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信徒

——她在鱼的圆眼中沉寂了,波澜不惊

按:女高中生的最后时光。

展开全文

我第一次吃正新鸡排那年九岁。

城市旧改还没全面落实,老旧小区出了后门地上砖块这儿缺一下那儿翘一块,商家排污似乎不太靠谱,砖缝和路面上有深色的脏水,走在上面堪比勇敢者道路,脚下嘎吱嘎吱作响,放在今天是会被举报到地方台五点钟民生信息居多的新闻节目里的市容市貌整治板块去的水平。我搬家后楼下正对着一个广场舞大妈大爷方阵,七点开始八点结束,我住高层楼关上所有门窗还能把八九十年代情歌的歌词听得一清二楚。我向那个台投诉过几回,答复是附件不得大于4M。

戴口罩的男服务员应了一声拿出裹着粉的冷肉,炸完冷却后重复利用的食用油噼里啪啦蹦出油泡泡。我小学放学路上路过一排苍蝇小馆,爷爷牵着我的手往家跑,他走正门。我记住了鸡排店就在小区后门,油炸的咸香味每天勾一遍我的魂。小学生周五早放,两点钟到家,爷爷去和奶奶睡午觉,我跑去打游击,从小区后门溜出去带着我一块钱一块钱凑出来的资金。那男青年用刀把炸完的肉切开再撒上调味料放进纸袋插上几根签子再装进塑料袋,大手一摊:人民币十块。

那年大耳朵图图他爹胡英俊月薪大概五千元人民币,工程师,我爹是光荣的无产阶级工人,对我隐瞒收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默认我爹和胡图图他爹同等收入。十块钱对我来说简直天文数字,一块钱能买四个藏了赛尔号贴纸的泡泡糖,我小声问了一下多少钱假装没听到,小哥回答十块钱。

我钱包里都是一元和五角硬币,唯二的十元纸币俨然一笔巨款,可我毕竟不能吃霸王餐,交出十块钱拿到炸鸡,就着隔壁修车摊摊主满手黑色的油的怪味品味肉汁在牙齿中炸开的感觉,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近乎耻辱的负罪感,动用小学的加减乘除知识算出我花了我爹工资的百分之多少多少。

穷人在一线城市就是这么尴尬,从九岁开始我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扣B的生活。能借的书不买,书非借不能读;给买吃的不要,爸妈我还不饿马上吃饭了;换季了要买鞋买衣服了,我接着说旧鞋子挺好啊没破我和它有感情了。

我家没有大学生,这是我爸的一生之痛。他当年中考英语格外差,心高气傲填志愿只报了重点高中,名落孙山后去念了技术类学校。周末骑着小电驴载着我俩在那片地方来回驰骋送我去各色课外机构,来回路上忍不住对我寄予厚望,天真如本小学生以为所有年龄段的学校都可一路读下去,觉得清华北大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梦。

他们说望子成龙是一个贫穷家庭的家长很合乎情理的心态,更何况我家经济条件确实不太灵光。当爷爷把反复蒸了一周的馒头包子又端上桌时年幼的我没有什么肠道菌群的概念,只知道不多吃点下顿还吃这个。

同时我还要在大人们端菜的间隙里用一次性纸杯给我妈夹菜。

我好像是记得我两三岁时候的事情的,我爸妈在屋里吵架——我和我妈睡床我爸睡沙发后来我妈很久不在我和我爸睡一张床直到考大学——在一个十几平米兼顾卧室书房客厅的屋子里吵架。我坐在写字桌子前面的椅子上看热闹,看他们互相厮打。我妈工种不明,我从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她基本上还在睡觉,夜间什么情况我已经想不起来,我记得小时候吃完饭打碎我妈给我买的玻璃小碗,我妈把晶莹剔透的玻璃渣子扫掉。

玻璃渣子会让我想起我妈在衣柜最上面供奉的佛像和我也不知道叫啥的透明的摁一下就会自己边发光边唱歌的神秘道具,唱的自然不是中文。我妈说以前她老家是信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她自己觉得生活太苦才拜师学佛云云,平时最爱让我帮她用金色水笔描观世音菩萨的眉眼。

