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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人生

母亲:“我的孩儿,你听得见吗?”

胎儿:“我在哪里?!”

母亲:“啊孩儿,你听见了?!我是你妈妈啊!”

胎儿:“妈妈!我真是在你的肚子里吗?我周围都是水……”

母亲:“孩儿,那是羊水。”

胎儿:“我还听到一个声音,咚咚的,像好远的地方在打雷。”

母亲:“那是妈妈的心跳声……孩儿,你是在妈妈的肚子里呢!”

胎儿:“这地方真好,我要一直呆在这里。”

母亲:“那怎么行?孩儿,妈要把你生出来!”

胎儿:“我不要生出去,不要生出去!我怕外面!”

母亲:“哦,好,好孩子,咱们以后再谈这个吧。”

展开全文 胎儿:“妈,我肚子上的这条带子是干什么的?”

母亲:“那是脐带,在妈的肚子里时你靠它活着。”

胎儿:“嗯……妈,你好像从来也没到过这种地方。”

母亲:“不,妈也是从那种地方生出来的,只是不记得了,所以你也不记得了……孩儿,妈的肚子里黑吗?你能看到东西吗?”

胎儿:“外面有很弱的光透进来,红黄红黄的,像西套村太阳落山后的样子。”

母亲:“我的孩儿啊,你还记得西套村?!妈就生在那儿啊!那你一定知道妈是什么样儿了?”

胎儿:“我知道妈是什么样儿,我还知道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儿呢?妈,你记得什么时候你第一次看到自己吗?”

母亲:“不记得了,我想肯定是从镜子里看到的吧,就是你爷爷家那面好旧好旧的,破成三瓣又拼到一块儿的破镜子……”

胎儿:“不是,妈,你第一次是在水面儿上看到自个儿的。”

母亲:“嘻……怎么会呢?咱们老家在甘肃那地方,缺水呀,漫天黄沙的。”

胎儿:“是啊,所以爷爷奶奶每天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那天奶奶去挑水,还小不点儿的你也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太阳升到正头上,毒辣辣的,你那个热那个渴啊,但你不敢向奶奶要桶里的水喝,因为那样准会挨骂,说你为什么不在井边喝好?但井边那么多人在排队打水,小不点儿的你也没机会喝啊。那是个旱年头,老水井大多干了,周围三个村子的人都挤到那口深机井去打水……奶奶歇气儿的时候,你趴到桶边看了看里面的水,你闻到了水的味儿,感到了水的凉气儿……”

母亲:“啊,孩儿,妈记起来了!”

胎儿:“……你从水里看到了自个儿,小脸上满是土,汗在上面流得一道子一道子的……这可是你记事起第一次看到自个儿的模样儿。”

母亲:“可……你怎能记得比我还清呢?”

胎儿:“妈你是记得的,只是想不起来了,在我脑子里那些你记得的事儿都清楚了,都能想起来了。”

母亲:“……”

胎儿:“妈,我觉得外面还有一个人。”

母亲:“哦,是莹博士。本来你在妈妈肚子里是不能说话的,羊水里没有让你发声的空气,莹博士设计了一个小机器,才使你能和妈妈说话。”

胎儿:“噢,我知道她,她年纪比妈稍大点儿,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

母亲:“孩儿,她可是个了不起的有学问的人,是个大科学家。”

莹博士:“孩子,你好!”

胎儿:“嗯……你好像是研究脑袋的。”

莹博士:“我是研究脑科学的,就是研究人的大脑中的记忆和思维。人类的大脑有着很大的容量,一个人的脑细胞比银河系的星星都多。以前的研究表明,大脑的容量只被使用了很少的一部分,大约十分之一的样子。我领导的项目,主要是研究大脑中那些未被使用的区域。我们发现,那大片的原以为是空白的区域其实也存储着巨量的信息,进一步的研究提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那些信息竟然是前辈的记忆!孩子,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胎儿:“懂一点儿,你和妈妈说过好多次,她懂了,我就懂了。”

莹博士:“其实,记忆遗传在生物界很普遍,比如蜘蛛织网和蜜蜂筑巢之类我们所说的本能,其实都是遗传的记忆。现在我们发现人类的记忆遗传,而且是一种比其他生物更为完整的记忆遗传。如此巨量的信息是不可能通过DNA传递的,它们存储在遗传介质的原子级别上,是以原子的量子状态记录的,于是诞生了量子生物学……”

母亲:“博士,孩儿听不懂了。”

莹博士:“哦,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的宝宝知道,与其他的孩子相比他是多么幸运!虽然人类存在记忆遗传,但遗传中的记忆在大脑中是以一种隐性的、未激活的状态存在的,所以没有人能觉察到这些记忆的存在。”

母亲:“博士啊,你给孩儿讲得浅些吧,因为我只上过小学呢。”

胎儿:“妈,你上完小学后就在地里干了几年活儿,然后就一个人出去打工了。”

母亲:“是啊,我的孩儿,妈在那连水都是苦的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妈想换一种日子过。”

胎儿:“妈后来到过好几个城市,在饭店当过服务员,当过保姆,在工厂糊过纸盒,在工地做过饭,最难的时候还靠捡破烂过日子……”

母亲:“嗯,好孩子,往下说。”

胎儿:“反正我说的妈都知道。”

母亲:“那也说,妈喜欢听你说。”

胎儿:“直到去年,你在莹博士的研究所当勤杂工。”

母亲:“从一开始,莹博士就很注意我。她有时上班早,遇上我在打扫走廊,总要和我聊几句,问我的身世什么的。后来有一天,她把妈叫到办公室去了。”

胎儿:“她问你‘姑娘,如果让你再生一次,你愿意生在哪里?’”

母亲:“我回答:‘当然是生在这里啦,我想生在大城市,当个城里人。’”

胎儿:“莹博士盯着妈看了好半天,笑了一下,让妈猜不透的那种笑,说:‘姑娘,只要你有勇气,这真的有可能变成现实。’”

母亲:“我以为她在逗我,她接着向我讲了记忆遗传那些事。”

莹博士:“我告诉你妈妈,我们的研究已经形成了这样一项技术,修改人类受精卵的基因,激活其中的遗传记忆,这样,下一代就能够拥有这些遗传记忆了!”

母亲:“当时我呆呆地问博士,他们是不是想让我生这样一个孩子?”

莹博士:“我摇摇头,告诉你妈妈:‘你生下来的将不是孩子,那将是……’”

胎儿:“‘那将是你自己。’你是这么对妈妈说的。”

母亲:“我傻想了好长时间,明白了她的话:如果另一个人的脑子里记的东西和你的一模一样,那他不就是你吗?但我真想不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娃娃。”

莹博士:“我告诉她,那不是娃娃,而是一个有着婴儿身体的成年人,他(她)一生下来就会说话(现在看来还更早些),会以惊人的速度学会走路和掌握其他能力,由于已经拥有一个年轻人的全部知识和经历,他(她)在以后的发展中总比别的孩子超前二十多年。当然,我们不能就此肯定他(她)会成为一个超凡的人,但他(她)的后代肯定会的,因为遗传的记忆将一代代地积累起来,几代人后,记忆遗传将创造出我们想象不到的奇迹!由于拥有这种能力,人类文明将出现一个飞跃,而你,姑娘,将作为一个伟大的先驱者而名垂青史!”

母亲:“我的孩儿,就这样,妈妈有了你。”

胎儿:“可我们都还不知道爸爸是谁呢?”

莹博士:“哦,孩子,由于技术方面的原因,你妈妈只能通过人工授精怀孕,精子的捐献者要求保密,你妈妈也同意了。孩子,其实这并不重要,与其他孩子相比,父亲在你的生命中所占的比例要小得多,因为你所遗传的全部是母亲的记忆。本来,我们已经掌握了将父母的遗传记忆同时激活的技术,但出于慎重只激活了母亲的,因为我们不知道,两个人的记忆共存于一个人的意识中会产生什么后果。”

母亲(长长地叹息):“就是只激活我一个人的,你们也不知道后果啊。”

莹博士(沉默良久):“是的,也不知道。”

母亲:“博士,我一直有一个没能问出口的问题:你也是个没有孩子的女人,也还年轻,干吗不自己生一个这样的孩子呢?”

胎儿:“阿姨,妈妈后来觉得你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母亲:“孩儿,别这么说……”

莹博士:“不,孩子说的是实情,你这么想是公平的,我确实很自私。开始我是想过自己生一个记忆遗传的孩子,但另一个想法让我胆怯了:人类遗传记忆的这种未激活的隐性很让我们困惑,这种无用的遗传意义何在呢?后来的研究表明它类似于盲肠,是一种进化的遗留物。人类的远祖肯定是有显性的、处于激活状态的记忆遗传的,只是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遗传的记忆才渐渐变成隐性。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进化结果:一个物种,为什么要在进化中丢弃自己的一项巨大的优势呢?但大自然做的事总是有它的道理,它肯定是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才在后来的进化中关闭了人类的记忆遗传。”

母亲:“莹博士,我不怪你,这都是我自愿的,我真的想再生一次。”

莹博士:“可你没有,现在看来,你腹中怀着的并不是自己,而仍然是一个孩子,一个拥有了你全部记忆的孩子。”

胎儿:“是啊,妈,我不是你,我能感觉到我脑子里的事都是从你脑子里来的,真正是我自己记住的东西,只有周围的羊水、你的心跳声,还有从外面透进来的那红黄红黄的弱光。”

莹博士:“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竟然认为复制记忆就能从精神层面上复制一个人,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自己,除了大脑中的记忆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许多无法遗传也无法复制的东西。一个人的记忆像一本书,不同的人看到时有不同的感觉。现在糟糕的是,我们把这本沉重的书让一个还未出生的胎儿看了。”

母亲:“真是这样!我喜欢城市,可我记住的城市到了孩儿的脑子中就变得那么吓人了。”

胎儿:“城市真的很吓人啊,妈,外面什么都吓人,没有不吓人的东西,我不生出去!”

母亲:“我的孩儿,你怎么能不生出来呢?你当然要生出来!”

胎儿:“不,啊妈!你……你还记得在西套村时,挨爷爷奶奶骂的那些冬天的早晨吗?”

母亲:“咋不记得,你爷爷奶奶常早早地把我从被窝拎出来,让我跟他们去清羊圈,我总是赖着不起,那真难,外面还是黑乎乎的夜,风像刀子似的,有时还下着雪,被窝里多暖和,暖和得能孵蛋,小时候贪睡,真想多睡一会儿。”

胎儿:“只想多睡一会儿吗?那些时候你真想永远在暖被窝里睡下去啊。”

母亲:“……好像是那样。”

胎儿:“我不生出去!我不生出去!!”

莹博士:“孩子,让我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并不是风雪交加的寒夜,它也有春光明媚的时候,人生是不容易,但乐趣和幸福也是很多的。”

母亲:“是啊孩儿,莹博士说得对!妈活这么大,就有好多高兴的时候:像离开家的那天,走出西套村时太阳刚升出来,风凉丝丝的,能听到好多鸟在叫,那时妈也真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还有第一次在城市里挣到钱,走进大商场的时候,那个高兴啊,孩儿,你怎么就感觉不到这些呢?”

胎儿:“妈,我记得你说的这两个时候,记得很清呢,可都是吓人的时候啊!从村子里出来那天,你要走三十多里的山路才能到镇子里赶上汽车,那路好难走的。当时你兜里只有十六块钱,花完了怎么办呢?谁知道到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呢?还有大商场,也很吓人的,那么多的人,像蚂蚁窝,我怕人,我怕那么多的人……”

沉默……

莹博士:“现在我明白了进化为什么关闭人类的记忆遗传:对于在精神上日益敏感的人类,当他们初到这个世界上时,无知是一间保护他们的温暖的小屋。现在,我们剥夺了你的孩子的这间小屋,把他扔到精神的旷野上了。”

胎儿:“阿姨,我肚子上的这根带子是干什么的?”

莹博士:“你好像已经问过妈妈了。那是脐带,在你出生之前它为你提供养料和氧气,孩子,那是你的生命线。”

两年以后一个春天的早晨。

莹博士和那位年轻的母亲站在公墓里,母亲抱着她的孩子。

“博士,您找到那东西了吗?”

“你是说,在大脑中的记忆之外使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东西?”莹博士缓缓地摇摇头,“当然没有,那真是科学能找到的东西吗?”

初升的太阳照在她们周围的墓碑群上,使那无数已经尘封的人生闪动着桔黄色的柔光。

“爱情啊你来自何方,是脑海还是心房?”

“您说什么?”年轻的母亲迷惑地看着莹博士。

“呵,没什么,这只是莎士比亚的两句诗。”莹博士说着,从年轻母亲的怀中抱过婴儿。

这不是那个被激活了遗传记忆的孩子,那孩子的母亲后来和研究所的一名实验工人组成了家庭,这是他们正常出生的孩子。

那个拥有母亲全部记忆的胎儿,在那次谈话当天寂静的午夜,拉断了自己的脐带,值班医生发现时,他那尚未开始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事后,人们都惊奇他那双小手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此时,两个女人就站在这个有史以来最小的自杀者小小的墓前。

莹博士用研究的眼光看着怀中的婴儿,但孩子却不是那种眼光,他忙着伸出细嫩的小手去抓晨雾中飞扬的柳絮,从黑亮的小眼睛中迸发出的是惊喜和快乐,世界在他的眼中是一朵正在开放的鲜花,是一个美妙的大玩具。对前面漫长而莫测的人生之路,他毫无准备,因而准备好了一切。

两个女人沿着墓碑间的小路走去,年轻母亲从莹博士怀中抱回孩子,兴奋地说:

“宝贝儿,咱们上路了!”

某天,我坐同事的顺风车下班回家,轻柔的车载音乐里,我俩聊天,她说起了上中学时让她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她从小就是一个对父母言听计从的乖孩子,穿衣打扮都是由母亲做主包办。有一次,母亲按照自己的审美,从集市上给她买了一件紫色的上衣。那种紫色很不寻常,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同事认为自己皮肤比较黑,紫色会衬得肤色更加暗沉。但母亲极力说服她穿,说都买来了,不好退换。再说,紫色多高贵多梦幻。为了让母亲开心,她还是把那件紫色上衣穿了一整年,虽然每次穿都很不开心,很不自在不自信。

长大后,她读张爱玲的作品,看到发誓“八岁要梳爱司头,十岁要穿高跟鞋”的她长期处在继母的统治下,穿着她的旧衣,是碎牛肉的黯红,穿不完地穿着,是冬天长了冻疮的憎恶与羞耻。她被戳中了。看她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我给了她一个感同身受的拥抱,原来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乖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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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我都是听话且成绩优异的“别人家的孩子”。我的听话是和长辈达成的一种“共识”,我的人生轨道也都符合长辈的期望。

小时候在村子里,我的听话是有口皆碑的。可以说,我没有给父母和老师惹过任何麻烦。上学的时候,永远坐前三排,上课认真听讲,发言积极,作业一笔一划像刻出来的,满纸都是红对勾,期末捧回一沓奖状。一年到头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生病也要坚持到校上课,更不用说逃学。上学不用父母催,不用闹钟叫,一到时间就自动从床上弹起。尊敬师长,团结同学,不说脏话,见到长辈甜甜地打招呼。

乖孩子的我从小就知道心疼体谅父母,放学后不贪玩,早早回家,写完作业就赶紧割草、放羊、捡柴禾、做家务,一会也不舍得闲着。暑假也要充分利用,学着做手工活、拾麦穗、捡废品,挣回下学期买文具的钱。

我在农村长大,那时候日子清苦,生活艰难,农活繁重,父母忙于生计,心被各种生活琐事磨砺得很粗糙,也不懂什么心理学知识,一个不惹事的乖孩子会让他们很省心。父母最乐于听见别人夸自家的孩子乖,惹是生非的孩子会被暴怒的父母用拳头、皮带、鞋底子伺候,他们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村里和我同龄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我们被迫学乖、被迫懂事,在父母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大。

上初中时,每次期中期末考试,学校都要把所有学生的成绩写在红纸上张榜公布,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供人点评议论。也许我是块读书的料,加上勤奋好学,我的名字总是占据榜首。那时候,我爸在乡政府上班,我偶尔去他那里蹭顿饭。他的同事看到红榜,纷纷对我爸说:老张,你闺女行啊。父亲嘴里谦虚着,但一脸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开心。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学习好能让父母高兴。

别人的青春期浑身长满刺,看什么都不顺眼。乖孩子的我虽然也叛逆,但即使看不惯父母,也从不顶嘴,顶多在心中腹诽或者写在日记里,默默消化掉那些负面情绪。我从来没有对父母翻过白眼,撂过狠话,摔门而去,更不会离家出走。

我记得我上初中三年级时,我妈做过一件很过分的事。班上有位男同学因性格过于内向,懦弱老实,经常遭受同学欺负歧视。心软的我看不过,言语上给了他一些鼓励和温暖。后来,那位男生中途辍学,去遥远的都市打工谋生。从此,我们断了联系。

某天,他竟然给我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被寄到了我家。我妈不等我放学回家,已经把信拆开,不识字的她还找了邻居念给她听。其实,信里全是回忆往事并感谢我的平淡语句。但我妈如临大敌,她要防患于未然,扼杀掉一切早恋的萌芽,并不觉得自己过分,还疾言厉色警告我不可以再和他联系。这件事让我觉得悲愤羞耻,记忆深刻。

初中毕业,十四岁的我就在父母的包办下上了师范。而我,想考高中上大学,我不甘心地大哭一场,对父亲颇有怨言。但父亲软硬兼施逼我就范:三年高中上下来,眼睛也近视了,身体也搞垮了,考不考上好大学还是未知数,不如报师范。女孩子,当个教师,周末双休,体面、清闲、稳定,一年还有两个假期,似乎是再合适不过的理想职业。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无法把控自己的未来,我屈服了。

当师范录取通知书寄到我家,我看见了父母如释重负发自内心的笑容。而我,背着他们偷偷失落伤心了很久。因为不是自己发自内心的选择,所以,在那所学校我过得郁郁寡欢,度日如年。

当我早早就业在生活的泥淖中艰难跋涉时,而当年上高中的我的同班同学,据我所知,后来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后,有的留在省城机关,有的留校任教,有的出国深造,似乎每个人都前程似锦前途无量。每一次这样的消息传来,对我的内心都是一次巨大冲击,不禁感慨唏嘘,心底暗暗设想:假如当年读了高中……对比,最让人意难平。然后,我读大专、本科、考研,用了漫长的时间,付出了愚公移山般的努力,来修正自己的人生道路。

过于听话,造成的后果是,毕业后参加工作,我特别勤恳敬业,怕自己不优秀,怕别人失望,即使承担很多额外工作也毫无怨言。我甚至不敢请假,前段时间热议的“请假羞耻症”,我感同身受。在单位,我温和有礼,与人为善,不说脏话,也不和人吵架。工作中,别人麻烦我帮忙做什么,即使我不愿意,我也不会拒绝,说出一个“不”字对于我难于上青天。

即使我很优秀,因为不善于主动争取,更害怕与人发生冲突,听话并不总能换来想要的好处。有时过于听话,自我的防线就会节节败退,最后,在学业、事业、亲密关系乃至真实的自我方面,失去的或许比得到的更多。

在我成长的这些年,周围的环境里,乖巧懂事,从来都是成人对一个孩子的最高评价。但人生的能量是守恒的,有人乖了半辈子,中年或者晚年开始作妖、叛逆,就像老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就像我,在找对象这件事上,叛逆还是占了自我的上风。我不顾父母激烈反对,坚持己见,最终,坚定选择了自己一见钟情的爱人。即使结婚之初,生活磕磕碰碰不断,我也咬紧牙关,不把狼狈和艰辛说给父母听,以此向他们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乖孩子的人生看似少走了许多弯路,规避了很多风险,但也错过了许多故事和风景。在现在追求特立独行的新新一代看来,乖孩子的人生是多么无聊乏味。随手翻翻网上相关文章,《太懂事的孩子容易形成讨好型人格》《太乖的孩子让人心疼》《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个不懂事的孩子》《最大的教育失败,是培养一个乖孩子》等等,标题一个比一个夺人眼球。其实,没有这么严重。

后来我也做了父母,也自学了一些心理学知识,开始慢慢理解父母当年的无奈与良苦用心。他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想以他们井底之蛙的经验充当孩子的人生导师,助力孩子走过漫长坎坷的人生。在他们看来,做个乖孩子可能是最安稳平顺的一条路。这么多年,乖孩子的我过得挺好,我对父母没有任何怨怼。

也许每个人内心都住着两个小人儿,就像七月与安生。一个潇洒快意、漂泊不定,一个安稳快乐、踏实上进。安生心里住着一个温顺可人、文静甜美的七月,七月心里住着一个不被束缚、自由随意的安生。安生是个不安生的姑娘,她将七月当成自己的憧憬,当成了自己下半辈子要活成的样子来爱。七月想要成为成绩优异的乖乖女,却又想活成安生的样子。你是我生命的影子,我是你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潇洒随意的羡慕安稳度日的,安稳度日的羡慕张扬潇洒的,无论选择哪一种人生都会有遗憾。正像森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当了这么多年乖孩子,我最大的进步在于可以接受女儿不那么乖。因为我知道,乖孩子的代价就是你不能自由做自己。女儿去上大学了,她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城市、大学和专业,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按:转载自微信公众号闪光的哈萨维的同名文章https://mp.weixin.qq.com/s/5rDB2dye2c1bw2DjdUVutw,原文已遭删除。苦难不应被美化,逆来顺受没法解决问题,到头来受到的欺负并不会减少一分一毫。更何况,在经济形势持续恶化的当下,心理鸡汤喂不饱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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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按: 本文为讽刺小说,如有雷同,纯属偶然,

本文为讽刺小说,如有雷同,纯属偶然,

本文为讽刺小说,如有雷同,纯属偶然,千万不要当真,

(一)

这是我的三婶,远嫁到徐州的曾经的天才少女;那是我的三叔,一个年轻时外表内在都堪比吴亦凡的帅比。

他们在丰县的这个老屋生活,建它的时候,拜登和特朗普还在拉稀。

三婶是哪里人没人知道,但是传言她可能是在四川达州上学,姓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知道她可能姓李,总归不是姓赵人,据说三婶上小学是全校第一,上了初中还是全校第一。达州市统考从农村一共收上去三份试卷,其中一份就是三婶的。

据说,有一天三婶上学的路上,和父母吵了架,然后就消失了,然后不久,她就到了千里之外的徐州,十七八岁就嫁给了我的三叔。

我想这就是爱情吧,即使所爱的人在千里之外,他们也会双向奔现。

是的,虽然三婶比三叔小了二十岁,但是他们是那么相爱,生了8个孩子,每一个都那么聪明可爱。

(二)

十几岁的三婶刚到三叔家,大喊大闹,乱砸东西。

而三叔无辜的就像是被明日香辱骂“笨蛋”的碇真嗣,无奈的拉耸着脸,真实而善良。

后来,三婶沉默寡言,不吃不喝,把房门锁死了。三叔劝,把饭菜送到门口,三婶闭着眼睛横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据从窗外偷窥的三叔介绍,三婶美丽的像断了腿的天使。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三婶屈服了,开始接触村里的人,不再哭喊和折腾,也不再砸东西,虽然有时脸上会青一块紫一块,但是她变得不再自闭了,也会学着笑了。

虽然时常会流泪,但是三婶会看三叔的脸色做事了,三叔动个眼神,三婶就会主动的抢着帮三叔家里干家务。

三叔是个没文化的人,但是三婶在晒太阳的时候总会自言自语,她会指着太阳叫“桑”,指着村里的土路叫“肉得”,有时候会喃喃自语“艾网特勾或幕”。

三婶说的一些洋话村里人总是听不懂,于是村里的老头老奶奶总在背后笑三叔家,说他是不是娶了一个疯女人,真是丢人啊。

但是三叔总是会帮三婶辩解:“她聪明着呢,是好女人,跑出门快的像电视里参加奥运的王军霞,好几次我和博光差点没追上咧。”

博光是三叔家养的一条大狼狗,看家护院,威武的如同胡锡进。

(三)

然后,某一个午后,三婶突然吐了,她怀孕了。

从那天起,三婶开始呆坐在天井里观天,像一只大号的青蛙。

孩子生下来后,三婶不看天了,她开始学着村里人种地了,最初她啥都不会,但是村里人都很热情,总有人教她怎么握着锄头,怎么撒种子,三婶学的很勤劳。

村里人都说三叔娶她娶的值,三婶虽然是外乡女人,但是变成了好劳动力,她可以养活自己和家里了。

如是几年,有一天三婶脚瘸了,村里传言是打的,但是三叔否认了,说三婶是不小心摔的。

村里的好事之徒问三婶是怎么瘸的,三婶看了看自己的婆婆,又看了看三叔,然后低下头,怯生生的承认自己是夜里走夜路不小心摔下沟里的。

然后三叔拍了拍三婶的后背:“这才对嘛。”

于是,宾客们开始善意的嘲笑三婶的笨拙和可爱,村里又响起了欢快的气氛。

(四)

三婶腿瘸了,下不了地了,也跑不快了,但是她还能生孩子啊。

于是,她又怀孕了,第二个孩子有了,又是男孩,村里人纷纷来恭喜三叔家里多子多福,三叔家里虽然贫穷,虽然日常照样揭不开锅,虽然苦难,但是他们是乐观积极向上的。

由于新的孩子的降生,很快三叔的兜里就没剩几个钱了,三叔不爱搭讪交际,只爱干活,做生意又被人坑钱,三婶腿瘸了,于是家里日益陷入困境。

这时候,他们夫妻之间依然恩爱,于是一年后,第三个孩子也诞生了。

虽然他们贫穷,但是他们恩爱啊。

于是,

第四个孩子

第五个孩子

第六个孩子

第七个孩子,不断的生了出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三叔家里的生活依然贫瘠而困苦,到现在什么也没剩下,但是,他们一家有了七个孩子,一切都是那么的和睦美满。

(五)

或许,三婶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流了血,又长了痂,不能撕,一撕就会带下皮肉,但是她有七个孩子,有着爱着自己的婆婆和丈夫,有着恬淡美好的乡村,你们这些看客,难道看不见她生活的幸福吗?

