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77天(二)
按:接上文https://writee.org/novels/he-heng-shui-zhong-xue-zai-qi-de-2557tian。
展开全文
去南极建房子与《金锁记》
我们高二班级的友谊维系至今,每年都会组织一两场聚会。上次聚会时大家都大四,去向基本已定。可是有许多同学还要再读上一年,因为建筑学本科要读五年。
如果有人做调查,一定会发现,在2014级衡中学生中,有惊人的比例报了建筑学的志愿。即便是从没对建筑产生兴趣的我,也知道什么是建筑“老八校”和“新四军”。
高中三年,我们开了太多的会,每次大家都会揣上几张卷子,当作换一个地方自习。台上无非是同样的励志故事和鸡汤,中心思想就是:考大学。这个“大学”首先是清华北大,剩下的学校都是“极差”。讲到“非触”,年级主任说:去年就有两个非常好的孩子,因为非触,成绩一落千丈,最后考得也很差。随后他又说:一个去了人大,一个去了央财。
很少有人考虑专业,或者真正知道专业是什么。老师们说: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如今我已经记不得任何一场大会。唯一一个例外发生在高三刚刚开学时,清华建筑学院的院长庄惟敏老师来做的一场讲座。
一切平常地进行着,直到当他讲到火星设计太空站的图纸,要考虑哪些要素,我才从卷子堆里抬起头听了起来。然后他讲和同事去南极建房子,他们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沿途要小心掩埋在雪层下的冰窟窿。同行的有一个英国记者,不慎踩进了冰窟窿里,起初还能听见呼救声,几分钟后彻底无影无踪。他还讲了南极科考站是怎样的光景,如何吃鱼,又如何和企鹅打招呼。
这时我发现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礼堂里不再有写卷子的沙沙声,大部分人都抬起头听了起来。庄院长列举了建筑史上的名人,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屋顶测绘的图片。他讲到建筑系学生的日常,要学基础的素描,也学一点水彩;骑着自行车去胡同里,爬到屋顶上测绘老建筑。
到了提问环节,隔壁班的1号站起来问:庄老师,请问什么样的成绩可以去清华建筑系呢?庄老师说:我们一般要全省第一,但是第二也行。
南极和火星都是如此遥远,也因此梦幻。第一次有人对“专业”是什么进行了填充,并且是如此美好的内容物。下一次考试换挑战卡的时候,许多人都在目标卡上写“清华建筑系”。
在衡中试卷众多的分类中,有一种是“作文素材”,一周一印。之前的作文素材一看就是某个认真卖力的语文老师做的,摘录每次考试的高分作文。直到有一天,我在作文素材上瞥到了“曹七巧”字样。因为我是资深的张迷,马上翻开看看。但出人意表的是,这次不是某个学生或者老师的摘抄或解读,而真正是《金锁记》的内容,虽然只有前半章。
这看起来像某种失误,或者心血来潮,总之不大像真的。而下一周,我又看到完完整整的《金锁记》下半章。我翻过来看这张试卷的编辑:赵增普。
赵增普在衡中上下三级都是传奇人物。关于他的传言很多,诸如高考语文拿了140分,是河北省最高分,但因为酷爱读书,其他科成绩拉胯,最后去了河北师范大学。在大学期间,他又读了几百本书。
传言亦真亦假,但印刷出来的《金锁记》是真的,摸得到的。后来还有契诃夫和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练议论文时印最新的时事评论。有一天印了聂树斌案,是南方都市报的文章,说是新闻,和我之前读的简讯又不一样,是一种我此前未曾见过的文体,至今我还能完整复述其中一些细节:卧室的写字台上蒙着浮尘,放着冻柿子。我把这张偷偷带回宿舍,读了几遍,然后我就决定我要读新闻系。
如果问高二的我,什么是素质教育和人性化管理?我一定会回答:衡中。
有图书馆、书店,有这样的“作文素材”,有运动会,成人礼和八十华里远足;每年拍一部微电影;同时开设各种各样的社团和大学先修课。当然是有条件的,只有学号靠前的学生可以选择大学先修课,其余同学只能选择社团;运动会是几个年级轮流看。
