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碧蓝幻想 #阿尔尤里

01

随着一阵剧烈颠簸,尤里乌斯从假寐中惊醒。微弱泛黄的阳光从马车厚重幕布的缝隙间漫进来,所幸不算刺眼。他转过头,阿尔贝尔似乎也因为刚刚的动静醒了,强忍哈欠让他的面容一改平日的严肃正经,滑稽了不少。尤里乌斯轻笑一声,稍稍掀起车厢门帘问道:“车夫,还有多久?” “哎,哎呀!尤里乌斯大人您醒了?已经能看见王城了,不到一刻钟就能到!” “好的,麻烦你了。” 尤里乌斯干脆把门帘卷起。新鲜空气随马车的前行缓缓吹进车厢,他和阿尔贝尔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身心都舒缓下来。车夫闻声回头看了眼,转而勒了勒缰绳将速度放慢些:“实在抱歉,虽然这是咱们农庄最好的车,但这山路实在难走,坐起来也一定不好受……” “哪里的话,我们还要感谢你愿意抽时间走这一趟,”阿尔贝尔也凑到门边坐稳,“不用在意我们,加快速度赶回去吧,要不然你返程夜路更麻烦,也危险。” “唉,您说,要是王城能给各位大人配一些……叫什么来着?就上次那位少年剑士和蓝色头发少女捎带二位来咱们镇上的大家伙——” “骑空艇?” “对,就是那玩意儿!有那个的话,大人们在国内巡视也好、到国外去也好,会方便舒适许多吧?” 尤里乌斯苦笑起来。雷维翁的百姓,正如他们过去深信埃库莱尔和阿斯特利斯一般,现今同样深信这个国家,深信骑士团和新就任的国王给他们带来希望。“星之眼”灾害摧毁的不仅是旧王城和遇难者,还有幸存者们的心和理智。尤里乌斯闭上眼,依稀能看见他们第一次带着开发计划到西南方温泉镇时,民众从半信半疑到无比狂热的态度变化;就连他们雇用的这位马车夫,帮他们将行李搬上车的时候都格外喜笑颜开,哪怕路途遥远,又苦又累。 他们固执地认为新国王和王室仍然拥有足够振兴祖国的财力,仍然像过去那般勇武可靠。 “我们会找个时机和财政大臣谈谈的。”最后尤里乌斯只能这么回答。 “有朝一日我也想坐坐看啊……骑空艇看起来太好使了,这样我回老家也能快多了吧!” “嗯?你不是温泉镇上的本地人吗?”阿尔贝尔问,“不过你的口音确实和当地的不太像……” “啊,我是北边儿一村子里来的,不过那边日子不太好过,听说温泉镇开发中需要人手,好挣钱,家里就让我来啦。” 阿尔贝尔与尤里乌斯面面相觑,又一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过咱们那块儿没有泉眼,不能像温泉镇这样搞出点名堂来,日子从来都只能勉强过,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就只能跑外地……” “你放心吧,对策本部将北边所有村庄和小镇都列入了帮扶计划内,在制定出适合当地的开发项目前,王城的资助都不会断的。” “那太好了!哎不过啊,尤里乌斯大人,我也没有要抱怨的意思……”车夫歪头思忖,过了半晌才琢磨出说法,“咱们那旮旯儿再往东北边走不是有很大一片山林么?搁整个雷维翁也找不着第二片这样大的林子了,把林子伐了卖木材也挺好吧?” 尤里乌斯有些庆幸车夫只能专心掌车,看不见自己的脸。“镇里偶尔会有猛兽从山林跑来袭击的问题对吧?我们有研究人员去勘察过,那都是些十分危险的、曾经受星晶兽影响的魔物,极少数会因受到刺激才脱出到外界。一旦随意动那片山林,也就意味着会将大量深居的魔物释放出来,形成的灾害是难以想象的……” “那,只要那些魔物都消失了,就没问题了吧?” 尤里乌斯哑然,他很清楚这番话的下文为何。 “国王的军队和骑士团一定能把魔物都消灭掉!这样的话,大家也能安全去狩猎剩下那些普通的野兽,做得到自给自足!” “哈哈……我们会认真考虑的。” 尤里乌斯放下门帘缩回车厢的角落,留下阿尔贝尔在外头和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拿起一叠温泉镇的报告书翻阅,没多久又重重撂在一旁;剧烈的头痛排山倒海而来,他靠坐着闭目养神,隔着门帘的谈话声似是遥不可及,甚至混杂一阵朦胧又细碎的窃笑,一时间尤里乌斯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于是笑声趁虚而入,变得更加狂妄放肆。 “真是阴魂不散啊……” 【你自己最清楚,我从未消失过。】 尤里乌斯睁开眼,确认阿尔贝尔并没有回到自己身边。 脑海中充满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那种愚蠢的提议你竟然还考虑?】 “你倒是挺替我关心民生,太感谢你了。” 【哈!我当然无所谓,不过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助你一臂之力。】 “哼……认为激将法行不通,开始动之以情试着劝诱我了?” 【谁知道呢?】 寄生在体内的星晶兽力量总爱和自己搭话,尤里乌斯并未因凭空多出的谈天对象感到高兴。“我不会再碰这份力量的,那只会酿成灾祸。” 【是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你比谁都明白吧。】 尽管并没有开口说话,尤里乌斯却觉得嘴里和喉咙都干得发紧。他重重叹息一声,索性躺下枕在行李包上,奢求马车能替他将扰人的问话和笑声晃到九霄云外。

他们在王城外停了车,阿尔贝尔和尤里乌斯给车夫付过赏钱,又马不停蹄奔回对策本部整理调查材料,待两人拿上报告书赶往议事厅,窗外已然夕阳西下。加利亚勋爵从议事厅门内走出,手里正拿着什么在翻看;他抬头碰上灰头土脸的二人,不禁嗤笑。 “哎呀抱歉,失态了。二位辛苦了,出差回来还没休息好,就急着来向陛下报告吗?不过这幅样子会不会有失礼仪?” 阿尔贝尔迎上一步:“公事不能怠慢,我们也希望早点让陛下听到好消息,相信陛下也能理解的。” “那看来温泉镇的工作进度应该相当令人满意了,二位的工作能力真令我敬佩啊。” “过奖了,加利亚勋爵,”尤里乌斯笑道,“倒是竟然能在会议时间以外看到您出现在这里,有什么要事让您从百忙之中抽空进见陛下吗?” 加利亚瞪大双眼盯了他一阵,咬咬牙将手中文件递了一份给阿尔贝尔:“陛下要在后天夜里举办晚宴,宣布重要安排,同时也作为庆功宴犒赏推进复兴工作的众臣;这是宾客名单和王城守卫今后的值班安排,二位拿回去好好看看吧。” 尤里乌斯吃惊道:“为什么突然——” “你们不正好要向陛下做工作报告吗?之后再直接询问详情好了,何必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呢?”加利亚仰起头,挥了挥手中剩余的纸张,“我还要赶着给其他人分发安排表,先失陪了。” 加利亚走远了,尤里乌斯的眉头却依然紧锁,在阿尔贝尔提醒过后他才回过神来,一同步入议事厅。新国王在王座上对侍从吩咐着什么,见二人进来,他让侍从退下,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询问来意。尤里乌斯呈上报告书,开门见山解说温泉镇的工作现状,但国王听得漫不经心,报告书也随手翻翻便放在一边了。尤里乌斯有条不紊结束报告,抬头时余光瞥见阿尔贝尔神情紧绷,便偏过头无言冲他笑笑;阿尔贝尔只得暗暗叹口气,僵硬的肩膀垮下去了一些。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两位爱卿先回去休息吧,连日奔波也一定累坏了。” “多谢陛下的体恤,但臣下还有些事情想确认。” 国王挪动身子换了个坐姿:“快讲。” “方才从加利亚勋爵那儿听闻后天要举办晚宴……也明白了陛下的用意。不过从安排表来看,晚宴规模似乎有些大。如今国内的复兴工作虽然算得上顺利,但资金依然有些吃紧,这会不会——” 国王粗暴地打断了他:“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虑。况且你也看到了,宾客名单里包含雷维翁国内各个领地的领主,晚宴的信函已经发送出去,让大家早做好准备。再者,各位均为本王和雷维翁鞠躬尽瘁,我难道不该好好犒赏一番?还是说,”国王握紧王座扶手,身子稍稍前倾直视尤里乌斯,“众臣的努力不配吗?要我把已经发出去的邀请一个个连夜撤回,当一个言而无信的君主?” “不,臣下没有这个意思。”尤里乌斯低下声,“我服从陛下的安排。” “主要还有必须宣布的重要事项,好让各地能配合你们复兴本部的工作。具体届时会细说,我不希望看到有人缺席。” “臣下……明白了。” “很好。我也累了,要是你们没有别的疑问,就退下吧,想要确认更多的事就找加利亚,我都交给他去办了。” 二人只得告辞。仆人和卫兵应该都在忙宴会的准备,走廊内空荡荡的,只回荡着他们身后议事厅大门闭合的沉闷声响。阿尔贝尔向来不擅长应付这种事,努力说些安抚尤里乌斯的话。尤里乌斯打从心底感激友人,可惜他没办法全力回应——单单对付从刚才起就愈发激烈的头痛就已经十分疲惫,口中干涩到麻木,他只想暂时试图不去多虑国王要公布的“重要事宜”究竟为何,好好睡上一觉。