就这样又过去了二十多年,乏善可陈。

是的,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普通到不快进一万倍都没法看的。三婶嫁过去的时候十七八岁,转眼三婶已经四十多岁了。

三婶不仅仅是腿出了问题,她精神上又有了问题,开始喃喃自语,但是三婶总是魔怔的低语,说着“you all are rapists”之类的村里人听不懂的洋文,如同克苏鲁小说里的旅者一般,对着深渊沉吟。

三叔很难受,因为三叔和那七个孩子们还爱着三婶,但是三婶已经大概率记不清了。

三婶现在的生活已经快不能自理了,也不是很想活了,有一次甚至已经把绳子挂到了门框上。

三婶还年轻,可是为什么想不开呢?都是三婶的错啊。

为了防治三婶犯病,也为了防止三婶伤害他们七个无辜的孩子,更为了防止三婶咬舌自杀,在几年前三叔去地里锄田的时候,三叔开始把三婶用铁链锁固定到家里旁边的破屋里。他去别人家做木工活的时候,也会把三婶用铁链锁到家里旁边的破屋里。

铁链拴住的是爱情,是让人沉醉的苦难。

(五)

后来,三婶吃饭睡觉,都被用铁链拴在破屋里了。

60多岁的老汉既要照顾40多岁的妻子,既要外出谋生,十分辛苦。村里人纷纷夸三叔负责,三叔的这种尽职尽责的生活在村里有口皆碑。

这几年三叔也不下地干活了,全职在家里照顾三婶,也做网红直播他的七个葫芦娃。

三婶因为精神问题已经开始变得沉默不语了,一方面是精神不振,也因为三婶的牙齿在某一次不小心摔倒时不小心全部磕掉了。

“她牙全部摔没了,吐字都不清咧,所以她就不喜欢说话。”三叔总是这么解释。大家都相信三叔说的话。

三叔三婶的关系还像以前那样亲密,三叔有时候不回屋里睡,反而是留宿在破屋里陪着三婶,

每当村里人讲起这种不离不弃时,很多人都感叹三叔真是好人啊。

于是,不久,三婶又怀孕了,

十个月后,第八个孩子诞生了。

夜深了,三叔家旁边的破屋的灯还亮着,没准是三叔又在辛苦吧。

(六)

听见锣声和鞭炮声了吗?不是村里有人结婚,而是年轻人都走了之后,野猪回来了,吓唬野猪呢。

村里就剩下几百个老头老太太了。如果到镇上是30里山路,如果坐客车去县城,下了车他们是连北都找不到的。

三叔总说他能顾得住自己就不错了,他其实一直顾住了三婶和那八个孩子。村里人都开玩笑叫他葫芦爹,但村里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三婶和三叔都生活的幸福。

三婶刚嫁过来的时候正是十七八岁。如果不是嫁到村里,三婶可能已经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女记者或者设计师之类的美少女,甚至嫁给一个帅气的小伙子。

如果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啊。三婶一定会成为一个领域里强大而美好的姑娘。

(七)

看着眼前被铁链拴着的的话都说不清的三婶,总让我想起电影《棋王》里的台词:“他这种奇才啊,只不过是生不逢时。他应该受国家的栽培,名扬天下才对,不应该弄到这么落魄可怜。”

太遗憾了,真的是太遗憾了。

我问三叔:“三婶有没有哭泣过,有没有抱怨过生活的不公。”

三叔说从来没有,三叔说三婶一直都爱着村子和她的8个孩子。这份爱让三婶成为了村里第二快乐的人。第一快乐的人是三叔。

村里人都相信三叔说的话。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第一快乐的人总是不辞辛劳的在照顾着一大家子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

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遗憾在电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戏,在生活里是让人沉沦的毒药。

我也曾有幸相识过几位人中龙风,反倒是从铁链下的三婶这里让我看到了普通人身上的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

三婶被铁链锁住了,在生活的折磨下,断了一条腿,失去了满口牙齿,但是三婶是幸福的,她有了八个孩子,有了深爱自己的丈夫,在村子里被大家照顾和关心着,虽然平凡,但是伟大,她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

三叔说,三婶从不抱怨,从来都是坚强努力的生活和生孩子。是啊,三婶在挣扎与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我心生敬意。

(八)

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三婶更为饱满的人生。

今天三婶还在走着自己的人生路,这条长长的路最终会通往何处呢?

三婶的床下有一个二十年前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是她年轻刚嫁过来时摘抄的一句话:“I miss my school. I miss my family. I miss my home.”

是的,这条人生路的归宿一定是家吧。

按:接上文https://writee.org/novels/he-heng-shui-zhong-xue-zai-qi-de-2557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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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南极建房子与《金锁记》

我们高二班级的友谊维系至今,每年都会组织一两场聚会。上次聚会时大家都大四,去向基本已定。可是有许多同学还要再读上一年,因为建筑学本科要读五年。

如果有人做调查,一定会发现,在2014级衡中学生中,有惊人的比例报了建筑学的志愿。即便是从没对建筑产生兴趣的我,也知道什么是建筑“老八校”和“新四军”。

高中三年,我们开了太多的会,每次大家都会揣上几张卷子,当作换一个地方自习。台上无非是同样的励志故事和鸡汤,中心思想就是:考大学。这个“大学”首先是清华北大,剩下的学校都是“极差”。讲到“非触”,年级主任说:去年就有两个非常好的孩子,因为非触,成绩一落千丈,最后考得也很差。随后他又说:一个去了人大,一个去了央财。

很少有人考虑专业,或者真正知道专业是什么。老师们说: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如今我已经记不得任何一场大会。唯一一个例外发生在高三刚刚开学时,清华建筑学院的院长庄惟敏老师来做的一场讲座。

一切平常地进行着,直到当他讲到火星设计太空站的图纸,要考虑哪些要素,我才从卷子堆里抬起头听了起来。然后他讲和同事去南极建房子,他们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沿途要小心掩埋在雪层下的冰窟窿。同行的有一个英国记者,不慎踩进了冰窟窿里,起初还能听见呼救声,几分钟后彻底无影无踪。他还讲了南极科考站是怎样的光景,如何吃鱼,又如何和企鹅打招呼。

这时我发现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礼堂里不再有写卷子的沙沙声,大部分人都抬起头听了起来。庄院长列举了建筑史上的名人,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屋顶测绘的图片。他讲到建筑系学生的日常,要学基础的素描,也学一点水彩;骑着自行车去胡同里,爬到屋顶上测绘老建筑。

到了提问环节,隔壁班的1号站起来问:庄老师,请问什么样的成绩可以去清华建筑系呢?庄老师说:我们一般要全省第一,但是第二也行。

南极和火星都是如此遥远,也因此梦幻。第一次有人对“专业”是什么进行了填充,并且是如此美好的内容物。下一次考试换挑战卡的时候,许多人都在目标卡上写“清华建筑系”。

在衡中试卷众多的分类中,有一种是“作文素材”,一周一印。之前的作文素材一看就是某个认真卖力的语文老师做的,摘录每次考试的高分作文。直到有一天,我在作文素材上瞥到了“曹七巧”字样。因为我是资深的张迷,马上翻开看看。但出人意表的是,这次不是某个学生或者老师的摘抄或解读,而真正是《金锁记》的内容,虽然只有前半章。

这看起来像某种失误,或者心血来潮,总之不大像真的。而下一周,我又看到完完整整的《金锁记》下半章。我翻过来看这张试卷的编辑:赵增普。

赵增普在衡中上下三级都是传奇人物。关于他的传言很多,诸如高考语文拿了140分,是河北省最高分,但因为酷爱读书,其他科成绩拉胯,最后去了河北师范大学。在大学期间,他又读了几百本书。

传言亦真亦假,但印刷出来的《金锁记》是真的,摸得到的。后来还有契诃夫和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练议论文时印最新的时事评论。有一天印了聂树斌案,是南方都市报的文章,说是新闻,和我之前读的简讯又不一样,是一种我此前未曾见过的文体,至今我还能完整复述其中一些细节:卧室的写字台上蒙着浮尘,放着冻柿子。我把这张偷偷带回宿舍,读了几遍,然后我就决定我要读新闻系。

如果问高二的我,什么是素质教育和人性化管理?我一定会回答:衡中。

有图书馆、书店,有这样的“作文素材”,有运动会,成人礼和八十华里远足;每年拍一部微电影;同时开设各种各样的社团和大学先修课。当然是有条件的,只有学号靠前的学生可以选择大学先修课,其余同学只能选择社团;运动会是几个年级轮流看。

当我被高三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时,我曾经爬上五楼,去语文教研室找过赵增普。我希望得到一个“不这样也行”的答案,而我相信他就是那个“异类”。我大致跟他讲了我的想法,即便去个不那么“好”的大学,也可以读上几百本书,在自己的领域有所成就,获得一种自洽的生活,不是吗?他说:跟读书比,还是考一个好大学比较重要。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高中我一本书都不会读。

怒放的生命

如同从小到大成长的经历一样,我总会觉得前一阶段的痛苦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幼稚可笑。现在写下这些字,是想留给之后的自己。我想说,按照四维空间的理论,你和现在的我并非同一人,因此,请像体察旁人的痛苦一样体察现在的我吧,不要嘲笑,也不要轻而易举地认为是青春期问题的一种。我要说,此刻的痛苦是真实的。

—— 引自我的高三日记

每次谈起高中,我都想到高中的物理实验课,模拟光滑的小木板绑着一截弹簧,银色的弹簧崭新光洁,富有弹力,另一端紧紧挨着小车。

把弹簧压缩,或者拉长,到刻度的部位,也可以模拟无限压缩或者拉长。“但不要太用力”,物理老师会说,弹簧会失去弹性,成为一条普通的弯曲铁丝。

大学四年期间,我慢慢意识到,高中的经历就如同这一截弹簧,有人绷紧压缩,有人拉伸向前,起跑线就差了许多刻度。可这只是实验的预备阶段。弹簧永远不是主角,终将弹开,恢复原有的弹性和长度,有人退化,有人则立体而迅速地恢复。当然也有弹簧在用力过猛的同学手里,不幸永远失去了弹性。

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意识到,弹簧弹开也仅仅只是实验的开始,实验的主角尚未登场——其实是被推开的那辆小车,光滑的木板上,前面还有很长,很长的路。

我的弹簧接近崩溃,就是在2016年深秋的一个周五,早上五点四十。

彼时我已经在衡水中学读到高三,距离高考还有约两百天。我当时蓄了很长的头发,比及腰更长一点,沉甸甸的,已经至少十天没洗,因为板结,所有的碎发被污垢黏在一起,因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工整。因为头发长,我早起比别人多了一道工序——先把头发从身下抽出来,再坐起来整理内务。

说是整理内务,实际上只是把真正用来盖的被子塞进柜子里,再抚平床单上的褶皱。因为时间紧迫,晚上睡觉时几乎不脱衣服,也不会动用来摆样子的样板被(多数夹了硬纸板以保持形状),大部分的梳洗程序早就省了,多数时候只是接一捧冷水泼在脸上。

每天早上的起床铃响过之后,会循环播放一首调子振奋的励志歌曲,三年间这首歌换了不少次,现在还能想起来的歌名有《追梦赤子心》、《隐形的翅膀》等等。更换的频次也不固定,开始是固定的一周一换,后来一首歌据榜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经久不衰”的是汪峰演唱的《怒放的生命》。

《怒放的生命》一共4分35秒,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从第一秒到三分钟左右我能完整地在脑海里精准放一遍,但后面就模糊起来,像有划痕的磁带一样刺啦断裂。这是因为当时的我从来没有听完过这首歌。

当汪峰卖力地唱出第一段副歌:“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当天跑操一定会迟到。

我现在对汪峰的声音过敏,或者说有点恐惧。不论何时,听到《怒放的生命》副歌前紧张短促的上扬:“我想超越这平凡的奢望”,我都会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我其实没有仔细想过什么是“平凡的奢望”,但是那天,早起铃声响后我没有第一时间从床上弹坐起来。“不想把头发从身下抽出来”,这个念头持续了十几秒,我没有起床,我闭着眼把这一天预演了一遍,和过去的几百天一样的重复、枯燥、麻木。然后汪峰唱到了第一个“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此时宿舍里已经空无一人。于是我又平静地躺了下去,第一次把这首歌完整听完,最后的钢琴声短促而沉闷地落下,宿舍楼里已寂静无声。

我不想起床,确切地说,我不想面对起床后的一切。那天我一动不动躺到了天亮。应该没有人发现,或者老师们早就不想管我。

如果有什么更具体的原因,那就是:周六的“自由活动”被取消了。不能洗澡是最大的麻烦,但到了高三,也很少有人留难以清洗和晾干的长发了。

说“取消”并不准确,因为从没有过明文规定,但到了高三,几乎所有人都不再给自己放假,仍然以平时的速度回到教室里。

那天之后,我开始逃课,带着卷子和课本,去空着的竞赛教室或者医务室上自习。逃课的人不在少数,有时候一间空教室里静默坐着几个“逃”出来的人,大家互不认识,座位隔得很远,闻不到对方身上的臭味,也并不说话。

要逃离的,高三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我第一想到的是气味。为了争分夺秒,多数人选择连续几周不洗澡。冬天的早上,跑完操,人群涌进教室,一种热气腾腾的臭味瞬间弥漫开来。到那个程度,已经无法区分是汗臭、腋臭、还是不洗衣服的臭,纯粹就是动物的臭。

讲究卫生是不被鼓励的。校服里面大家大多穿黑色的衣服,我有一个同班好朋友周琦,有一次她穿了一件银白色羽绒服,被班主任看见了,开班会的时候说:有的同学穿浅色衣服,早上跑早操进来了不立马读书,在那儿精雕细琢叠衣服。“精雕细琢叠衣服”指的是把羽绒服折了两次放进抽屉里,我们大多数人的做法是乱七八糟塞进去。

也不是完全不洗漱。学生把牙缸和肥皂放进教室外的柜子里,或者教学楼洗手间架子上,利用早饭或者课间时间洗漱。规律不难发现,楼层越高的洗手间内,洗漱用品的数量和种类就越多(注:低楼层为实验班,高楼层为普通班)。

爱讲究,就说明了这个人没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有老师会说:跑操完按照味道就能辨认班级——最臭的是理科实验班,然后是文科实验班,理科普通班,文科普通班,最后是艺术生。

错题本和笔都消耗得非常快,高三下学期我至少用掉了三本数学错题本,而我早上换一根黑色笔芯,到晚饭时间差不多就用完了。我自幼握笔姿势不大规范,但弊病第一次显露出来,右手的大拇指关节非常痛,我不得不在手上缠上厚厚几圈卫生纸。

衡中是漫天的题海战术。一个课间发的卷子能淹没一整张桌子,没有人做得完,只能勉力地解题,永无止境地写下去。做到后面觉得千题一面,没有没见过的题。翻开市面上任何一本大众题库,或是某一年的高考题,都有熟悉的题目出现。做题做到这个程度,不再知道自己不会什么,可是考试一样丢掉分数。读大学时,有次闲聊,我无意间提到衡中老师出的题经常能押中高考原题,其他同学大为震惊,立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致认为衡中成绩好背后的“黑幕”一定在这里:出题老师们悄悄在衡中试卷中混入高考原题。可是真的不是这样。

外在的约束都是其次的,关键是要“慎独”。在衡中,很多词语是“实打实的”。“全部心思”就是“全部心思”,字面意义上的。刚读高三我还保留着周末读书的习惯,每次都是狼吞虎咽。可是有一次不小心在回家路上读完了一本恰克·帕拉尼克的书。接下来开学的整整一周,所有的情节、句子、主人公的动作,千方百计地钻到我脑子里。我感到恐惧,不敢再读书。情况好转了一些,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认为自己是“全心全意学习了”。我跟同桌总结道:我发现,走神、喝水、多花时间吃饭,这些都不可怕,逃课也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读书,因为你会记住,还会回想。我同桌深以为然:最可怕的就是会一直想。

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思想是最可怕的事情。可是思想又无法控制,例如无法停止脑海里自动播放的歌曲;即便是读语文阅读题目,或是一首出塞诗,甚至是胃药说明书,也可能会浮想联翩,思想无孔不入。

无法控制思想使我感到耻辱,只能在其他地方多下功夫,例如再把吃饭的时间压缩一分钟。有一次午饭的时候想吃泡面,开水倒进去,食堂的人几乎走光时,泡面还没有泡开。面汤是滚烫的,烫掉了一半舌苔;但面饼又是硬的,我几乎吞下去,方便面块在胃里翻滚时仍然保留着锋利棱角。我胃绞痛了整整一天。

高三的课堂上,如果犯困,可以自觉站起来听课以保持清醒,为了不遮挡同学的视线,也可以选择站在教室后面。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教室后面站不下,又挤到走廊里和讲台两边。最后小半个班都站了起来,教室后半部分几乎是空的。学校不得不明令禁止:任何情况不许站起来,罚站也不行。

老师们讲历届状元的故事。譬如“16年状元吃包子”:为了节省时间,他每次都等到同学们吃饭快回来的时候再去食堂,每次都吃包子,打到饭就往门口走,包子掰开先吃馅儿,能吃多少算多少,走到门口,无论还剩多少一并扔掉。”

有学长学姐回学校宣讲:因为吃饭快胃都坏掉了,到现在也没有好。可是他们喜悦地说:考上了清华/北大,也算值得。

最恐怖的一个故事出自《从衡中走向清华北大》。其中的故事里有一个和我同乡的女生,据我的初中老师说,她家距离我家只有一条街。她的自述里有这样的内容:升入高三,为了“明志”,也为了省时间,索性剃了光头;高三的寒假,她把一张桌搬进狭小潮湿的卫生间,整个寒假,大部分时间都在里面度过。即便是除夕当晚,家人叫她出来看看春晚,放鞭炮,也被她拒绝了。这一切都发生在离我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后来她考上北大,在自述里由衷感谢当时的自己,配图里她的头顶刚刚长出一截发茬。

不论是哪一种故事,最后的结局都是“ta上了清华/北大”,仿佛一种审判,神的手指一指,从此就升入天堂。

我做不到,我太软弱,所以我也考不上北大。寒假里我6点起床,走到我初中老师开设的自习室里学习,路上花费13分钟,随后隔50分钟休息10分钟,休息时听一听随身带的MP3。这件事后来被我的老师知道了,她严肃地告诉我:曾经有学生就是如此,休息时还想着听音乐,就在假期被“弯道超车”,自此再也赶不上其他同学。知道自己成绩为什么上不去吗?老师会说,对自己不够狠!我十分羞愧,从此把MP3束之高阁,不再听音乐。

高三是某种分水岭,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理科方面天赋的匮乏,尤其是数学极差,如同某种天堑一样,最后的山峰是如此不可逾越。我的成绩在年级100名到年级1000名之间飘忽不定。1000名的起伏在高三是正常现象。

我考进过“卓越班”几次。但我没有因此产生过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一直隐约知道我考不上清华北大——这事儿不是努力就行的。

我们的老师不这么说,他们会归因于你“不够努力”。数学老师算过一笔账:只要你听老师的话,老老实实刷题,就算“不灵”,也能拿到“基础分”。一道5分的选择题不会,最后一道大题只做第一问,最后“基础分”也有136分。

每科都有一个此类的“基础分”,加起来是660多。我后来才想起来问:在河北省,近年间,不管哪年,这个分数都远远够不着清华北大,甚至上不了复旦和上交,只能上“很差”的大学。

有时也可以放纵一下,让思想尽量往“有益”的方向游荡。例如幻想大学是被允许的,是好的。每天晚自习下课,大家往宿舍奔跑,一边喊着“我要上清华”“我要上北大”。高三后期,有个女生起床极其快,绵延的起床铃还没有结束,就能听见她在楼下喊:“我要上北大”,一路喊到操场上。至今不知道她是哪个班级的,也不知道她最后上北大没有。

每年衡中考上清华北大的人只有一百多个,可是每天在操场上大喊的人远不止这个数字。

我不太敢幻想大学,也不喊口号。思想是可怕的,非常可怕的一点就是寄予一星希望。如果我不了解北大,北大就只是北大,一个录取线很高的大学。但我一旦开始了解,并且幻想,当我知道北大有某个湖,或者一座塔,或者幻想我自身置于其间,并将其视为高三生活唯一的光亮时,当我最后考不上北大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从其中抽身了。

将军此去必封侯

我对高考没什么实感,衡中一直说“平常高考化;高考平常化”。高考前多如牛毛的模拟考试里,我们经常给出题水平打分,有的过于简单,有的过难,有的只是计算麻烦而不考验水平,也有一些考试能通过我们的打分,成为“非常高考”的试卷。

高考那天我们仍然是照常时间起床,照常吃早饭。在薄蛋壳一样的天色下,每人领一个画着笑脸的蛋糕,和一枚鸡蛋,又最后喊了一次口号。

最后一场是英语考试,铃声落下来的时候,隔壁排最后一个男生过度兴奋,仰头摔了下去,我们全都笑了,监考老师也笑了。这时我又给考试打了次分,这次题出得不大行,只能算60%“高考”。

大家沉浸在终结的狂喜里,我跑到楼下占据了一个最喜欢的电话亭。这部电话亭是铁锈红的封闭式电话亭,高三之前我非常喜爱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其中一个重要情节就是洛丽塔在这样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我给我妈、我的初中老师打了两个漫长的电话。打完电话手指上有黏糊糊的汗,渗到指纹里,我一边搓手指,一边踱步回教室。旁边的女生在痛哭,哭到身子半坠到地上,电话线像生命线一样摇摇欲坠,我偷听了一耳朵,她说她没涂完答题卡,又说:如果涂完了,应该考得挺好的,能有570分。我听了觉得这个分数涂与不涂差别不大,就走了。

路上原本空无一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根哥。根哥穿着一套簇新的校服,脸上还是喜气洋洋,大摇大摆,鞋带一晃一晃。平时如果迎面遇见他,我是有一点害怕的,可是那天完全没有,我甚至兴奋地和根哥打了个招呼。根哥大摇大摆,我也大摇大摆,感觉自己在走向全世界,接下来就算有再多再难的题,我都不会害怕。

我最后考了671分,属于正常发挥的水平。我打算全报新闻系,第一志愿报了人大。我妈载我去石家庄见人大的招生老师。招生老师是一个中年男人,因为我语文考得还不错(134分),他认真听了我想读新闻系的原因,然后告诉我:如果你真的一定想做新闻,你就不要报其他综合性大学,你就直接在人大之后报X大。他给出的理由是:其他综合性大学城市太偏,做新闻一定要在北京;而新闻系除了人大,最好的就是X大。

这位人大老师是出现在我16年生命中最权威的人士,于是我就把志愿改成了:第一志愿:中国人民大学,第二志愿:X大新闻学。

各大高校录取线的word文档首先在QQ群里传出来,我点开,发现人大录取线673,比我的成绩高了两分,我再往下拉,再往下拉,才看见X大的录取线:616分,比我的成绩低了50多分,基本上相当于高三一年的提分,甚至可能更多一些。

这时人大的招生咨询QQ群里弹出一条信息,有人问:“差两分还能去吗?”我定睛一看,发现是我妈发的。我立即把群退了,我妈神色慌张地从厨房跑出来,站在客厅里,说我给X大招生办打个电话,其实X大也不错,只是之前没了解。她拨了电话,问X大保研率怎么样?对面说:非常低。我听见了,也无法忍受了,我说:妈,别折腾了,我出门一趟。

我妈没再说什么,谢天谢地。出门前,她自青春期以后第一次想要抱抱我,我拒绝了,我走下楼,看见我妈从厨房的窗户看着我,我又走过两排楼,走到一个确保我妈从窗户看不见的树荫下,才蹲下开始放声大哭。

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这样哭,发出一种陌生而尖利的声音,像一种鸟的呼啸。眼泪甚至可以流干,我的眼睛在之后一个星期都肿成红色的晶晶亮的小包。整个高三我的痛苦都非常干涸,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悲伤,现在我终于可以哭出来了,可是一切都完了。

这种痛苦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只能忍受它,而无法描述它。它有点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所以这一切都是白费的吗?这一年来的所有煎熬和折磨,最后的结局就是如此吗?

数学老师说:你考得也不错呀,怎么去了那种学校?我心里想哪种学校。然后我返校,走廊里用红纸贴满了高考成绩和录取情况,去X大的基本都是普通班的。后来班里聚会,有个女生没来,我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她因为高考发挥失常,删了许多同学的联系方式。于是我打听她去了哪里,是上海财经大学。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我读的学校比上海财经大学录取线还低。确切地说,那年X大的录取线比我们班最后一名的高考成绩还要低,可是我不是最后一名,从来没有当过最后一名,高考的时候也远远不是最后一名。

我有一种强烈的恨意,我能明确说“我恨”,但我遍寻不到一个宾语,最后只能强烈地恨我自己。

我在之后的半个暑假、一两年间,都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我想到好几桩事,例如高考结束后在心里嘲笑没填完答题卡的女孩等,当然我最不应该,最不应该一定要读新闻系,不应该这样填志愿,这就是我的报应,盲目的报应,要和别人不一样的报应,于是我再也无法放过自己。

我们那一年,衡中公布的高考喜报里,考上清华北大的人数再次破纪录,达到175人。当我真正置身其中时,发现了一些怪现象。就是出现了许多成绩的倒置。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高考之后才开始了解具体的分数线和高校。例如我们班平时能考进年级前十的周琦,最后只考到了中央财经大学;可是学号在班级后十名的同学却考去了中国人民大学。

这在刚刚高考完的我们来看是不可思议的,简直荒谬,以至于大学时我从来不敢和周琦讲我的痛苦,我会觉得她比我痛苦多了。多年以后再正视,才能明白,在多次的车轮式复习中,即便是最后一名的同学,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也很高,运气和心态占了很大比例。从清北掉到央财,并不是发挥失常,仍然是正常浮动的范围中。可是在衡中,老师们就会树立这样的观念:除了清华北大,考上其他学校就是“极差”。

衡中就像一个进击的巨人。巨人由无数的小人组成。小人们被告知,要努力向上爬,做头部,只有头部才算作出人头地。可是巨人实际上并不在乎最终谁是头部,谁从头部掉到了肩部,谁又被甩了出去。但头部是一定存在的,巨人一定会完成他的进击。

我跟周琦说了巨人的比喻。她问我认不认识贾佳,高二和她同班。我见过她一次,那是高三下学期,有一天我逃课,在教学楼门口遇见她。贾佳剃了光头,头顶反光,正双腿并拢、用一种奇怪的姿势非常板正地坐在道路中央。我走过去仔细一瞧,她正在写放在腿上的一份卷子。

周琦回忆说,高二的时候,经常会听到她一直在念一首出塞诗,大家那时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太好。可是毕业多年,想起这首诗才觉得精准,写的就是我们与衡中的关系。这首诗是《出关》。将军此去必封侯,意思是学校一定会一年比一年牛逼的。后面周琦忘记了,我查了一下:将军此去必封侯,士卒何心肯逗留。马后桃花马前雪, 出关争得不回头?