当我被高三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时,我曾经爬上五楼,去语文教研室找过赵增普。我希望得到一个“不这样也行”的答案,而我相信他就是那个“异类”。我大致跟他讲了我的想法,即便去个不那么“好”的大学,也可以读上几百本书,在自己的领域有所成就,获得一种自洽的生活,不是吗?他说:跟读书比,还是考一个好大学比较重要。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高中我一本书都不会读。
怒放的生命
如同从小到大成长的经历一样,我总会觉得前一阶段的痛苦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幼稚可笑。现在写下这些字,是想留给之后的自己。我想说,按照四维空间的理论,你和现在的我并非同一人,因此,请像体察旁人的痛苦一样体察现在的我吧,不要嘲笑,也不要轻而易举地认为是青春期问题的一种。我要说,此刻的痛苦是真实的。
—— 引自我的高三日记
每次谈起高中,我都想到高中的物理实验课,模拟光滑的小木板绑着一截弹簧,银色的弹簧崭新光洁,富有弹力,另一端紧紧挨着小车。
把弹簧压缩,或者拉长,到刻度的部位,也可以模拟无限压缩或者拉长。“但不要太用力”,物理老师会说,弹簧会失去弹性,成为一条普通的弯曲铁丝。
大学四年期间,我慢慢意识到,高中的经历就如同这一截弹簧,有人绷紧压缩,有人拉伸向前,起跑线就差了许多刻度。可这只是实验的预备阶段。弹簧永远不是主角,终将弹开,恢复原有的弹性和长度,有人退化,有人则立体而迅速地恢复。当然也有弹簧在用力过猛的同学手里,不幸永远失去了弹性。
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意识到,弹簧弹开也仅仅只是实验的开始,实验的主角尚未登场——其实是被推开的那辆小车,光滑的木板上,前面还有很长,很长的路。
我的弹簧接近崩溃,就是在2016年深秋的一个周五,早上五点四十。
彼时我已经在衡水中学读到高三,距离高考还有约两百天。我当时蓄了很长的头发,比及腰更长一点,沉甸甸的,已经至少十天没洗,因为板结,所有的碎发被污垢黏在一起,因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工整。因为头发长,我早起比别人多了一道工序——先把头发从身下抽出来,再坐起来整理内务。
说是整理内务,实际上只是把真正用来盖的被子塞进柜子里,再抚平床单上的褶皱。因为时间紧迫,晚上睡觉时几乎不脱衣服,也不会动用来摆样子的样板被(多数夹了硬纸板以保持形状),大部分的梳洗程序早就省了,多数时候只是接一捧冷水泼在脸上。
每天早上的起床铃响过之后,会循环播放一首调子振奋的励志歌曲,三年间这首歌换了不少次,现在还能想起来的歌名有《追梦赤子心》、《隐形的翅膀》等等。更换的频次也不固定,开始是固定的一周一换,后来一首歌据榜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经久不衰”的是汪峰演唱的《怒放的生命》。
《怒放的生命》一共4分35秒,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从第一秒到三分钟左右我能完整地在脑海里精准放一遍,但后面就模糊起来,像有划痕的磁带一样刺啦断裂。这是因为当时的我从来没有听完过这首歌。
当汪峰卖力地唱出第一段副歌:“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当天跑操一定会迟到。
我现在对汪峰的声音过敏,或者说有点恐惧。不论何时,听到《怒放的生命》副歌前紧张短促的上扬:“我想超越这平凡的奢望”,我都会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我其实没有仔细想过什么是“平凡的奢望”,但是那天,早起铃声响后我没有第一时间从床上弹坐起来。“不想把头发从身下抽出来”,这个念头持续了十几秒,我没有起床,我闭着眼把这一天预演了一遍,和过去的几百天一样的重复、枯燥、麻木。然后汪峰唱到了第一个“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此时宿舍里已经空无一人。于是我又平静地躺了下去,第一次把这首歌完整听完,最后的钢琴声短促而沉闷地落下,宿舍楼里已寂静无声。