“团长大人,还没好吗?” 尤里乌斯打开房门,骑士团团长大人正在镜子前和他的领结斗得难舍难分,回头看见友人进来,顾不上对方的调侃问话,马上投去求助的目光。 “你也该学会穿着正装的所有步骤了,我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在这儿帮你。” “我真的没办法习惯这些……礼服也好,正式宴会也好,久了我都憋得慌。” 尤里乌斯不由得笑起来,伸手帮阿尔贝尔整理好歪斜的衣襟,开始娴熟地为他打领结。他的挚友在一些事情上总是很笨拙,这对他而言却是讨喜的点。有温热的触感从脸颊传来,好一会儿尤里乌斯才意识到,那是阿尔贝尔的手在摩挲他的脸。 “你看上去完全就没休息好,身体真的吃得消吗?” “不用担心,我的好亲友,”尤里乌斯拍拍阿尔贝尔的领口,示意已经弄好了,“已经没有在熬夜了,黑眼圈没那么好消退而已。” “唉……你最好真是像你说的那样。” “我那么没有信用吗?” “只有这种事我没法完全相信你。” 尤里乌斯抬起头,对上阿尔贝尔的双眼。除却麦姆三姐妹以外,这是他在雷维翁见过眼神最澄澈真挚的的人;他甚至觉得,如今的阿尔贝尔,不需要天雷剑也能想办法用这双眼睛看清任何事。 “我保证。走吧,别让陛下等太久了。” 守卫宴会厅的是骑士团的精锐,他们赶到时麦姆正心神不宁守候在门前;她见了来人立马甩头清醒过来,手放在门把上,视线犹豫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动。 “怎么了?里面发生什么了吗?” “呃,不,团长大人……你们还是自己直接看看吧。” 大门尚未被完全推开,喧闹声便从缝隙倾泻而出;有宾客注意到动静,停下话头注视走进的阿尔贝尔和尤里乌斯片刻,随后才转移目光重新回到话题中去。阿尔贝尔显然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四处张望试图找个清静角落;早已习惯如此视线的尤里乌斯却感觉天旋地转,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来,他闭上眼调整呼吸,确信自己做好心理准备才再次睁眼:厅内觥筹交错,餐桌上尽是山珍海味,宾客华贵的服饰与大厅夸张耀眼的布置交相辉映,这般奢华的宴会尤里乌斯只在威尔士那样国力强盛的地方见识过,而对于雷维翁来说早就是久远的回忆了。这两天他和阿尔贝尔都泡在对策本部里整理材料,就连编排守卫的事都只能全部交给麦姆,哪里能料到这所谓庆功宴竟会被安排得如此刺眼。 【要是能有那些叫骑空艇的大玩意儿就好了呀!】 熟悉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却让尤里乌斯禁不住想要干呕;偏偏挑这种时候复述这番话,那家伙明显不安好心。 “尤里乌斯……尤里乌斯!”阿尔贝尔的声音靠得很近,多亏如此尤里乌斯终于回过神;友人又指了指他的嘴唇,伸手去抹,指尖上残留了星点血迹。尤里乌斯才发现自己竟然把下唇咬破了皮,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余光瞥见有谁走了过来,尤里乌斯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是加利亚和马洛,而后者从一旁侍应生的盘中取来一杯酒递给尤里乌斯,说了些应酬话。他们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尤里乌斯的异样。 “多日不见,尤里乌斯先生比之前看上去要憔悴了啊,”马洛与他碰杯,很是担心地感叹,“今晚也来得迟,对策本部的工作会不会太繁重了?” “让您担心了,不过我们能应付得来。” 马洛点点头:“尤里乌斯先生着实年轻有为!温泉镇的建设已经见效了,大家有目共睹,真是多亏了你啊!想必这能够树立一个典范,其他各个领地如果能效仿的话,我们雷维翁王国的复兴也指日可待了。” “单纯模仿的话也许不太现实……不过带动发展的先行者作用是必要的,趁着这个势头我们会陆续草拟出其他地区的复兴政策。虽然不一定会很顺利,但我们对策本部有信心继续推行下去。” “哦?可光是靠贵部那寥寥无几的人手,真的能扛得住如此重任吗?” 与乐观的马洛不同,加利亚一如既往给尤里乌斯泼来一盆冷水。 “公爵阁下可别早早就累垮了,您应该多多休息,把任务交给部下,或者向陛下申请多调配人手才是。” 话虽好听有理,尤里乌斯却本能感觉到加利亚比自己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还要不怀好意。“不光是对策本部,其他部门和地方都缺人,在我们确实有这个需要之前,不能轻率占用人力资源。各位请放心吧。” 加利亚张口还想说点什么,阿尔贝尔抢先一步打断:“抱歉,我有些事要和尤里乌斯商量,先失陪了。”没等众人回答,阿尔贝尔已经拉着尤里乌斯穿过拥挤的宾客,在宴会厅边缘的一张桌子旁找了位置坐下。 “这样是躲不掉的,他们想挑衅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尤里乌斯明白阿尔贝尔的用意,但对方并不打算妥协:“至少今晚不能再纠缠下去了。马洛老先生说得对,你现在看着就很不对劲。午饭肯定没吃吧?不趁现在喘口气吃点东西,待会儿陛下演说的时候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撑得下去。” 桌上的餐食丰盛得讽刺,尤里乌斯不敢去估算这场宴席的花费值多少艘质量尚可的骑空艇。雷维翁的财政大权不在、也不可能在他手里,如果自己能强硬干涉该有多方便啊。尤里乌斯尽力将不现实的想法抛开,取来一些食物放入口中,只觉味同嚼蜡,呕吐感更强烈了。 “我想我还是晚些时候再去厨房找些粥……现在完全吃不下。” “你啊……现在多少吃点——” “各位,请稍微安静一下。” 年轻的新王止住了宾客们的交谈,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餐具,全神贯注等待国王接下来的发言。雷维翁素来鲜有如此规格宴请众臣,召来他们的真正原因——国王要宣布的事必定非常重要,没有人敢错过半分。 国王先是称赞了推进复兴对策本部半年多来的成果,说辞和马洛先前对尤里乌斯说的差不多(这位经验不足的王恐怕也没有那个口才和心思去夸奖臣子吧,尤里乌斯暗自想);宴会厅所有的视线瞬间都集中在尤里乌斯身上,有称赞的,也有半信半疑的,更有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嫉恨。阿尔贝尔几乎是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尤里乌斯轻轻握住他的手,回以微笑,表示自己没问题。他起身站得笔直,向国王和其他人鞠躬以示敬意,倒也有一丝丝扬眉吐气了的畅快感。 除了骑士团,无论是养父还是身为亲生父亲的先王,过去谁都没有对他有这般肯定。 国王叫随从拿来他的文件,不停翻看确认后,一字一顿地继续说:“当然了,要是完全依赖这么一个小小的对策本部,长期下去他们会渐渐力不从心。为了避免日后复兴计划延缓甚至停滞的可能……今后国内各封地必须调配一支小队作为地方力量任由对策本部调遣,成员不得少于十人,并且由领主们亲自带领;而在各地的复兴计划问题上必须直接听命于对策本部,需要定期上交报告。” 宴会厅鸦雀无声,连同尤里乌斯在内所有人都十分意外。新王的这一决策,表面上相当于为对策本部、或者说间接为尤里乌斯本人凝聚更大的权力,这对于一个弑王事件过去才不久的国家来说,无疑是有些大胆的一步;但真正让尤里乌斯惊讶的是,从这位年轻国王的紧张神态和举动来看,这不太像是他自己拟定的计划,而他却认可了。 “可调遣人手增多也就意味着管理压力增大,为了减缓尤里乌斯卿和阿尔贝尔卿的工作负荷,本王再为对策本部钦点一名负责人协助工作。前些日子本王正愁要如何安排人选,我和加利亚卿商量过后,他主动请缨担任这一要职,而在本王看来他也确实能胜任。” 聚集的视线从尤里乌斯转移到加利亚身上,而他则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仿佛未曾料到自己会被提及。尤里乌斯觉得自己的胃液在翻腾。 “从明天起,尤里乌斯保持原有的室长职权不变,统领对策本部的一切任务;阿尔贝尔率领骑士团额外听从对策本部室长的指令,担任日常的维稳工作;加利亚负责管理各地方小队,以保证地方小队和对策本部之间的消息互通。政策文件虽然已经拟定好,但如果各位有更好的提议,现在可以趁早提出来。” 在场没有人提出异议,即便有三两个试图发言,看了眼站在国王身旁的加利亚后,都缩在人群中装模作样地叫好。 【好事自己送上门来了,值得庆贺啊,尤里乌斯!】 另一个自己在耳畔低语,兴许还带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尤里乌斯终于理解,加利亚之前对他的那番“关心”原来不过是铺垫,甚至在自己和阿尔贝尔离开王城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安排了。他看着加利亚装模作样向国王陛下行礼,起身时像是感受到尤里乌斯的视线,偏过头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原来如此……说白了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牵制和监视罢了。只不过不仅是针对尤里乌斯,这更是将所有封地及其领主放在加利亚和国王自己眼皮底下;新王还太稚嫩了,甚至比尤里乌斯还要年幼些,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威胁也会波及到自己,明明加利亚的意图很好猜。更德高望重的马洛勋爵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呢——除非他也是一伙的。 击杀葡萄庄园附近魔物时的那阵热浪似乎还在尤里乌斯身上燃烧:自己在雷维翁的朝政内从来就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不过是被无视和被监视的区别,归根到底对其他人来说自己是块绊脚石而已。国王和臣民无能,便利用他的忧国心来敛财;用完了,没准会将先王之死搬出来指控他。但现在,不能把注意力放在这种事情上…… 【真的吗?】 “……” 【总有一天他不会再粉饰这份野心的。你既然深爱你的祖国,又何必容忍他的行为?再有万一,连阿尔贝尔也会被牵连的,毕竟他是跟你走得最近的人,杀死先王时他也在场。可别忘了那家伙对政治完全不敏感。】 “……用不着你来提醒。” 不知何时,宴会已然回到原先热闹的气氛。阿尔贝尔在尤里乌斯身旁说了很多,他只能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昏过去,偶尔点头充当回应。尤里乌斯盯着马洛之前带给自己的酒,胸中烦闷使他举杯仰头,顾不得品味便将酒一饮而尽。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就察觉到异样。 他认得侍应生端来酒水时托盘上的酒瓶,那是产自他和阿尔贝尔视察过的酒庄的葡萄酒。这款酒的风味非常独特,当时他们都赞不绝口,庄园主人别提有多乐呵。然而现在尤里乌斯却丝毫尝不出那令人愉悦的味道,即便努力去嗅杯中残留的酒液,也闻不出任何芳香。 看来之前没有察觉嘴唇破裂不只是因为没有疼痛感而已。 “尤里乌斯,怎么了?” “没……喝太急了,稍微有些上头。” “所以说应该先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做点三明治过来给你?” 尤里乌斯僵硬地答应了,脑中响起的又是那阵阵放肆的嘲笑。