我妈应该不算一个特别合格的佛信徒,她抽烟、喝酒、打小孩也就是我。我从小喜欢画画,幼儿园布置听起来有点违法的表演才艺马戏的熊猫画画作业,要画三个我画了五个,幼儿园老师大加赞扬把我的画挂在幼儿园走廊上一学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骨骼里的泡沫流动般的感觉。我妈说要让我赢在起跑线上改变命运,每天布置背若干英文外加抄字典若干回来还要抽背形如魑魅魍魉的生僻字的含义和组词,我在家摊开白纸一天能画几十只兔子在大草原上摘苹果,回家后我妈抄起洞洞拖鞋就往我屁股上揍。可惜的是我上了高中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妈显然没有记忆,眉毛一竖破口大骂现在的小孩都看到了吗就只会记得大人的不好,我对你的好全都喂了狗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赶上国家经适房政策,我爸跟同学借钱在某某外环中环交界处买了套房,再过几年它从毛坯房变得有墙纸有门有柜子有床有冰箱的时候我妈就搬去那边再也不回老房子了。在那之前她说她去温州工作,两周风尘仆仆地回来一次。上小学之后我妈就不再逼着我学洋文背字典,改为我爸盯着我的教育大业。那时候学珠心算,大冬天我坐在小板凳书放在椅子上实在算不出来,我爸几个巴掌下来我哭到鼻涕流到衣服的下摆,我爸又咆哮我不会自己擦鼻涕,哪知道作为小学生的我根本不敢擦鼻涕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这算得到许可才战战兢兢地抽纸擤鼻涕,一用上纸就有点现在说的“破防”的意思,眼泪止不住,止住了鼻涕却擤不干净,我爸这时就会说纸也是要钱的。那个冬天过去后我数学突飞猛进,我爸甚至允许我在周一到周四看二十分钟少儿台的《小学生马鸣加》,本来我工作日是失去所有娱乐资格周末也只能看纪实频道和新闻台,我到现在还记得马鸣加吃糖的情节。后来我爸每每我成绩下降就要说一句就该打你一顿,每次暴打完你你成绩就上去了。我小时候觉得他说的确实是事实,稍微长大一点就觉得哪里很奇怪,现在我再听到这番话只感觉肺在颤抖,脊背攀上一股寒意。

据说我降生之初便是早产儿送入保温箱,我妈太过紧张打了双倍麻药还是不行愁得医生大眼瞪小眼铁着头开刀。我奶奶听说是个女儿摇了摇头说我们老X家要绝后咯,拒绝给我妈做饭。邻居家其他老太太们看不下去旁敲侧击让我奶奶做点鱼肉,我奶奶哭闹到我当年生了三个孩子连鸡蛋都吃不上呢!彼时我爷爷在老家照顾他的病危的母亲尽孝——这些是我妈告诉我的版本,毕竟我不是没出生就是还是婴儿,再天才也一无所知。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奶奶没抱过我但很喜欢我姑家的比我小一岁的弟弟,我记得雷雨的中午我和奶奶一起睡午觉,小孩子精力过剩我数数数到六位数,摇醒奶奶告诉她我数到多少多少,奶奶答应几句又入睡去也。后来初二那年晚上奶奶手抖把手划伤,到了凌晨依然手抖个不停,我爸和爷爷把奶奶送到医院——我妈已经不在这个三世同堂的地方住了——中风。奶奶住院了几个月,出来后半边身子不利索,我妈没有回过家,周围知道的人说她心狠,我不懂,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只知道我像一根拴着两扇六朝旧事的大铁门的苇草。

我有一段时间,起码是几年,我非常憎恨我的爷爷。周六七点半起床他会说你再睡会,周日八点半起床他会说你怎么不干脆睡到吃完饭再起呢?小学二年级老师突击检查咬手指甲,我被发现留下来复读十遍课文,末了班主任还要炫耀她的美甲说你是小姑娘手是女孩的第二张脸这样咬的话以后就不能做指甲了,你看我的是不是特好看?我不太理解,只知道我要倒大霉了,因为爷爷不允许我被划入劣等生的行列。果不其然回家路上他训了我一路,最后在大马路上连扇我几个耳光,我眼冒金星不敢撕心裂肺,下腹部一热突然裆部也跟着湿热起来。我不敢告诉大人,回家之后自己往内裤里垫了几张擦屁股的草纸。我从那时候发誓要离开一线城市,考外地大学远离我所有的家人。但过了两年爷爷突发结石拉到医院做检查打针,我一个人在医院走廊里游荡,突然哭出来。