我不想起床,确切地说,我不想面对起床后的一切。那天我一动不动躺到了天亮。应该没有人发现,或者老师们早就不想管我。
如果有什么更具体的原因,那就是:周六的“自由活动”被取消了。不能洗澡是最大的麻烦,但到了高三,也很少有人留难以清洗和晾干的长发了。
说“取消”并不准确,因为从没有过明文规定,但到了高三,几乎所有人都不再给自己放假,仍然以平时的速度回到教室里。
那天之后,我开始逃课,带着卷子和课本,去空着的竞赛教室或者医务室上自习。逃课的人不在少数,有时候一间空教室里静默坐着几个“逃”出来的人,大家互不认识,座位隔得很远,闻不到对方身上的臭味,也并不说话。
要逃离的,高三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我第一想到的是气味。为了争分夺秒,多数人选择连续几周不洗澡。冬天的早上,跑完操,人群涌进教室,一种热气腾腾的臭味瞬间弥漫开来。到那个程度,已经无法区分是汗臭、腋臭、还是不洗衣服的臭,纯粹就是动物的臭。
讲究卫生是不被鼓励的。校服里面大家大多穿黑色的衣服,我有一个同班好朋友周琦,有一次她穿了一件银白色羽绒服,被班主任看见了,开班会的时候说:有的同学穿浅色衣服,早上跑早操进来了不立马读书,在那儿精雕细琢叠衣服。“精雕细琢叠衣服”指的是把羽绒服折了两次放进抽屉里,我们大多数人的做法是乱七八糟塞进去。
也不是完全不洗漱。学生把牙缸和肥皂放进教室外的柜子里,或者教学楼洗手间架子上,利用早饭或者课间时间洗漱。规律不难发现,楼层越高的洗手间内,洗漱用品的数量和种类就越多(注:低楼层为实验班,高楼层为普通班)。
爱讲究,就说明了这个人没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有老师会说:跑操完按照味道就能辨认班级——最臭的是理科实验班,然后是文科实验班,理科普通班,文科普通班,最后是艺术生。
错题本和笔都消耗得非常快,高三下学期我至少用掉了三本数学错题本,而我早上换一根黑色笔芯,到晚饭时间差不多就用完了。我自幼握笔姿势不大规范,但弊病第一次显露出来,右手的大拇指关节非常痛,我不得不在手上缠上厚厚几圈卫生纸。
衡中是漫天的题海战术。一个课间发的卷子能淹没一整张桌子,没有人做得完,只能勉力地解题,永无止境地写下去。做到后面觉得千题一面,没有没见过的题。翻开市面上任何一本大众题库,或是某一年的高考题,都有熟悉的题目出现。做题做到这个程度,不再知道自己不会什么,可是考试一样丢掉分数。读大学时,有次闲聊,我无意间提到衡中老师出的题经常能押中高考原题,其他同学大为震惊,立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致认为衡中成绩好背后的“黑幕”一定在这里:出题老师们悄悄在衡中试卷中混入高考原题。可是真的不是这样。
外在的约束都是其次的,关键是要“慎独”。在衡中,很多词语是“实打实的”。“全部心思”就是“全部心思”,字面意义上的。刚读高三我还保留着周末读书的习惯,每次都是狼吞虎咽。可是有一次不小心在回家路上读完了一本恰克·帕拉尼克的书。接下来开学的整整一周,所有的情节、句子、主人公的动作,千方百计地钻到我脑子里。我感到恐惧,不敢再读书。情况好转了一些,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认为自己是“全心全意学习了”。我跟同桌总结道:我发现,走神、喝水、多花时间吃饭,这些都不可怕,逃课也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读书,因为你会记住,还会回想。我同桌深以为然:最可怕的就是会一直想。
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思想是最可怕的事情。可是思想又无法控制,例如无法停止脑海里自动播放的歌曲;即便是读语文阅读题目,或是一首出塞诗,甚至是胃药说明书,也可能会浮想联翩,思想无孔不入。