02

虽说到奥古斯提考察的理由充分【# 】,考察计划也得到了国王的许可,但尤里乌斯依然被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安攥紧了心。阿尔贝尔还在城门的马车里等他一同前往邻国的骑空艇港口,他加快脚步,几乎错过追在身后喊他的梅姆。 “尤里乌斯大人——!” 梅姆的声音几乎是贴在耳边,尤里乌斯回过头,见她手里拿了一叠凌乱的文件,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 “抱歉,在想事情没听见,怎么了?” “刚才有人把这叠东西塞过来,说是要找您处理,不过没找到您所以就给我了……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您要看看吗?” “既然要紧急处理的话,交给加利亚卿吧,我得抓紧时间去港口了。” “咦,那人说他就是从加利亚大人那边来的,就这么带回去吗?” 尤里乌斯掏出怀表:“嗯……来不及了,你这样转达:如果可以等的话,我明晚回来就处理;实在不行就让加利亚自己定夺,事后我会再接手核对的。” “明白了——哎!尤里乌斯大人再等等!”梅姆把纸袋递过来,“麦姆姐说您好像没吃早饭,这里是些三明治,您带上吧?” “谢谢,不过我会在骑空艇上解决的。” 道别后尤里乌斯飞也似地离开了。他确实很感谢同伴们的关心,但他不得不想办法隐藏自己的异常:体内的那头困兽似乎热衷于戏弄自己,如今别说味蕾变得迟钝了,他甚至觉得食欲也一同逐渐消失,时常必须在餐食面前忍住不让自己干呕——进食仿佛成为了一种多余的行为。与阿尔贝尔会合后果然被问及有没有吃饱喝足,尤里乌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庆幸亲友是个有些迟钝的人,但他给予肯定回答时,罪恶感油然而生。 【不告诉他们吗?】 “没必要。” 尤里乌斯在心里这般回答另一个“自己”。那个“尤里乌斯”似乎非常愉快:【你觉得你能隐瞒多久?】 “我只是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让他们担心。” 【小事啊……呵!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啊。】 星晶兽意外的没有再继续话题,尤里乌斯松了口气。至少自己的演技还能在阿尔贝尔面前再奏效一段时间吧。

