋疲力尽,来不及走到床边躺下的时候就趴倒在书桌上睡。腰背会痛,笔迹会乱,我还摔坏了三只钢笔——后来夜间办公只好尽量改用铅笔——但比起在黑暗中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想起所有死去的人,总还是要好多了。 虽然实际上也没多少作用。因为我总梦见他们。在那些炮火纷飞的梦里他们四处地跑,回家乡,去未曾去过的地方,我呼叫他们,却谁也不回应。为了确认他们不是幻影,我便也跑起来,去追他们。 最终那些幻影都消失了。我坐下来,然后我的面前逐渐浮现另一个我的影子。那影子变得清晰而坚实,变得比我更像我,而我矮下去,虚弱下去。我知道这就是死了,但感到轻松坦然。因为一个更好的“我”就在那里,“我”将会活下去,“我”将会不再羞愧不再恐惧。 直到这个更好的“我”长出另一个人的脸。一个年轻的北平佬的脸。 我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直接摔到地上。断成两截的铅笔木屑戳进了我的掌心。 值班的卫兵冲进来扶我。我困惑地看着他们。他们是谁?我的朋友们呢?——我把他们都忘在什么地方了? 房间里又挤进来三四个慌慌张张的家伙,大概准备一起把我扛到床上躺着。我奋力挣脱,试图站起来,“我没事,先别管我……那什么,要打决战了,你们回自己位置上继续准备。” 突然一阵沉默。 “我们已经从徐州撤出来了,团座。”一个卫兵小声跟我说。 张参谋捅了他一下,“是突围。” “对,突围。”副官小吴说。 我愣了一会,才觉出掌心的刺痛。我低头去拔掉细小的木屑。“好的。撤了吧,撤了也好。”

从徐州撤退很难。与从缅甸撤回国内时不同,现在我们周围都是友军,却都像一帮争相踩踏的蚂蚁。从秋天起就有各种流言在队伍里传播。动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理解,我的士兵在路上太疲乏。连我也觉得极度疲惫。我们时而被要求停下来掩护主力撤退,挖好战壕权当自己的坟墓,时而被要求在夜间抛弃阵地狂奔。我们路过被自己的军队抢夺的村庄,被自己的炮火轰炸的难民。 我们在赴一条未知的路,只知背后是南京,却不知前方有什么。

电报接线员等我说话,回复师里的命令。而我举着望远镜从碉堡的枪眼里眺望,看两军之间一棵被炸得断成两截的树干被冬季的沙尘缓慢风干。 “奉命死守,绝不后退。”我说。

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从我的手表停止的那一刻起,我其实也已经死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虚空之中也曾有声音引诱我,放弃吧。死亡并不足惧,甚至可以说是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唯一一处令人安心的归处。获得永恒的安宁,割舍掉的只是痛苦和疲惫。 我不是没想过自杀。我想过很多次,也在日记上记录下每一次。 ……但我怕痛。即使脑死亡是极其迅速的过程,但在那之前呢?子弹撕裂皮肤时的痛苦是怎样的我仍然记得。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下不了手。 算了吧。我怕的是别的。我死时是谁?死得有什么意义?谁会记得我呢?一个毫无建树的副团长,南天门战役里唯一的作用是折损了一个排的兵力才冲进树堡。一个擅长告密的督导,在我们团长的死刑判决里填充了最多的证据。一个无用的团长,上任之后半年多时间都带着士兵四处奔袭,却没与日军正面打过一次战。 我不再敢问意义。我只是在惩罚自己活着。我给自己找无数理由活着。最初时日寇未除,而后来一整个团的人都在看着我。我太知道目睹自己团长死去的士兵会是什么样子。