无法控制思想使我感到耻辱,只能在其他地方多下功夫,例如再把吃饭的时间压缩一分钟。有一次午饭的时候想吃泡面,开水倒进去,食堂的人几乎走光时,泡面还没有泡开。面汤是滚烫的,烫掉了一半舌苔;但面饼又是硬的,我几乎吞下去,方便面块在胃里翻滚时仍然保留着锋利棱角。我胃绞痛了整整一天。
高三的课堂上,如果犯困,可以自觉站起来听课以保持清醒,为了不遮挡同学的视线,也可以选择站在教室后面。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教室后面站不下,又挤到走廊里和讲台两边。最后小半个班都站了起来,教室后半部分几乎是空的。学校不得不明令禁止:任何情况不许站起来,罚站也不行。
老师们讲历届状元的故事。譬如“16年状元吃包子”:为了节省时间,他每次都等到同学们吃饭快回来的时候再去食堂,每次都吃包子,打到饭就往门口走,包子掰开先吃馅儿,能吃多少算多少,走到门口,无论还剩多少一并扔掉。”
有学长学姐回学校宣讲:因为吃饭快胃都坏掉了,到现在也没有好。可是他们喜悦地说:考上了清华/北大,也算值得。
最恐怖的一个故事出自《从衡中走向清华北大》。其中的故事里有一个和我同乡的女生,据我的初中老师说,她家距离我家只有一条街。她的自述里有这样的内容:升入高三,为了“明志”,也为了省时间,索性剃了光头;高三的寒假,她把一张桌搬进狭小潮湿的卫生间,整个寒假,大部分时间都在里面度过。即便是除夕当晚,家人叫她出来看看春晚,放鞭炮,也被她拒绝了。这一切都发生在离我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后来她考上北大,在自述里由衷感谢当时的自己,配图里她的头顶刚刚长出一截发茬。
不论是哪一种故事,最后的结局都是“ta上了清华/北大”,仿佛一种审判,神的手指一指,从此就升入天堂。
我做不到,我太软弱,所以我也考不上北大。寒假里我6点起床,走到我初中老师开设的自习室里学习,路上花费13分钟,随后隔50分钟休息10分钟,休息时听一听随身带的MP3。这件事后来被我的老师知道了,她严肃地告诉我:曾经有学生就是如此,休息时还想着听音乐,就在假期被“弯道超车”,自此再也赶不上其他同学。知道自己成绩为什么上不去吗?老师会说,对自己不够狠!我十分羞愧,从此把MP3束之高阁,不再听音乐。
高三是某种分水岭,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理科方面天赋的匮乏,尤其是数学极差,如同某种天堑一样,最后的山峰是如此不可逾越。我的成绩在年级100名到年级1000名之间飘忽不定。1000名的起伏在高三是正常现象。
我考进过“卓越班”几次。但我没有因此产生过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一直隐约知道我考不上清华北大——这事儿不是努力就行的。
我们的老师不这么说,他们会归因于你“不够努力”。数学老师算过一笔账:只要你听老师的话,老老实实刷题,就算“不灵”,也能拿到“基础分”。一道5分的选择题不会,最后一道大题只做第一问,最后“基础分”也有136分。
每科都有一个此类的“基础分”,加起来是660多。我后来才想起来问:在河北省,近年间,不管哪年,这个分数都远远够不着清华北大,甚至上不了复旦和上交,只能上“很差”的大学。
有时也可以放纵一下,让思想尽量往“有益”的方向游荡。例如幻想大学是被允许的,是好的。每天晚自习下课,大家往宿舍奔跑,一边喊着“我要上清华”“我要上北大”。高三后期,有个女生起床极其快,绵延的起床铃还没有结束,就能听见她在楼下喊:“我要上北大”,一路喊到操场上。至今不知道她是哪个班级的,也不知道她最后上北大没有。
每年衡中考上清华北大的人只有一百多个,可是每天在操场上大喊的人远不止这个数字。
我不太敢幻想大学,也不喊口号。思想是可怕的,非常可怕的一点就是寄予一星希望。如果我不了解北大,北大就只是北大,一个录取线很高的大学。但我一旦开始了解,并且幻想,当我知道北大有某个湖,或者一座塔,或者幻想我自身置于其间,并将其视为高三生活唯一的光亮时,当我最后考不上北大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从其中抽身了。