没想到更严重的事态就在后头。从奥古斯提返回后,对策本部迎接他们的是桌面堆积如山的灾害报告书和出错账目,以及加利亚。梅姆把尤里乌斯带过来后,帮忙拎走行李转头就跑,逃走的脚步快得惊人,恐怕在这之前加利亚已经把怒火发泄过一次了。 “尤里乌斯卿,您不会是想说,昨天早上送到您手上的文件,您一眼都没看过吧?” “时间紧迫,我应该托梅姆转达过的。” 加利亚冷笑一声:“那您现在自己看吧。” 北部山林脚下的小镇在一个月内频发魔物袭击事件,似乎是因为实在支撑不住,直到昨天才上报到王城;与此同时,小镇的复兴计划账目也有许多赤字,看起来是为了填补应对魔物灾害所造成的损失。文件内附上了当地领主希望派遣骑士团到当地支援的请求,今天下午又快马寄来了另一份,看来是已经火烧眉毛了。 “加利亚卿,我记得我说过可以交由你来处理的。” “哦,这样吗?那您记不记得,对策本部有权调遣骑士团人员的只有您?如果您昨天临走前花个一分钟看看,把命令传达下来,我当然可以放心去执行;但因为没有您的指示,万一私自指派骑士团员,岂不是要落得个越俎代庖的罪名?” 加利亚愈发激动,尤里乌斯听得耳边一阵蜂鸣,头痛又开始犯了。他强忍烦人的疼痛反问:“你大可以先调动你自己的兵队去查看不是吗?” “您忘了吧?为了不再发生行刺事件,每位大臣的兵队轮班在王城内巡逻镇守。不巧这周轮到我了,我也不过是个臣子,值班期间哪里斗胆把守卫的力量分散到其他地方去。难道你要把这次处理不及时的责任都推到我头上吗?噢,对了,”加利亚拍了拍额头,“我听说你和雷迅卿这两天是去了奥古斯提吧?真不错啊,那是个好地方。看来二位挺有闲心到外头逍遥快活,却连看一眼报告书的时间都没有呢!” “够了,不要再为难尤里乌斯了!” 尤里乌斯转过身看,加利亚另一位指责对象出现在对策本部门口,身后是慌张的梅姆。 “我和尤里乌斯去奥古斯提有正当理由,国王也知情,别说得好像我们是去游山玩水似的。”阿尔贝尔大步走到加利亚面前,后者别过头去,“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尤里乌斯只是把可能的解决方法说出来,你有必要这样——” “阿尔贝尔。” 惊雷已经炸到加利亚跟前,剑险些要出鞘,尤里乌斯着实感到爽快,只是如果不这样阻止阿尔贝尔,恐怕事态会变得不好收拾。加利亚看起来被吓得不轻,故作镇定咳嗽两声,却一时间说不出更多的话。 “加利亚卿,我理解你也难做,这次我确实有很大责任,不能怪你。阿尔贝尔,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到北部山林附近调查,希望能借骑士团部分机动小组,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也跟你一起行动,其他事交给麦姆就行了。” “那么在我回来之前,对策本部的事务交由加利亚卿你全权负责,需要商量的事让麦姆跟你一同做记录整理,骑士团的兵力支援由麦姆做决定。你看还有什么需要的,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加利亚一听,猛地回头咬牙切齿看着尤里乌斯。房间陷入沉寂,残余的耳鸣仍在尤里乌斯耳畔嗡嗡作响。 “……没有了,希望室长您能顺利早点回来。” “谢谢你的配合。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加利亚拂袖而去,尤里乌斯这才松开一直按在阿尔贝尔肩上的手;反倒是阿尔贝尔依然绷紧神经,问道:“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有你和梅姆当证人,我想他没有那个胆子同样的把戏玩第二次。” “那个,是不是因为我昨天没把话说清楚才……” 梅姆站在门口,看上去十分为难。尤里乌斯朝她笑了笑:“他单纯找茬罢了,不怪你。明天能拜托你也一起来吗?和当地居民交流的话,需要有你这样活泼健谈的人才行。” “没问题!交给我吧!” 梅姆很快恢复平日的模样,欣然接受任务。紧张的氛围彻底消散,耳鸣也终于平息,尤里乌斯长吁一口气:今晚必须养精蓄锐,好让自己明天应对更大的问题了。