失重

没有模拟练习,我就这样读大学去了。

父母把我送到大学宿舍楼的大门口,拖着行李穿过走廊,走廊里充斥着洗衣房的气味和吹风机的声音,墙上贴着大片的穿衣镜。后来的事实证明,女大学生在打理衣物、头发和仪容上都要花掉大量的时间。

这些我还不甚理解,唯一明确的是:我是“堕落至此”,在此地有一种强烈的寄居意味。同学我都不大瞧得起,不仅高考比我低近一百分,年龄还都比我大上一两岁。

大多数人脸上都有一种松弛的堕落气息,像开了节能模式的手机一样。他们穿衣服,换衣服,洗衣服,叠衣服,再穿衣服,花大量时间把一切恢复原样,并且乐此不疲。他们提早一个小时起床,做些毫无意义的事,吃大量碳水的早餐,提前到教室后排坐定,再用一上午昏昏欲睡。

如果这里的生活模式和衡中一样就好了,可一切都失重了。像不经训练的地球人来到外星球一样,每一步都很难迈出,要么跌跤,要么go too far。

时间是金钱,老生常谈了。那么外部世界不仅通货膨胀,税率也高得离谱。

一切商品都那么贵。我几乎失去估算能力,早上提前十分钟出发去上课竟然会迟到,而我本以为自己留了“过于充足”的时间。可是提前半个小时去上课,到了还要等上好一会(其实只有不到十分钟),我又会因为浪费而坐立不安。在清华读书的同学告诉我,因为校园大,即便骑自行车,从宿舍到教室的路途也要花上二十分钟,我几乎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听到富豪购买了看似不起眼而花费巨大的奢侈品一样。

时间就这样白白流逝了,浪费在重复的表格和路上的时间就难以计数,令人痛心。我患上严重的“电脑分离焦虑症”,电脑就像我外挂的器官一样,假牙一类的。即便是去和朋友聚会,我都一定要背着沉重的电脑和充电线,并且试图蹲在地铁的连接处做作业,并引以为傲。大二时我找到一份坐班的实习,早晚通勤要三个小时,可以模考一整套数学卷子了。通勤时段的地铁拥挤不堪,乘客距离比衡中跑操还挤,我还是会试图用手机背上二十个完全记不住的单词。

另一方面,更糟糕的是,像骤中彩票的穷人一样,我又完全不懂得如何支配时间。

我所能购买的商品页是如此贫瘠,上面列着:上课,做作业,读书,娱乐。学业这一项上,我唯一的优势是比大多数大学同学掌握更多高考知识,但这些在升入大学的一瞬间完全作废,一切从零开始。我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爱好,也许胜过他人的就是能写一手印刷体的英文字母,但大学几乎不再需要手写。

后来我不得不在我的商品页上添加许多日常事物,包括:取快递,填表格,坐公交,清扫房间。古往今来,描写“真实生活”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场骗局。书本,或者电影只会描写主人公有意义的动作。会出现这样的句子:“过了一阵子”,或者镜头直接从早上切到晚上,这“一阵子”期间,主人公恐怕也在忍受漫长的无意义生活,取快递,坐公交,清扫房间。

时间转换的跨度可能会更长,主人公永远也不知道作者的下一句要跳到何时,或许是今晚,过了几天,几个月,甚至十年后,甚至可能已经是大结局,而主人公却毫不知情,生活渺无音信地过下去。

在我渺无音信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下午六点之后便不再需要上课,也没有强制的作业。时间出现大块大块的空白,而我只能任由它们流失。

我找不到对我而言真正的“娱乐”。综艺、连续剧都变得索然无味,我无法在上面保持超过两个小时的专注。有几次我下载了时下流行的王者荣耀,但连掌握游戏里的规则都需要漫长一段时间,每次都是中途放弃,连娱乐都要这么高的时间税率。有一阵子我险些丧失了阅读的能力,连续三个月没办法读完一本书。即便情节再引人入胜,我都会被潜意识提醒,有一件“重要”的事物还没有做成,不能沉迷于当下的娱乐。

我找了很久这件“重要”的事物。起初我觉得一定是升学。升学能弥补高考的遗憾。我可不要在国内考研,结果最好不过清华北大。相较于本科就在清华北大的人而言,我的终点就会是别人的起点,还是输。于是我一门心思出国,大一一年,几乎打过了市面上所有中介的电话,最后签了一家老牌机构。

我看了无数同专业申请的case,做了万无一失的详细规划。做规划让我第一次在大学感到了安心。此前我如海上浮萍,而一张详细的规划表则把我托了起来。

其实不该用“详细”这个词。这张规划表最细致不过精确到月。我不怀疑衡中的同学会比其他学校更懂得什么是“努力到极致”。我自己就是,懂得努力到极致,但是毫无规划能力。在衡中,老师事无巨细地为我规划一切,帮我为假期的每一天制定详细计划;发给我几种特制的本子,每一种本子有具体的用途和详细的使用方法;跑操和吃饭分别有不同的小册子和试卷,恰好是候操或者排队的三分钟能完成的量。

老师们教给我考试的几种做题思路,甚至如何使用草稿纸——我至今还记得,把草稿纸对折叠上三次,最后变成厚厚的小方块,每一个小方块解一道题,再标上题号,如此便不会弄混算式;如果一个小方块用完了,就再用一个;如果草稿纸用完了,就再用一张。

高考最后一张草稿纸用完,一霎间烟消云散。大学老师布置作业,只有题目和提交日期,随后一分钟都不会拖堂,径直夹着书本,拿着水杯出门去。最开始我会等,总应该发一些教案、指南,到底要去图书馆几层找些什么书看;考试总该告诉我每一个知识点应当复习到什么程度;总该有演习吧;至少截止日期前应该提醒几次吧。

这些当然都没有,而我自己只有一种很笨拙的学习方法,就是“地毯式学习”。我牢记高中老师的叮嘱: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可能考到,而哪怕错一个标点也是零分。我这样去复习,即便说了不大重要,我还是认为会恰恰埋伏着出卷老师的“诡计”,因此和同学用一样的功夫,只能完成五分之一,甚至更少。

最鲜明的一种痛苦是自我搏斗。对于这种痛苦,大学最开始我使用的字眼是:“自我教育”,然后是“自我说服”,再是“自我辩驳”,最后变成“自我搏斗”。我终于把自己泾渭分明地分成两个阵营,姑且称为A我和B我。

B我有强烈的病耻感,胃病也好,抑郁症也好,在B我眼里是不中用的表现,B我对自己接近严苛,不按时接受治疗,认为是一种浪费时间。B我痛恨软弱。

B我是一个斗志昂扬的不幸者,因为高考的一点失误坠落到了一个污糟之地,即便走在校园里也会有一种轻蔑与优越感。B我想要复读,却因为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病痛而放弃了,B我因此更痛恨自己的身体。B我不允许父母在家里提到高考的过程和所在大学的名字,一次饭局上父亲偶然聊到,B我愤然离席而去。

B我大二时,和一位交好的老师吃饭时,说自己不理解,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所有智力和体力在一定标准线下的人,这样人类社会才能更快地发展。B我的老师非常惊讶,问道,如果你恰好是那个标准线下的人呢?B我想了一想,说那我甘愿就死。老师评价这种思维是社会达尔文主义,B我认为非常精准,并且不以为耻。

A我则截然不同,A我从不嫉妒,很少羡慕。长时间里比较羡慕的是青岛人,青岛有非常漂亮的海,鸽子被喂得很肥硕。据说青岛的中学奉行素质教育,同学下午三点下课,去附近的奶茶店买珍奶,然后再一起散步回家。A我的羡慕也比较有限,因为自己同样过着顺利的人生,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找到了自己的志趣所在,并且很有毅力地填了志愿,读了最想读的专业,并且在大学里如鱼得水。

B我是A我最讨厌的一类人,A我是衡水以前的我,原本的我,始终能在关键时刻跳出来的我。我时常不慎落入B我强烈的情绪里。为了彻底斗争的胜利,A我在备忘录上记下一条条笔记,诸如:

1.为什么不该退学:因为你喜欢你的专业,而且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2.为什么不该歧视他人:因为并不了解他人的困境。

3.......

其中我查阅最多的一条是:

为什么不该厌恶/责怪过去的自己:当时的自己有当时的局限性,并且已经做了最尽力的选择。当时的局限性是现在的自己无法想象的,要把过去的自己当成他人来共情和理解。

自我搏斗的日子里我孤立无援,只有不同时间轴上的前前后后的我自己,明白我自己,承诺向自己伸出援手,永不背叛,用一根根绳子把自己从悬崖边一点点拽回来。过程是惨烈的,我大三时在小腿上发现一条很长的白色伤疤,想了很久,才想起是大一时不小心撞到路边的铁栏杆上,伤口很深,翻出一点肉来,血流不止,和裤子黏在一起,而遵循B我的想法,完全没有做任何处理。

我在大学里很快发现的是人与人情感的不相通。我把大量的时间和情绪消耗在自我搏斗上(B我同样以此为耻),而许多发达地区出身的同学则毫无此类痛苦,也难以理解。我有段时间完全地否定衡水的一切,并且希冀于从此类快乐同学身上进行模仿。我有次向一位大学同学表述了这种痛苦,希望她能给我一些指导,她援引了三岛由纪夫评价太宰治的一段话:

“他性格上的缺陷,通过洗冷水澡、做机械体操和过有规律的生活,至少有一半可以治愈。不必劳驾去麻烦艺术。”

我一下子体无完肤,之后便不再向他人诉说此类痛苦。这痛苦实在是难以言说,也难以溯源。怪谁呢?有一种表达的捷径是归咎于衡中,我大可以说“衡中灭绝人性”,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然后得到同情和理解。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想起我真挚的同学和老师,想起PPT上的蝴蝶,我不能否定那里的一切,那也太残忍了,我不能这样做。

也许可以怪外部的世界,这里的规则太混乱粗糙了。一路努力奋战,考上顶级学府的人,人生可能因为一次意外就坏起来,再也不会好;而没有上过大学,投机取巧的人却可能成为亿万富翁,这合理吗?公平何在呢?相对而言,衡中才是真正的乌托邦,这里规则明晰,赏罚分明,每个人都有单纯的盼头。

整理者:本文来源于正面链接。作者已失去了对衡水中学以及背后体制的反抗能力,但是她的经历对于了解衡水中学对学生的迫害有参考价值,文章本身的代入感也比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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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9月1日,开学第一天,2014年的今天,本文作者进入衡水中学,开始她的高中学业,之后她参加高考、上大学、毕业、求职……

2557天过去了,闭上眼睛,她仍感到自己生活在那里,2557天还不够,衡中贪婪地、一刻不停地,占有并塑造着她,拒绝离去……

社会化

什么是社会化(英语:Socialization)?社会化是个体对社会的认识与适应。幼猫的社会化是指在猫咪出生后,尤其满两个月后在生活环境中所有学习到的经验,就像我们开始上幼稚园一样,到学校开始过团体生活,学习礼貌,如何与同学相处,遵守秩序等等。

—— 引自“幼猫社会化指南”

2017年,高考结束的黄昏,衡水中学南门堵得水泄不通。停滞的车流里,我父亲从驾驶位扭过头,把一部智能手机丢给我:你先用这个,过两天给你买一部新的。那是一部黑色的iPhone4,我初中用过的手机。不甚熟练地解锁之后,我发现了第一个问题:我忘记了如何打字。

这一项容易应付——可以使用手写输入。但忘记的不止于此。

我不大会用筷子——在衡中,为了节省时间,我通常只用一柄固定的铁饭勺。要学习新的吃饭礼仪,包括:重新使用筷子,碗不要端起来,不要发出声音,一口最少咀嚼五下。用筷子挑起的米粒太有限,我常常感到绝望,一碗饭无穷无尽,竟然要吃上半小时。但是也有新发现:原来米粒本身可以嚼碎,而非作为一大团饭囫囵吞下去。

我的语速太快,这一点也需要矫正。大概从高二中期,放假的时候,我母亲就不得不多次提醒我:说慢一点,不然听不清楚。后来我发现的确如此,等候跑操的两分钟里,要争分夺秒多背两首诗,唯一的方法就是提高语速。有人的语调轻而急迫,仿佛某种呢喃。而音量大的人的朗读声音则像收到错误讯号的收音机一样,声音尖锐、不稳定、亢奋。

这在衡中不是问题,但之后就变为一种“缺陷”,常常被指出。我很惶恐,时时对着镜子练习,缓慢、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而不是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大团。可是遇到讲话慢的人,我仍然会相当焦躁,希望能按下进度条的1.5倍速键。

除了无师自通的开关机,电脑当然是完全不会。大学我读新闻系,经常要写稿子和论文,我要比旁人慢得多,因为要先写到纸上,再通过触控板手写输入。一切都是在图书馆隐秘的角落里进行的。后来我才懂得,这种无知就像肥胖,欲盖弥彰。

我闹了不少笑话,时常面对别人略带惊讶的诘问: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有时候是一种讥笑:你不会上网自己查?好吧。

以现在的视角来看,当时的我近乎于“原始”。我不知道什么是微博,什么是热搜,不知道除了百度还有什么其他的浏览器,甚至不知道如何去下载软件。我总是在常识上犯错误。有天我随口抱怨:新网页总是很难加载出来,手机太慢了,感觉该换一个。一名室友立即大惊小怪地说:加载不出来不是因为你手机慢,是网差。她随即问我使用的是哪家运营商,好吧,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但我真希望当时我就已经知道什么是“运营商”。我越来越寡言,自尊心总让我在开口问询之前却步。

需要适应的事情太多。流行明星和歌手早已经换了几波。我听不懂当下流行的笑话,连想到的比喻都带着“原始”色彩。我学着搭地铁。车厢摇摇晃晃,像站在溶洞里湍急的河流的船上。

搭地铁使我很痛苦。取快递也是。这两件事情让我意识到,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完全毫无意义的、消耗性质的东西。我在衡中从不做这种事,能在那里坚持三年的重要原因就是:每一分钟都过得有“意义”。

我每天下课后路过菜鸟驿站,在等待的队伍后面排上两分钟之后,我就对自己说:够了,不能再浪费再多时间了。快递堆放了一个月,无数短信之后,菜鸟驿站也丧失了耐心,我的快递从此石沉大海,不知道最终去了哪里。 

大一的时候,有一阵子,我找出高中时的印刷读物——素材积累一类的,和衡中“常规”试卷一样的纸和字体,还有气味,读这种东西会让我心安。我把它们放在枕头下,偶尔摸到,或者翻到划线和笔记,就仿佛我还在衡中一样。

不过当然不大一样。我花了一段时间适应睡前需要脱衣服的流程。在衡中,“裸睡”是一种违纪,要扣除班级量化五分。高考结束当晚,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我长出了腿毛,中指和脚底结了非常厚的茧,膝盖上有蔓延的生长纹路。我长高了六公分,体重增加了四十斤,有两颗蛀牙。我还第一次了解到我有毛囊缺失的毛病,因此没有腋毛。

高一的时候,我耍过一点青春期少女的小聪明,把肥大的校裤改瘦了,显得腿纤细笔直——当然很快被发现喝止,买了新的裤子。那天我惊恐发现,我的腿已经像香肠衣里紧紧包裹的馅料一样,塞满了整条校裤。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丑陋,而我如此厌恶自己。

有一些身体上的变化是隐秘的。和我认识的大多数衡中毕业生一样,我有严重的胃病,半夜会被胃痉挛痛醒,浑身冒冷汗。虽然有意放慢,我吃饭仍然算得上“狼吞虎咽”,最多十分钟,就能把所有的食物吞下去。买了大袋食物回宿舍,总有一种焦虑逼迫我在路上就打开袋子开吃。走在路上,我会不自觉地跑起来。第一次去大学食堂,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本书,打算边吃边读。随后我发现,周围这样做的只有我一个人。

值得欣慰的是,我很快有了不小的进步。这一切得益于我善于观察,并且认真学习。我偷偷观摩其他女生如何吃一碗粉面: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放到左手把持的勺子上,吹一吹,再吃下去,像某种精致的仪式。现在我的学习卓有成效,吃饭的姿态称得上体面。

还有一些预料以外的新认知。我上大一时,第一次知道并且注册微信。学会翻朋友圈之后,我发现不少大学同学的朋友圈可以追溯到初中。后来注册微博时,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我感到很惊讶——他们这么早就可以用微博和微信了吗?

此前我唯一使用的社交平台是QQ。高中三年,我很少上网,QQ空间几乎不发。初中三年也不超过五条。每条都是近似的含义:我要上衡中,我一定要上衡中。

衡中与削皮的土豆

我初中就去衡水借读了,考上的学校是衡水市第六中学,衡水市最好的初中之一。第一次班会,年轻女班主任把双手撑在讲台上,环视一圈,说:大家既然考到这里来,目标一定都是考杭州,接下来三年可不能松劲。我一头雾水,为什么要考“杭州”?为什么不在河北读高中?等开学大概一个月,和同学渐渐熟络起来,我才知道不是“杭州”,而是“衡中”。

我对六中不大满意,早饭的米汤有84消毒水的气味,里面混着钢丝球涮下来的细细钢丝,烂糊的白菜梗。菜里最多的是白菜和土豆,土豆带着完整的皮,肉菜里只有骨头。有一种传言说我们交的伙食费被食堂克扣下来给内部人员开小灶,这并不是毫无根据,至少初二那一年晚自习下课的空气里面总飘着油浮浮的炒豆角味儿,像熬猪油的膻腻味。

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是晓宁,一个长发的美丽少女。我俩是同桌,成绩都不费劲地名列前茅。我们经常偷偷翘晚自习去天台上的水龙头洗头,或者在课桌下看小说。晓宁最喜欢的是郭敬明和村上春树。这两者的共同点是提供一种幻想。读书让我俩产生一种匮乏感:生活恐怕不应当是眼前这样,至少土豆应当是削皮的。

我们俩互相交换了理想:晓宁的理想是做甜点师,设计好吃而繁复的蛋糕;而我的理想则是开一家咖啡馆兼书店,一年有两个月歇业去旅游。不过鉴于读了村上春树和郭敬明,我们俩都把地点定在东京,或者上海。

东京和上海太远,而衡中近一些。我们这些成绩稍好的学生里,大部分人都明目张胆地向往衡中,在墙上挂的红条幅上签名:“我是xx,我要上衡中”。或许成绩差的人也有此希冀,只是不大讲罢了。

衡中也富有幻想色彩。读初中时,来自老师的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对衡中的单向定义:“衡中是天堂”;另一种是纵向对比:“衡中是监狱,衡二(衡水二中)是地狱”,“再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去(衡水市)十三、十四中”。

“衡中是天堂”,具体怎样好,没有太固定的说法。有的老师说是伙食好,菜里的肉给的很奢侈,甚至最普通的馒头(八毛钱一个),也做得非常好吃。衡中的食堂甚至都出过一本书(这是真的)。我谨慎地在下课之后去请教:衡中食堂的土豆削皮吗?对方非常坚定地给了肯定的答案。也有老师说是条件好,独立空调和卫浴,配备书目齐全的图书馆。最统一的说法是:去了衡中,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用想。

衡水二中是“地狱”的说法却非常统一:在走廊里扇耳光(女生也不例外);揪头发;拉上窗帘,把不听话的学生从前门一脚踹到后门。十三、十四中则没什么好说的:喜气洋洋的、升学率极烂的高中,“走读高中能有什么好的”。

老师们偶尔会在课上跑个题,讲衡中的生活有多么紧张,我和晓宁在下面屏住呼吸,听得胆战心惊。例如:宿舍成员轮流值班,饭点派一个人去食堂,买够十二人份的饭——每人一个馒头和一包榨菜,用超大型塑料袋打包,再迅速跑回教室,为的就是节省中午和晚上去食堂的几分钟来学习。当然,我们老师补充道:衡中食堂的榨菜也是非常好吃的。

上完那节课,我心情有点低落,感觉应该是没有机会在食堂吃削皮的土豆炖牛肉了。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秒,我立即暗暗痛骂自己:学习当然是第一位的。

2014年的夏天,我和晓宁都参加了中考。她考去了衡水二中,而我去了衡中。此后三年,我们几乎断了联系。因此我也不知道她两次自杀未遂,最终从二中退学去了十四中。因此我也没有机会告诉她,轮流买馒头榨菜纯属谣言。但是,食堂的土豆真的是削皮的,而且真的有土豆炖牛肉。

游戏场

我离开衡中已经有四年的时间。这是个调整焦距的过程,合适的距离能让人看得更清楚。当我再度将镜头移向在衡中的三年生活时,曾经向几位朋友征求过看法。而他们不约而同地形容:衡中就像一场游戏。

如果这样来看,衡中的建模无疑十分精美。建筑大多由红砖砌成,散落着小池塘,其中有金鱼尾摇曳的微光;树木繁多,果树偶尔会结细小的果子,青色的核桃、深紫色的桃子一类的。而到了秋天,银杏叶则会铺满道路,金黄而柔软。

我被分到的第一个班是实验班。班主任是个和气、帅气的年轻人,年纪看起来不会超过28岁。我们都管他叫大志,惯用的称呼其实是“老班”,但我们普遍觉得这样把他叫老了。与“老班”对应的是“小班”,一种类似于见习教师的职务,同时也是任教老师。

“小班”是个更年轻的男生,姓姚,刚刚大学毕业。“小班”个子不高,说话轻柔,皮肤比女孩子还白。闲聊的时候聊起家乡,他说他是南方人,家乡在“攀枝花”。他把这三个字写到一张试卷后面。“攀—枝—花”,哇,这三个字听起来就如此芬芳,和灰头土脸的河北简直天差地别。除了日常协助行政工作之外,“小班”还负责批改习字,我们班同学的字来自河北的天南海北,也因此形状各异,七扭八歪。

习字有一套很严格的评价标准,别的班要分出“A”“B”“C”“D”几档。“小班”笔下的批注却只有“A+”“A”和“A-”。这个秘密不久就被发现了,他比我们先红了脸。“小班”确实有点“软弱可欺”,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有时跟他开一些没有恶意的玩笑,追问他到底谈过几个女朋友;或者有时候忘了写习字或者作业,在他那里也能打个马虎眼过去。

开学一个星期,大志在会上说,一个学生因为适应不了,熄灯后偷偷溜出去,翻越铁栅栏,不顾一切地往城区跑。但他小看了南校区的偏远程度,跑了一个小时,远处仍然是看不到头的荒草。最后他哭着回来,敲开门卫室的门时,手上布满被锋利的铁栅栏划破的伤口。

大家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且不说南校区是众所周知的郊区,再说有什么不能和“老班”、“小班”沟通呢?我也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要跑?这里明明已经很好,很好,非常好了。

衡中的好处当然不止于土豆炖牛肉。最直观的——空气好,因为比邻衡水湖。一旦下霾,立即全体通知取消跑操。在衡中跑操时流的汗是一种正常的咸味,而在六中的雾霾中跑操,流的汗是烟味的咸水,像泡烟头的剩可乐。宿舍是八人间,每间两个独立厕所和一间浴室,每层也有公共的浴室。每人分配两个柜子。最好的一点是仍然不限制发型。高中三年,除了偶尔对刘海的修剪,我从没剪过一次头发。

我产生过一些疑虑。第一次集体大会,在辉煌的礼堂,全体起立喊口号。群情激昂之时,台上的老师问:你们的人生理想是什么?大声说出来!我没料到有这一环节,理想是多私密的东西啊。可是周围的人全都喊了起来:“清华!”“北大!”那一瞬间我感到疏离:为什么人生理想会是某一所大学呢?高考时才十八岁,人生不是有八十年吗?难道此后的人生都不作数吗?

我们每人分到一张“挑战卡片”,需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学号、挑战目标和梦想大学,再塞到教室外面柜子的凹槽处。目标倒是好糊弄,无非是成绩进步。可是“梦想大学”让我很犯难,人如何能对自己毫无了解的事物产生感情呢?和实验班半数同学一样,我最后写了“北大”(另一半是“清华”),再贴到柜子上。课间,走廊里人来人往,每次有人靠近我的柜子,我都会感到一阵轻微羞怯。高考之后我会知道,即便是奥赛班、实验班,考上清华北大的也是极少数。

最开始的几个月里,我们就把这场游戏的基础规则大概摸了清楚。每个教室有两个摄像头,茶灰色,圆形的。有人曾经在办公室看过监控画面,回来告诉我们,画面全彩色,放大甚至能看清笔记本(也许是伪装的日记本)上写的字。

要竖起耳朵听,轻微的嗡鸣声代表摄像头在运行,咔咔声代表摄像头在转脖子,调整视角或焦距,闪烁的红灯则代表摄像头在录像。由于“抬头看摄像头”也是违纪名目里的一种,所以很少有人采取这种“同归于尽”法来了解自己是否在监测范围内。一般的做法是在上课前,先用班级电脑将摄像头的方向对准黑板,这样咔咔声就是一种提醒的警报。当然,得竖起耳朵听。

即便这样,违纪仍然是层出不穷。每周通报违纪,在我脑海里印象比较深刻的名目有:“盯着瓷砖看超过一分钟,疑似在照镜子”。后来我找到了一份真实可靠的违纪名单。摘录几条如下:

607班5:53北1后2北2长时间抠右手大拇指 608班南后3北1喝水 7:01 611班北1后2北1扇风 7:03 596班数学课代表问缺卷子。有一个男生说缺德 7:12

这几条是教室违纪,宿舍违纪又是另一套。外界有一些广为传播的谣言,例如不允许起夜上厕所,有点荒诞得可笑。真实的规定其实是:夜里去厕所并不构成违纪,但不能在晚休后一个半小时之内或早起半小时前起床上厕所,原因是“有早起的嫌疑”。

最常见的违纪名目是“纸塑声”,顾名思义,就是“发出纸张或者塑料的声音”。早起是违纪,晚睡是违纪,在休息时段翻动书或者卷子是违纪。这些条目最终都是为了避免“不正当竞争”,当然,现在有更时髦的词汇来形容——“内卷”。

唯一“合法”接触外界的方法是打电话。在超市可以买到不同面额的电话卡,几十个电话亭分布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游戏,设定就是每天都会有穿着校服的不同NPC在电话亭下抽噎,或者大哭。大多数电话亭都长得一样,也有几个景观类的,在高三教学楼旁边,封闭式的,很有英伦风味,铁锈红的电话亭。

排行榜

进入衡中,需要带的东西很少。除了一些必备的衣物,还有一柄专门的饭勺。在衡中,第一件事就是领东西,一套新生规章,一个脸盆,四套校服,两套床品。

一切都规整统一,被子叠成“方块”,床单不能有皱褶,毛巾和牙杯在脸盆里有特定的摆放位置,一个宿舍的牙刷都要向着同一个方向。不过我们很快也发现了偷懒的办法:用别针把床单钉在床垫上,把硬纸壳塞到被子里,以保持硬挺。

教室里亦然。必须使用统一发放的本子,每科都有“积累本”和“错题本”,语文还有“札记本”。老师演示了几种本子的用法:“积累本”用于记笔记,“错题本”用于改错题——先用一把小刀和尺子把卷子上的错题裁下来,用胶棒黏到本子上,再在自习课时订正批注。“札记本”则是用于摘抄作文素材的。

除此之外,我们每个人都领到一个学号。学号是一串五位数字,前三位是班级,后两位是排名。衡中将不同市县的中考成绩进行了折算,再在各个班级进行排名,第一个学号就是由此诞生的。

我最开始不太清楚学号的真实含义。它一开始看起来只是“数字代号”之类的。第一堂班会课上,大志就宣布了衡中的分班规则:开学三个月后第一次文理分班,12个实验班将缩减成8个,此后高一学年结束、高二学年结束各分一次班。分班实行淘汰制度,按照前几次调研考试的成绩进行综合排名,将实验班末尾“筛掉”,再把普通班的尖子“捞上来”。每次分班都是打乱重分,即便一直待在实验班,同学和老师也会进行“大换血”,据说这样做的目的则是“尽量避免产生太深的感情,影响学习”。

实验班缩减是一个肉眼可见的危机。大志估计只有班级前45名能再度落入实验班。第一次考试猝不及防地到来,所有人的班级名次、年级名次、各科分数、各科排名被打印成两张纸,贴到墙上。

随后大志宣布,每次考试后重新分配座位,依据是上次考试的排名。所有人抱着桌子在走廊上排队,第一名先进去挑选座位,随后是第二名,第三名……以此类推。这时我才察觉,每次考试是一场比赛,而学号就是一个实时更新的排行榜。学号同样是社交名片。要认识一个人,先偷偷打听他的学号,看前三位是否在实验班之列,再看后两位是否体面。

正如赛区的划分,不同成绩段的学生也有不同的赛道。

整个年级大约4000人。约前1200名的考场在教学楼,之后的分到实验楼。实验楼平时很少使用,没有空调(也可能是不开)。到了冬天,在实验楼考完一场,总是五指僵直不能动。这个成绩段的人的理想则是回教学楼考试。

排行榜的最新动态可以实时查询,在读报机上。读报机是一台巨大的白色触控一体机。每个班分配一台,放在教室正对的走廊上。读报机上可以进入衡中的“内网”。在衡中的语境下,“内网”是指衡中内部系统,而“外网”则是指一般的网络环境。你可以在任何一台读报机上查到每个人的学号,每次考试的成绩,甚至可以看到每张扫描的试卷。

正因如此,学号规则相当清晰透明。衡中招生并非没有暗箱操作,传言中,有家长花费数十万才将孩子塞进来,但同样需要遵照这套“学号淘汰制度”,因此这些学生大多数都“沉淀”在普通班。

这些人里,最著名的一个学生被称作根哥。根哥姓甚名谁已无从考据,据传言,他患有某种认知障碍一类的疾病,而他的父母在衡水当地颇有财力,花了大价钱才把他送进来。我见过根哥几次。往往是在我吃完饭返回时,根哥才慢慢踱步到食堂。他脚外八得厉害,鞋大得像船,鞋带总是散着,一甩一甩,走起路来像得意的鸭子。根哥不胖,脸上的肉却像台阶一样挤在一起,有点像英国演员憨豆,露出牙龈,脸上永远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根哥会写自己的名字,少量的汉字,较为多量的数字和字母(但不是全部)。在读报机上看根哥的卷子是我们保留的娱乐项目。根哥会把选择题填满,填空题全填数字。大题写上一个“解”(也有可能不写),接下来就是断裂,连接不构成意义的句子,或者干脆画画。

虽然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每次都在“第一考场”,根哥却可以毫无疑问地每次出现在“倒数第一考场”。如果请假缺考,下一次考试就会掉到“倒数第一考场”。我曾经因病请过一次假,月考后,周围人都揶揄问我:见到根哥了吗?