将军此去必封侯
我对高考没什么实感,衡中一直说“平常高考化;高考平常化”。高考前多如牛毛的模拟考试里,我们经常给出题水平打分,有的过于简单,有的过难,有的只是计算麻烦而不考验水平,也有一些考试能通过我们的打分,成为“非常高考”的试卷。
高考那天我们仍然是照常时间起床,照常吃早饭。在薄蛋壳一样的天色下,每人领一个画着笑脸的蛋糕,和一枚鸡蛋,又最后喊了一次口号。
最后一场是英语考试,铃声落下来的时候,隔壁排最后一个男生过度兴奋,仰头摔了下去,我们全都笑了,监考老师也笑了。这时我又给考试打了次分,这次题出得不大行,只能算60%“高考”。
大家沉浸在终结的狂喜里,我跑到楼下占据了一个最喜欢的电话亭。这部电话亭是铁锈红的封闭式电话亭,高三之前我非常喜爱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其中一个重要情节就是洛丽塔在这样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我给我妈、我的初中老师打了两个漫长的电话。打完电话手指上有黏糊糊的汗,渗到指纹里,我一边搓手指,一边踱步回教室。旁边的女生在痛哭,哭到身子半坠到地上,电话线像生命线一样摇摇欲坠,我偷听了一耳朵,她说她没涂完答题卡,又说:如果涂完了,应该考得挺好的,能有570分。我听了觉得这个分数涂与不涂差别不大,就走了。
路上原本空无一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根哥。根哥穿着一套簇新的校服,脸上还是喜气洋洋,大摇大摆,鞋带一晃一晃。平时如果迎面遇见他,我是有一点害怕的,可是那天完全没有,我甚至兴奋地和根哥打了个招呼。根哥大摇大摆,我也大摇大摆,感觉自己在走向全世界,接下来就算有再多再难的题,我都不会害怕。
我最后考了671分,属于正常发挥的水平。我打算全报新闻系,第一志愿报了人大。我妈载我去石家庄见人大的招生老师。招生老师是一个中年男人,因为我语文考得还不错(134分),他认真听了我想读新闻系的原因,然后告诉我:如果你真的一定想做新闻,你就不要报其他综合性大学,你就直接在人大之后报X大。他给出的理由是:其他综合性大学城市太偏,做新闻一定要在北京;而新闻系除了人大,最好的就是X大。
这位人大老师是出现在我16年生命中最权威的人士,于是我就把志愿改成了:第一志愿:中国人民大学,第二志愿:X大新闻学。
各大高校录取线的word文档首先在QQ群里传出来,我点开,发现人大录取线673,比我的成绩高了两分,我再往下拉,再往下拉,才看见X大的录取线:616分,比我的成绩低了50多分,基本上相当于高三一年的提分,甚至可能更多一些。
这时人大的招生咨询QQ群里弹出一条信息,有人问:“差两分还能去吗?”我定睛一看,发现是我妈发的。我立即把群退了,我妈神色慌张地从厨房跑出来,站在客厅里,说我给X大招生办打个电话,其实X大也不错,只是之前没了解。她拨了电话,问X大保研率怎么样?对面说:非常低。我听见了,也无法忍受了,我说:妈,别折腾了,我出门一趟。
我妈没再说什么,谢天谢地。出门前,她自青春期以后第一次想要抱抱我,我拒绝了,我走下楼,看见我妈从厨房的窗户看着我,我又走过两排楼,走到一个确保我妈从窗户看不见的树荫下,才蹲下开始放声大哭。
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这样哭,发出一种陌生而尖利的声音,像一种鸟的呼啸。眼泪甚至可以流干,我的眼睛在之后一个星期都肿成红色的晶晶亮的小包。整个高三我的痛苦都非常干涸,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悲伤,现在我终于可以哭出来了,可是一切都完了。
这种痛苦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只能忍受它,而无法描述它。它有点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所以这一切都是白费的吗?这一年来的所有煎熬和折磨,最后的结局就是如此吗?