尤里乌斯十分喜爱和珍惜那片山林。 其实当初他也在前往北部山林的勘察队当中(准确来说,是他主动申请陪同的),仅一次他便爱上这里。不知是幸运或是不幸,本应贯穿整座空岛地下的岩溶之河,开玩笑似的在这儿拐了个弯儿;雷维翁几乎处处有岩溶之河带来的温泉资源,唯独此处的村落小镇得不到这种恩惠。但拜之所赐,这里孕育了雷维翁最为珍贵的山林,尤里乌斯非常喜欢这里与众不同的清凉感,还有葱郁富有生机的林木,每回造访都令他有重获新生似的感受。勘察队曾冒险深入过,除了大量珍稀植物和参天古树,还有不少在其他地方不曾见过的稀有猛兽。尽管它们凶暴无比,但几乎不会树林到山下去——林中优越舒适的生活已经能满足它们了,理论上没有必要频繁离开去袭击人类住地才是。 尤里乌斯难得故地重游,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一同前来的是负责守卫的骑士团派遣队。队伍向当地领主府邸行进时,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有人操着浓重地方口音,朝他们大喊难以分辨的话语,大抵是在表达不满;更多人则是避开队伍的目光,低声交头接耳。人们衣着破旧,村庄内处处能看见或简陋、或未完工的房屋建筑,更有被旧木桩和铁丝网制成的破栅栏围起来的多处分散农田。尤里乌斯又想起那天和车夫的谈话,明明后来他切实把款项申请到了,也做到了资助物资不断的承诺,为什么这里依然如此惨淡的光景? 很快,映入眼帘的领主府回答了他。 他远远就瞧见高大光鲜的领主府,与周围的民居对比起来显然格格不入,靠近后还能发现房屋外围有不少新近修缮过的地方。门前庭院内草木修剪整齐,正在浇水的仆人见了他们,慌忙将洒水壶丢到一旁,匆匆跑到屋内,连大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不一会儿,一位管家打扮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向大部队询问来意时都有些磕磕巴巴的。真可悲啊,尤里乌斯想。 “我们是骑士团和复兴对策本部的人,有些事情想找你们主人谈谈。” 阿尔贝尔公事公办地回答,管家面色苍白,说要去通报一声。等候时村庄外围传来骚动声,有村民壮着胆子跑来向骑士团求助,说是又有魔物来了,阿尔贝尔只能委托梅姆率领队伍前去清理。 “侯爵先生方才在用药,让你们久等了,非常抱歉。” 尤里乌斯和阿尔贝尔被管家引领到府邸内厅,鞋跟在宽敞走廊内发出刺耳的回响。 “他怎么了?” “先生年事已高,心脏患有顽疾,需要坚持按时服药。” “没有大碍吧?” “这点不用担心,基本不影响日常生活的,只是不能受到惊吓。先生在里头,二位请进吧。” 年迈的领主靠坐在沙发上,见来人后吃力起身迎接;尤里乌斯连忙上前将他扶回座位上,老人谢过他,一边说些客套话,一边取出怀中手帕擦拭额上的汗,似乎光是这些个动作就已经耗费相当多的精力。 “两位大人不必多虑,有什么请直说吧。”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尤里乌斯递出几份清单,“自国王颁布新的复兴计划方案以来,对策本部每期都按时往归属于您领地内的所有村庄和小镇拨去方案规定的款项,以扶持你们的重建工程和农业规划。但我们发现,最近一个月你们上报的账目中有大量的赤字,侯爵先生,这是否跟近期频发的魔物袭击事件有关?” “啊……是,确实是有关系,村民们都没办法安心工作。这边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头刚开始修建工作,那边魔物就来骚扰了,山脚下的一些村子甚至有不少农田被糟蹋,实在是难办啊。为了补偿,我们也想了各种对策的。” 老侯爵流畅地回答,擦汗的手未曾停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些汇报到王城来?只要你们开口,对策本部也会尽力协助。” “这个……毕竟是我们安排不力,不敢给室长您增加负担呀。” 【狡辩。】 “住口!” “是这样吗?” 尤里乌斯几乎能听见阿尔贝尔说话时身边有电流劈啪作响,手边的天雷剑蠢蠢欲动;他凑近低声提醒好友,那惯用的辨别真伪的手法在老人身上并不适用。阿尔贝尔叹气,干脆起来走到一旁,装作参观屋内装饰去了。 “千真万确……老夫也没什么本事,能想到的就只有派人去讨伐魔物,运气好的话那些魔物还能到外面去换点小钱,但也只是蚊子腿罢了。本来我们打算到山里去伐些木材,也算是靠自己的本事做点买卖给对策本部减负,可惜后来发现这是不被允许的……” “没错,我在复兴计划里已经明文禁止未经批准的采伐行为了。” “为什么呢?咱估算过了,这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 领主的话与当初车夫的发言在尤里乌斯脑海里闹得不可开交,耳鸣又开始烦他了。“这是我们雷维翁最为珍贵的一笔财富,不到紧要关头我不希望去动它。” 老侯爵咳嗽两声,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那么,室长大人,咱们也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增派人手维护山林边境村镇的安全就可以了,光凭我的小队确实是抵挡不住。至于赤字,我们会努力想别的办法去填补……” “没问题,我会满足你们的。还有其他困难吗?” 老人欲言又止,半晌他轻轻摇头。 “您可以放心说出来,再困难的实情,不告诉我的话也没办法帮您。” “不,真的没有了,公爵大人……!” “好的,那话题到此为止吧。” 他们又聊了些当地的日常情况和未来规划,老侯爵看起来比一开始放松得多,甚至邀请他们一同享用午餐,尤里乌斯婉拒了。临别时老人特地亲自送他们到门外,还不住道歉,好话说尽,似是有讨好之意。尤里乌斯笑笑,抬头再次看了眼生气盎然的庭院。 “真是个不错的院子,一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去打理吧?” 与尤里乌斯欢快的语调不同,听出弦外之音的老人嘴唇发青,回话的声音有些发抖:“哪、哪里,就这么放任生长而已,谈不上好。” “不不,您过谦了。下次有机会的话,请务必让我好好欣赏一番。我们先告辞了,老先生保重。” “是,是,各位路上小心。” 尤里乌斯和阿尔贝尔回到街上,恰巧看见骑士团队伍讨伐归来。他们走过的萧条街道竟然就正对着领主府,尤里乌斯不由得冷笑出声。 “尤里乌斯,就这么放过他?” “怎么看也不像是现在逼问就能问出真相的样子,搞不好还可能会闹出人命。我们到这里姑且是给他一个警告吧,之后再深入调查就好。” 他们两人与队伍会合,梅姆汇报称,这次魔物的数量虽然不算多,可并不好对付,已经安排一支小分队留下支援了;不过可以肯定,袭击的魔物和猛兽都是山林中原有的物种,不像是从别处投放过来的。 “为什么会提到物种?” “啊,阿尔贝尔团长吩咐过的,所以我问这里的村民确认了!” 尤里乌斯望向他的好友;阿尔贝尔低声说:“我担心会再有上次葡萄种植园附近那种事发生,所以让队员多加留意,谁知道会不会又是加利亚在搞鬼。” “呵呵……你在这种问题上也开始变得敏锐了嘛,雷迅卿。” “所以说不要用这个称呼……你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吗?” “我还好,怎么了?” “你的脸色看上去——” 阿尔贝尔突然受惊般抬头,连梅姆也同时跳起来,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她慌慌张张跑到他们身后随行的兵队去。尤里乌斯回过身,才发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正紧跟在队伍最后,能看得出来情绪十分激动,见梅姆过来立刻揪住她的衣摆不放,骂得梅姆连连抬手去挡唾沫星子。尤里乌斯惊讶于自己竟几乎听不见老妇人的话,激烈的蜂鸣和电流声在他颅内横冲直撞——啊,原来当时听见的不是阿尔贝尔的声音啊。他这么想着,转头与阿尔贝尔对视一眼。对方动了动唇,好像是说了句:“没事吧?” 应该不能更糟糕了。尤里乌斯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 】此处为《有心论》的内容,没看过并不影响后文阅读。