的确。根哥坐在我斜前面,每场考试前二十分钟,都能听到他的笔用力戳在答题卡上的声音。此后他就会猛然扭过头来,一根手指往鼻孔里掏,不知道盯着什么。我不敢抬眼看他,担心与他对视。整场考试我都有点心猿意马,直到最后一场考完才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像浑浊的黄玻璃珠。

三个月后文理分科。我分到了实验班,想过学文,可是一“没前途”,二来文科生总是遭到鄙视,因此填了理科。因为教的学科成绩不好,“小班”“掉”到了普通班。刚刚分班时我隐约听过他的消息,和普通班的同学聊天,也说“姚老师性格很好,但打分严厉”,只批注“A+”“A”和“A-”的事情,大约没有了。此后很久都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后来高三我又见过他一次,偶然去办公室送卷子,看到他坐在角落里训一个低着头的学生。我们来自攀枝花的“小班”,本来头发柔顺得像郭富城,现在横竖炸起来,像鸡窝一样,脸上有暗色的痤疮的痕迹。我从办公室离开时,刚好瞥见他把卷子摔到一个学生脸上。我迅速低着头逃走了,当时胖了许多,他应该也认不出我。

模拟世界

高二是我在衡水中学最快乐的一年。快乐的前提是成绩和学号在实验班稳定在中上游,而高考的压力尚未袭来。

我偷偷带MP3和大容量充电宝进学校,把它们藏在枕套里。我同时拥有几款不同的MP3和耳机,也因此和电子数码店的老板形成了友好关系。他准许我免费使用他家的自用电脑,用酷狗音乐下载歌曲,再把它们拖进MP3里。如果有特别想听的歌,我会把歌单抄在纸上,趁放假再一一拖进去。大家爱听的无非是:周杰伦,许嵩,泰勒·斯威夫特,稍微潮一点的会听Shawn Mendes和Troye Sivan。

衡中的图书馆和书店也在这一年修缮完毕。每周一节的阅览课是泡图书馆的“合法时段”,而书店则全天候开放。阅览课只有四十分钟,勉力能读完一个中篇或者两三个短篇,因此大家尽量挑《小说月刊》、《收获》杂志一类读。图书馆当然不仅仅有杂志,其他时间也可以去图书馆借书,但涉及“少儿不宜”内容都在“仅教师可借阅”的架子上。我当时经常和班里的男生郭靖宇去借书。郭靖宇相当聪明,他先进去装模作样转一圈,把一本书从“仅教师可借阅”转移到“学生书架”,第二天再去“学生书架”把那本书借出来。

郭靖宇就是那种男生,可以用“喜欢王小波,留头发,长着红肿痤疮的高中男生”来打个标签。我们当时也有计算机课(打金山游戏或者偷偷看闲书),课前他神神秘秘地把一本书塞给我,我起初不明所以,打开折角的页,里面是非常露骨的性描写。我虽然没有任何经验,却仍然装作一副轻蔑的神气,迅速把书合上了。我至今还记得那本书是约翰·欧文的《盖普眼中的世界》。

书店则“鱼龙混杂”,既有最新的“作文素材”,各类教辅,有《萤火虫小巷》此类“纽约时报推荐好书”,也有张爱玲全集。但是依据规定,这些购买所得的“闲书”不论何时都是“非法”的,也就是说:这些书在离开书店前一瞬间是“商品”,后一瞬间就变成了“违禁品”。其中一定有宽容的成分,因为从没有人在书店门口等着“记违纪”。

我们全班大多数人都追《龙族》,一本书全班传看,后来按照章节撕下来,标上序号,夹在书里看。男生都喜欢绘梨衣,而女生则喜爱夏弥。我们一下课就争论她们俩究竟谁更漂亮,谁会先复活。后来大二的时候我在一个运营岗实习,办活动的时候在休息室见到了江南,我于是问他究竟谁更漂亮,谁会先复活,他也告诉了我,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我们早已天各一方。

蚊虫嗡嗡的夏夜像吸满水的沉重的拖把。值日项目虽然是轮流,但我主动请缨一直担任拖地板的值日生,原因是可以偷偷在涮拖把的地方刷牙洗脸。高三将至,逐渐有人丢掉了洗漱的习惯,我却一直保持着,并以此为傲。

周六有“自由活动”,是指从下午五点十五下课开始,一直到七点半,期间可以自由活动,周日早上也不用跑操和早读,上课之前到教室即可。

一次休息总共加起来不到两个小时,但是弥足珍贵。周六晚上,超市里的泡面柜子往往被“洗劫一空”,而食堂档口则无人问津。因为单单泡开就需要三分钟,泡面是衡中最“奢侈”的食物,只有周六的休息时段才容得下这样的“奢侈”。泡面很好,面汤热气腾腾,吃下去感觉身体里一节节走廊的灯光啪啪接连打开了。

另一件休息时段的大事是洗澡,这是唯一“合法”的洗澡日。公共浴室供应充足的热水,花洒的水流激烈而凶猛,美中不足是没有吹风机。

于是每周六晚上,我们像自由人一样,换上自己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在电话亭打一个奢侈的漫长电话,再慢慢踱回教室。晚修的时候,平日负责做教研PPT的男生偷渡来一些“违纪片”,如《天使爱美丽》、《幸福来敲门》,也有Carly Rae Jepsen和Ariana Grande的情歌MV。

PPT男生是这两个欧美歌手的狂热粉丝。他做PPT讲究“精益求精”:设计一列载有名字的火车,敲一敲白板,敲碎一块“玻璃”,或者让一扇“门”从中间打开。这种小花招总让我们惊呼不已,也让我们班的PPT成为全年级的模范。高二的最后一堂班会课,PPT放到“谢谢观看”的一页,我低头准备做题,忽然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惊叹,抬头一看,一扇巨大的、蓝色荧光的蝴蝶翅膀从PPT男孩身后徐徐展开,轻轻弋动。他脸上满是骄傲,告诉我们是他精心钻研的成果。

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不论我,郭靖宇,还是PPT男孩,都是“小镇做题家”“应试机器”“头脑死板的书呆子”。即便如此,我每次都很想问一问,你们也见过PPT做的蝴蝶翅膀吗?

衡中的假期很短,三周放一次,从前一天下午到第二天中午,时长约为20小时。我常常选择不回家,换上牛仔裤和T恤,洗个澡,偷偷搭上去城里的公交车(四十分钟一趟),在公交车上打开窗户吹湿头发,正大光明掏出MP3来听。为了避免错过末班车,在城里大概可以停留一两个小时,保留曲目是点上一桌子必胜客,撑到溢上喉咙,再买上两大包零食和一箱牛奶,漫无目的地走上半个钟头。有时候下雨,水泊和橱窗里倒映出我们的身影,道路呈现出一种坚硬的深蓝色,路上钉着的伸缩路障发亮,它们像一连串的眼睛一样一颗一颗盯着我们看。我们感觉从未如此自由,仿佛知晓一切,拥有一切。

(余下部分见https://writee.org/novels/he-heng-shui-zhong-xue-zai-qi-de-2577tian-er

按:五个女孩反抗旧家庭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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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扮土气的她曾经被旧家庭的说教洗脑

不要怪一个女生穿的丑,她可能不是真土,而是有一个以美为耻的母亲。

我高中三年穿了三年的男装,从不敢说自己长的漂亮,被闺蜜当面说:像你这样的成绩也敢追你男神?你看你身上有哪点值得他喜欢的(大概指又丑成绩又差),只有我这样努力的人才配得上。

我闺蜜是很漂亮的,高中时就觉醒了美的意识,喜欢半透的欧根纱质地的衣服。而我则常常是一身屎绿色的男装。我的母亲平生有一大格言:人不能活的太出众。这个出众在几个方面,不能成绩出众,不能颜值出众。不让买露肩的衣服,不让穿显身材的裙子,开叉全部缝上,甚至胸前有一条v型的接缝线都被认为是淫秽而不让买。颜色鲜艳有特点的衣服更是不可能考虑,什么破洞啦,蕾丝啦,欧根纱啦,红色系衣服叫“乡土”,带小装饰如珠子蝴蝶结之类叫“幼稚”,想要买好看的衣服就会被质疑 “穿的这么招摇干什么?是不是就是想让别人看你?”

以美为耻 ,何其荒唐。那么穿什么呢?穿灰色系的,或者深色的,松松垮垮没有任何修饰身材的剪裁的衣服。没有装饰和花纹。哈哈,女装做成这样是不是不常见?是不是好奇我能穿啥?我高中穿了三年的男装。我妈看我穿男装就没有任何的批评了,直说好好好好,那是连连夸赞,那时候我连女性开始鼓起的胸脯都感觉丢人,要穿束胸。剪着狗啃一样的齐耳短发。后来我破罐子破摔,隐隐透露出女同倾向,然后爸妈因此吵了一架,然后从此以后禁止我买男装,衣柜就开始慢慢全换成女装,不过那都是高中毕业之后的事了。

可惜在女孩子最水嫩单纯又爱美的年纪,丑的全校闻名了。没有男孩子偷看,没有萌动的小春心,又因为丑收到了许多仿佛理所当然的校园暴力。母亲对于校园暴力的想法是很开明的,大义灭女:“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你该想想是不是你的问题”“你为什么成天想这些,别人骂你你不管他就行了啊,他骂累了就不骂了”“知道打不还口骂不还口吗?君子都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连百度都不知道是啥,手机上网只会在一个简陋的小网页上看看网络小说。不知道求助,没有任何参考经验,一个人摸着石头过河。

母亲又禁止我与周围的孩子玩:说他们都是爱玩的坏孩子,让我和好学生玩,然而好学生并不会想和我呆在一起。于是我只能一个人呆在家,父亲母亲便是我的全部世界,他们说的话便是真理,没有人质疑,没有人证伪。所以不要觉得一个孩子竟会相信这种怪话,真的会,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曾经是她的全世界1。

唉,何其荒唐。那我在这种教育下有多失败呢?因为严重的校园暴力“辍学”了,离开学校去学艺术,只可惜软柿子在哪里都会被捏。然后在艺考中大滑坡,只拿到了湖北美术学院的合格证,除此之外全线落榜。错失了自己的梦校,一个人到街边的椅子上坐着,在树叶的阴影下喝啤酒,哭了很久很久,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就要毁了。于是我做了一件大胆的事:高考前,我搬到了姥姥家。

姥姥更喜欢我表妹,毕竟是儿子的孩子,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对于我的到来嘴上不说,用实际行为反对:不做荤菜,买些泡菜每天应付三餐,周末早上六点多就把我吵醒等等……不过吵醒这事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我睡沙发,一点动静就容易醒。

但我从没想过回家。

后来,离开了家成绩就直线上升,可能是因为姥姥的冷眼相比母亲的极端控制真是好了太多。

1 父母对女儿的价值观控制,甚至能达到[这样残酷的程度](https://den.yt/remove-pedigree/bei-xing-qin-de-bei-jiu-zhu-de-bei-kun-bang-de-tong-nian-chang-bao-dao)。

二、自卑又敏感的她背后站着一个控制欲爆棚的情绪化母亲

我今年大学。

对于我的原生家庭,我能想到的只有争吵,可能上一秒还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下一秒就不知道那句话不对引得音量忽然高出一倍。

在我的学习生活中,我妈是奉献最大的一个,这点我承认,照顾我饮食起居。

除饮食起居之外,我妈不能在我的学习中起到任何帮助,但她却有种天生的领导基因,喜欢对任何事指手画脚。

你们能想象吗,在你思考一道数学题,或是静下心来读一篇语文或是英语阅读时,你的耳边总会有一个声音:“最近学习怎么样啊?”“老师讲的都会了吗?”“这怎么想这么久还不动笔?是不是不会?真不知道你最近都干什么去……”这些问题层出不穷,你答了一个就会有下一个这些问题只要用任何一个让我妈不满意,她都会陡然拔高音量,把我臭骂一顿她想要一个答复,我想要一份安静,所以我在初中时期就有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我进房间会锁好门,不再对任何人允许进入我。

获得了一个独立且安静的空间,我妈也对我更加不满我妈性子急,说话也不好听,所有问题只要谈到第三句话,音量升高,说出什么不干净的词,都是不可避免的我躲进自己房间,锁上门,她就会“咣咣”踢着我的门,破口大骂我小时候也是听不得半句的过分的话,我和我妈常常吵架我爸,我的外婆,家里的长辈都会劝我,让我服个软,让我闭上嘴后来我也常常会向我妈认错,但我的服软我的沉默会换来我妈更多的挖苦,阴阳怪气的嘲讽,从第一天到第二天,再到一个月后,我妈还是会冷不防地提起这件事来,再把我从头到脚讽刺一顿我妈喜欢翻旧账,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妈同时还是个双标的人她做错的事是不准别人再提的“你是不是长能耐了?你妈你都这么数落,我看你是我妈,一天天没完没了”不仅是对我,对我爸也是这样我妈喜欢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害者,她会哭着打电话哭诉,跟我爸吵架的时候会给我外婆、我爷爷打电话,跟我吵架的时候也会跟我老师说明情况告状。

我是很不喜欢把事情闹大的,每次争吵可能只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的正式点,这属于家庭内部纷争,我妈总喜欢让外人来参与进来而且我妈总会断章取义再添油加醋,我会在学校因为这个被老师叫去谈话,我在学校是自卑的,从小学到初中,高中的时候我妈虽然没有告过状,但总拿这件事威胁我“我真应该把你这样录下来给你班主任看看”等等诸如此类。

我妈希望我能性格强硬,但又希望我能在她的掌控之内小时候我性格软,总因为一件事被骂,我到现在还能记得我小时候总是在征求别人的意见,任何时候,我会问可不可以去上厕所,可不可以吃饭了,可不可以看电视了…我妈觉得我很烦,她会说不可以,我就真的听话的不会去做我外婆抱着我去吃饭,带我去上厕所,帮我打开电视机的时候,我妈就会在旁边骂我“真是生了一个废物,什么主见都没有,都赶不上残疾人”后来我长大可能是骂挨够了,我学着自己做主,自己决定事情,我妈也会骂我“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可真有主意,什么事不能问下家里人意见?像你这样自大听不进去以后迟早都吃大亏”“小时候看个电视都能问一下,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行,还不如小时候听话”我询问意见是我软弱没有主见,我自主决定是我叛逆又自大我和我妈后来吵架不是特别频繁了,基本以我的退步告终,她翻旧账骂我我也闷头听着,我在家里开始沉默少数吵架的时候,我基本会避免和我妈相处,吃饭我会把我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就会在外面骂,说把自己饿死没出息,什么后悔生下我,还有很多过分的话我出去吃饭,她也会说我,说我没有脸,都这样了还知道吃饭,说我没有羞耻心等等。

有一次高中假期,我实在忍不住了,饭吃了一半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我三天没吃过一口饭,出去倒过几杯水第三天倒水的时候被我妈骂,我妈是个很极端的人,她觉得我把自己关在房间要不是三天每时每刻都在学习,就是三天每时每刻都在玩,她觉得我是后者,又开始数落我,教育我高中时间紧迫那次我印象很深刻,真的委屈的要死,三天不吃饭,就连出去倒水都要被骂。

现在的我自卑,我对别人的几句玩笑都会多想,我敏感,我对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我会刻意去逢迎身边人的喜好,我没办法跟别人说些什么真心的话,我的世界里只有两类人,我和别人从初中开始,我从网络上认识了一些朋友,偶尔会和他们倾诉,也只有披着一层相隔千里的账号,或是像现在有着一层匿名的保护罩,我才敢露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我,始终戴着一层面具。

三、急切希望逃出旧家庭的她是因为长期被母亲言语和肢体双重羞辱

我妈的脾气非常差,经常发火,把我打的鼻青脸肿,脸上基本上全是青紫,头上一个一个瘤而且她很喜欢在外面直接骂,她说:“我就要在外面骂你打你,让你没有脸。”

鸡毛蒜皮的事都是直接上手。我小学初中基本上都是鼻青脸肿的到学校去加油站加油。我坐在车上,不知道为什么她不高兴了:“你不晓得下来透透风啊!闷在里面!”然后在加油站直接打我脸对我发脾气;去电影院,我不知道看什么电影,就说和他们看一样吧。她又不高兴了“父母不能有空闲时间啊?你自己想看什么 非要盯着我们啊?”然后也是直接在外面就开始打我。我是女生,现在高中。

她老抱怨:“别人朋友圈都发和孩子的合影 你就和我们一点都不亲”为什么?初中的时候拿她手机自拍了一张,回家就拿刷子打我头,打我嘴。骂我“拍个照片还有抿嘴干嘛 ”,然后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你就像外面卖的那种女的。”好,说自己女儿是外面卖的。

衣服没塞,拿鸡毛掸子抽我。把衣服借给同学穿,把我的头摁在马桶里。洗澡晚了一点,拿拳头砸我后脑勺,还让我站一夜没睡觉,大冬天把我关在门外面。

每次都用“你走就是了,你看哪家好,你就去哪家,看人家要不要你。”“你吃我的,穿我的,我骂你几句你还不乐意啊!”“你爷爷奶奶护着你 你跟他们过去吧 你不在我快活死了。”然后我爷爷奶奶真要接我走了,她又死活不同意。

说实话,我真的很恨她,我真的希望她能赶快去死。口口声声“为我好”,我去他妈的吧!

我现在真的很害怕回家,每次开门前都心惊胆战的,生怕开门就是一顿打。她现在经常骂我“你跟父母没感情啊?一点都不亲!”或者“你跟朋友好的很呢?跟父母就没话说啊!”

我就觉得好笑,原因是什么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我感觉我在她面前不敢表露一点自己的想法,她买什么也不管我喜不喜欢反正被动接受呗。

现在就只是想快点脱离这个家庭,我真的受不了了。

四、如今对亲生弟弟保持冷漠的她从未从“家里”得到爱

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弟弟什么都可以。是我什么都不行。我弟弟每天要钱,多少都给。我要个五块钱吃饭,她都要嫌我花的多。我和我弟弟一起去一个地方,我是去打工,我弟弟是去玩,给人家五六百,给我一分没有,就连我弟弟就说你有钱花没,我给你点。呵呵。问她要,她说不管,你随便,含含糊糊。呵。我奶奶爷爷心疼我。每次回去虽说都会给我钱,比我弟弟多。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他们最喜欢我弟弟。

我妈平时生活上有什么不顺心的,回到家就对我和我弟弟发脾气,就觉得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一直骂你。甚至于动手打你。这个时候我弟弟就会开始反抗,她就和我弟弟打架。我弟弟把她打了,他自己啥也不说。自己悄悄地干自己的事。要是她打我。我躲了一下 或者反击一下, 她会把电话拿起来哭鼻子。一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说,我臂膀硬了,怎么怎么的,不听话,说我把她打了。她有次还让我洗锅。我说过会洗,她就给我爸爸打视频告我状,然后一边说一遍和我爸骂我,然后又给我了一巴掌。她还让我给她收拾屋子。不管我收拾的怎么干净。她都怀疑我没收拾。说我这点没搞干净。那点没脱。吊个脸子骂我说锅都不洗。然后动手。她平时是不干活的。只要她干活。我必须伺候她。什么她不如意的。都要打你。

她还给全家人买了防癌保险,唯独没有给我买,她让我拿她手机看快递的时候,发来了短信,她让我给她念,念完了别说别给我爸我弟弟都买了还有她自己,我自己以后长大自己买,呵。然后人还问我是不是,我说是。

还记得小的时候。我过生日,她从他单位食堂拿了一个鸡腿,这就是我的生日礼物,我弟弟看到了,非要吃。我不想给,然后她把我打了一巴掌,骂我婊子啥的,那个时候我才八岁,我记得我一个人在角落里自己哭鼻子。我们那些亲戚自然对我的印象不怎么好。回老家我带了一个充电器,我弟弟要用,她也要充电,我弟弟拔掉,和她逗着玩,她不生气。我弟弟就要充电。她让我弟弟充。我以为我过去这样玩,她不会打我。我过去刚拿掉说我也要冲。她直接骂我烂婊子,一天就会耍手机。一直打我。用巴掌扇我。脸都肿了。我就哭着想走。我奶奶拉着我,不让我走。她看到之后还要打我。我就躲起来。不小心打到她了。她立马骑着车带着我弟弟走了。一边骂我打电话什么的……

后来,我上高中了,他们许诺说,只要我考到年级前三,就带我一起去旅行。于是,我每天晚上在爸妈弟弟她们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中复习到半夜,一边做题一边想象一家四口的旅行。我在想,等我考好了,我也可以像弟弟一样。家长会没人去,我还是很兴奋的拿着成绩单回家了。年级第二,我可以一起出去了。我连敲门声都比平时大了些,我妈慢吞吞的把门打开,我把成绩单迫不及待的展示给她看当时被惊喜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想,她脸上浮现的绝对不是高兴的表情“还挺厉害的”里面的讽刺意味我那么小怎么可能听懂。

于是,我兴高采烈的收拾东西,打算去储物间把我那个落满灰的背包拿出来,路过父母房间的时候,听见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藏着的声音“我看见她就恶心,她要是跟我们一起去了,就别想让我有好脸了”“你声音小点”“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我凭什么声音小”就像雷打在耳边,后面说的什么东西一概没有听清我推开门,看着我的父母,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我感觉他们好陌生,我妈的脸上一瞬间的震惊很快变成厌恶“才这么大点就知道听墙角了,以后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话其实我听过不少次了,甚至比这恶毒的也不在少数,大约是因为第一次认识到“我的父母不爱我并厌恶我”的这个事实,我的耳朵在嗡嗡作响,机械的转向我爸的方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准确来说是没有睡,我躺在床上,听着她们一家收拾东西我没能像苏明玉那样争气,我挺懦弱的,被她们眼里的厌恶击的溃不成军。

我高中都没念完就被赶下来工作了一开始是在工厂里,工作很苦很累,工资却悉数进了父母的腰包,我终于鼓起勇气和他们吵了一架,他们脸上的不可置信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我想,情况再坏也不会坏过现在了,能离开他们,我还挺轻松的我开始打工,慢慢手里攒下来一些钱,加上贷款,我开了一家门脸不大的奶茶店,我喜欢看那些学生们脸上的笑容,这让我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今年三月份,我弟弟得了病,我不关心不在乎他什么病,反正他有父母,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当他父母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觉特别震惊他们:我给弟弟捐个肾。

“我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我说。

我妈表情挺难看的,半天,还是开口说“你能不能……先打掉?”

我愣在原地“毕竟是你亲弟弟,血浓于水

“那我的孩子呢?”

孩子还可以再要,你还年轻,你弟弟跟你生活了这么些年,孰轻孰重你要知道。”

看,他们总是能把无耻的话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爸妈,我想问问您,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难道不是您亲生的吗?难道就是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我不配活着是吗?那你为什么要生我!”