数学老师说:你考得也不错呀,怎么去了那种学校?我心里想哪种学校。然后我返校,走廊里用红纸贴满了高考成绩和录取情况,去X大的基本都是普通班的。后来班里聚会,有个女生没来,我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她因为高考发挥失常,删了许多同学的联系方式。于是我打听她去了哪里,是上海财经大学。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我读的学校比上海财经大学录取线还低。确切地说,那年X大的录取线比我们班最后一名的高考成绩还要低,可是我不是最后一名,从来没有当过最后一名,高考的时候也远远不是最后一名。
我有一种强烈的恨意,我能明确说“我恨”,但我遍寻不到一个宾语,最后只能强烈地恨我自己。
我在之后的半个暑假、一两年间,都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我想到好几桩事,例如高考结束后在心里嘲笑没填完答题卡的女孩等,当然我最不应该,最不应该一定要读新闻系,不应该这样填志愿,这就是我的报应,盲目的报应,要和别人不一样的报应,于是我再也无法放过自己。
我们那一年,衡中公布的高考喜报里,考上清华北大的人数再次破纪录,达到175人。当我真正置身其中时,发现了一些怪现象。就是出现了许多成绩的倒置。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高考之后才开始了解具体的分数线和高校。例如我们班平时能考进年级前十的周琦,最后只考到了中央财经大学;可是学号在班级后十名的同学却考去了中国人民大学。
这在刚刚高考完的我们来看是不可思议的,简直荒谬,以至于大学时我从来不敢和周琦讲我的痛苦,我会觉得她比我痛苦多了。多年以后再正视,才能明白,在多次的车轮式复习中,即便是最后一名的同学,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也很高,运气和心态占了很大比例。从清北掉到央财,并不是发挥失常,仍然是正常浮动的范围中。可是在衡中,老师们就会树立这样的观念:除了清华北大,考上其他学校就是“极差”。
衡中就像一个进击的巨人。巨人由无数的小人组成。小人们被告知,要努力向上爬,做头部,只有头部才算作出人头地。可是巨人实际上并不在乎最终谁是头部,谁从头部掉到了肩部,谁又被甩了出去。但头部是一定存在的,巨人一定会完成他的进击。
我跟周琦说了巨人的比喻。她问我认不认识贾佳,高二和她同班。我见过她一次,那是高三下学期,有一天我逃课,在教学楼门口遇见她。贾佳剃了光头,头顶反光,正双腿并拢、用一种奇怪的姿势非常板正地坐在道路中央。我走过去仔细一瞧,她正在写放在腿上的一份卷子。
周琦回忆说,高二的时候,经常会听到她一直在念一首出塞诗,大家那时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太好。可是毕业多年,想起这首诗才觉得精准,写的就是我们与衡中的关系。这首诗是《出关》。将军此去必封侯,意思是学校一定会一年比一年牛逼的。后面周琦忘记了,我查了一下:将军此去必封侯,士卒何心肯逗留。马后桃花马前雪, 出关争得不回头?
失重
没有模拟练习,我就这样读大学去了。
父母把我送到大学宿舍楼的大门口,拖着行李穿过走廊,走廊里充斥着洗衣房的气味和吹风机的声音,墙上贴着大片的穿衣镜。后来的事实证明,女大学生在打理衣物、头发和仪容上都要花掉大量的时间。
这些我还不甚理解,唯一明确的是:我是“堕落至此”,在此地有一种强烈的寄居意味。同学我都不大瞧得起,不仅高考比我低近一百分,年龄还都比我大上一两岁。
大多数人脸上都有一种松弛的堕落气息,像开了节能模式的手机一样。他们穿衣服,换衣服,洗衣服,叠衣服,再穿衣服,花大量时间把一切恢复原样,并且乐此不疲。他们提早一个小时起床,做些毫无意义的事,吃大量碳水的早餐,提前到教室后排坐定,再用一上午昏昏欲睡。
如果这里的生活模式和衡中一样就好了,可一切都失重了。像不经训练的地球人来到外星球一样,每一步都很难迈出,要么跌跤,要么go too far。
时间是金钱,老生常谈了。那么外部世界不仅通货膨胀,税率也高得离谱。