03

三天后,一封加急的密函被留守在北部的米姆直接送到尤里乌斯办公室,里面是重新核对调整过后的物资清单,领主自掏腰包补上的部分让账目终于不是那么难看了。老人还在函中隐晦地承认自己有贪污之实,他已尽力将私吞部分偿还,剩余的则确实利用在处理魔物灾害之上,室长大人可以改日前来确认,他随时欢迎。 这类腐败状况不会是个例,不过这封密函算是一个好开头吧,尤里乌斯想。 他将密函收好在抽屉里,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桌面几份摊开的典籍资料上。王城图书室中不乏有关“星之泪”的知识,他自幼便将它们读了个遍,早已熟悉得几乎能倒背如流;没想到如今依然饱受寄身于自己内心的星晶兽力量迫害,而他还无法找到最合适的解决办法。 【你还要继续看吗?徒劳罢了,把这些破烂丢一边去吧。】 “哼。办法不会自己送上门,我不去找怎么知道有哪些是可行的?” “尤里乌斯”变得愈发热爱和他谈话,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它单方面冷嘲热讽,尤里乌斯也只在心有余力时才会回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它少费心思在肉体上折磨他。 【花大量时间想办法对付我,还不如用上我送来的这份力量呢。省时省心,还能把那群碍眼的笨蛋除掉。】 “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至于是什么应该不用我复述了吧?” 【你以为你能忍多久?看来是不知道我能把你影响到什么程度啊。】 “我有值得信赖的人们。”还有那个人也在努力,尤里乌斯想。 【那你现在看一下周围吧,嗯?】 尤里乌斯抬起头:不知何时,窗外圆月已悄然升起,因为毫无察觉的他没有点灯,房内一片昏暗,书上原本清晰可见的文字也终于合情合理地看不清了。 “这是……” 【这就是我的力量能给你带来的好处之一,明白吗?至于让你困扰的部分,你也早就体验到了。不过嘛……这都是些小事而已,对不对?】 “唉。”倒是不意外。在这幅身躯的主导权争夺战中,尽管它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占上风,尤里乌斯仍需要时时刻刻打起精神对付它。朝中事务从未减少过,加利亚及其追随者又时不时换着法子刁难他;阿尔贝尔和他的骑士团尽可能提供帮助,尤里乌斯只能要求自己再撑久些。但是能有多久呢?还有多久呢?就算星晶兽心情好愿意给他时间,那国王身边的佞臣们呢? “我不需要这种力量。”尤里乌斯咬牙切齿重申道。 【不,你会需要的。】 “要处理我的问题,还没到非得依仗暴力手段不可的地步。” 【真有自信啊。在那之前,你还有没有余力去把控自己的身体都还难说呢。你听吧!】 突然一阵猛烈急促的敲门声在房内炸开,外边的人高声呼喊,大有即将破门而入的气势。尤里乌斯连忙应了一声,点亮桌上的灯后才匆忙打开房门。 “尤里乌斯!怎么这次又没反应?其他人都说没看到你从房间出来,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 阿尔贝尔按住尤里乌斯双臂的力气大得令人无法抵抗。 “太夸张了,我只是看材料太专注而已。你看路过的仆人被你吓成什么样……” “你应该照照镜子,你的脸色才吓人好吗?吃过东西没?” “当然了。”如果营养剂也算的话。 “工作忙完了吗?” “暂时有空。怎么了?” “那就跟我来。”阿尔贝尔伸出手,却没有别的动作。 “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逃走。” “你看上去很像随时要倒在地上。” 尤里乌斯失笑:“太夸张了。”他还是照做了,手被牵上的触感很熟悉,但他说不上来这种遥远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他们穿过夜色中的宫城,快到目的地时尤里乌斯辨认出来,那是他相识的一位御医的住所。年幼时自己身体不算好,可以说他是这里的常客了,自从加入骑士团后就再也没来过,或者说没有来的必要。尤里乌斯明白亲友的用意了。 “阿尔贝尔,我想我不用——” “老先生都在等了,你当做是叙叙旧也可以吧?” 阿尔贝尔固执起来,他一向拗不过。 老御医欢喜地请他们进屋,给他们上了两杯安神茶,稍作寒暄后进入正题。原来阿尔贝尔事先来找过御医,说是见尤里乌斯最近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又总是熬夜工作,想让御医给他做身体检查,说些休养身心的建议;更何况彼此是老熟人,应该可以放心。尤里乌斯深知这治标不治本,应该好歹有些用处,也只能答应下来。待诊察结束、御医写好药方,尤里乌斯感觉竟然真的有些困了,大概是安神茶在起作用。 “您啊,就是操劳过度了。虽然这药方能辅助您调理身体,但更重要的是好好休息,尤其是要减轻精神上的压力,可别出当年那样的岔子了。” 话音刚落,御医收拾纸笔的手顿了顿,轻轻“啊”了一声;阿尔贝尔迅速反应过来,视线在尤里乌斯和御医之间来回游走:“当年?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御医看了眼尤里乌斯:“那个,马洛大人当初叮嘱我们都不要随意外传,虽然事到如今我认为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但如果您要问的话,还是让尤里乌斯大人自己说出来比较好……” “怎么跟马洛勋爵有关系?” “是他把我引荐给老公爵的。”御医说完摆摆手,不再言语。 “尤里乌斯,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尤里乌斯叹了口气:“放松点,我的朋友,我只是觉得说不说也无所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现在我会好好告诉你的。 “过去我体魄没有像现在这样健壮,为了锻炼身体,在课余和法术研究以外的时间,我开始习剑——这点你也清楚。也许是因为事情多了起来,压力增大了,再加上年纪小,不懂得调整作息和心情,反而生了病,导致有段时间不太能听得见了。” “难道说……” 尤里乌斯见阿尔贝尔的脸色沉了下去,又慢慢补充道:“我说过当时就已经开始做研究了吧?法术也好魔力也好,都是跟精神挂钩的力量。当使用者的精神状态不佳,力量也就变得不那么好控制,更有甚者会暴走,反噬到使用者身上就会出现身体机能的损伤。就是这么回事,休息好就能恢复了,不是大问题。” “这次跟当年的情况很像呢!不过幸好发现得早,很好处理的。” 御医也在一旁搭腔,认同了尤里乌斯的判断。阿尔贝尔握了握拳又松开,若有所思地问:“不管谁都可能出现这种问题吗?” “啊啊,只要有力量在体内流动,就有这种可能。”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阿尔贝尔的眼神锐利得像他腰间的天雷剑,尤里乌斯按下要躲开的冲动,回答道:“就像房门被关上,灯火被吹灭,水管被堵上——这么说会不会有点抽象?” “哈啊……”阿尔贝尔摇头,“大概明白了。总之我们早点回去,你争取多睡会儿吧。” 和御医分别后,阿尔贝尔坚持要送尤里乌斯,理由是要监督他趁早休息。尤里乌斯哭笑不得,再三保证不会熬夜,而对方显然并没有被完全说服,迟迟不肯走。 “我说,这会跟‘星之泪’封印的星晶兽力量有关系吗?” “嗯……我不否认这个可能性,但我认为这还在可控范围内。” 【噢?真敢说。】 “要不要找古兰和露莉亚商量?” 钝痛爬上尤里乌斯太阳穴和眼眶,他忍痛回答:“不,不需要。这种程度的事情,没必要去麻烦人家,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是你——” “不相信我的判断吗,我的老朋友?” 阿尔贝尔张了张嘴,最后只得举手投降:“我相信你。但万一你真的需要帮助,你必须告诉我。‘不要想着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你不总这么跟我说吗?” “当然,我不会忘记的。” 耳畔传来一阵愉快的大笑:【你在拒绝什么啊?】 “对了,办公室借我用用,我想写点东西。” “什么?”尤里乌斯有些吃惊,“可以是可以,不过刚才离开时桌面还很乱,得麻烦你帮忙收拾了,要是明天米姆看见又得抱怨我。老实讲,她的电击伺候挺疼的。” “这种时候还有精力开玩笑……不过也是好事。那我先走了,晚安,尤里乌斯。”

尤里乌斯倒在床上紧紧抱住头,无数呐喊在胸口几欲炸开,都被他拼尽全身力气咽回肚子里。好不容易被他抛弃的念头又重新回来了:自己做的事情真的会被人民接纳吗?就算接纳了,国王乐意吗?加利亚那样的人信服他吗?如果一切又像之前那样被破坏,阿尔贝尔会不会被自己连累?会辜负他对自己的帮助和支持吗? 他怎么办? 自己足够坚强吗? 我该怎么做,阿斯特利斯! 【远水不救近火,这你不会不懂吧?】 “闭嘴!” 床头灯的玻璃罩迸裂开来,灯油流了一地。尤里乌斯咬咬牙起身去打扫,弯腰时险些两眼一黑昏过去。 “为什么让我听完整他们所有对话,你的恶趣味上哪儿去了?” 【被发现了?】 “听上去你根本不介意被发现。” 【谁知道呢。】 “让我想起那种陈年往事,根本毫无意义……”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的本意。】 “什么?” “尤里乌斯”没有回答他。 【对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办法;而你还剩多少时间可以考虑那么多问题,你我也没有把握,对吧?】