最后一句话我喊的歇斯底里,整个餐厅里的人都看向我们“他的死活与我无关!我可以给你们些钱,你们要是坚持拿的孩子去换你们孩子的命,除非我死。”

我爸的指着我的手,抖的厉害“你个白眼狼!狗杂种!……”各种不堪入耳的骂声送着我离开。

时至今日,他们没有再来找过我我弟弟是死是活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五、补偿自身遗憾给女儿的她有一个“窝里横”的父亲

1

我爸爸,我妈妈就是一个我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家庭主妇,然后就导致了我童年的阴影。刚出生的时候,我爸爸不喜欢我是女孩,然后就给我爷爷奶奶带了。听我外婆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哭不停,我爸爸烦的一个巴掌就打过来,把襁褓中的我打翻在地,说是差点打死了。然后在我不记事的时候,经常打我。我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脸上到现在还有巴掌印。记事后的前几年,也是一直挨打。后来,爷爷奶奶教我,看见爸爸就跑。呵,可笑吧,亲爷爷奶奶教孙女看见亲爸,掉头就跑。小学从来不管我学习,兴趣来了,辅导一下,必定挨打。妈妈劝也没有用。小时候,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来客人的时候摆威风。一来客人,就故意不让我上桌吃饭,故意说,在我家女孩子是没有权利上桌吃饭的,要不就故意使唤我做事,以显摆自己多威风。然后果真有效果,过年去亲戚家拜年,看着我跟小朋友打闹着玩,亲戚说,你也就在外面轻松点,看你在家可怜死了。其实,并没有,毕竟我跟爷爷奶奶住,平常很少见面。

上初一,眼睛近视了,看黑板模糊,攒下自己吃饭钱,配了个眼镜,没有效果,偷偷求妈妈去配了个100多的眼镜。我爸爸不定期有翻查我书包的习惯,说是怕我乱拿别人东西。习惯不好,然后看见书包里面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会全部毁掉。翻书包翻到眼镜,直接掰断,说,别到时候,书没读到书,眼睛还弄坏了。然后还罚我站,站到凌晨三点,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我配个眼镜,是做错了多大事?接着,爷爷奶奶出面说还要上学,才放了我。还说,要是眼睛弄坏了,还不如不读书。这逻辑,我总觉得我爸爸是不是有神经病?初三,直接放话给我,考不上我这边最好的一中就别读了,以我当时的成绩是真的考不上。然后过了段时间,就跟我说,还是别读了。说,女孩子读个初中就行了。当时,奔溃大哭,我上不来重点,上普通高中也是可以的啊。然后跟妈妈谈心,妈妈说,没事,爸爸不供,我供你。收场是爷爷奶奶知道后大怒,挑起脚来骂爸爸,说爸爸不供,他们捡破烂供。哪有让自家闺女只读个初中的。我爸说他朋友都是这样。我爷爷奶奶说,你的两个妹妹(我两个姑姑)都是考上那里我送到那里,你自己初中没毕业是你被学校开除的。你闺女,能读高中为什么不读?说我爸爸就是自私。我爸爸才悻悻的让我继续读。不是,家里没钱,当时我家里在县城里面还算是比较有钱的。只是我爸爸不愿意供我继续读而已。

发高烧,本来爷爷奶奶说带我去医院,当时,我知道爸爸妈妈要回来,就想他们带我去,第一是好久没见了,第二是当时生病,就真的很渴望爸妈的关怀吧,真的,就特别希望爸妈能关怀我,结果回家,爷爷奶奶要他带我去医院,我爸爸死都不愿意去,说嫌丢人。到现在我都一头雾水,带自己家小孩去看病怎么就丢他人了?

上大学第一年,要出发前,非要检查我的行李箱,说要看看我行李箱里面的衣服,说我衣服都不是正经人穿的,他要检查,不行的衣服都要拿出来丢掉,我不愿意,第一次反驳了他。那个时候我已经18岁了,知道要个脸了,行李箱里面还有内衣内裤的,家里人都在,这打开一个个翻,我不要个脸么?看见我拒绝,当场从厨房拿菜刀把我行李箱劈开,搞笑吧,然后把我整理好的衣服丢的满地都是。包括内衣内裤。我是真的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是故意在羞辱我?还是在体现他作为家长的权威?

上大学不要我谈恋爱,工作后就想着我嫁人,然后说最好嫁本地人,说受欺负了,我可以有娘家回。感动吧,但是,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如果我嫁本地人,我要是跟老公吵架了,我爸绝对不会帮我,只会骂我,说我做的不好。即使我受委屈了,也绝对不会要我离婚,因为离婚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家族耻辱,他才不会管你过的是好还是坏。他的名声才最重要。毕竟看他对我那离过婚的小姑的态度我就知道,我是没有娘家可以依靠的。所以,我远嫁了,我还嫁的很远。去年,跟我老公因为我婆婆的时候大吵架,吵的快要离婚了。我爸打电话给我,没有帮我说一句话,只是说,做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你想想你小姑,离婚后谁要她。是啊,我要离婚了,谁要我??我身后可是空无一人。所以,我得坚强面对生活的一切不管是美好还是不美好。唯一好的是,结婚没要彩礼,但是也没嫁妆。他人都没来,我结婚5年了,双方父母还没见过面。不过,无所谓,还好眼光好,找的老公对我好。自己再努力的活着吧。

只是遇到任何事情,都要自己扛,没有人可以为你避风挡雨而已,希望以后我能生个闺女吧,把我小时候的遗憾,都一一补偿给我闺女。

2

有人我说可能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童年才过的这么悲伤。但是,我想回答的是,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可能会过的更悲伤。我有个弟弟,亲弟弟。小时候当然会嫉妒会仇恨我弟弟,因为从小我弟弟是跟我爸妈一起生活的。因为不喜欢我,我跟着爷爷奶奶。现在想想。我还是比较幸运的。我弟弟就是作为一个男孩子的另外一个悲剧。

小时候,我爸爸对我弟弟也是会进行人格侮辱跟践踏,只是跟对我的态度不一样。对我,是假装我的不存在,就是虚化我,故意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对我弟弟,就很直接了。感觉我弟弟没被吓成自闭儿童,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弟弟读学前班的时候,数学考试,考了7分。然后,一些家长通过自己孩子知道了,就告诉了我爸爸,然后,那天是下过大雨的第二天,地上有很多水坑。我弟弟本来高高兴兴的放学回家,我爸爸在他住的三楼,突然喊住我弟弟,然后说,你数学考了7分,你还有脸回来。给我跪下。是的,我弟弟害怕到,一听我爸爸喊他,他吓得立刻马上就跪,不管那条路是不是同学的放学必经之路,不管跪得地方是不是有水坑。就这么跪着,人来人往的,跟看猴子一样看着我弟弟。然后我爸爸还得意洋洋地说,没有他的允许不准起来。我不知道我弟弟跪了多久。当时,我看见得时候,就是看见我弟弟拿着试卷跪在水坑里。当时,吓得我连忙跑回爷爷奶奶家,告诉爷爷奶奶。弟弟4.5年级的时候,下体好像有点炎症,然后就难受一直挠,越挠越难受。当时,爷爷奶奶埋怨爸爸对于养小孩不出钱不出力的,就跟弟弟说,你跟爸爸说,要爸爸带你去医院。要爸爸知道自己的责任。然后,弟弟就去找爸爸。爸爸正好跟朋友在闲聊,弟弟一紧张,说话就开始结巴。然后爸爸就不耐烦,说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弟弟说,下面痒痒,难受。问爸爸能带去医院检查不?爸爸说,怎么会下面痒,来把裤子脱了给我看看。当着,客人面要我弟弟脱裤子。哈哈哈,现在想想我爸爸真是绝了。弟弟还真脱了,然后我爸爸看见他下面真得肿了,还说哟,还真肿了。就没有然后了。然后弟弟觉得丢人,回到爷爷奶奶面前大哭。当然,也没带去治病。因为不是住在一起,所以,我只能讲讲我记忆深刻的事。弟弟从小怕爸爸,怕到都心理性结巴。那个时候家里人一直认为我弟弟会一直结巴下去。然后,爷爷奶奶带,几年就慢慢好了,现在嘴皮子贼溜。后来,我两都在爷爷奶奶家住,慢慢我们性格都正常了不少,有一次我跟弟弟谈心说,弟弟啊,感觉爸妈都好偏心你,我都想离家出走了。弟弟居然一脸严肃地说,爸妈是偏心你吧。有一次我都穿好鞋,要离家出走了。但是,想想口袋里没钱,就咬牙忍着。然后那个时候我跟我弟弟都不满10岁。

只是对我弟弟读书态度比我好,弟弟高中连普高都没考上。爸花了好几万送贵族学校了。然后弟弟不想读,爸爸说,混你也要混完高中,读完大专。这个时候就说读书不是要读多好,是要弟弟开开眼界,认识这个世界。

现在对我弟弟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弟弟在外面自己找活干,不说干的多好,慢慢积累工作经验,慢慢往上爬,也是可以的。非要我弟弟回家跟他干,不回家,就断父子关系。没办法,弟弟就回家了。刚回家的时候,我打过预防针了,跟我爸爸说了,弟弟现在这么大了,即使在家干活,工资也是要给的,不然,怎么找女朋友,答应的好好的。然后就给了2个月的工资,再也没给了。跟爸爸2年,还把他自己的积蓄也花进去了。爸爸经常说弟弟这不好那不好,睡个午觉都说弟弟不应该。在爸爸心中,弟弟要24小时待命。没有上下班概念,随叫随到。然后还不给工资,美名,他死了,全是弟弟的。基本就是免费给家里干了2年活,还搭上自己积蓄,然后,还没讨到半分好。

找个女朋友,爸爸说女朋友又矮又丑。说在老家随便找一个都比这女的强。可爸爸忘记了,就因为他投资失败借了很多人钱,还不上,才从老家出来的。老家谁不知道我家情况,谁敢把女儿嫁给我家?然后,女朋友怀孕了,弟弟就说回老家证给领了,顺带把亲戚叫过来吃顿饭,就相当于摆酒了,不敢太张扬,怕欠钱的人上门闹事。爸爸连老家都不回,从始终都没给过弟弟一分钱。定亲,我妈妈出面,请亲家吃饭,要我爸爸打饭钱,爸爸都不打,就因为不满意我弟媳妇。后来还是我叔叔打的钱。儿子结婚,给了个3000,说身上就只有这些钱了。就感觉爸爸跟个远方亲戚一样。

有时候真的很庆幸自己是个女孩,要是个男孩,我很有可能是娶不上老婆的。

弟弟感觉老婆怀孕了,再在爸爸手下干活,又没钱。孩子怎么养,就跟爸爸说出来做事。一听弟弟出来做事,又说给工资,给了1个月,又说弟弟不干活,没资格拿工资。弟弟就直接出来找了份工作干,爸爸就开始对外面人说,自己老了,儿子又不帮忙干,干不动了。想要弟弟回去,弟弟说,我帮你的时候,你总说,这个家就你自己干活。妈妈,我都是吃干饭的。没有你,这个家都转不了。那你就自己干吧。

弟弟气的几年都没在家过年,我是远嫁,因为种种原因2年没回家过年。去年,就我爸爸妈妈在家过年,然后才觉得难过了,打电话要我们回去过年,弟弟直接说不回,我说,这边安排好了事情不能回。然后,就开始掉眼泪,说,不管儿子女儿都白养了。一个个白眼狼。额……

我远嫁的原因是因为我想离你远一点啊,弟弟娶外地老婆,然后也是想离你远一点啊。爸爸,我们只是想离你远一点。

3

直到现在,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感到心痛。

我如愿了,生了个闺女。我会把我身上的遗憾,一点点补偿到我闺女身上。希望她能喜乐安康。不要经历妈妈经历的这些经历。

不要成为当初你最讨厌的人的样子。

按:以下几则故事均摘自知乎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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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来越沉默的原因是什么?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12546017/answer/1465682589

8岁,我的弟弟弄坏了电脑。

爸爸很生气,让我们自己出来承认错误。

弟弟说,是姐姐弄坏的。 我激动的否认,说是弟弟弄坏的。

爸爸打了我,说做错了就要承认。

9岁,我身后的地上躺着一个面包壳子。

妈妈过来质问我为什么不丢在垃圾桶。 我说,不是我丢的。 妈妈说,不是你丢的你就不能顺手丢进垃圾桶吗?没教养!

而在她质问我之前,我不知道身后有这个面包壳。

还是9岁,因为哥哥把湿的盆子放在我最喜欢的有印花的笔记本上,弄湿了它。我和哥哥吵架。

妈妈说,一个本子怎么了!自己的东西乱丢不收好,弄坏了也是正常!

事实上是我在那里写作业,妈妈让我立刻过来帮她择菜,别磨磨蹭蹭。

可能会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解释?我解释了啊,我告诉她们我没做,告诉他们我不知道,告诉他们我是因为xxxx,而在我一句话没说完的时候,我妈妈/爸爸会提高分贝说:你不要再狡辩了/你在还敢顶撞我?

12岁那年,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孩子被欺负,我帮她找了当时的班主任(是她向我求助该怎么办,我提议她也同意了),同时也是我妈妈的好朋友,事情解决了。没多久,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关系户,排挤我。

而事实上,除了这件事,班主任从没特殊关照我。

(这里本来还有一件事,但是我修改错字的时候不小心删掉了,懒得补了。想知道可以去微博搜,据说微博之前有人截图了?)

15岁那年,我的朋友失恋了,哭得眼睛都红了,疯狂骂渣男。

为了安慰她,我告诉她天涯何处无芳草,告诉她看开点,和她一起骂渣男。她告诉我她好受了很多。两个星期后,她复合了。

然后我成为了拆散她们的坏人。

后来她们又分手了,和我哭诉。我说,别难过,都会过去的。然后陪在她身边看她流泪 。

16岁那年,妈妈跟我说要多讲一点学校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说,她不安心。

我于是天天和她讲老师同学社团学习。一开始挺好的,她很认真的听。没多久,她告诉我不要整天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告诉我社团没用不如学习,告诉我不要成天想些有的没的。

我的确有认真学习,也在认真和大家相处,学习为人处事。但妈妈说,那叫玩。

后来妈妈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说,没什么,就是一直在学习。

妈妈说,你不要整天什么都不和我说。

我说,没有呀,就是一直学习。

18岁那年,我考上了一个一本学校 。

班助告诉我们要多带几张一寸两寸不同底色的照片。

我跟妈妈说了,并把高三照的那张照片给她。

妈妈说,这张照片不好看,要重新照。

我想了想觉得那几天熬了夜,脸色不太好,说能不能过几天?

妈妈说,难道你还想要我们来迎合你的时间吗,你整天在家不是玩手机(看学校群消息)就是玩电脑(看高数先修课),还要我们迎合你的时间?

我说,明天行不行,后天也可以,晚一点,你们有时间再去?或者我自己去?

爸爸:你自己去?你会什么?你什么都不会,还想自己去?

我说,只是只是拍个照片而已,没什么难的,我真的不想今天去(你看看我的气色—-这句话还没说出口)

爸爸说,都说,学历越高的人越反动,我看你就是那样!考到一本怎么了,考到一本就很厉害了吗?我是你老子!我要你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就出门!!!

题主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以为我全都忘了,但其实这些都让我觉得仿佛是前几天发生的。

为什么沉默,我觉得,每一次沉默都是一种失望吧?

我们以为语言能给我们力量,所以我们发声,当我们发现语言不仅不能给我们力量还一次次让我们受伤,所以我们沉默。

从家长或未成年的孩子角度,你如何看待上海卢浦大桥「孩子受母亲批评后跳桥」这件事?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20650054/answer/655371246

十二岁的时候,我因为一个已经忘掉了是什么的小事,被我爸骂了一个多小时。

在我痛哭、下跪、乃至在地上打滚都无法让他停下来以后,我默默爬到了窗台上看着他。

他冷笑了一下看着我,我在上面尴尬地站了一分钟,脑子里思绪万千,最后还是下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报纸上有一个小孩被父母骂了以后跳楼的新闻,我拿去给他看。

他看了以后问我:

你拿来给我看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我骂你,你就要跳楼咯?

我支支吾吾说不是,他说:

那你想干嘛?想跳楼?你就去跳啊。

我拿着报纸,灰溜溜地走了,回到房间,偷偷把它撕成了碎片。

再很多年后,有一天我忽然问我爸:当年我要跳楼你怎么不拦我。

我爸说:拦了你一次,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就会都想着用跳楼来威胁我,我还怎么管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反正你也不可能跳。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很理智,很利益最大化。

但是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我又回到了十二岁,依稀还是站在那个窗台上,又面对着他冷冷的眼光。

这次我看了看楼下郁郁的树,看了看天上乱飞的云,冲他笑了一下,跳下去了。

梦醒了以后,生活还是一如往常,我爸还是时不时抓着我一顿骂,但是我已经不会感到生气了。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张动图:

一个中年男人和儿子吵架,男人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枪,对他儿子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儿子飞快地拿起枪,

对着脑门扣动了扳机。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窗台,狭窄得好像站不下一双孩子的脚。

动图里,那个男人抱着儿子的尸体崩溃到歇斯底里。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当时也跳下去了,我爸一定也会很痛苦吧?

可是人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才会后悔当初没能多一点耐心?

今天这个男孩从桥上跳下去了,他的母亲跪在地上捶地大哭。

但是我可以肯定,这样的故事还会继续出现,这个社会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只要坠落的那个人还不是你,他们就不会反省,不会知道他们曾把你逼到离悬崖有多近。

即使你把血淋淋的糊到他们脸上,他们也只会问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都有着怎样的童年阴影?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1241319/answer/186644117

外祖父是个传奇人物,远近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晓。我的童年,就是在外祖父的阴影下长大的。

那个年代,很多年轻的父母很穷,我的父母也不例外,母亲二十出头便接连生了我和姐姐,不幸的是,在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外祖父的期盼下,母亲还是坚持生下了我这个女孩,并且不顾亲友的劝说,把我留在了身边,而不是像很多人一样,卖给无儿无女的家庭。

当然,父母得到的惩罚就是被外祖父赶出家门。

讽刺的是,外祖父重男轻女,却接连生了六个女儿,没了生儿子的盼头后,就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年轻女人,生了三个孩子,只有一个儿子。

小时候对外祖父的爱很单纯,他在外头霸道强势,却对小孩疼爱有加,父母负债累累去上海经商以后,我跟姐姐自然而然被交给外祖母看养,那时候他出差回来,常常带回一些小零食和水果,常常抱着撒野的我们,用胡子蹭蹭,他笑得很开心。

我以为我在他心中,是能像孙子一样被宠着的小女孩。后来才知道,他只是喜欢小孩子而已,小女孩长大了,在他眼里,便不再值得被疼爱,女孩子毕竟不如男孩子。

再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我看过他年轻时与人打架浑身上下都是血,我们躲在昏暗的房间里哭;看过他因为跟父亲有金钱上的纠纷而气势汹汹来家里把玻璃橱柜砸了;看过已经出轨多年的他,去医院看生病的外婆,带着报纸小心翼翼包好的一叠叠破破烂烂的十块钱纸币;也看过他起早贪黑卖鸡肉出车祸,换好衣服工工整整地躺在棺材里的样子……

这样慢慢回想起来,他也并不是恶魔。

只是从小要强的母亲对我们的苛刻要求、街坊邻里的嘲笑和讽刺、外祖母坐在夕阳的余晖下唉声叹气,让我觉得,外祖父重男轻女的思想阴影,能笼罩我一生。

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能有多大?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83348056/answer/430892281

2021年8月2日,凌晨2点57分,我已经在家门外呆了有半天了,门被反锁了,我进不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家门只要我不在家家门就会反锁,也不知道是为了防我还是防谁,可能都有一半吧。

人家都说,结了婚的女孩子是没有家的,因为娘家觉得你已经出去了,而婆家也没有你的位置,但在我家,只要他们知道我谈了恋爱就是这样了,家和没家,男朋友也没个定,其实,更多的是对原生家庭的悲哀吧,毕竟我爸亲口说出的,给我滚出去,你的精神病还要我给钱诸如此类的话,而我妈也默许这种行为甚至更加侮辱我辱骂我,大概在他们我就是一个自作自受无需同情照顾的精神病的却连累他们的外人。不过是住了他们一间房,用了他们几度电,没花他一分钱,便对我没任何好脸色,说老子凭什么养你,我也不过才20岁大二。别人的父母都想着怎么为他们孩子的未来打算,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长远,而我家则是想着把我这个累赘一样的女儿丢越远越好。我从未对他们攀比过什么,从未说别人家的父母如何如何好,他们却时常将我和别人家的孩子做对比,不为激励,只为打击。

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去哪里,有个地方住才好,真想在武汉有个自己的小家啊。在妥协的边缘徘徊了,甚至有一丝想堕落去求取钱财求一个稳定的住处了。

能怎么办啊,恨啊,恨自己在高考那年生了病没考好不能脱离他们,恨自己没能力还得依靠他们。

对不起没给你们起一个好的带头作用,实在是,一分钱难倒好汉真的对不起……

我弟弟巨挑食,家里每一顿都会给他单独做两盘菜,像什么鸡蛋羹,或者买一点卤牛肉,然后吃饭就摆到他面前。以前吃饭,我夹一点,我妈就说,留给你弟吃,你吃别的,现在只要是专门给他的菜,我就很自觉的一点都不碰。

过年的时候也是,亲戚家带过来的什么牛奶,零食,我也是不可以碰的,因为都是弟弟的。

我大他十岁,他出生的时候我六年级,从他出生之后,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是个小孩啊。

虽然现在我二十了,但每次看到他们这样子,还是会很委屈。记得去年过年,吃年夜饭的时候,那个时候有外公外婆在,我爸妈一个劲往我弟弟碗里夹他够不到的菜,然后我外公就问我要不要,然后那个瞬间差点就哭了,就因为我外公的一句关心。

今年放假回家,我跟我妈说起我考研的事,我说如果没考上我想二战,我妈说别考了直接工作。出来工作供我弟读书。然后他们三个计划着,对,当着我的面计划,以后我结婚收的彩礼给我弟弟留着,我家经济条件很一般,说以后要给我弟弟买房买车,让我出点钱。

真的绝了,要是养不起那就别生好嘛?生出来一个巨婴有什么用?十一岁了,洗澡还要我妈给他洗,饭给他盛得好好的端到手上,电视给他一个人看,看整天的,一说他就炸。真是受够了。

什么时候家人让你觉得心凉?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2085935/answer/1700622992

1、我大学毕业以后,我妈就把我的卧室给拆了,改成了衣帽间。

你们以为我家很小吗?不不不,我家90年代末就住的是联排。

2、我妈无数次表明,我家的财产都是我弟的。

3、我弟老婆怀孕没多久,我刚好也怀孕了,但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女儿,没想过再要二胎,所以这次怀孕完全不在计划内,且因为腹泻吃了一个多礼拜氟哌酸,担心对胎儿有影响,还因为女儿太小,没人帮带,也不想她会因为我怀孕对她照顾不周而受到委屈,总之,各种考虑吧,就去做了流产手术。

但到底是条生命,就还是挺难过的。

然后我妈知道了,完全没有安慰我什么的,还说,要不然谁给你带呀,我肯定是不能帮你的,因为你弟弟家也要生了,我肯定是帮他的。

我婆婆年纪非常大,身体不好。而我弟弟丈母娘才五十岁,也就是说,弟弟是有人帮的,但是我妈还是会选择去帮弟弟,不管我。

4、但你们以为我生我闺女的时候,我妈就肯来帮我吗?也没有。那时候我弟连女朋友都没有,我妈整日在家跟她的退休同事们一起搓麻将。

我怀孕时只有我老公一个人照顾我,后来快生了,眼见我妈还是不肯来,我老公工作也很忙,就请了一个阿姨,然后月子去的月子中心。

我那时候工作也不错,做海外投资的,事业上升期,孕期还连升两级,大领导非常器重我。

但产假过后,我妈还是不肯来,又赶上我家阿姨老家出了事回老家了,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阿姨,最后只好辞职。我跟我大领导(也是女人)俩人甚至一起哭了,她说只有女人才能理解这时候的为难。

然后本来自己孩子自己带,牺牲一点事业也忍了,我也不该有怨言。问题是,我妈嘴上一套,实际做法另一套。

别人问她为什么不去给我看孩子,她就说,人家请了阿姨的,用得着我。还说,只要她一句话,我就去,人家嫌弃我也要去的,自己外孙女是不是。

可实际上,我再三再四求她,她都不肯来。问多了,就说,你现在不是闲着嘛,只要你找到工作我就去。问题是,没人带孩子我怎么找工作呀。

再后来我大领导不想我事业就此耽搁,就帮我接了很多散活,帮人做翻译至今。

我特别寒心的是,一个外人都如此帮我,我妈却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她还会埋怨我,觉得我辞了那么好的工作,让她面上无光,觉得我名牌大学毕业,却没有正式工作,很丢脸。然后又因为我老公这些年事业发展的不错,总威胁我说会被老公看不起什么的。

我觉得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但我为什么没有正式工作,我妈心里没数吗

5、我买新房的时候,我妈说,两口子赚那么多干什么,就一个女儿,将来也不需要额外再给她准备房子。

6、我弟后来也生了女儿。我跟我女儿在我妈家,我妈当着我女儿的面说,我弟的孩子才应该是我的亲人。说了好多回。

7、我弟媳跟我妈闹的非常不愉快,但是我弟求我妈去看孩子,我妈就去了。我弟在上海,这样我爸就被甩在了老家。我妈竟然提出来让我爸来给我看孩子。

问题是我孩子已经上小学了。我自由职业。我孩子0-6岁,我妈我爸都没人来帮我,现在孩子上学了,反而提出来要帮我带孩子。

这不就是让我养着我爸吗?!

8、我弟在上海没房。一个月租金很贵。但是他有上海的房票,我没有。我妈自己不肯卖房帮我弟买,就让我在上海买一套房,写我弟名字,给我弟住,还说让我弟付给我租金。

太多了 。数不胜数。我妈一点都不穷,条件还很好。还这样算计我。

至于我,压根不搭理她这些。已经很久不跟我妈联系了。对了,我大学毕业时,我妈就不给我钱,而且还要求我每个月给她多少多少钱。问题她完全不缺钱。

庆幸自己结婚太早,没给她吸血的机会。

按:在中学教育越来越衡水化的今天,有良心的教师只会越来越少。

展开全文

1

因为教学成绩不错,2004年秋,我被学校提升为高三班主任。这也是我第一次当班主任。此前,我曾和大校长说,高三是决定孩子们一生命运的时刻,还是换一个更有经验的老师比较好。大校长却说,能对学生负责的就是好班主任,鼓励我放下包袱。即便如此,我还是唯恐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2005年4月末的一天,当我清晨6点20分准时到达班级时,学校的德育干事忽然通知所有班主任老师开紧急会议,“任何人不得缺席”。

什么事这样着急,不能等吃完早饭再开?我虽然疑惑,也不敢怠慢,赶紧和班长交代几句,就急匆匆赶了过去。路上,遇见其他班主任,都是一副不情愿的神态:“啥事这么着急,今天又吃不上早饭了,我第一节就有课。”“领导开完会可以去吃饭,可是咱们哪有时间去吃?”……

我校的德育工作会议非常随机,有时即使是上课时间,如果分管德育的校长要开会,班主任们也要停课去参加,否则德育校长就会在大会上点名批评。班主任们对这种会强烈反感,但没人敢提意见。

这天也一样,大家心怀不满,但也在规定时间内全部到齐。

德育校长坐在主席台上,环顾了一圈:“事发突然,今天早晨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班主任老师要把我说的话记在手册上,不折不扣地执行!”