话题又回到我妈。因为她的原因我到小学毕业以前都跟着她信佛。初一十五不得吃肉其他日子里她很喜欢吃鱼尤其是鱼眼睛,六字大明咒和文殊心咒一天要念一百零八遍,要去寺庙给一众菩萨佛祖一口气磕108个长头,藏民五体投地的那种。她说我有慧根,听她念了几遍经就记住了,在那个移动智能手机和微信刚刚兴起的时代给我看地狱图景,细说人类的罪过只有皈依佛祖才能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我被吓得不轻,心中立马对那些神充满敬仰,心想哪天我也能脱离苦海。不幸的是直到我多次自杀失败也没有哪个神下凡圣光普照一下,连土地公都没有。

再穷不能穷教育。孩子已经苦了但教育是不能被落下的。小学三年级我妈买了个三十二位的笔记本电脑供我做学校作业,我在电视里看《小花仙》,郁金香精灵王还是别的啥和初音未来联动,我用互联网搜索功能知道了什么叫虚拟歌姬,二零一几年的ACGN绘画风格还是偏老galgame风格,然后根据旁边的相关推送认识了黑岩射手和魔法少女小圆,从此在成为阿宅的路上一去不复返。我妈的良苦用心很明显被我扭曲了,但我也要感谢互联网让我无意之间发现了无翼鸟,不至于和别的小学生一样以为真的亲嘴就会怀孕来月经会死——说起来也挺奇怪的,六年级的其他小学生还真的以为亲嘴就会怀孕,可一上了初中大家却突然都知道了小孩是怎么来的,然而大人是不会主动告诉小孩子们这些的,学校上生物的老师讲到两性发育的章节也只是草草用这个我们不上了同学们自己看一笔略过。

因为这段阿宅历史我小学特别向往以后去做职业漫画家,把横线本子拆线封皮撕掉后当我自己的漫画本,画一些没有文字只有我能看懂的无厘头烂俗故事。小学四年级开了周末免费兴趣班,我报的儿童画,有一天回家路上我和爸爸说我想学素描,就像XXX一样,我也想艺考。我爸干脆地回答:没钱。

那个XXX同学其实很快就放弃了艺考梦想,这是初中以后我联系上她之后的故事,当时觉得好像什么东西突然消失了。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能叛逆不能反抗不能质疑的,尽管爸妈支持我一周一节奥数一节剑桥英语我仍然不能质疑我为什么不能去学素描——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因为艺考是不能让我贫穷的家翻身的,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必须要做个乖孩子,我必须要让家人幸福。

可是我真的幸福吗?我跟着爸爸去找五年级的班主任——那个做美甲的老师没有带我到四年级,四年级升五年级又换了老师,四年级的班主任好像很不喜欢我,我那时候很孤僻,开学考考的一般,她说X老师还和我推荐你呢,你也就这样嘛……好学生……好学生……我真的幸福吗?五年级的班主任是教导主任,当时我有两条路一条是很烂但公办的对口初中,另一条是搏民办初中一个学期学费一万,班主任很相信我,她说你家女儿是好学生,一定要去搏,不然考高中根本考不上。我爸选择相信班主任,其实我是不想走第二条路的,原因就是没钱,但是我爸问起来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讨好大人让他们觉得我很有上进心的答案。于是小学四年级我想要学画画时没有的钱忽然就像一个聚宝盆一样喷涌而出,我够格没有塞钱自己考进民办初中的提高班,一读读了一个初中。家里人知道我进了提高班兴奋得就差开香槟,我反而不觉得有多开心。旧改还是没能轮到我们,小区外面有家开了几年的文具店,我买了最便宜的速写本,有点像铅画纸,画上去很粗糙且不能多用橡皮擦。那个时候是百度贴吧的黄金年代,我自己临摹网上那些大触的手绘,突然觉得我是一个很可笑的人。

民办学校的孩子和我以前接触过的都不一样,基本上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相对而言。他们自信且自傲,父母人均月薪过一万五,礼物随便送零食随便吃,同时天真地认为一个月工资五千是真的可以在像这样的一线城市里活的很好的。我不敢暴露我自己,我像在一群斑马中混入的斑点狗或是斑马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很脆弱,我又突然发现其实世界上真的有可以不用好好学习不用改变命运的人,我还突然发现大山沟沟里考上清华北大复旦交大的励志故事全都是骗人的狗屁,我最终突然明白他们才是幸福的人。我必须做好孩子乖孩子,但实际上这才是不正常的。可是我真的幸福吗?我就像我出生的那个没有旧改的地方一样,我被这座城市抛弃了。我从不讨厌获得知识本身,可我真的很害怕我所有的努力都被量化了被杀掉了。考不进前几名就考不上市重点高中,考不上市重点高中就考不上一本,考不上一本就没有月薪和胡英俊相似的工作,我就得不到幸福了——可就算这样我真的是幸福吗?我真的幸福吗?当我已经为了家抛弃了梦想还不能哭泣之后,我还能谈论幸福吗?父母都在和我说对方的不好且版本截然不同,我还能谈论幸福吗?每个人都在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对得起你爸的时候,我真的可以幸福吗?我看见那些已获得幸福的天真的同龄人和身为异类的我,我真的能幸福吗?