它说得对。 翌日清晨尤里乌斯便收到北部驻扎队伍的另一封快报:昨天傍晚起魔物袭击事件突增,伤害程度加剧,由队员到山林中巡查,发现有大量可疑人员出没,单凭留守的队伍恐怕无法拿下他们,只好请求增援。麦姆姐妹仨跟阿尔贝尔在旁边争论得不可开交,尤里乌斯完全听不清内容;头颅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压得眼睛发酸,连信函上的字都开始有些模糊。 想到某种可能性的尤里乌斯登时冷汗直冒,他伸手攥紧阿尔贝尔的手腕,指尖变得惨白。 “怎么了?”阿尔贝尔俯下身凑到他耳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叫御医吗?” “我……跟你一起去……” “开什么玩笑,你现在这个状况像是能去吗?”阿尔贝尔禁不住提高了音量,“太危险了,你只管交给我们,留在王城等消息就行。” “不能让你自己过去,让我陪着你……” “到底为什么?” “我有必须要亲自确认的事,而且……” 而且如果情况真如自己所想,那么即便是现在就出发也很有可能来不及了。阿尔贝尔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就在耳边,听起来却像是越走越远。尤里乌斯双手下意识更用力了。 “……好吧,但你再等我一下。” 尤里乌斯半晌过后才松开手。他听见阿尔贝尔叫来米姆,把什么东西交给她吩咐几句,米姆接过后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能站起来吗?”阿尔贝尔的声音回来了。 “我不要紧,还是快出发吧。” 仅是相隔几天,北部山林附近村庄的不安氛围又浓烈许多。尤里乌斯眯起双眼,依稀能辨认出来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胆儿大些的部分强壮青年男人都抄起了家伙,往山林的方向跑去。尤里乌斯开口喊住一个村民,干涩沙哑的嗓音把他自己和村民都吓了一跳。 “有、有什么事?我现在要急着去林子那边救人!” “骑士团的其他人会跟你一起去的,我要找你们的领主,他现在在哪儿?” “昨天夜里就死啦!” “啊?” 村民没继续说,也不等骑士团一行人反应,马不停蹄继续赶他的路。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是病死?畏罪自杀?他杀?不,现在更重要的是另一边……头痛无情打断了他的思路,只好放弃自己先去领主府的计划,跟随骑士团赶到山脚下。 路上的情形实在是惨不忍睹:越是接近山脚,农舍和田野被破坏的程度便越严重;许多瘦小的家畜和巨大的魔物尸体堆在路边,当中还有一些珍稀野兽被剥皮断角,映得尤里乌斯眼里一片血红。 这哪里是袭击村庄,它们分明是在逃命。 茂密树林中光线十分黯淡,但这对现在的尤里乌斯来说跟在外头没有太大区别。四周充斥着不堪入耳的叫骂,不远处有人兵刃相接铿锵作响;更多的野兽尸体挡住去路,队伍行进速度慢了下来;尤里乌斯甚至能看到地上有不少树木被砍伐的新鲜痕迹。 明明以前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北部山林的珍贵之处,明明他再三叮嘱勘察队和骑士团必须保守这个秘密,好让外人无法觊觎雷维翁这份难得的财富,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谁泄密,到底是谁在入侵,什么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谁都想要伤害这个贫弱的国家,这么做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想把那些人都杀掉吗?我可以帮你。】 “不要在这种时候烦我!” 【可现在的你需要力量,正因为你需要,所以我才会出现。对此你最清楚不过了。】 “我当然清楚我需要什么,但不是。” 视野愈发昏暗,尤里乌斯试图保持清醒,和同伴们一同抵御眼前面目模糊的陌生入侵者,但他挥剑速度越来越慢,身上的伤口逐渐增多,意识快要淹没在厮杀声里了。 阿尔贝尔…… “尤里乌斯!!” 一束束电光伴随爆裂声劈开重重幽暗,它们落在每一个敌人身上,有人还没来得及惨叫便倒下,再也无法动弹,有人跪在地上尖声求饶,还有些运气好想要逃跑的,都被生擒绑走。有清凉的水流泼洒在电光擦过的树木上,看来不需要担心雷电点燃山火的问题了。 “他们有头目吗,在哪儿?” 快要脱力的尤里乌斯四处张望,一双手把他拉走:“在这边。你还能撑得下去吗?” “至少,让我把话问完……” 这双手把他引到贼人头目面前,那人战战兢兢缩在地上不敢抬头,嘴里不停念叨,可能是在求饶吧。尤里乌斯把剑尖指向他:“说,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我们……打听到这边有、有好货能卖大价钱,就想来借、借点……” “借?” “噫!!” “没有外人知道这片林子有什么,说,谁告诉你们的?” “就、就真的只是偶然而已,我——” 然而这恶贼已经没有机会狡辩了:一支利箭从尤里乌斯身后破空而来,狠狠扎进恶贼的头颅,咽气时他双目瞪圆,像是见了什么让他恐慌不已的东西。 “加利亚队的人?他们怎么也来了?” 阿尔贝尔话音刚落,眼前所有光线彻底熄灭了。尤里乌斯感觉自己张嘴说了句什么,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把话说出口,便彻底昏死过去。


04

谁在说话? 尤里乌斯从小憩中苏醒,手里厚重的法术课本险些滑落。一位侍女蹲在面前念念叨叨,但听不清内容。廊窗外太阳开始向西边地平线靠去,尤里乌斯掏出怀表:坏了,还有几分钟就得上最后一堂课,要是不赶紧回书房,铁定要挨老师一顿训斥。他跳下走廊栏杆,本不想理会喋喋不休的侍女,却一把被她拉住了。 “有事吗?” 可能是睡太久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说话声音也很小。侍女自己因为冒犯的举动惊慌不已,松手连连鞠躬赔罪,可她就像是喉咙被堵在水里一样,尤里乌斯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用慌,你冷静一下……说话不大声点的话,别人是听不清的。” 侍女抬头瞪大眼睛,面色发青,愣了许久后大声喊了起来。这回尤里乌斯终于明白了:原来并不是她口齿不清,被堵在水里的是自己。他把课本抱在怀中,甩开要追上他的侍女,向自己的卧室飞奔而逃。 他很想扔掉课本,连日的法术实操练习和剑术课已经消耗太多精力,若不是太累他根本不会选择睡在走廊边上——那样有失礼仪,被老师和父亲知道还得吃惩罚。 身体比同龄人弱小又不是我的错。 做研究也能用在建设和保护雷维翁的工作上啊? 但既然要我习武,我也认真去学。 为了能让自己成长起来,我愿意努力做任何事,即便我是私生子,我也是有用武之地的。 为什么我的身体要这样报复我? 少年把书丢到一旁,趴在冰冷的被褥上悄悄啜泣起来。

“尤里乌斯先生,振作一点!” “不过你不要紧吗?” “请放心!如果像之前那样做的话——” “等下,露莉亚。老先生,您怎么来了?” “听说尤里乌斯大人病倒了,马洛大人请我来看看……” “没事,他只是太累,睡一觉就好。” “但是——” “我们待会儿也走,让他好好休息,您先请回吧。” “既然阿尔贝尔大人也这么说……那老夫先告辞了。” “……为什么不让医生看看呢?” “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客厅里三个大人的嘴一张一合,像极了被扔上岸的鱼,滑稽又令人恶心不已。尤里乌斯低头摆弄怀表,一言不发;他们全都在看着自己,但没有一个人的眼神是在关心他。御医从随身药箱拿来一些药剂,附送的清单上写得明白,教尤里乌斯该如何服用,又叮嘱他应当多多休息。至于课业他已经帮忙跟教师们求情了,在完全恢复以前不需要去上课。 养父让他跟御医道谢,尤里乌斯顺从地点点头,行礼后缓慢走向楼梯要回房间去。鬼使神差地,他转头瞥了一眼,马洛抬手拦了拦老公爵,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沉重的小钱袋递给御医;御医连连摇头,几番推辞后还是收下了,表情有些僵硬。他们又说了些话,尤里乌斯发现那对他不曾有过好脸色的养父竟然面露喜色,唤来管家吩咐几句,随后一辆马车停在窗外,三人一同离开了公爵府。有佣人端了晚饭和水要上楼,见尤里乌斯仍站在楼梯前,吓了一跳,刚开口便像是想起了什么,干脆绕过他走了上去。 想来养父今晚是不打算回来看看他了。过去不会,恐怕以后也不会。

“露莉亚,古兰,你们去睡会儿,今晚就交给我好了。” “怎么能行,阿尔贝尔先生你这些天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别担心,我精神得很呢。” “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回来?晚上一个人很无聊哎……” “那……对策本部桌面上的书,你们随便带一本给我吧。”