接着,他通报了我校发生的一件大事:高二某班的一名女生和另一班的男生处对象被班主任发现。女生成绩不错,在班主任屡次劝说后,她表面上答应和男生分手,可背地里不仅没断了关系,而且还越了“雷池”——怀孕了。

女生觉得羞愧难当,想要跳楼,幸亏家长及时发现,马上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人流手术。在手术台上,女生哭得死去活来,气急败坏的家长要求男生家长负责手术费用以及相应的术后营养。男生家长则认为两个孩子发生关系是你情我愿,没有谁强迫谁,不愿意承担这笔费用。于是,女生家长到学校找班主任,认为是她没有教育和督促到位,导致孩子发生这样的错误,并扬言要学校负责这件事。

班主任耐心告诉家长,她对那个女生曾经劝说过好几次,女生也答应了说要好好学习。家长蛮横不讲理,不相信班主任的说法,班主任提出去家里当场和孩子对质,家长又不同意,还威胁班主任说这事没完,以后走着瞧。

那个班主任觉得实在憋屈,就把这件事报告了学校德育主任。德育主任知道后给这名家长打电话,家长却和之前判若两人,称一切都是孩子和家长的错,和学校无关,并承诺改日当面向孩子的班主任认错。

之后,主任把这件事向德育校长做了汇报,才知道女生的家长咨询了我校老师,被告知,如果把事闹大,不仅孩子没脸在学校读书,而且存在被学校开除的风险。所以,家长为了孩子不被开除,选择了“和解”。

但这件事还是没瞒住——那名男生炫耀地将这件事给同学说了,学生们在小范围内就传开了。为了不让这个消息继续蔓延,德育校长勒令那名男生回家反省。同时,紧急召集全体班主任会议。

“简直是奇耻大辱,我们这样一个示范性学校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德育校长怒不可遏,“如果再有学生传播此类消息,一经查实回家反省!”

他要求,每个班都要利用今天晚上两节课时间召开班会,重申学校规定,坚决禁止男女生处对象:“发现一对儿往家撵一对儿,要发情让他们回家发情去!”

刚开始,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听清楚德育校长说的那句话,会场一下子便死一般沉寂,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台上,德育校长已经完全失态,丝毫没有觉得不妥,继续往下讲。我们这些班主任都愣在那里,忘了记录。德育校长也有一个女儿,在读大三。无法想象,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否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为杜绝此类事件,德育校长制定了新的校规:男女生在走廊交流不得超过一分钟;在食堂就餐时男女生分坐,如发现男女生混坐就扣分,回家反省。

好一会儿,我们才缓过神来,继而疑惑不已:一分钟,这是不是矫枉过正?在学校,男女生正常交往还是要有的。德育干事怎么判断是不是一分钟,还能拿着表数时间?

当然,这只是老师们小小的牢骚。德育校长紧接着说:“所有班主任老师课间都要下到班级,死看死守。工作不得力的老师,来年就别当班主任了!”

整个会议,德育校长都只是强调禁止学生处对象,丝毫没提“人流”给女生身心带来的巨大伤害。所有老师都明白,他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牢骚,是因为他对大校长的位置觊觎已久。我们的大校长即将退休,而正当年的德育校长论资历排在所有校长里的第二位,仅次于大校长。据说他在教育局里已经做好了“工作”,只要德育工作不出意外,他就能顺利“晋级”。

2

会议结束时正好是第一节课课间。回到办公室,我还没等坐好,教数学的周老师就过来告诉我,说我班上的李超在数学课上总是低头。她以为李超在看课外书,走到跟前,却没发现什么。然而,等她走上讲台,李超的头就又低了下去,“感觉不错的一个学生,怎么会这样?”

我劝周老师别生气,下课我去找李超谈。稍微平静心情后,周老师小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李超有女朋友,就在隔壁班。有一次,她在校外看到两个人手拉手逛街,看到老师之后,李超赶紧松开手,说女孩是他表妹。周老师一看两人的关系就不一般,这也是她今天生气的原因之一。

李超长相帅气,是女生喜欢的类型,成绩在全班排名10名左右,不出意外稳稳走一所重点本科。他平时表现不错,每次都积极回答问题,劳动课上干活也很卖力,所以我让李超做了我的课代表,对他寄予厚望。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我去了教室,检查了李超的书桌。果然,书桌里有一本用书皮包上的小说,只看书皮根本发现不了。翻开一看,是一本校园小说,印刷挺精美,但是内容非常低俗,有很多大尺度的描写。

我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一下子就想到了今早开会时高二女生的“人流事件”,李超有女朋友,还看这样的读物……我越想越害怕——这样下去,他还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吗?我更担心的是,已经高三的他们如果做了出格的事,会遗憾终生。

体育课后,我在班级门口堵住李超。带他来到办公室,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书包往他面前一放,李超的脸霎时涨红,不说话也不看我。

“女朋友处多长时间了?”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超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一刻,年轻气盛的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真失望,就这样能有什么出息?你干脆别念了,回家结婚算了。”

然而接下来,李超的举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直直地给我跪下了:“老师,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吧,我只是一时好奇,求您别告诉家长,我以后再不看了。”

我赶紧让李超站起来说话,了解了这事的前因后果。

4岁的时候,李超的亲生母亲就因病去世,7岁时,继母来到他家。继母只关心自己带来的孩子,对李超不闻不问,他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对他也少有关心,所以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讨好继母。

高三上学期,为缓解巨大的学习压力,李超和一个女生恋爱了。周末逛书摊,摊主向他推荐了一本校园小说,他翻开一看,里面有很多情色内容,脸色霎时通红,想走开,脚却不听使唤。摊主见状,便极力游说李超,并说可以打折卖给他。回家后,看着那本描写露骨的小说,李超脸红心跳,明知看这样的小说不应该,可是,又拒绝不了书中内容的诱惑。看完了一本,又买了第二本、第三本。晚上看不完,就把小说包上书皮带到了学校……

听完李超的讲述,我又气又怜。我实在害怕“人流事件”在自己班学生身上发生:“你俩处对象到什么程度了?”

“绝对没越界,老师,我发誓。我们平时只是拉拉手,她学习很好,不允许耽误太多时间。”李超说。

听李超这样说,我放下心来,把那本小说从书包里掏出来,往李超面前一放:“一个大男生都没有女生做得好,人家都知道啥是最主要的,再看看你,整天沉迷于色情小说里,你说你这点出息……”

李超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看吧。”我把小说递给李超,故意这么说。

“老师,我再不看了。”接过书,李超红着脸,用力地握住那本小说,几下就撕碎了,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李超的行为让我消气不少:“以后怎么做,还能不能去买了?”

“再不买了,把精力用到学习上,不辜负老师的期望。”李超回答。

马上就要高考,一切以稳为主,我说:“今天的表现说明你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孩子,你要以你女朋友为榜样,最后阶段来个冲刺。老师相信你。”

李超一下子立正,站好:“老师放心,你就看我行动吧。”说完,又给我鞠了一躬。

我们这里的学校,从小学开始直至高中毕业,学校里都不开设与“性”有关的课程,包括生理卫生课都不上。看着李超的背影,我觉得自己应该为即将毕业的他们做点什么。

第八节课上课前,我在走廊看到班级门口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学生在窃窃私语,看到我来了,赶紧作鸟兽散。进到班级,也有学生在一起议论什么,我只恍惚听到一句“提前体验生活”。看来,高二的“人流事件”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我们班。

我一下就想到了李超看的小说——再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同学们就要各奔前程,步入成年。之后,很有可能会发生和“性”有关的事情,怎样保护自己,就成了当务之急。

我觉得很有必要和学生们讲讲这个问题。有些事想“捂”是捂不住的,与其藏着掖着去“堵”,不如去“疏导”。由此,我坚定了今晚班会的主题。

3

上课前,我提前进入班级,在黑板上写下了“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下面写上了“XX班主题班会”,并要求同学们把桌面收拾干净。

这个题目很显然引起了学生们的极大兴趣,他们不知道今晚的班会主题是什么意思,各个翘首以待。

上课铃声响起,我首先让班长走上讲台,递给他一篇文章让他读,文章的题目就是《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说的是一对美国夫妇的故事。丈夫深爱着妻子,妻子也深爱着丈夫。丈夫爱妻子的方式有些特别,每次妻子临行前,丈夫都要在妻子的包里放上一枚安全套。妻子不解,丈夫说:“和生命相比,一切都不重要。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言而喻,那位丈夫是怕妻子万一遭遇歹徒强暴而采取的爱心措施。

读的过程中,班长不时看看我,又看看台下,涨红着脸,不知所措。看得出,班长是强迫自己把文章读完的。再看看台下,同学们都把头埋得很深,有男生小声说:“班长真猛……”

看着台下,我清了清嗓子:“还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你们就要进行高考。之后,大家就要步入大学生活。在大学里,你们不可避免要交男女朋友,这个时候,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要懂得最起码的防护常识,尤其对女孩子来讲更为重要。”

接着,我把高二年级那个女生的“人流事件”简单说了一下,特意强调了“人流”给身体带来的伤害。之后,我给大家留了一道作业:健康是第一位的,怎样才能避免类似事件给身体带来的伤害?

我决定采取不记名的方式让学生们写在纸上。那一刻,班级异常肃静,同学们一改往日互相讨论的习惯,拿出一张纸,都若有所思,有的甚至在写的时候还用手遮挡起来以防同桌看到。

答案收上来了,大多数同学写的是作为女生要洁身自好,毕竟我们还是学生。还有的同学写道:“普及性知识,让性不再羞羞答答,也许这种事情就会减少许多。”从这些答案中我感觉到同学们的成熟,没有任何一个同学对高二女生表现出嘲讽,而是积极认真地寻找对策。

然而,我看到的一个答案却让我很震撼:“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让我们了解了外面的大千世界,唯独对自己的身体不了解。所以,我觉得我没有发言权。这一课不知谁能给我们补。”

看来,在课堂上同学们都受着同样的教育,然而对自身关注的程度却有着很大的区别。

抬起头,我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同学,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道:“这次班会我们重点不谈论这名女生的对与错,我想给大家讲讲我们自己——怎样自己保护自己。”说到这,几乎所有同学都抬起了头,注视着我。

“如果我问大家花儿为什么会开花,果树为什么会结果,你们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如果我问你们是否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怎么在性方面保护自己,也许就会有人觉得难为情。”

我看到,说完这些,有的同学,尤其女生还是禁不住低下头。

我接着说:“很多人,包括之前的我都对这类问题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蕴含着科学,蕴含着性。没有性,这个世界就是一片寂然。没有阴柔就不会有阳刚,性实际上就是一种美。”听到这,有的男生笑了。

“不过,任何事物都是对立统一的,性在带给我们快乐的同时,也会带来痛苦,比如就导致那位女生做人流。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要正视性,慎重地对待性,尤其是,再有几个月我们就要步入新的生活,有的同学会结交异性朋友,就更需要了解什么是安全的性……”

说到这,有个男生调皮地在下面小声说:“戴套。”

“说得不错。”我用赞赏的目光看向这位男生,“安全套是目前较为理想的预防疾病和意外事故的工具,想更好地保护他人和自己,就要学会利用好这个工具。”停了停,我又说:“但是,还有一种方法更安全更有效。”

说完,我看向同学。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那就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在这个阶段少些私心杂念!”我重重地说,“我们只有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男女生之间交往注意分寸,用知识武装头脑,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春华秋实,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特点和重点,现在,我们青春正当时,应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之中。希望一个月之后,我班的同学都能考入自己理想的大学。”

说完,同学们对我报以热烈的掌声。我感觉自己也完成了一次突破,之前,一说到和“性”有关的话题我也会脸红,感觉难以启齿。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班会的后续直到今天仍让我刻骨铭心。

4

班会之后的第三天,为了保证校园安全,学校德育处突击检查管制刀具。检查时,学生们都站到走廊,德育干事在主任的带领下分组检查学生的书包和书桌。在检查到高二一个班级时,德育干事忽然在一个学生的书包里翻到了几枚安全套。班主任确认那是一名女生——一个女生的书包里竟然有这个东西,让德育干事和主任都羞红了脸,觉得难堪。

事关重大,德育主任马上让班主任通知女生家长来校。在德育主任办公室,当主任把安全套放到家长面前时,家长的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羞愧难当。一个女孩子竟然准备这个,用意不言而喻。家长当时气得就要打孩子,幸被班主任拉住。

家长质问女生安全套是从哪里来的,女生犹豫半天,才说,是我班的张亮送给她的。于是,张亮和女生处对象的事就被学校知道了。

德育主任让我通知张亮家长来学校。浓妆艳抹的张亮母亲,怒气冲冲地来到德育主任办公室。

“马上就要高考,怎么还有心思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质问张亮,然后,劈头盖脸地就给儿子一顿骂。张亮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放在桌子上的安全套,家长和德育主任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张亮的母亲伸手就给儿子一巴掌。

按照常规,张亮应该回家反省。他母亲向主任求情,说高考在即,原谅张亮一次,并说自己和德育校长认识,能不能通融一下。但是张亮的行为给整个学校都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主任不为所动。

张亮的母亲有些羞赧,把儿子拉到门外,逼问他买过几次安全套了。半晌,张亮才说,就买过一次,前几天我在开班会时和学生讲了关于安全套的事,让学生们学会保护自己。张亮觉得很神秘,所以,临近毕业,就给低他一届的女朋友买了几只安全套做纪念。女孩怕家长发现,就一直放在书包里。其实,两个孩子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听到这里,张亮的母亲立刻找到了突破口,推门返回,转向我:“老师,你怎么能给学生讲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马上就要高考了,你给学生多讲几道题不好吗?我就说嘛,我家张亮不会无缘无故买这个东西。”

事情突然反转,我有些发懵。

“我只是教孩子要学会自保,并没有怂恿孩子们做什么,这是我作为老师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如果孩子和家长误会了我的初衷,我很遗憾,我向你说声对不起。”我对家长和德育主任简单说了一下我开班会的初衷和内容。

但是,张亮的母亲不接受我的道歉,揪住那个班会说事,认为儿子的行为和我这个班主任有直接关系,不应该回家反省。主任看她态度蛮横,很是气愤,严厉要求她把孩子领回去。

眼看在主任这里没有回旋余地,张亮的母亲拽起儿子就走,临走还不忘对我说,要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出了主任办公室,直接去了德育校长办公室。事后,当时正好在那里的王老师告诉我,张亮的母亲把事情添油加醋,说我教育学生不得当,在班会上说一些不该说的话题。又说德育主任处理问题太教条,本来不怪孩子,偏偏让孩子回家反省。德育校长的脸当时就沉下了,让王老师通知我去他办公室。

推开门,张亮的母亲还在和德育校长说着什么。见我进来,没等我说话,德育校长直接愠怒地问我:“当时我给全体班主任老师开会,我让你们传达的是禁止学生早恋,还是让你教学生怎么发生安全的性行为?”

当着德育校长的面,我又把自己的初衷和李超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期待得到他的理解。

“可是,一个男老师在班会上讲这些东西你觉得合适吗,怎么安全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只要不教唆就可以。你不按照学校的要求去做就是和学校背道而驰,你知道不知道?!”看我还要说话,德育校长根本不给我机会,“你第一年做班主任工作就在高三,学校对你委以重任,充分信任你,想不到,最信任的老师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我也没有恶意,学生的做法也让我始料未及。”我真诚地对德育校长说。

听我这么说,德育校长马上变了脸色:“这里是学校,不是医院!我们没有义务给学生讲这些!你是在误导学生你知道吗?给学校和家庭都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我感觉自己颜面扫地,脸上火辣辣的,看着德育校长,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张亮快步走上前:“校长,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怪我们老师……”不等张亮说完,他母亲就拦住:“你别接话,听校长说!”

“和学校保持一致才是我们需要的老师和班主任,和学校对着干是什么结果难道你不知道?”德育校长话里有话。

我不再言语。接下来,德育校长换了一副语气,对张亮母亲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把我晾在了一边。张亮走到我的跟前,拽着我的衣角,满眼愧疚地看着我。站在那里,我有一种极大的挫败感,不知说什么好。

事情的处理结果是:张亮和那名女生都没有回家反省,德育校长甚至没和我沟通,直接让张亮回班了。当然,张亮也没有转班,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的身上。

给学校干工作,我没有权利不接收张亮,即便他家长和我不友好;更何况我和张亮的关系处得也还不错。好久之后我才知道,张亮的父亲在当地职权部门任要职,德育校长数次有求于人,所以,才有了那天的场面。

想起那天在德育校长办公室的场景,总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时值毕业前夕,我班一部分同学公然在留言册上写关于安全套的内容。科任老师们看到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班学生挺猛啊,在留言册上竟然写那些东西。”说完,他们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走开。

“一个男老师,给学生讲什么安全套,讲什么性,我看是疯了,班里那么多女生,他怎么开的口?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一天课间,和我一同毕业来到这所学校的肖锋把我拉到僻静处,告诉我,几乎所有的老师都知道了我给学生讲安全套的事,有的老师甚至在背后这样议论我。

看着肖锋的眼睛,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完后,肖锋语重心长地说:“兄弟,我知道你是为学生好,也知道你的为人。可是,在班级公然说这样的话题终归不太好,特别是咱们男老师。”

“可是,这还分什么男女老师,只要对学生好,谁都应该说。”我一点底气都没有。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你第一年做班主任工作,不要给学校和学生留下什么把柄。”还要再往下说什么,肖锋欲言又止。

“其实,我也感到了我的好心被人误会了,现在,我就是全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我说的是实话。

“好心不一定办好事,以后做到不多嘴就好,学校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其余的啥都不要说不要干——这是自保。”最后,肖锋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出所料,第二天,组里老师告诉我,教学校长让我去他的办公室。过去的途中,我想着他会问我什么,我又该如何回应。敲开门,教学校长看了我足足有半分钟,才说:“你们班在文科班里很有竞争力,马上就要高考,这个时候是鼓励学生们背水一战的时候,怎么还在班会上公然和学生谈那些隐私话题?如果高考成绩不好,你说的那些话,那个班会,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学生肆无忌惮地公然在留言册上画‘避孕套’,甚至买避孕套送人,这成何体统?你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说吗,都传到我的耳朵了。虽然我知道你的为人,但我提醒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毁掉你的名声。”

教学校长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我的心上。我张开嘴,刚要解释一下,教学校长一摆手:“不要再解释什么了,我就看你班的成绩。学生怀孕是小事,这么多年咱们学校也没有几个这样的败类学生,倒是你,如果班级高考成绩不理想,会大大影响你的前途。”

听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既为那个做“人流”的女生,更为校长的无知和自私。我惊讶于校长们对学生怀孕事件的轻蔑态度,也绝对没有想到对学生的一次教育会惊动这么多领导。我真的错了?可是,对学生进行青春期安全教育不是学校和老师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吗?

教学校长的眼里,成绩就是王道;而在德育校长那里,人情永远高于纪律,高于道理。那个班会,我真的是自以为是,开过分了?我一度这样问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带偏”了学生。

我决意找大校长聊聊。然而,就在那天,张亮来办公室找到我:“老师,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任何恶意,我也只是一时好奇买了那个。那天,我妈做得过分了,我给你赔礼道歉。”说完,给我深深鞠了一躬。想到马上就要高考,孩子是无辜的,如果我纠缠不休,势必影响张亮学习,我长出一口气,作罢。

学生们好像听到了一些什么,课间休息,李超走到讲台前安慰我:“老师,你别管那些风言风语,我们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倒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把正常的事情歪曲成不正常了。”

听到这里,我稍感安慰。

几天之后,传来消息,为了严肃校风校纪,学校开除了高二“人流事件”的两个学生。

5

6月1日,高三退校,学生回家调整高考状态。离校前,学校召开欢送大会,给即将踏进考场的高三学子加油。会议有一个环节是每个班级都要给学校领导献花。当我班的班长怀抱鲜花走上主席台时,我看到他向我所在的方向笑了笑,然后把鲜花献给了德育校长。

结果,大会刚结束,我再次被德育校长叫到了办公室——原来,学生在花心里藏了很多彩色包装的安全套,还有一封信:“不要难为我们老师,这是最基本的人性,希望少一些‘人流事件’的发生。”落款上还标上了我们班。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学生?这都是什么素质,还教育上我来了?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有你这样的班主任,学生的高考成绩可想而知!”德育校长气急败坏,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了我身上。

学生这么做,貌似在给我“出气”,事实恰恰相反。

如果是因为我工作没做好而批评我,我可以接受。可是现在,已经上升到人身攻击了。那一刻,我终于忍无可忍:“校长,我想问一下,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老师?我对学生进行青春期安全教育究竟错在哪里了?学校安全工作难道不包括青春期安全?难道你不希望你的孩子掌握一些安全知识?我只是提倡一种理念,也没有怂恿学生都拿着安全套去做爱,我怎么就错了?学生也是看到老师受委屈心理不平衡才以这种方式支持老师。那个班会不仅不会影响高考成绩,反而会对学生的成长有促进作用。”

说到这,我停了一下,他没想到我会反击他,愣愣地站在那。这多年来,他始终以说话不留情面著称,很有社会痞子的作风,无论年龄大小,只要他看不顺眼就会说几句。而老师们都因为怕得罪他,不敢还嘴。

不待他说话,我紧接着说:“如果让班主任都成为你的木偶,没有自己灵活的处理方式,这个班主任我宁愿不干!”

说完,我推门就走,不想再听他的教训。那一刻,我已经做好不再继续做班主任工作的准备。

据说,之后德育校长大发雷霆,在领导班子会议上对我提出了批评,并扬言永远不让我做班主任工作。

听到这个消息的肖锋赶紧约我出来。看着我,他不无担心:“兄弟,人间正道是沧桑。有时,明知是对的也不能做啊。况且,怎么能和领导顶嘴,以后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吗?”

可是,让我委曲求全我也做不来:“如果工作没做好,批评我可以,可是,污蔑我的人格,我接受不了。”

肖锋急了:“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人格才是第二位的。我的意思,如果你想继续做班主任,就给德育校长赔礼道歉,表示表示,否则……”

谢过肖锋,我告诉他:“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关。与其让我低三下四地去求他,不如有尊严地做一名普通老师。”

欣慰的是,那年高考,我班的学生都还算正常发挥,李超、张亮他们几个考得也没太大问题。

我也就暂时不再纠结那个“班会”了。

6

2005年暑期开学,如我所料,学校没有再安排我做班主任工作,而我也没有找领导申请。那时,做班主任工作有一定的补助,更重要的是,我刚刚评上一级职称,接下来就要申请高级职称了。高级职称有名额限制,一年就那么几个,在众多老师中要想脱颖而出,“班主任”的加分是必不可少的。我安慰自己,能否评上高级职称,做不做班主任工作都无所谓,只要是一心为学生,就问心无愧。

但2006年下半年,大校长退休,上面从外校调来一位校长做了新的大校长,这家伙全面学习河北衡水中学,他制定了一套严格的学生作息表:早上几点跑早操,几点开始上早自习,中午休息多长时间,上多长时间晚自习都规定得死死的,学生但凡迟到个几分钟都会遭到处分,轻则罚站几节课,重则停课数天。为了把他那套作息表贯彻下去,他提拔了一大批像德育校长那样支持他的人,这些人整天都在收拾学生,有的时候连老师也不放过。

新校长上任后也出了几件学生“早恋”的事情,他们直接二话不说就把涉事学生全部开除了,一点不给说理的机会。最后,我估计是他们怕学生闹事吧,学校里的保安越来越多了,每天都在走廊里巡逻,死死盯着教室里的学生。

我在他手底下能好过吗?他们不仅不让我再带班主任了,还安排我去给二十多个班的学生上“副课”,人累得不行不说,工资还减了不少。看来就是指着让我滚蛋了。

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辞职。

辞职的日子很艰难。我去过补习班,做过保险推销员,甚至一度还去ktv当过服务员。后来还是在一个朋友的公司里谋了一份差事,一直干到今天。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反反复复地思考我当年的那堂班会到底对不对?每次得到的答案我都不想接受。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去想了,累了。

——她在鱼的圆眼中沉寂了,波澜不惊

按:女高中生的最后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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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吃正新鸡排那年九岁。

城市旧改还没全面落实,老旧小区出了后门地上砖块这儿缺一下那儿翘一块,商家排污似乎不太靠谱,砖缝和路面上有深色的脏水,走在上面堪比勇敢者道路,脚下嘎吱嘎吱作响,放在今天是会被举报到地方台五点钟民生信息居多的新闻节目里的市容市貌整治板块去的水平。我搬家后楼下正对着一个广场舞大妈大爷方阵,七点开始八点结束,我住高层楼关上所有门窗还能把八九十年代情歌的歌词听得一清二楚。我向那个台投诉过几回,答复是附件不得大于4M。

戴口罩的男服务员应了一声拿出裹着粉的冷肉,炸完冷却后重复利用的食用油噼里啪啦蹦出油泡泡。我小学放学路上路过一排苍蝇小馆,爷爷牵着我的手往家跑,他走正门。我记住了鸡排店就在小区后门,油炸的咸香味每天勾一遍我的魂。小学生周五早放,两点钟到家,爷爷去和奶奶睡午觉,我跑去打游击,从小区后门溜出去带着我一块钱一块钱凑出来的资金。那男青年用刀把炸完的肉切开再撒上调味料放进纸袋插上几根签子再装进塑料袋,大手一摊:人民币十块。

那年大耳朵图图他爹胡英俊月薪大概五千元人民币,工程师,我爹是光荣的无产阶级工人,对我隐瞒收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默认我爹和胡图图他爹同等收入。十块钱对我来说简直天文数字,一块钱能买四个藏了赛尔号贴纸的泡泡糖,我小声问了一下多少钱假装没听到,小哥回答十块钱。

我钱包里都是一元和五角硬币,唯二的十元纸币俨然一笔巨款,可我毕竟不能吃霸王餐,交出十块钱拿到炸鸡,就着隔壁修车摊摊主满手黑色的油的怪味品味肉汁在牙齿中炸开的感觉,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近乎耻辱的负罪感,动用小学的加减乘除知识算出我花了我爹工资的百分之多少多少。

穷人在一线城市就是这么尴尬,从九岁开始我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扣B的生活。能借的书不买,书非借不能读;给买吃的不要,爸妈我还不饿马上吃饭了;换季了要买鞋买衣服了,我接着说旧鞋子挺好啊没破我和它有感情了。

我家没有大学生,这是我爸的一生之痛。他当年中考英语格外差,心高气傲填志愿只报了重点高中,名落孙山后去念了技术类学校。周末骑着小电驴载着我俩在那片地方来回驰骋送我去各色课外机构,来回路上忍不住对我寄予厚望,天真如本小学生以为所有年龄段的学校都可一路读下去,觉得清华北大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梦。