于是我开始自残了。

一开始是我发现自残完成绩会变好,与是每天用刀片划拉五刀,手腕太明显就连着脚腕和大腿一起划拉。这件事暴露的很快,父母把我堵住质问我,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老旧的街道、我获得幸福的同学们,我的自卑、我真真切切想要实现的早就已经流产的不可能被允许因为我必须顺从的梦想——你让我从何谈起呢?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能沉默。我的父母非常不满,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不是一个优秀的正常人,单方面和我说了两个小时虽然我们生活怎么样怎么样但是你也应该乐观积极之后,我妈开口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吗,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摇头。

她于是说,因为你不信佛了,你小的时候是很信佛的,你现在不信了所以你有心魔了,你为什么不念六字大明咒呢?

有一瞬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裂开了,带着我所有仅存的信仰和希望,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小丑一样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又可悲,有点芥川龙之介《蜘蛛之丝》那种感觉。我突然很想开怀大笑。卓别林说人生用近镜头看是悲剧但远镜头看就是喜剧,另外有一个翻译的版本叫人生若是以主观看是悲剧以客观看就是喜剧。我突然发现我狗屎般的人生实际上是一个极佳的黑色幽默剧本。

就像她明明声称自己是佛信徒却钟爱于鱼眼睛周围的肉一样。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无法梳理,我浑浑噩噩地温书考试学习,为了那种虚假的幸福。我装作正常人抑制想要自残的想法,原因只是觉得被发现还要浪费我的时间解释太过麻烦。我似乎又变成一个积极乐观的正常人,我好像又重新做回一个好学生了,我貌似真的痊愈了——我大概真的变成一个空心的正常人了。

直到我遇见她。

我进高中才认识她。我很顺利考上市重点高中,我的弟弟发挥不良名落孙山犹如上一代的诅咒。我有一种恶劣的阴暗的幸灾乐祸的感觉,就好像我真的确实很幸福一样。高中是不一样的,有太多人想别的办法上大学,一线城市的户口给了这些人太大的方便,只要二本的文化分就能考上同济的设计系。那种恍惚的泡沫感又出现在我的骨头里,我突然发现身边有太多学生选择了艺考道路。这时我已经不再寄希望于能成为漫画家,我同无数的羔羊一样前景渺茫而不知去向。但我突然发现好像只有我是被幸福的——因为其他人是不需要委曲求全牺牲自我才换来在画室翻天覆地画画的。

我感觉到我的精神在不断扭曲,撕碎,重叠,杂糅。连同着那股怪异的绵软的泡沫感把我变成不可回收的有害垃圾。我只想要咆哮。

她是发现我在草稿纸上画小人之后主动开始和我社交的。那时候是在高一,青春饱满但深受朝五晚十二作息摧残。她说,哇,你画画好好看啊。

我们是很快就熟络起来的。我是个阴暗的边缘人,她带我以去图书馆为由溜去漫展,在社交平台艾特我和我互动,认真听我讲我喜欢的漫画家画了什么剧情——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很幸福。

直到升高二那年她决定要艺考了。

我唐突地有一种虚无的感觉,就好像我被折叠进了一个小小的宇宙,在那里焚烧殆尽。宇宙的答案可能是42吧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我再一次变成孤独的小丑了。

她好像是特地来找我告别的,我想我不该太自作多情。但我本来就应该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对啊,喜欢画画,家长开明,家庭物质条件优越——我突然感到一阵战栗。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我说,你要幸福。无数恶毒的话语被我压在心底,我几乎要发疯,我同时也为自己的不堪感到羞愧难当——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最后她和我永远不会是一条路上的人,她才是真正的为了命运在战斗,我不过是既得利益者人生道路上的NPC。