失聪放大了尤里乌斯其他的观感——原本窝在床脚擦眼泪的他瞄到门板在颤动,他立马跳起拍掉裤脚的灰尘,小心翼翼把门打开。 那竟然是他唯一的玩伴,骑士团团长的独子。阿尔贝尔笑着说了句话,尤里乌斯没有理会,刚要关门拒客,对方却急忙伸腿顶住门缝,尤里乌斯把在门上的手都被震得虎口生疼。 这家伙是笨蛋吧,不痛吗? 阿尔贝尔全然没有改变他的热情,反而不由分说地拉起尤里乌斯就走。和尤里乌斯不一样,自幼习武的阿尔贝尔力气大得惊人,尤里乌斯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被一路拽走。手心传来的温度对尤里乌斯而言太烫了,有多久没有跟别人牵过手了呢?生母在他出生后就不在了;也许乳母有牵着他教会他走路,很快也没再见过面;生父是当今雷维翁的国王,断然不愿意牵起私生子的手;养父纯粹把他看做任务,别说牵手了,连正眼都没看过。如此想来,跟人这般亲密接触的次数在他记忆中竟然屈指可数。 两个少年穿过夕阳下的宫城,不多时便来到皇家图书室,阿尔贝尔放慢脚步,回头松开尤里乌斯,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像是要他小声点。想来图书室一定十分安静,这对现在的尤里乌斯而言根本无所谓,但他还是点点头:这样正好,省得阿尔贝尔要跟自己说话时得绞尽脑汁装作正常应付他。 阿尔贝尔蹑手蹑脚领着尤里乌斯来到图书室深处某个高大书架前,他爬上扶梯取下几本书递给尤里乌斯,鼻头翘得老高,像极了在向老友邀功。阿尔贝尔手里是一本陈旧厚重的书,书籍烫有《圣特雷森传说》的字样,而被塞到尤里乌斯怀中的都是些与星晶兽相关的史料,看上去比那本传说还要古老——而这恰恰是尤里乌斯爱看的。也没等尤里乌斯回应,阿尔贝尔自己先坐在地上读了起来。 虽说早就知道友人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尤里乌斯还是感到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飓风,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干脆也缩在他身边开始读书。也不知道阿尔贝尔是怎么找到这些书,尤里乌斯读下来竟然愈发痴醉,有些后悔没问清楚就被拽来,不然他应该带上笔和记录簿的。不过,阿尔贝尔为什么突然这么做,难道他知道自己病了? “唔——这句好难懂啊,写的是什么?难道是古语吗?” 抱怨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尤里乌斯猛然抬头,惊讶得说不出话。整整七天,他感觉自己被关在海底不见天日的牢笼,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蒙上一层黑水,彻底跟所有人隔离开来。阿尔贝尔的声音像是一把剑,迅猛地把那层黑暗一点点撕裂了。 “……哪里不懂?” 阿尔贝尔比他还吃惊,书都被他扔在地上:“啊,太好了,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我又不是哑巴,当然会说话……” “这些天你没来骑士团训练,无论我问谁都不知道原因,不过有人告诉我你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甚至都不跟人讲话,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斜阳挂在图书室玻璃窗的角落里,橘黄色的光映在阿尔贝尔脸上;尤里乌斯想,竟然真的能看到有谁的笑容可以那么柔和,那么真挚。淤堵的水流一泄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轻松感,身上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连困意都要溢出来了。 “尤里乌斯,你怎么哭了?”


05

【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搭话呢,吹的什么风?】 “说不定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 “说改变主意嘛,也不太对。我坚持认为,要完成我的理想,决不可以将这份力量放在最前面,我不希望看到不必要的流血和牺牲。” 【真是顽固啊。】 “但我必须承认,我确实需要这份力量,只不过要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得由我来决定。” 【你接受我了?】 “接受?” 尤里乌斯笑了。 “你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我之前就已经和阿尔贝尔说过了,无论是善的一面还是恶的一面,那都是我。 “对啊……说来这本是早就理解的事,我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天雷剑的力量反映阿尔贝尔的意志,我体内星晶兽力量暴走也是一样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星晶兽在作祟。既然天雷剑能完全可控,凭什么我这份力量就不行? “其实从我回来以后开始,我心底里就已经自己行动起来了。正如我对阿尔贝尔承诺的那样,我慢慢学着去信赖和依靠同伴,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仔细一想,这也太像小孩子对朋友撒娇,幸运的是,在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之前,我终于想明白了。朋友和同伴,可不就是这种关系吗?” 【前面的路可不好走。】 “但也不会更糟了。”

尤里乌斯呆呆盯着天花板好几秒,险些以为视力还没恢复,之后才慢慢意识到,现在应该还是夜里。他微微侧头,阿尔贝尔在床边椅子上打瞌睡,头点得跟钓鱼似的,惹得他差点笑出声。远处沙发上躺着古兰,露莉亚和碧一左一右蜷缩在他身上,眉头都被压出深沟来,倒也不舍得放开抱紧他们的手臂。 尤里乌斯动了动手指:自己也被阿尔贝尔这样紧握着手。 阿尔贝尔立刻睁开眼,见尤里乌斯醒了,他用力吐了一口气:“太好了……你都睡了有一周了。” “抱歉啊,让你们担心了。” “做噩梦了吗?” 脸上残余的泪水被友人擦干,尤里乌斯也不躲:“也不算,不如说还是梦见了一些好事;而且已经过去了,不要紧。” 他坐起身来,只觉浑身乏力,值得庆幸的是他觉得有些饿了。不过这个之后再说吧,他想。 “那位老领主怎么样了?” “他夜里心脏的老毛病犯了,但是平时放在床边的急用药盒不知道为什么是空的,加上年纪大,没能挺到有人来救他。原本我有怀疑过他的贴身管家,但很快就被排除嫌疑了。” “哼,根本就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么一回事,我猜这件事会就这么不了了之……虽然我有头绪,以后再说吧。那些盗贼呢?” “全部逮捕了,只不过他们头目以外的人都不知道消息来源,我确认过,没人说谎。” “哈!这应该是我这段时间听到的唯一真相了。” “至于加利亚的那些兵,据说是他看我们突然带上那么多人马往北边走,担心是出了什么大事,趁着王城巡逻队换班之后排出人手跟过来了。可他们为什么路上不跟我们汇合,这不合理,但又不是在说谎……” “明眼人是不会相信这种拙劣的手段的,更何况他也没想过要好好隐瞒,你我清楚就好。那露莉亚他们为什么也在?” 阿尔贝尔犹豫了一下:“呃,这个就完全是我擅自猜想的……那天你特地要我收拾桌面,我还想明明也没有很乱,为什么你会那么说呢?本来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对劲,打算写信给露莉亚他们过来看看情况,发现桌上全都是‘星之泪’和星晶兽的研究资料,干脆出发去北部前让米姆直接把他们带过来了。我不敢肯定自己的判读对不对,特地让米姆掩护露莉亚他们别太惹眼,结果还是被御医发现了……不过御医对星晶兽一窍不通,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把他请出去也没多费心思。 “露莉亚说你身体里的星晶兽力量非常混乱,但比之前好很多,溢出的部分吸收掉之后就安定下来了……意外的还挺顺利,她也觉得奇怪。你现在真的没有其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现在很好,阿尔贝尔。谢谢你。” 太久没有感觉到如此轻松了,尽管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不过正如自己想的那样:事情已经够多够麻烦,不会变得更糟的。 “倒是你,多久没睡了?” “我……刚刚不是睡过吗。” “看来不把那三姐妹叫过来把你押送到你房间去是不行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等会儿就去,我得先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阿尔贝尔抬头看了眼窗外,尤里乌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平常布满乌云的天空此时晴朗无比,耀眼的白光破开浸在一片幽蓝中的地平线,房间内渐渐明亮了起来。 “啊……”尤里乌斯轻声说,“天终于亮了。”

【END】 2021/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