一切商品都那么贵。我几乎失去估算能力,早上提前十分钟出发去上课竟然会迟到,而我本以为自己留了“过于充足”的时间。可是提前半个小时去上课,到了还要等上好一会(其实只有不到十分钟),我又会因为浪费而坐立不安。在清华读书的同学告诉我,因为校园大,即便骑自行车,从宿舍到教室的路途也要花上二十分钟,我几乎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听到富豪购买了看似不起眼而花费巨大的奢侈品一样。
时间就这样白白流逝了,浪费在重复的表格和路上的时间就难以计数,令人痛心。我患上严重的“电脑分离焦虑症”,电脑就像我外挂的器官一样,假牙一类的。即便是去和朋友聚会,我都一定要背着沉重的电脑和充电线,并且试图蹲在地铁的连接处做作业,并引以为傲。大二时我找到一份坐班的实习,早晚通勤要三个小时,可以模考一整套数学卷子了。通勤时段的地铁拥挤不堪,乘客距离比衡中跑操还挤,我还是会试图用手机背上二十个完全记不住的单词。
另一方面,更糟糕的是,像骤中彩票的穷人一样,我又完全不懂得如何支配时间。
我所能购买的商品页是如此贫瘠,上面列着:上课,做作业,读书,娱乐。学业这一项上,我唯一的优势是比大多数大学同学掌握更多高考知识,但这些在升入大学的一瞬间完全作废,一切从零开始。我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爱好,也许胜过他人的就是能写一手印刷体的英文字母,但大学几乎不再需要手写。
后来我不得不在我的商品页上添加许多日常事物,包括:取快递,填表格,坐公交,清扫房间。古往今来,描写“真实生活”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场骗局。书本,或者电影只会描写主人公有意义的动作。会出现这样的句子:“过了一阵子”,或者镜头直接从早上切到晚上,这“一阵子”期间,主人公恐怕也在忍受漫长的无意义生活,取快递,坐公交,清扫房间。
时间转换的跨度可能会更长,主人公永远也不知道作者的下一句要跳到何时,或许是今晚,过了几天,几个月,甚至十年后,甚至可能已经是大结局,而主人公却毫不知情,生活渺无音信地过下去。
在我渺无音信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下午六点之后便不再需要上课,也没有强制的作业。时间出现大块大块的空白,而我只能任由它们流失。
我找不到对我而言真正的“娱乐”。综艺、连续剧都变得索然无味,我无法在上面保持超过两个小时的专注。有几次我下载了时下流行的王者荣耀,但连掌握游戏里的规则都需要漫长一段时间,每次都是中途放弃,连娱乐都要这么高的时间税率。有一阵子我险些丧失了阅读的能力,连续三个月没办法读完一本书。即便情节再引人入胜,我都会被潜意识提醒,有一件“重要”的事物还没有做成,不能沉迷于当下的娱乐。
我找了很久这件“重要”的事物。起初我觉得一定是升学。升学能弥补高考的遗憾。我可不要在国内考研,结果最好不过清华北大。相较于本科就在清华北大的人而言,我的终点就会是别人的起点,还是输。于是我一门心思出国,大一一年,几乎打过了市面上所有中介的电话,最后签了一家老牌机构。
我看了无数同专业申请的case,做了万无一失的详细规划。做规划让我第一次在大学感到了安心。此前我如海上浮萍,而一张详细的规划表则把我托了起来。
其实不该用“详细”这个词。这张规划表最细致不过精确到月。我不怀疑衡中的同学会比其他学校更懂得什么是“努力到极致”。我自己就是,懂得努力到极致,但是毫无规划能力。在衡中,老师事无巨细地为我规划一切,帮我为假期的每一天制定详细计划;发给我几种特制的本子,每一种本子有具体的用途和详细的使用方法;跑操和吃饭分别有不同的小册子和试卷,恰好是候操或者排队的三分钟能完成的量。
老师们教给我考试的几种做题思路,甚至如何使用草稿纸——我至今还记得,把草稿纸对折叠上三次,最后变成厚厚的小方块,每一个小方块解一道题,再标上题号,如此便不会弄混算式;如果一个小方块用完了,就再用一个;如果草稿纸用完了,就再用一张。
高考最后一张草稿纸用完,一霎间烟消云散。大学老师布置作业,只有题目和提交日期,随后一分钟都不会拖堂,径直夹着书本,拿着水杯出门去。最开始我会等,总应该发一些教案、指南,到底要去图书馆几层找些什么书看;考试总该告诉我每一个知识点应当复习到什么程度;总该有演习吧;至少截止日期前应该提醒几次吧。
这些当然都没有,而我自己只有一种很笨拙的学习方法,就是“地毯式学习”。我牢记高中老师的叮嘱: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可能考到,而哪怕错一个标点也是零分。我这样去复习,即便说了不大重要,我还是认为会恰恰埋伏着出卷老师的“诡计”,因此和同学用一样的功夫,只能完成五分之一,甚至更少。