他们说望子成龙是一个贫穷家庭的家长很合乎情理的心态,更何况我家经济条件确实不太灵光。当爷爷把反复蒸了一周的馒头包子又端上桌时年幼的我没有什么肠道菌群的概念,只知道不多吃点下顿还吃这个。

同时我还要在大人们端菜的间隙里用一次性纸杯给我妈夹菜。

我好像是记得我两三岁时候的事情的,我爸妈在屋里吵架——我和我妈睡床我爸睡沙发后来我妈很久不在我和我爸睡一张床直到考大学——在一个十几平米兼顾卧室书房客厅的屋子里吵架。我坐在写字桌子前面的椅子上看热闹,看他们互相厮打。我妈工种不明,我从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她基本上还在睡觉,夜间什么情况我已经想不起来,我记得小时候吃完饭打碎我妈给我买的玻璃小碗,我妈把晶莹剔透的玻璃渣子扫掉。

玻璃渣子会让我想起我妈在衣柜最上面供奉的佛像和我也不知道叫啥的透明的摁一下就会自己边发光边唱歌的神秘道具,唱的自然不是中文。我妈说以前她老家是信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她自己觉得生活太苦才拜师学佛云云,平时最爱让我帮她用金色水笔描观世音菩萨的眉眼。

我妈应该不算一个特别合格的佛信徒,她抽烟、喝酒、打小孩也就是我。我从小喜欢画画,幼儿园布置听起来有点违法的表演才艺马戏的熊猫画画作业,要画三个我画了五个,幼儿园老师大加赞扬把我的画挂在幼儿园走廊上一学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骨骼里的泡沫流动般的感觉。我妈说要让我赢在起跑线上改变命运,每天布置背若干英文外加抄字典若干回来还要抽背形如魑魅魍魉的生僻字的含义和组词,我在家摊开白纸一天能画几十只兔子在大草原上摘苹果,回家后我妈抄起洞洞拖鞋就往我屁股上揍。可惜的是我上了高中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妈显然没有记忆,眉毛一竖破口大骂现在的小孩都看到了吗就只会记得大人的不好,我对你的好全都喂了狗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赶上国家经适房政策,我爸跟同学借钱在某某外环中环交界处买了套房,再过几年它从毛坯房变得有墙纸有门有柜子有床有冰箱的时候我妈就搬去那边再也不回老房子了。在那之前她说她去温州工作,两周风尘仆仆地回来一次。上小学之后我妈就不再逼着我学洋文背字典,改为我爸盯着我的教育大业。那时候学珠心算,大冬天我坐在小板凳书放在椅子上实在算不出来,我爸几个巴掌下来我哭到鼻涕流到衣服的下摆,我爸又咆哮我不会自己擦鼻涕,哪知道作为小学生的我根本不敢擦鼻涕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这算得到许可才战战兢兢地抽纸擤鼻涕,一用上纸就有点现在说的“破防”的意思,眼泪止不住,止住了鼻涕却擤不干净,我爸这时就会说纸也是要钱的。那个冬天过去后我数学突飞猛进,我爸甚至允许我在周一到周四看二十分钟少儿台的《小学生马鸣加》,本来我工作日是失去所有娱乐资格周末也只能看纪实频道和新闻台,我到现在还记得马鸣加吃糖的情节。后来我爸每每我成绩下降就要说一句就该打你一顿,每次暴打完你你成绩就上去了。我小时候觉得他说的确实是事实,稍微长大一点就觉得哪里很奇怪,现在我再听到这番话只感觉肺在颤抖,脊背攀上一股寒意。

据说我降生之初便是早产儿送入保温箱,我妈太过紧张打了双倍麻药还是不行愁得医生大眼瞪小眼铁着头开刀。我奶奶听说是个女儿摇了摇头说我们老X家要绝后咯,拒绝给我妈做饭。邻居家其他老太太们看不下去旁敲侧击让我奶奶做点鱼肉,我奶奶哭闹到我当年生了三个孩子连鸡蛋都吃不上呢!彼时我爷爷在老家照顾他的病危的母亲尽孝——这些是我妈告诉我的版本,毕竟我不是没出生就是还是婴儿,再天才也一无所知。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奶奶没抱过我但很喜欢我姑家的比我小一岁的弟弟,我记得雷雨的中午我和奶奶一起睡午觉,小孩子精力过剩我数数数到六位数,摇醒奶奶告诉她我数到多少多少,奶奶答应几句又入睡去也。后来初二那年晚上奶奶手抖把手划伤,到了凌晨依然手抖个不停,我爸和爷爷把奶奶送到医院——我妈已经不在这个三世同堂的地方住了——中风。奶奶住院了几个月,出来后半边身子不利索,我妈没有回过家,周围知道的人说她心狠,我不懂,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只知道我像一根拴着两扇六朝旧事的大铁门的苇草。

我有一段时间,起码是几年,我非常憎恨我的爷爷。周六七点半起床他会说你再睡会,周日八点半起床他会说你怎么不干脆睡到吃完饭再起呢?小学二年级老师突击检查咬手指甲,我被发现留下来复读十遍课文,末了班主任还要炫耀她的美甲说你是小姑娘手是女孩的第二张脸这样咬的话以后就不能做指甲了,你看我的是不是特好看?我不太理解,只知道我要倒大霉了,因为爷爷不允许我被划入劣等生的行列。果不其然回家路上他训了我一路,最后在大马路上连扇我几个耳光,我眼冒金星不敢撕心裂肺,下腹部一热突然裆部也跟着湿热起来。我不敢告诉大人,回家之后自己往内裤里垫了几张擦屁股的草纸。我从那时候发誓要离开一线城市,考外地大学远离我所有的家人。但过了两年爷爷突发结石拉到医院做检查打针,我一个人在医院走廊里游荡,突然哭出来。

话题又回到我妈。因为她的原因我到小学毕业以前都跟着她信佛。初一十五不得吃肉其他日子里她很喜欢吃鱼尤其是鱼眼睛,六字大明咒和文殊心咒一天要念一百零八遍,要去寺庙给一众菩萨佛祖一口气磕108个长头,藏民五体投地的那种。她说我有慧根,听她念了几遍经就记住了,在那个移动智能手机和微信刚刚兴起的时代给我看地狱图景,细说人类的罪过只有皈依佛祖才能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我被吓得不轻,心中立马对那些神充满敬仰,心想哪天我也能脱离苦海。不幸的是直到我多次自杀失败也没有哪个神下凡圣光普照一下,连土地公都没有。

再穷不能穷教育。孩子已经苦了但教育是不能被落下的。小学三年级我妈买了个三十二位的笔记本电脑供我做学校作业,我在电视里看《小花仙》,郁金香精灵王还是别的啥和初音未来联动,我用互联网搜索功能知道了什么叫虚拟歌姬,二零一几年的ACGN绘画风格还是偏老galgame风格,然后根据旁边的相关推送认识了黑岩射手和魔法少女小圆,从此在成为阿宅的路上一去不复返。我妈的良苦用心很明显被我扭曲了,但我也要感谢互联网让我无意之间发现了无翼鸟,不至于和别的小学生一样以为真的亲嘴就会怀孕来月经会死——说起来也挺奇怪的,六年级的其他小学生还真的以为亲嘴就会怀孕,可一上了初中大家却突然都知道了小孩是怎么来的,然而大人是不会主动告诉小孩子们这些的,学校上生物的老师讲到两性发育的章节也只是草草用这个我们不上了同学们自己看一笔略过。

因为这段阿宅历史我小学特别向往以后去做职业漫画家,把横线本子拆线封皮撕掉后当我自己的漫画本,画一些没有文字只有我能看懂的无厘头烂俗故事。小学四年级开了周末免费兴趣班,我报的儿童画,有一天回家路上我和爸爸说我想学素描,就像XXX一样,我也想艺考。我爸干脆地回答:没钱。

那个XXX同学其实很快就放弃了艺考梦想,这是初中以后我联系上她之后的故事,当时觉得好像什么东西突然消失了。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能叛逆不能反抗不能质疑的,尽管爸妈支持我一周一节奥数一节剑桥英语我仍然不能质疑我为什么不能去学素描——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因为艺考是不能让我贫穷的家翻身的,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必须要做个乖孩子,我必须要让家人幸福。

可是我真的幸福吗?我跟着爸爸去找五年级的班主任——那个做美甲的老师没有带我到四年级,四年级升五年级又换了老师,四年级的班主任好像很不喜欢我,我那时候很孤僻,开学考考的一般,她说X老师还和我推荐你呢,你也就这样嘛……好学生……好学生……我真的幸福吗?五年级的班主任是教导主任,当时我有两条路一条是很烂但公办的对口初中,另一条是搏民办初中一个学期学费一万,班主任很相信我,她说你家女儿是好学生,一定要去搏,不然考高中根本考不上。我爸选择相信班主任,其实我是不想走第二条路的,原因就是没钱,但是我爸问起来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讨好大人让他们觉得我很有上进心的答案。于是小学四年级我想要学画画时没有的钱忽然就像一个聚宝盆一样喷涌而出,我够格没有塞钱自己考进民办初中的提高班,一读读了一个初中。家里人知道我进了提高班兴奋得就差开香槟,我反而不觉得有多开心。旧改还是没能轮到我们,小区外面有家开了几年的文具店,我买了最便宜的速写本,有点像铅画纸,画上去很粗糙且不能多用橡皮擦。那个时候是百度贴吧的黄金年代,我自己临摹网上那些大触的手绘,突然觉得我是一个很可笑的人。

民办学校的孩子和我以前接触过的都不一样,基本上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相对而言。他们自信且自傲,父母人均月薪过一万五,礼物随便送零食随便吃,同时天真地认为一个月工资五千是真的可以在像这样的一线城市里活的很好的。我不敢暴露我自己,我像在一群斑马中混入的斑点狗或是斑马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很脆弱,我又突然发现其实世界上真的有可以不用好好学习不用改变命运的人,我还突然发现大山沟沟里考上清华北大复旦交大的励志故事全都是骗人的狗屁,我最终突然明白他们才是幸福的人。我必须做好孩子乖孩子,但实际上这才是不正常的。可是我真的幸福吗?我就像我出生的那个没有旧改的地方一样,我被这座城市抛弃了。我从不讨厌获得知识本身,可我真的很害怕我所有的努力都被量化了被杀掉了。考不进前几名就考不上市重点高中,考不上市重点高中就考不上一本,考不上一本就没有月薪和胡英俊相似的工作,我就得不到幸福了——可就算这样我真的是幸福吗?我真的幸福吗?当我已经为了家抛弃了梦想还不能哭泣之后,我还能谈论幸福吗?父母都在和我说对方的不好且版本截然不同,我还能谈论幸福吗?每个人都在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对得起你爸的时候,我真的可以幸福吗?我看见那些已获得幸福的天真的同龄人和身为异类的我,我真的能幸福吗?

于是我开始自残了。

一开始是我发现自残完成绩会变好,与是每天用刀片划拉五刀,手腕太明显就连着脚腕和大腿一起划拉。这件事暴露的很快,父母把我堵住质问我,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老旧的街道、我获得幸福的同学们,我的自卑、我真真切切想要实现的早就已经流产的不可能被允许因为我必须顺从的梦想——你让我从何谈起呢?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能沉默。我的父母非常不满,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不是一个优秀的正常人,单方面和我说了两个小时虽然我们生活怎么样怎么样但是你也应该乐观积极之后,我妈开口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吗,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摇头。

她于是说,因为你不信佛了,你小的时候是很信佛的,你现在不信了所以你有心魔了,你为什么不念六字大明咒呢?

有一瞬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裂开了,带着我所有仅存的信仰和希望,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小丑一样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又可悲,有点芥川龙之介《蜘蛛之丝》那种感觉。我突然很想开怀大笑。卓别林说人生用近镜头看是悲剧但远镜头看就是喜剧,另外有一个翻译的版本叫人生若是以主观看是悲剧以客观看就是喜剧。我突然发现我狗屎般的人生实际上是一个极佳的黑色幽默剧本。

就像她明明声称自己是佛信徒却钟爱于鱼眼睛周围的肉一样。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无法梳理,我浑浑噩噩地温书考试学习,为了那种虚假的幸福。我装作正常人抑制想要自残的想法,原因只是觉得被发现还要浪费我的时间解释太过麻烦。我似乎又变成一个积极乐观的正常人,我好像又重新做回一个好学生了,我貌似真的痊愈了——我大概真的变成一个空心的正常人了。

直到我遇见她。

我进高中才认识她。我很顺利考上市重点高中,我的弟弟发挥不良名落孙山犹如上一代的诅咒。我有一种恶劣的阴暗的幸灾乐祸的感觉,就好像我真的确实很幸福一样。高中是不一样的,有太多人想别的办法上大学,一线城市的户口给了这些人太大的方便,只要二本的文化分就能考上同济的设计系。那种恍惚的泡沫感又出现在我的骨头里,我突然发现身边有太多学生选择了艺考道路。这时我已经不再寄希望于能成为漫画家,我同无数的羔羊一样前景渺茫而不知去向。但我突然发现好像只有我是被幸福的——因为其他人是不需要委曲求全牺牲自我才换来在画室翻天覆地画画的。

我感觉到我的精神在不断扭曲,撕碎,重叠,杂糅。连同着那股怪异的绵软的泡沫感把我变成不可回收的有害垃圾。我只想要咆哮。

她是发现我在草稿纸上画小人之后主动开始和我社交的。那时候是在高一,青春饱满但深受朝五晚十二作息摧残。她说,哇,你画画好好看啊。

我们是很快就熟络起来的。我是个阴暗的边缘人,她带我以去图书馆为由溜去漫展,在社交平台艾特我和我互动,认真听我讲我喜欢的漫画家画了什么剧情——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很幸福。

直到升高二那年她决定要艺考了。

我唐突地有一种虚无的感觉,就好像我被折叠进了一个小小的宇宙,在那里焚烧殆尽。宇宙的答案可能是42吧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我再一次变成孤独的小丑了。

她好像是特地来找我告别的,我想我不该太自作多情。但我本来就应该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对啊,喜欢画画,家长开明,家庭物质条件优越——我突然感到一阵战栗。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我说,你要幸福。无数恶毒的话语被我压在心底,我几乎要发疯,我同时也为自己的不堪感到羞愧难当——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最后她和我永远不会是一条路上的人,她才是真正的为了命运在战斗,我不过是既得利益者人生道路上的NPC。

祝你幸福,我木木地并不衷心祝福。是的,我又被扔下了。晚自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些我曾经觉得别人没错的事情——当我时隔多年再次回忆起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我唐突且迟到地发现我是这世间最大的异类。温热的生理盐水顺着脸颊一路滴到纸张上晕出一圈深色。我想起那个做美甲的班主任,想起小学时候那个XXX,想起我的弟弟,想起她——想起那些让我不敢放声痛哭、让我不敢画画、让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其实失禁了的巴掌们。

我把头藏在手臂中假装睡着,和每一个觉得我哭了的人说我是天生青蛙眼。

回家之后父母坚信我被霸凌了,他们说,不是有很大的委屈你是不会这么伤心的,你一直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我怎么敢说实话呢?我怎么敢把我的伤疤拆开让他们看里面溃烂的伤口、让他们发现我骨头里的泡沫呢?我闭着嘴就像无数的过去一样,最后我说,我需要心理医生。

沉默的变成了他们。

他说,你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她说,你不要脸。 她接着说,你作什么呢?难看死了。你不要脸,那你好不要上学了,我看你能干什么,你跑到大街上卖唱卖画都没人要,你都养不活自己我告诉你。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让你多学两门才艺,你呢?除了睡和吃你还干什么了?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她哭了,她说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我大概也哭了吧,他们开始打我,一直直到我呕吐,他们开始说我自作自受,你开心了吧,你不用去上学了!

幸福,幸福,幸福。

我默念着这个词。

幸福。 幸福。 幸福。

我想要的只有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

呕吐的时候,我只想要幸福。

再后来的故事很无趣。我再一次变成正常人了。我如别人愿以偿地奋斗,如别人愿以偿地成为优秀学生考大学。我和那个她在她决定艺考后再也没联系过。高考结束再过两天是我生日,我也要变成大人了。所有科目考完试后班长在组织聚餐,一如考前最后几天那样活跃。我没有回复短消息就当没看见。我在考场的那个学校下面和大字合照,勉强挤出一个很丑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的,我变成正常人了,即便妈妈还在指责我不信佛每天对我说没有我她早就去死等我考上大学她就去自杀,即便爸爸说补课的钱可以拿去买好多东西,我还是变成了泯然众人的,正常的普通人,沐浴阳光。

那阳光不属于我它终有一日将会刺死我。

我要变成成年人了,我的脑子里盘旋着这句可怕的话,我骗他们说我要去同学聚会,一个人带上钱大晚上走在河边。以前很多老师批评我身上有烟味,让我家长避开我抽烟,同学靠近我就打喷嚏。我从小吸二手烟长大,肺癌概率同比飙升,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哪天突然收到临终通知,我以为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再抽烟了,但是我去买了最便宜的那种劣质货。小卖铺的营业员担心我没成年,我说,我今天刚高考完,我是大人了。他似乎听懂了,但我并不指望人一定可以相互理解。八块五还是十块一包的坏烟,我呛得眼泪狂流,几乎呕吐,毫无解脱感,大概那些钱都浪费了。大城市晚上没有星星,只会有喝醉了的路人等代驾。蝉这个季节应该是还没有羽化的,还没有到大暑,我就是很想听它们烦我,听那个藏了好几年的声音突然爆发然后唱的是谎言,诱骗别的蝉一起去死亡。

她给我打电话了。

她说你好,好久不见。我敷衍地咳嗽一下当做应答。她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说谢谢你,我也祝你快乐。

她说你感觉怎么样,我说没感觉。她笑了两下说你这人还是这样,我没回答,她继续说大学的问题,我说我没想过,看分数吧,随便填,有学上就行,无所谓。她好像很意外,你以前说想学中文的。 我默不作声。

她也沉默,然后她追问,你那年为什么不也去艺考呢?

我听见我的后槽牙摩擦的声音。

她说,不艺考也好,我受够了每天画十几个小时和挖煤工刷墙工一样的日子了,我今年没有参加高考,我准备出国了。

我放声尖叫起来,路人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是一头崩溃的兽。她吓坏了问我怎么了,我哭嚎着说你还敢问我怎么了?你唾弃的鄙夷的诅咒的踩在脚下的东西我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没有!!

我搜肠刮肚想找到我知道的最恶劣最难听最毒辣的词,结果我发现加上鼻音和哭泣一切都是那么无力,我很难说出强有力地具有攻击性的话。我说,你怎么可能会懂,你根本不可能理解,我求求你远离我,不要再出现了,我永远永远恨你,我嫉妒你!你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你可以伸手摘下天上的星星就因为你想,你可以——你可以自由地画啊!

你骗我,我声音颤抖,你说我们都会幸福的。

我没有想到你会有这种想法,你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她有点生气。

我打断她,那你觉得残疾人为什么不多上街?残疾的人正常工作生活都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残疾,非要所有不幸的人都阴郁自卑你才会相信吗?我不稀罕!我凭什么把我的伤口扒开来供你观赏!这种事被人看到都是一种罪过!

她没有说话。我接着说,你只是想把我变成正常人而已,你们都是这样,你们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我还能怎么办呢?你经历过本子被撕掉笔被折断碗被摔掉没有饭吃吗?你经历过所有人都让你做你妈的思想工作吗?你经历过父母对你说你不想继续穷下去就要往死里学吗?你的机会被关系户抢走过吗?你有为了家牺牲你自己吗?你被那虚伪的爱支配过吗?你被打到呕吐过吗?你当然没有!你甚至想哭都可以放声大哭!小姐!

可是这世上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东西,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突然在电话那头哭出来。

我呆了一下,鼻涕流到嘴里,一阵恶寒之后我张狂地、开怀地、嚣张地大笑起来。

我笑得好大声,喉咙嘶哑血压飙升额头生疼,脸上的肌肉发酸。我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幸福?你这高高在上的傲慢的幸福的人?别他妈可怜我,我他妈连死都不怕,你他妈凭什么觉得那种转瞬即逝的东西能支撑我活下去?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幸福?这他妈的就你妈是这狗屎的现实!

她沉默,然后说,我要去日本了。

顾左右而言他。

日本,日本,我感觉到有什么即将爆炸,泪水又一次滴落下来。

她说,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我尖叫着把电话挂断把手机摔在地上,我把双肩包打开拿出十年寒窗苦读期间画过的所有东西,然后做我一直最想做的事情——我撕碎线条,我粉碎颜色,我杀死每一个点,我屠杀我的灵魂。我看见什么东西的沉默和坠落,我亲手杀死了我自己。我打开那包烟抽出里面的打火机,我的手颤抖得不足以发力撕毁那么多纸。我罔顾城市管理法律法规条例,我点火焚烧一段过往和青春梦想,纸张发黑卷曲,像清明时节。火星烫到我的手,我像发疯般用脚踩灭,筋疲力尽。

幸福,幸福……我看着河的尽头消失在城市灯火的余晖当中。

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人难度。

我捡起手机,默默把废纸收拾好扔到垃圾桶,背上我的双肩包。手机很坚强,屏幕虽然变成蛛丝网但基础功能依旧健在。我带着我的行囊出走,骨头里的泡沫在不断生长。

我走了一整个长夜。

他们给我打电话,我索性关机。我一路坐公共交通到城郊,随便找了个公交站把手机丢掉。这或许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我沿着铁轨向反方向逃离。我没有吃东西,肚子很饿。一只很脏的黄色土狗摇着尾巴从草丛里冒出。

那只狗的主人大概是管铁路的人的小孩,他问我到哪里去。

我轻轻回答他,我要回家。

那为什么不坐车呢?小孩牵着狗爪子。

车是飞不起来的。我平静道。

小孩怪异地看我一眼带着小狗离开,一人一狗沐浴初升的太阳。

我继续沿着铁轨行走。

有时候我遇到火车,沉默地站立在铁轨旁边,巨大的动力还是别的什么物理因素使空气把我的头发卷起来,我又走了一整天。

今天是我的生日。那个古老的地方要旧改了,上周我去的时候,正新鸡排早就迁走了,那家文具店的阿姨送了我很多笔。

我已经是一个好学生了,好学生考上好大学,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我的任务是让家人幸福,这样一来,我所有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大家都已经幸福了,不幸的只有我,可我已经是好学生了——对啊,我为什么会觉得不幸福呢?我有家人,我有朋友,我有光明的未来……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我感觉到整个人被泡沫填充,幸福充斥在我的身体之中。天啊,天啊,天啊……这就是幸福啊!我居然是这么幸福……为什么我以前会觉得不幸呢?

远方的巨龙呼啸着疾驰而来。

我看着明亮的灯光照在我身上,尘土飞扬。

我想起了鱼的眼睛。

(完)

*我的oc71为第一视角的番外,收录于【向恶论】前传内容 *2020年《佛信徒》1.0的重制 *《法华经》: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人难度。

按:本文站在了老师和家长的带有偏见的角度,却仍然讲述了一个高中生追求自由恋爱反抗旧家庭、旧学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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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和爱红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里。

一年前,我到医院排了个喉镜,等检查的时候,注意到楼道里的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那女人穿得显年轻,米白色短款羽绒服配一条牛仔裤,估计是晚辈淘汰下来的。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穿得像个小公主,眼睛毛茸茸的,很可爱。小女孩不时仰头说话,女人就蹲下身和她低语。我注意到她蹲下去的时候,头顶已经严重脱发,心想,这大概是孩子的奶奶或姥姥吧。

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方知自己失礼,赶紧夸孩子长得好,惹人疼,女人这才露出笑容。听口音,她像是我的老乡,冒昧问了一下,还真是甘肃的。老乡见老乡很开心,女人说我面善,“不像这边的人,心机深重,不好相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本地人有如此看法,也不好多问。

正攀谈着,轮到小女孩做鼻镜了。我怕孩子哭闹起来她一个人没法带,就跟进去帮忙。小女孩果然哭闹不止,医生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法插管子。这时,女人忽然咬牙说:“别闹,再闹我就到南方打工去了,把你放到你爸家!”

孩子一听这话,瞬间安静了下来,主动仰头让医生插鼻管,还说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听孩子这么说,一直拉着孩子胳膊的女人瞬间泪如泉涌。

我才知道自己判断错了,原来她们是一对母女。从面容和精神状态看,这个女人过得很辛苦。出了诊室,她又凑近和我说话,也许是好久没听到乡音了,她表现得十分热情。问我结婚了没,干什么工作。我说自己还单身,在本地教书。

“那你的病就是气的。”她顿了顿,“我没离婚的时候经常这样,喉咙里堵得慌,离了几年后不知不觉地好了。”

随后,她就给我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她说自己叫爱红,今年42岁,天水人。书念到高二时,家里没钱供,她就来这边打工了。就是在那时,她遇到了前夫张建军,他长得俊,人也活泛花哨,她一眼就看上了。婚后两人也好了几年,后来张建军有了外遇,经常不回家,也不往家里拿钱。偶尔回来就打骂孩子,吓得她和孩子没处躲。后来离婚的时候,张建军带走了他疼爱的大儿子,给爱红留了两个小的。老二是男孩,今年上初一;最小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孩了,不到6岁。

爱红开了个干洗店养孩子,虽然辛苦,倒也能应付生活。大概是在这边没什么亲人,压抑太久了,她才会拉着我这个初次见面的老乡喋喋不休。我正不知如何安慰时,她忽然打住,转而叮嘱我:“小妹妹,你工作好,为人也好,找对象一定要瞅准盯稳,不要急。别像我当年一样只看表皮,后悔没处说,气出一身病。”

我被她的真诚打动,就劝她不要太悲观,毕竟孩子聪明可爱,长大了她就享福了。说起孩子,爱红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不一样的神采,说小的还小,只要乖巧她就松活了。老二真的很优秀,“从小到大年年得奖,拿的奖状都够糊一面墙了”。

临分别时,我们加了微信。爱红说她吃过两样药能缓解喉咙不适,还便宜,回头找见药名推给我。大约一周后,她果然发来药名,还抱歉地说她找不见药盒了,又专门跑去问了大夫。

我心里一暖,对她除了老乡情之外,更多了一种姐姐一样的亲近感。

后来,爱红又给我送过几次家乡的吃食,洋芋面筋之类的,都是她亲手做的,很费功夫。她说我一学期回去一次,吃一口家乡菜不容易,让我别客气。我也把学校发的米面油给她,一来二去,就更亲近了。

跟爱红熟了后才知道,她家老二张李成就在我们学校上学。爱红说她一直想请老师吃饭,就想让我帮忙攒个局。又说自己不太会社交,有我陪着也不尴尬。

其实,老师最头疼家长请吃饭了。周中没时间,周末家务事一大堆,干完还得强撑着去参加饭局,简直活受罪。我婉拒了,可几天后,爱红弄来了几箱芒果,让我偷偷塞给他儿子的主课老师们。

我没办法,就偷偷摸摸地一一送到,并跟对方说张李成是我外甥,请大家费心关照。一个同事拿到芒果后,调侃道:“反而是不用老师操心的好学生家长一直说‘费心’,真正(需要)费心教育的,(学生家长)总觉得你付出再多都是理所应当。”

我也觉得爱红没必要送礼。现在很少有老师会因为家长不送礼而对学生有成见,况且张李成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老师们都喜欢他。爱红却跟我说,她这么做是希望孩子能得到老师的关注,她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但凡出去念个大学见点世面,也不至于眼皮子浅,看上张建军那种绣花枕头”。

说起这个,她就忍不住怪父母不让她读书。她上高中时成绩很好,获奖得的笔记本摞了一人高,她一个也舍不得写。婚后,这些笔记本都被张建军撕了笼火了。所以离婚后,爱红下了决心,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两个孩子供出来。

爱红老早就给儿子定了升学目标——市一中。这所高中最低录取分数线在600多分,竞争十分激烈。可一旦考进去,考名牌大学就容易多了。在爱红的心中,儿子的人生航向应该是这样的:考个好大学,毕业再找个体面工作,娶个称心的媳妇,一辈子顺风顺水的。

2

一年后,我中途接手了8年级的一个普通班,恰巧张李成就在这个班里。进了班级的家长群后,我果然看到了爱红的头像,备注足有一长串:“李爱红干洗—张李成的妈妈”。

见了张李成这孩子后,我才知道爱红当年为啥会因为“脸”爱上前夫——张李成长相随父亲,粗眉大眼,白白净净,高大帅气。他学习也好,是这个普通班里唯一进入年级前20名的学生。

一直以来,张李成都是爱红的骄傲,谁知他在最关键的初二,猝不及防地偏航了。

期中考试成绩刚出来,爱红就给我打电话,唉声叹气地问她儿子张李成为啥成绩下降得这么厉害。

不用看成绩单我也知道,张李成这次直接从年级前20名掉到了100名开外,是班上退步最大的学生。不等家长来问,各科老师就已经“会诊”了。讨论结果是:他上课三心二意,作业马马虎虎——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仅凭一些表象还不好判断。

我把这些告诉爱红,她顿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我:“有没有发现这孩子最近喜欢打扮了?”