孟烦了出现在我们阵地前的那一天,我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他瘦了,头发胡子乱七八糟,半个月没打理过,腮帮上还有可疑的勒痕。一个上校团长,在他破烂脏污的衬衫外套着挂了勋章的军官制服。据说红色军队会优待俘虏,宽大处理,但他这副模样几乎毫无说服力。 我想揍他,我想给他整理一下领口,我想拥抱他。但是我的士兵都堵在门外探头探脑,大概是怕他冷不丁抽出刀来刺杀我。 我把他们赶走,去拿罐头安排晚饭。 我难得地感到高兴和快乐起来。上一次有机会为孟烦了感到高兴已经是在好几年前,得知他父母就在江对岸的时候。事后想来他那时也是很高兴的,这种积极的情绪对他来说是一种反常,他甚至开始变得友善温顺,义无反顾。 如果你有一个争宠的兄弟姐妹在某天忽然放弃了对你恶语相向而变得温情脉脉,你会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你隐约不安,但是你又想,我们毕竟还是亲兄弟。 我们走下阶梯到吃饭的地方去。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你的部队怎么样了?多少人活下来了?我接到的情报讲你们部队情况不明,疑似被俘。我晓得你孟烦了是不会投降的,死都不会。所以那时候我老老担心……” 他突然停下,抓住我的手腕。我下意识也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抬头看着他。 “投降吧,阿译。”他焦急而恳切地说。 我愣住了。前后士兵的目光也唰地集中过来。 “不要再打了,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为了什么呢?”他说得很快,“我们这么打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的确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北平佬孟烦了,他活着的意义似乎就是消解一切意义。不过他已经变了。他从一开始就不怪我的背叛,这我知道。可他甚至不再愤怒。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从虚无中重新找到了意义。 我的投降也将会是他的新的意义的一部分。 “他们都是好人,是真的。他们优待俘虏,宽大处理,都是真的。我的人很多都还活着,都加入他们的部队了。他们很开心,因为那里不一样,他们有……”他四下张望,似乎在找词,“白菜,粉条子,还有猪肉。我们可以吃上猪肉白菜炖粉条啦,想吃多少吃多少。” 所有人都在看着,带着或掩饰或不加掩饰的认同和渴望。孟烦了总是能轻易获得我努力很久才能得到的东西。 “你也来吧。”他用力握住我的两只手,“我们一起。” 我知道他的意思。一起,像过去那样。我们曾经为了活命和取暖紧靠在一起。 但是和我们一起的其他许多人呢? 孟烦了又揪住我的长风衣领子,“不要再打了。我只剩你这一个朋友了。” 他费了很大力气,咬牙切齿才说出这句话来。 很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地把我称作朋友。我本应该高兴。我确实高兴。如果我注定回不了家乡,葬身何处都比不上活着的老朋友心里的一个位置。 “……烦啦,”我嗫嚅了很久,然后说,“禅达在下雨吗?” 对这个问题他有点不知所措,“你怎么也开始犯傻啦?脑子没问题吧?我们早不在云南了!” 我悲伤地看着他,直到看得他也悲伤起来。虽然我此时们站在昏暗的楼梯上,连对方的脸都看不太清楚。 最后我只说:“让我……我考虑一下。” 一声拉动枪栓的喀拉脆响。我的副官小吴站在楼梯上,他的手枪已经抵住了孟烦了的后脑勺。 “放开我们团长。”他压低了愤怒的声音。 孟烦了于是惶惶然把手垂下去。 “这是个叛徒,团长。我现在就毙了他。” “把枪放下,吴副官。”我说,“这是我朋友。” 而叛徒是我。 小吴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我把孟烦了拽到身后,推他往楼梯下边走。