最鲜明的一种痛苦是自我搏斗。对于这种痛苦,大学最开始我使用的字眼是:“自我教育”,然后是“自我说服”,再是“自我辩驳”,最后变成“自我搏斗”。我终于把自己泾渭分明地分成两个阵营,姑且称为A我和B我。
B我有强烈的病耻感,胃病也好,抑郁症也好,在B我眼里是不中用的表现,B我对自己接近严苛,不按时接受治疗,认为是一种浪费时间。B我痛恨软弱。
B我是一个斗志昂扬的不幸者,因为高考的一点失误坠落到了一个污糟之地,即便走在校园里也会有一种轻蔑与优越感。B我想要复读,却因为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病痛而放弃了,B我因此更痛恨自己的身体。B我不允许父母在家里提到高考的过程和所在大学的名字,一次饭局上父亲偶然聊到,B我愤然离席而去。
B我大二时,和一位交好的老师吃饭时,说自己不理解,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所有智力和体力在一定标准线下的人,这样人类社会才能更快地发展。B我的老师非常惊讶,问道,如果你恰好是那个标准线下的人呢?B我想了一想,说那我甘愿就死。老师评价这种思维是社会达尔文主义,B我认为非常精准,并且不以为耻。
A我则截然不同,A我从不嫉妒,很少羡慕。长时间里比较羡慕的是青岛人,青岛有非常漂亮的海,鸽子被喂得很肥硕。据说青岛的中学奉行素质教育,同学下午三点下课,去附近的奶茶店买珍奶,然后再一起散步回家。A我的羡慕也比较有限,因为自己同样过着顺利的人生,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找到了自己的志趣所在,并且很有毅力地填了志愿,读了最想读的专业,并且在大学里如鱼得水。
B我是A我最讨厌的一类人,A我是衡水以前的我,原本的我,始终能在关键时刻跳出来的我。我时常不慎落入B我强烈的情绪里。为了彻底斗争的胜利,A我在备忘录上记下一条条笔记,诸如:
1.为什么不该退学:因为你喜欢你的专业,而且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2.为什么不该歧视他人:因为并不了解他人的困境。
3.......
其中我查阅最多的一条是:
为什么不该厌恶/责怪过去的自己:当时的自己有当时的局限性,并且已经做了最尽力的选择。当时的局限性是现在的自己无法想象的,要把过去的自己当成他人来共情和理解。
自我搏斗的日子里我孤立无援,只有不同时间轴上的前前后后的我自己,明白我自己,承诺向自己伸出援手,永不背叛,用一根根绳子把自己从悬崖边一点点拽回来。过程是惨烈的,我大三时在小腿上发现一条很长的白色伤疤,想了很久,才想起是大一时不小心撞到路边的铁栏杆上,伤口很深,翻出一点肉来,血流不止,和裤子黏在一起,而遵循B我的想法,完全没有做任何处理。
我在大学里很快发现的是人与人情感的不相通。我把大量的时间和情绪消耗在自我搏斗上(B我同样以此为耻),而许多发达地区出身的同学则毫无此类痛苦,也难以理解。我有段时间完全地否定衡水的一切,并且希冀于从此类快乐同学身上进行模仿。我有次向一位大学同学表述了这种痛苦,希望她能给我一些指导,她援引了三岛由纪夫评价太宰治的一段话:
“他性格上的缺陷,通过洗冷水澡、做机械体操和过有规律的生活,至少有一半可以治愈。不必劳驾去麻烦艺术。”
我一下子体无完肤,之后便不再向他人诉说此类痛苦。这痛苦实在是难以言说,也难以溯源。怪谁呢?有一种表达的捷径是归咎于衡中,我大可以说“衡中灭绝人性”,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然后得到同情和理解。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想起我真挚的同学和老师,想起PPT上的蝴蝶,我不能否定那里的一切,那也太残忍了,我不能这样做。
也许可以怪外部的世界,这里的规则太混乱粗糙了。一路努力奋战,考上顶级学府的人,人生可能因为一次意外就坏起来,再也不会好;而没有上过大学,投机取巧的人却可能成为亿万富翁,这合理吗?公平何在呢?相对而言,衡中才是真正的乌托邦,这里规则明晰,赏罚分明,每个人都有单纯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