祝你幸福,我木木地并不衷心祝福。是的,我又被扔下了。晚自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些我曾经觉得别人没错的事情——当我时隔多年再次回忆起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我唐突且迟到地发现我是这世间最大的异类。温热的生理盐水顺着脸颊一路滴到纸张上晕出一圈深色。我想起那个做美甲的班主任,想起小学时候那个XXX,想起我的弟弟,想起她——想起那些让我不敢放声痛哭、让我不敢画画、让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其实失禁了的巴掌们。

我把头藏在手臂中假装睡着,和每一个觉得我哭了的人说我是天生青蛙眼。

回家之后父母坚信我被霸凌了,他们说,不是有很大的委屈你是不会这么伤心的,你一直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我怎么敢说实话呢?我怎么敢把我的伤疤拆开让他们看里面溃烂的伤口、让他们发现我骨头里的泡沫呢?我闭着嘴就像无数的过去一样,最后我说,我需要心理医生。

沉默的变成了他们。

他说,你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她说,你不要脸。 她接着说,你作什么呢?难看死了。你不要脸,那你好不要上学了,我看你能干什么,你跑到大街上卖唱卖画都没人要,你都养不活自己我告诉你。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让你多学两门才艺,你呢?除了睡和吃你还干什么了?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她哭了,她说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我大概也哭了吧,他们开始打我,一直直到我呕吐,他们开始说我自作自受,你开心了吧,你不用去上学了!

幸福,幸福,幸福。

我默念着这个词。

幸福。 幸福。 幸福。

我想要的只有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

呕吐的时候,我只想要幸福。

再后来的故事很无趣。我再一次变成正常人了。我如别人愿以偿地奋斗,如别人愿以偿地成为优秀学生考大学。我和那个她在她决定艺考后再也没联系过。高考结束再过两天是我生日,我也要变成大人了。所有科目考完试后班长在组织聚餐,一如考前最后几天那样活跃。我没有回复短消息就当没看见。我在考场的那个学校下面和大字合照,勉强挤出一个很丑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的,我变成正常人了,即便妈妈还在指责我不信佛每天对我说没有我她早就去死等我考上大学她就去自杀,即便爸爸说补课的钱可以拿去买好多东西,我还是变成了泯然众人的,正常的普通人,沐浴阳光。

那阳光不属于我它终有一日将会刺死我。

我要变成成年人了,我的脑子里盘旋着这句可怕的话,我骗他们说我要去同学聚会,一个人带上钱大晚上走在河边。以前很多老师批评我身上有烟味,让我家长避开我抽烟,同学靠近我就打喷嚏。我从小吸二手烟长大,肺癌概率同比飙升,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哪天突然收到临终通知,我以为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再抽烟了,但是我去买了最便宜的那种劣质货。小卖铺的营业员担心我没成年,我说,我今天刚高考完,我是大人了。他似乎听懂了,但我并不指望人一定可以相互理解。八块五还是十块一包的坏烟,我呛得眼泪狂流,几乎呕吐,毫无解脱感,大概那些钱都浪费了。大城市晚上没有星星,只会有喝醉了的路人等代驾。蝉这个季节应该是还没有羽化的,还没有到大暑,我就是很想听它们烦我,听那个藏了好几年的声音突然爆发然后唱的是谎言,诱骗别的蝉一起去死亡。

她给我打电话了。

她说你好,好久不见。我敷衍地咳嗽一下当做应答。她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说谢谢你,我也祝你快乐。

她说你感觉怎么样,我说没感觉。她笑了两下说你这人还是这样,我没回答,她继续说大学的问题,我说我没想过,看分数吧,随便填,有学上就行,无所谓。她好像很意外,你以前说想学中文的。 我默不作声。

她也沉默,然后她追问,你那年为什么不也去艺考呢?

我听见我的后槽牙摩擦的声音。

她说,不艺考也好,我受够了每天画十几个小时和挖煤工刷墙工一样的日子了,我今年没有参加高考,我准备出国了。

我放声尖叫起来,路人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是一头崩溃的兽。她吓坏了问我怎么了,我哭嚎着说你还敢问我怎么了?你唾弃的鄙夷的诅咒的踩在脚下的东西我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没有!!

我搜肠刮肚想找到我知道的最恶劣最难听最毒辣的词,结果我发现加上鼻音和哭泣一切都是那么无力,我很难说出强有力地具有攻击性的话。我说,你怎么可能会懂,你根本不可能理解,我求求你远离我,不要再出现了,我永远永远恨你,我嫉妒你!你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你可以伸手摘下天上的星星就因为你想,你可以——你可以自由地画啊!