孟烦了还想继续说话,我摇摇头。“张参谋,麻烦带孟团长去吃东西。你们都去。我休息一下。” 孟烦了被推拽着向下,而我逆着他们的方向独自上楼。 “阿译,”他大声说,“我等着你。” 我朝他笑笑。 指挥室相比起我的房间并不大,但门锁结实,我不用担心被打扰。 在我来得及关门之前小吴钻了进来。他很少有看起来这么严肃的时候,手放在枪套上。“我知道您下不去手,团座。我马上带几个人押他去师里。该怎么处置由上面说了算。” 我回过头走向他,捏他的脸。他忍着没有喊痛。 “吴天华,”我说,“你是湖北人。” “是,团座。宜昌的,团座。”小吴口齿不清地说。 “回家去吧。这仗也打了很久了,等有时间你该回去看看家里人。” 他的眼圈红了。我无言地帮他扯扯领子,又拉拉上衣下摆,拍掉肩章上的灰。“我出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碰电话机和电报机。” 然后我一脚把他踹出指挥室,关上门。 我在屋里坐了二十分钟,接着开始写遗书。一份给我的士兵,一份给孟烦了。 留给我的部下们的话很简单。破坏通讯线路,不要泄露信息;控制心存反对的官兵,不要出现伤亡;好好活着;等等等等。 另一份则花了很长时间。写到一半时我发现自己忘了本来要说什么,于是撕掉了,对着另一张空白信笺发呆。 “吾友孟烦了——” 我想像他脚下踩着坦克,那不再令他恐惧的庞然大物,对他的士兵喊话,喊得他们从麻木惊惧中重新找回自己,然后一起走向我们的敌人,整建制的生命得以保留。我们的敌人用大盆的饺子迎接他。他与新的朋友把酒言欢。一个上校团长,肯定是在新的军营里重新习惯了在战壕里摸爬滚打的生活,才会搞得军容仪表一团糟。 事实证明孟烦了才是更像他的那个人。我输给他了。 我所选的,我所做的,全都毫无意义。我以为在这荒谬无情的世界里尊严和生命都是值得奉献的,为了更多人的尊严和生命。但是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我看不见他们,也追不上他们。 我永远,永远,永远成为不了我们曾经的团长那样的人。理想和我的朋友只有一个活着。 我的手抖得几乎写不下去。对于哭泣我本该算一个很有经验的男人,但这一次仍旧吓到了我自己。号哭爆发得一塌糊涂,直到我胸口发闷,四肢发凉。 我匆匆划完这封信最后扭曲的签名,丢开笔,抽泣着,抖抖索索地抽出腰间的勃朗宁。 或许,我能想像跟孟烦了一起活下去吗?与人不同的孟烦了和比人不弱的我? 我曾思念他像思念我的兄弟,嫉妒他像嫉妒我的兄弟。他曾刺痛我像刺痛另一个自己,保护我像保护另一个自己。我们曾分享过很多东西。仅存的食物,仅存的容身之所,仅存的阵地和弹药,仅存的战友,仅存的我们的团长在血与泥中为我们点燃的希望。在他身上孟烦了看见与人不同,我则看见比人不弱。 ……但是不行。 当孟烦了踏进那扇门时我就明白,活着的他将时时刻刻提醒我我失去了什么,而我对他也同样。仅存的我们将活成两座墓碑。 那么不如仅仅有一座墓碑吧。 手指抚摸枪身时冰冷的钢铁让我冷静了些。不过非但没有让那念头消失,反倒使炮弹爆炸后留下的嗡鸣声更响。在缅甸的热带丛林里我拿到生平第一把枪,生平打出的第一颗子弹差点要了孟烦了的命。现在这把勃朗宁手枪还在我手里,它的第一颗子弹呼啸着绕地球数圈,也该回来了。 信纸上仍旧只留下一些废话。我把信叠好,塞进信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块停止的手表,扔在上边压着。 我曾找人修理过,换发条,换齿轮,可它就是不走。它的气数已尽,倒很适合用来压遗书。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去再看一眼我仅存的朋友孟烦了——漫长的战争中我最初的朋友,最后的兄弟。

在一生所有的不甘和悔恨当中,我最终的遗憾是没敢走上前拥抱他。因为我会立刻失去胸中气若游丝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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