我回忆了一下,还真是。虽然学校要求学生们都穿校服,可部分学生总有办法让自己脱颖而出——比如理个既不死板又不足以触犯到校规的发型,校服里面穿个颜色扎眼的连帽卫衣,把帽子翻出来,脚上再配潮流的长筒袜和运动鞋,就能成为与众不同的靓仔。

最近张李成就是这种打扮,只是在这个“人均差生”的班级里,所有老师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调皮的学生身上。他成绩优异、自律性强,还是班干部,老师们就没有把这些细微变化放在心上。

我如实跟爱红说了,也强调打扮一下也没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青春期的孩子表现欲都比较强,也正常”。

爱红沉吟了一会儿,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张李成恋爱了:“他拿手机去厕所能蹲40分钟,离了手机,整个人就失魂落魄的。问嘛,也不说,还嫌我问得多。不像以前,吃饭的时候能把当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个遍。”

我还没接话,她更苦恼了:“万一真的一头扎进早恋,他的前途就毁了,男孩子大了,我一个当妈的也不好说,唉,这本来是张建军的差事……”

我开解她,说孩子上了初二,学业负担加重,话少可以理解。拿手机也可能是打游戏——除了学习、看书之外,张李成最大的爱好的确是打游戏,每年过年,爱红都会让他痛痛快快地玩3天,他能连打几个通宵。

爱红说,她打电话问侄子,侄子说哥哥的游戏账号好久没有登录过了。这回答让爱红更担心了——拿着手机却不玩,说明啥?肯定是有什么东西比游戏更有吸引力啊!

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可疑,于是找班里的学生侧面了解了一下,没有任何收获。

过了几天,爱红又告诉我,张李成现在把手机看得很紧,“当年张建军刚出轨的时候也是这样,面冷、话少、业务忙,手机不离身,果然没多久我就发现了出轨的证据”。

我让她把儿子手机没收了,不要多想,如果真恋爱了,不联系慢慢就淡了,现在的孩子过性快着呢。爱红却为难地说,老师让在手机上上传作业,不拿手机就没法做作业——其实,政策上早就不允许老师在手机上布置作业了,我不好直说,怕得罪同事,只能让她尽量监管。

一次课间,8年(3)班的杜老师带着八卦的眼神,神秘地问我:“你们班有个高个子、大眼睛、白皮肤的男孩叫啥名字?他和我班的刘思思有点不对劲。”

听到“刘思思”这个名字,我有点吃惊——这个女生可是8年级大名鼎鼎的“人物”,想来学校就来,不想来连招呼也不打。印象里,这个女孩黑皮肤、细长脸,长得不出众,个子很高。

按杜老师的描述,我随后就对班里的男生进行排查,结果还没查出个眉目呢,一天张李成跑办公室交表格,他出去后,杜老师就戳戳我胳膊说:“就是这个男生啊,你说,他看上刘思思什么了?”

我的心“腾”地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和担心。

3

没多久,我就在教学楼的楼道里看见张李成和刘思思拉拉扯扯了。见了我,张李成红着脸躲了,刘思思却故意拉得更带劲。后来有同事看见他俩放学后一起回家,“刘思思还挎着男生的胳膊”。

看来俩孩子谈恋爱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我跟杜老师商量,想分别去劝劝,万一时间长了就更不好解决了。可杜老师当即表示,她拿刘思思没辙,不想管,也不敢管。

杜老师说,有一次刘思思在地理课上带头起哄,挑衅老师,被老师打了一耳光。随后她妈妈带着一群黑社会来学校闹事,地理老师当着全班学生的面给她鞠躬道歉后,被调去了图书馆,离开了讲台。

在一旁改作业的张老师听见我和杜老师的谈话,忍不住讽刺道:“抓狗儿看狗母,看看她妈就知道刘思思啥样了。家长在朋友圈里天天求抱抱、求安慰,今天哪个哥带我喝酒、明天哪个哥带我唱K——有她妈言传身教,刘思思绝对是混社会的好手。你们班张李成那么老实的孩子,可别被带偏了。”

这下我更担心了,几天后我借机找张李成谈话。他在班里是纪律委员,我铺垫做足了,就问他有没有发现班里有谈恋爱的现象。刹那间,他脖子都红了,冷静了一下,揉揉鼻子说目前没有了解到。我又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红着脸否认了。我旁敲侧击说了几句,他说自己知道,不会早恋的。

接着,年级主任把刘思思喊到办公室训话,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那女生都无动于衷。主任气不过,干脆把她打发走了。同事跟我开玩笑,问我刚才咋不训几句,“刘思思是你们班的儿媳妇,肯定听你的”。听到这话,年级主任气呼呼地说:“什么啊!刘思思刚刚还为了一个初三的男生和隔壁班女生干架呢。”

我当即糊涂了——难道是我们误会了张李成?

没多久,期末考试了。第一场考语文,我没有监考任务,就在办公室里写总结。写着写着,同事发来微信说,你们班的张李成传纸团,怎么处理?我觉得她肯定弄错了,语文是张李成的强项,有什么可抄的?可赶过去才知,张李成真的在考场上扔纸团,而且是扔给刘思思。

按学校规定,作弊的学生被抓,该科成绩都要记零分。张李成的语文成绩向来是我们班的最高分,这样处理对我来说“损失”很大,我希望尽量从宽。可杜老师的诉求却恰恰相反——刘思思各科成绩都接近于零分,还总惹事,她恨不得让这孩子回家反省半个月,为自己的班级换个清静。

一般学生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慌了,可刘思思一点也不害怕。她吊儿郎当地站起来,和监考老师吵得不可开交,坚持说自己没有抄,还把一个用胶带缠着的纸团扔了过去。监考老师打开纸团,上面写着:“如果我是一颗仙人掌,你愿意忍着疼痛拥抱我吗?”署名是“讨厌你的臭思”。

“看胶带”——底下这3个字明显是张李成的字迹。我展开胶带,只见上面粘了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前半句是印刷体,后半句是他自己补的——这是语文考试古诗填空的第三题,再看张李成的卷子,果然连问题带答案都被粘走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可以疯狂到这个地步,忽然觉得自己都不认识张李成了。

这件事很快传开了,有同事说张李成这孩子语文学得真好,连表白都这么清新脱俗;有的说男孩一定是走心了,只有真的喜欢才能激发创造力和勇气;还有的说他们俩太目中无人了,把考场当情场,丢人现眼。

事情闹大了,他们的卷子最后都以零分论处。

4

那天,我给爱红打电话,怕她太激动,只说了个大概。不料她听了竟异常镇定,沉默半晌,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那女的是不是叫刘思思?”

我说是,她又沉默了,那头只剩下喘粗气的声音。她克制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自己这段时间的发现。

一次偶然的机会,爱红看到了儿子忘锁的手机。到底要不要看,她有过纠结。看吧,那是孩子的隐私,作为母亲,应该尊重;不看,儿子的成绩一天天下滑,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她是唯一的监护人,不能视而不见。

最后,她还是打开了儿子手机里的社交软件。从QQ聊天记录、空间、头像等几个方面逐一排查联系人,很快就锁定了两个“嫌疑人”。后来又进行了一轮对比,终于揪出了那个“罪魁祸首”。

女孩的QQ名叫“因太美被开除”,个性签名是“人生就像大姨妈”。说到这里,她嫌弃地说:“你听听,正常孩子能这么起名儿吗?”

期间,爱红误打误撞进了儿子一个同学的QQ空间,看到一条评论说:“恭喜刘美美喜提张大帅。”然后张李成和刘思思都在底下点赞了。还有人在评论里祝他们“早生贵子”,刘思思@张李成,说“要龙凤胎”。

我吃了一惊——现在的小孩可真敢说啊。

爱红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讲一会儿吐一口长气,似乎在发抖。她啜泣着说,她在刘思思的空间里看到了刘思思的生日日期,于是记住了那6个数字,再当成开机密码输入,结果儿子的手机真的打开了。

那一刻,她差点晕倒:“这说明他真的陷进去了。那种感觉,等你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晓得了。”

接着,爱红给我发来了好多聊天记录,我看了一下,基本都是刘思思引起话题,然后忽然又说有事,不聊了。

一开始,张李成也不问原因,就不再回复了。后来,刘思思再找张李成聊天,就问他在干嘛,然后关心他。她说自己很喜欢科比等篮球球星,让张李成帮她收集一些名片,又问他是希望成为“罗恩”还是“哈利”。

爱红知道这些人物都是《哈利波特》里的,这套小说是张李成最喜欢的,她认为刘思思是在投其所好。

一次,张李成说自己要睡了,刘思思回复:“很困,但又不想睡觉。”张李成没回,刘思思就打来好几条语音,他们究竟说了啥,无从得知。后面的聊天记录显示,张李成明显变主动了,他还会给刘思思发“少吃辣”“不要熬夜”之类的关心话。

“不要熬夜”这四个字给爱红带来了无尽悲哀。她说自己常常半夜了还在收拾干洗店,儿子从来没有把“不要熬夜”这几个字发给她:“你信吗?儿子被拐走的那种感觉,比当年张建军离开我们娘仨时还要难过得多。”

看了那些聊天记录,我都很生气,甚至觉得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况,以我的暴脾气,一定会去找对方家长。可是爱红没有这么做,她反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当年张建军出轨的时候,她发现后也是闹,可人总是会有消停的时候,这样反而让对方探到了她的底线,不过就那么三招两式,之后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所以儿子早恋这事,一旦戳破就必须解决,“如果戳破这事却无法收拾,那么在相互拉扯中,我们的母子情也就断了。感情一旦有裂痕,就不好修复了”。

我不禁对爱红刮目相看,她说这是她这些天日夜思考、不断假设又推翻的结果。她长这么大,最伤脑筋的事情只遇到过两件:一是当年张建军出轨后,她想方设法想要保住自己的家庭;二是这次,她想在不伤害儿子的前提下,让他忘掉刘思思,早日回归正轨。

5

可就在当天晚上8点多,爱红又给我打电话,抽抽搭搭地说,儿子被她一巴掌打跑了。

我立马下楼,准备和她一起去找。见到爱红后,她在路上跟我说了事情的经过。

晚上,张李成回家比平常迟,爱红知道他是和刘思思在一起,但也忍住没发火。吃完饭,张李成一直偷偷摸摸地聊QQ,她问考试情况,他说“一般”,“语文卷子还被老师收了”。

爱红故作惊讶地问原因,张李成说别人向他要答案,被老师发现了。再问抄答案的是谁,他就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爱红坚持问,这下儿子炸了,直接朝她吼道:“怎样?你去找她吗?”

看着儿子失控的表情,爱红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说,张李成的脸和张建军年轻时一模一样——当年,张建军也对她说过这句话,他知道她人丑嘴拙,穿着土气,没底气也没胆量找小三理论。

想起痛苦的往事,她也吼道:“我找她怎么了?我还找她老师找她家长呢!她毁了我儿子的前途,我一个当妈的还不能找她了?”

说完,爱红惊呆了,张李成也明显吃了一惊,明白母亲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说:“你有病吧!”

爱红哭了:“我就是有病,我的病就是被你们张家人气出来的。为了你们爷俩,我多少个夜晚没睡过囫囵觉了,你没良心……”

可张李成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嘟囔了一句“活该”。这下,爱红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打了他一巴掌。这是她第一次对儿子动手。

然后张李成就空手跑了,连外套也没穿。

1月的西风割得人脸生疼。我和爱红把张李成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找到。班里的男孩也说没见张李成。爱红眼神空洞地说,他一定是去找刘思思了。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怕刺激她,不敢说。

我让杜老师帮忙问问,几分钟后,杜老师回电话说,她以“视频家访”为由看了刘思思,人在家呢。爱红这下彻底没了主意,突然发疯一样拉着我往黄河边跑,边跑边重复一句话:“黄河水那么冷,黄河水那么冷……”

她面容憔悴,凌乱的头发被眼泪粘在脸庞,也顾不上撩一下。我有些心疼,就安慰她说张李成没那么傻。其实我也很担心,毕竟这个男孩是第一次挨母亲的打,现在的孩子普遍感情脆弱,跳楼、跳河并不少见。

我们在河边呼喊了很久,也没有见到张李成的身影。我打电话报警,警察说失踪24小时才能立案,就挂了。爱红绝望地瘫在黄河边,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瘦小的脸上,很是悲情。

大概是彻底绝望了,她突然不管不顾地拿出儿子的手机,要给刘思思打电话。我劝她冷静,可她不听,QQ语音打过去,没人接,1分钟后,刘思思发来一张图片,说她心烦在家里喝酒,喝完再打视频。

爱红气得咒骂——最近她在儿子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了烟头——“跟这种女生在一起,除了抽烟喝酒,能学好本事吗?”

她又打了一遍,这次终于接通了。刘思思语气慵懒,一听是对面是张李成的母亲,语气瞬间正常。爱红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说,只问有什么事。

“你经常半夜给我儿子打语音有事吗?再这样,我就到学校找你!”

刘思思说自己知道了,以后不打了,就挂断了。

最后,我们在一家商店门口找到了张李成,他正和几个孩子蹲在台阶上吸烟。见儿子没事,爱红又马不停蹄地跑回去照顾小女儿了——家里没有大人。

我陪张李成回家。路上他告诉我,对于母亲偷看他手机,他一清二楚:“老师你知道吗?我妈从前就爱偷看我爸手机,看一次,他们就吵一次,为什么别人的妻子和母亲不是这样的?”

我说看手机的确是她不对,“可你早恋就对了吗?你在考场上扔纸团表白就对了吗?你要理解她的苦衷”。

张李成点点头,说自己也知道母亲不容易,所以才一直忍着她偷看手机。他苦恼地望着我,问:“老师,为什么亲近的人总是一边相互伤害,一边感到惭愧和委屈呢?”

6

寒假前一天,麻烦事又来了,张李成在学校被人拿刀扎伤了。

等我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张李成正坐在地上,两手沾满鲜血。我不知道他伤了哪里,赶紧叫救护车,再通知爱红拿钱往医院赶。好在刀刃没有伤到他的筋和动脉血管,医生缝合了他右手的伤口,说住两天院就可以回去了。这前前后后,也花了1万多。

学校当天下午紧急召集老师们开会,第二天又要求已经放假的学生们回到学校听“假期安全讲座”,惹得牢骚声四起。学生们都说刘思思是“红颜祸水”,害得人寒假还不能消停。我和年级主任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跑医院看张李成,一会儿去派出所录口供。

看了伤人的学生写的检讨书,我总算弄清了事情的缘由。

这个男孩叫胡子豪,读初三,他与刘思思的关系也不一般。因为“考场表白”事件,胡子豪对张李成怀恨在心,他去问刘思思到底喜欢谁,刘思思说她心里只有胡子豪,可是张李成一直纠缠她,她也没办法。于是,胡子豪就打算给张李成“一点教训”,要求他不再骚扰刘思思。

年级主任请求校领导勒令刘、胡二人转学,可领导大概是怕狠茬儿家长来学校闹事,就以“理由不充分”为由拒绝了。而爱红作为受害者家长,老实又好说话。她得到了胡子豪家长给的一点经济赔偿,始终没有为难任何人。

爱红告诉我,张李成自从那晚被我们找了回来后,在家里就很少说话。她也懒得问,吃饭的时候就叫女儿喊哥哥一下。可是在医院看护的那两天,他们母子又和好了。儿子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和刘思思来往,还说他的手机里没有秘密,母亲想看就看。

爱红觉得,儿子要是真回头了,这次吃点皮肉苦头也值了。

谁知没过几天,刘思思又给张李成发来消息,问伤口恢复情况。爱红趁机敲打儿子:“如果不是她两面三刀,你也没有这一劫。这还是因为有同学拦住了,万一没人管,一刀捅到致命处怎么办?你为这种女孩子送命,不值得。”

不料张李成却说,刘思思亲口告诉他:“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你,胡子豪打你完全是出于嫉妒。”

爱红无计可施,只好辗转要来刘思思母亲的电话号码,想商量一下如何处理这个难题。谁知刘母毫不在乎女儿早恋,还摆出一副“你替我杀了她,我都感谢你”的态度。

话里话外听得出来,刘思思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

那个寒假,爱红特意把两个孩子带回娘家过年,想换个环境,换个心情。担心儿子再和刘思思联系,她就没收了儿子的手机。可直到假期结束她才发现,儿子早把手机卡拔走了,他用表弟的旧手机装上卡,偷偷玩了很多个晚上。

开学后,爱红突然接到前夫张建军的电话,问学校有没有收钱。她说没有,张建军就怪她脾气差,搞得儿子有事都不敢跟她说。一问才知道,张李成找亲爹要了500块,说老师要收资料费。

我说学校并没有收钱,爱红的第一反应是儿子被人敲诈了——而且被要走的钱应该不止这些,他身上还有将近2千块的压岁钱。爱红了解儿子,他身上但凡有一点钱都不会轻易跟父亲开口,从前他们没离婚时,儿子要1块钱买本子都不找张建军。

那天,爱红和前夫在电话里吵了一架,怪他不问清楚就给孩子钱。张建军骂她是“活死人”,在家看孩子却一问三不知。

听爱红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了刘思思。上周末,我和杜老师逛化妆品店时遇到了一群引人注目的女孩,其中就有她。那群女孩要么穿洛丽塔裙,要么穿JK制服,刘思思还拿着一支价值几百块的电子烟。当时杜老师要没收,刘思思死活不给。

她们消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刘思思的母亲收入不高,一有钱恨不得全穿在身上、涂在脸上,大概不会任由女儿随意挥霍。可刚过完年,哪个孩子没点压岁钱呢?也许是我多心了。

我把这事跟爱红讲了,她不信自己的儿子这么没志气,刚被女生骗就转身为她花钱。可她到底还是打电话问了侄子:“寒假期间你哥晚上拿手机在干嘛?”

侄子支支吾吾地说,哥哥晚上在跟一个女生打语音,还给那个女生买了游戏皮肤、微信转账。爱红偷偷查账——果然,儿子微信钱包里的压岁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7

以前,我常在学校里听老师和学生说刘思思和哪个男生撇不清,最近好像都消停了。如今她只认张李成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他花钱最大方?

在爱红看来,刘思思朝三暮四的毛病只有钱能治好了。如果现在出现一个比自己儿子更有钱、更愿意给她花钱的男生,她大概才会放过他。可现实中还有比张李成更傻的男孩吗?没有。于是经过几个晚上的琢磨,爱红决定亲自扮演那个“有钱的暖男”。

之前她通过儿子的空间,大概知道“00后”喜欢什么类型的头像和签名。为了尽量装得像,她在资料卡里展示了一些外国球星的图片。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申请添加好友,却发现刘思思设置了“回答问题”。

费尽心思通过验证,她转身也给自己的QQ捣鼓出了问答环节,问题是:“我喜欢的是谁?”答案当然是:刘思思。

一段时间后,爱红竟然没有露出马脚,还聊得挺好。她说自己一开始就没打算装学生,毕竟学生穷,而且对方问起学校的事,说不上容易穿帮。她给自己立的“人设”是:一个在酒吧上班的男生。

我问张李成最近状况如何,爱红说她不知道,“他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里,我一颗心全扑在了刘思思的身上”。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颇有戏剧性的画面:一对母子在各自的卧室里偷偷网聊,而且是和同一个女孩聊得火热。

爱红平时特别节省,只舍得为孩子们花钱。我担心她在这件事上付出太多,又担心她把刘思思的胃口撑大,将来会害了这个孩子。爱红说她知道分寸,也就发发十块、几十块的小红包,但保证天天有。

“网恋”期间,刘思思打来过视频、约过酒,但爱红一直拒绝。一次,刘思思又提出要带几个同学去酒吧玩,见见面,爱红实在找不到借口推脱,突然灵机一动,打下一行字:“我派弟兄打听了,有个张李成,还有个胡子豪,都和你纠缠不清。希望你把这两个人断干净了再来找我,不然分手算了。”

刘思思不说话了,爱红又嘲讽似地说道:“那就让这两个人继续给你买电子烟之类的吧。”

刘思思说自己和他们早都没联系了,爱红让她发截图证明,这下刘思思又不回消息了。我给爱红支招,说事已至此,就不要步步紧逼了,“不如让她和你使用‘情头’(情侣头像),再频繁访问她的空间,张李成看见了,自然就明白了”。

爱红怕这样做会伤了儿子的心——她曾见过小三用来示威的头像,深知那种扎心的感受——不过眼下想让儿子回头,只能长痛不如短痛了。

她提出换“情头”的要求后,刘思思犹豫了。怕她不肯换,爱红又咬牙发了一个520元的大红包。情侣头像如愿以偿地换上了,果然申请访问爱红QQ空间的男生一下多了好几个,都被截住了——其中就有张李成。

几天后,一个昵称为“大圣”的男生申请加爱红为好友,她猜对方可能跟刘思思有关,就通过了。简单寒暄过后,“大圣”一直追问:“你和刘思思什么时候好上的?”

爱红没理。到了第二天,“大圣”突然提出要见一面谈谈。爱红担心对方是混子,心里有点紧张,想拉黑算了。可她又好奇,想看看对方到底离自己到底有多远,就回复道:“谈谈可以,地址发来我去找你。”

很快对方就把地址发来了,竟和她在同一个小区。她心里一慌,以为人家已经找来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对方又发来了一句:“世纪花园对面,我这就出来。”

她这才看懂,“大圣”原本就住在这里。忽然,她觉得这个人可能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傻儿子张李成。于是她颤抖着手,继续试探:“不用出来,我过来说几句就走,你说具体点我直接找你。”

等待回复的时候,她的心开始狂跳。很快,一条信息就过来了:“进西门一直往前,小卖铺那里左拐往进走,26号楼前等你。”

当年,爱红生下小女儿坐月子,娘家人过来看她,那是他们第一次来,进了小区就迷了路,她在电话里就是这么指挥的:“进西门一直往前,小卖铺那里左拐往进走,26号楼……”

爱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以前对儿子的那些高期望轰然崩塌了。哪个傻孩子会把自己家的具体地址告诉情敌呢?更何况,他不久前刚在情敌那里受过皮肉之苦。

我说,这个机灵孩子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这么蠢,如果不是因为太在乎刘思思,大概就是太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如人了。

听我这么说,爱红又悲哀地回忆起当年的一段往事:那时,她和小三在QQ上吵架,没说几句,手机就欠费停机了。那时家里没网络,她像疯了一样迫切地想骂对方,迫切地想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于是她在隆冬的晚上,不顾家里哭闹的孩子,穿着塑料拖鞋走了很远去交话费,然后蹲在马路边上继续和那个女人吵。

眼下,张李成的心情是否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爱红轻叹道:“我们娘儿俩都太单纯,眼光不好,又都太痴情了。如果他的性格能随张建军,这一生就能活得轻松点了。”

当天晚上,爱红一夜没睡,心里既愤怒又委屈,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辛苦全白费了。

她想起刚离婚的头两年,也有人追求她,可她为了孩子们过得舒心,就把再嫁的苗头连根掐断了。这么多年来,她当爹又当妈,忙里又忙外,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她是小女儿的奶奶。

男人靠不住,她认了,但现在竟发现优秀的儿子也靠不住。但凡他在乎母亲、在乎年幼的妹妹,但凡他有一丁点脑子,都不会如此轻易地把自家地址告诉一个可能伤害他的陌生人。

第二天,爱红给“大圣”发了一句话:“昨天让兄弟调查了一下,我知道你是谁了。”之后还把门牌号发过去,让对方确认。

过了很久,“大圣”都没回消息,爱红又发了一句话:“刘思思说你最近还在骚扰她,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最好让你妈和你妹出门小心点。否则,我真不知道我那些弟兄会做出什么事来。”

8

后来,爱红告诉我,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选择过。上学的时候,父母选择让学习不好的哥哥念大学,放弃了成绩更好的她;结婚后,他们娘儿仨加起来,张建军还是选择跟那个好吃懒做的第三者白头偕老;这次,她发完那些话,也做好了不被儿子选择的准备——这一年来,这个孩子已经改变了太多,她都有点不认识了。

可只过了1分钟,“大圣”就发来了一张聊天截图——他已经主动向刘思思提出绝交。大概是怕“情敌”不信,他还特意说:“放心好了,你们玩,我把她拉黑了。”

爱红还是担心老实的儿子以后禁不住刘思思的哭闹挽回,会吃回头草。她狠狠心,以胜利者的姿态挑衅道:“拉黑没必要吧,等哪天我俩处腻了,你俩接着玩。”

良久,“大圣”回了一句:“垃圾不能反复回收。”

然后,他就把爱红拉黑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