你骗我,我声音颤抖,你说我们都会幸福的。

我没有想到你会有这种想法,你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她有点生气。

我打断她,那你觉得残疾人为什么不多上街?残疾的人正常工作生活都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残疾,非要所有不幸的人都阴郁自卑你才会相信吗?我不稀罕!我凭什么把我的伤口扒开来供你观赏!这种事被人看到都是一种罪过!

她没有说话。我接着说,你只是想把我变成正常人而已,你们都是这样,你们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我还能怎么办呢?你经历过本子被撕掉笔被折断碗被摔掉没有饭吃吗?你经历过所有人都让你做你妈的思想工作吗?你经历过父母对你说你不想继续穷下去就要往死里学吗?你的机会被关系户抢走过吗?你有为了家牺牲你自己吗?你被那虚伪的爱支配过吗?你被打到呕吐过吗?你当然没有!你甚至想哭都可以放声大哭!小姐!

可是这世上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东西,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突然在电话那头哭出来。

我呆了一下,鼻涕流到嘴里,一阵恶寒之后我张狂地、开怀地、嚣张地大笑起来。

我笑得好大声,喉咙嘶哑血压飙升额头生疼,脸上的肌肉发酸。我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幸福?你这高高在上的傲慢的幸福的人?别他妈可怜我,我他妈连死都不怕,你他妈凭什么觉得那种转瞬即逝的东西能支撑我活下去?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幸福?这他妈的就你妈是这狗屎的现实!

她沉默,然后说,我要去日本了。

顾左右而言他。

日本,日本,我感觉到有什么即将爆炸,泪水又一次滴落下来。

她说,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我尖叫着把电话挂断把手机摔在地上,我把双肩包打开拿出十年寒窗苦读期间画过的所有东西,然后做我一直最想做的事情——我撕碎线条,我粉碎颜色,我杀死每一个点,我屠杀我的灵魂。我看见什么东西的沉默和坠落,我亲手杀死了我自己。我打开那包烟抽出里面的打火机,我的手颤抖得不足以发力撕毁那么多纸。我罔顾城市管理法律法规条例,我点火焚烧一段过往和青春梦想,纸张发黑卷曲,像清明时节。火星烫到我的手,我像发疯般用脚踩灭,筋疲力尽。

幸福,幸福……我看着河的尽头消失在城市灯火的余晖当中。

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人难度。

我捡起手机,默默把废纸收拾好扔到垃圾桶,背上我的双肩包。手机很坚强,屏幕虽然变成蛛丝网但基础功能依旧健在。我带着我的行囊出走,骨头里的泡沫在不断生长。

我走了一整个长夜。

他们给我打电话,我索性关机。我一路坐公共交通到城郊,随便找了个公交站把手机丢掉。这或许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我沿着铁轨向反方向逃离。我没有吃东西,肚子很饿。一只很脏的黄色土狗摇着尾巴从草丛里冒出。

那只狗的主人大概是管铁路的人的小孩,他问我到哪里去。

我轻轻回答他,我要回家。

那为什么不坐车呢?小孩牵着狗爪子。

车是飞不起来的。我平静道。

小孩怪异地看我一眼带着小狗离开,一人一狗沐浴初升的太阳。

我继续沿着铁轨行走。

有时候我遇到火车,沉默地站立在铁轨旁边,巨大的动力还是别的什么物理因素使空气把我的头发卷起来,我又走了一整天。

今天是我的生日。那个古老的地方要旧改了,上周我去的时候,正新鸡排早就迁走了,那家文具店的阿姨送了我很多笔。

我已经是一个好学生了,好学生考上好大学,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我的任务是让家人幸福,这样一来,我所有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大家都已经幸福了,不幸的只有我,可我已经是好学生了——对啊,我为什么会觉得不幸福呢?我有家人,我有朋友,我有光明的未来……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我感觉到整个人被泡沫填充,幸福充斥在我的身体之中。天啊,天啊,天啊……这就是幸福啊!我居然是这么幸福……为什么我以前会觉得不幸呢?

远方的巨龙呼啸着疾驰而来。

我看着明亮的灯光照在我身上,尘土飞扬。

我想起了鱼的眼睛。

(完)

*我的oc71为第一视角的番外,收录于【向恶论】前传内容 *2020年《佛信徒》1.0的重制 *《法华经》: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人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