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一)
整理者:本文来源于正面链接。作者已失去了对衡水中学以及背后体制的反抗能力,但是她的经历对于了解衡水中学对学生的迫害有参考价值,文章本身的代入感也比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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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9月1日,开学第一天,2014年的今天,本文作者进入衡水中学,开始她的高中学业,之后她参加高考、上大学、毕业、求职……
2557天过去了,闭上眼睛,她仍感到自己生活在那里,2557天还不够,衡中贪婪地、一刻不停地,占有并塑造着她,拒绝离去……
社会化
什么是社会化(英语:Socialization)?社会化是个体对社会的认识与适应。幼猫的社会化是指在猫咪出生后,尤其满两个月后在生活环境中所有学习到的经验,就像我们开始上幼稚园一样,到学校开始过团体生活,学习礼貌,如何与同学相处,遵守秩序等等。
—— 引自“幼猫社会化指南”
2017年,高考结束的黄昏,衡水中学南门堵得水泄不通。停滞的车流里,我父亲从驾驶位扭过头,把一部智能手机丢给我:你先用这个,过两天给你买一部新的。那是一部黑色的iPhone4,我初中用过的手机。不甚熟练地解锁之后,我发现了第一个问题:我忘记了如何打字。
这一项容易应付——可以使用手写输入。但忘记的不止于此。
我不大会用筷子——在衡中,为了节省时间,我通常只用一柄固定的铁饭勺。要学习新的吃饭礼仪,包括:重新使用筷子,碗不要端起来,不要发出声音,一口最少咀嚼五下。用筷子挑起的米粒太有限,我常常感到绝望,一碗饭无穷无尽,竟然要吃上半小时。但是也有新发现:原来米粒本身可以嚼碎,而非作为一大团饭囫囵吞下去。
我的语速太快,这一点也需要矫正。大概从高二中期,放假的时候,我母亲就不得不多次提醒我:说慢一点,不然听不清楚。后来我发现的确如此,等候跑操的两分钟里,要争分夺秒多背两首诗,唯一的方法就是提高语速。有人的语调轻而急迫,仿佛某种呢喃。而音量大的人的朗读声音则像收到错误讯号的收音机一样,声音尖锐、不稳定、亢奋。
这在衡中不是问题,但之后就变为一种“缺陷”,常常被指出。我很惶恐,时时对着镜子练习,缓慢、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而不是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大团。可是遇到讲话慢的人,我仍然会相当焦躁,希望能按下进度条的1.5倍速键。
除了无师自通的开关机,电脑当然是完全不会。大学我读新闻系,经常要写稿子和论文,我要比旁人慢得多,因为要先写到纸上,再通过触控板手写输入。一切都是在图书馆隐秘的角落里进行的。后来我才懂得,这种无知就像肥胖,欲盖弥彰。
我闹了不少笑话,时常面对别人略带惊讶的诘问: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有时候是一种讥笑:你不会上网自己查?好吧。
以现在的视角来看,当时的我近乎于“原始”。我不知道什么是微博,什么是热搜,不知道除了百度还有什么其他的浏览器,甚至不知道如何去下载软件。我总是在常识上犯错误。有天我随口抱怨:新网页总是很难加载出来,手机太慢了,感觉该换一个。一名室友立即大惊小怪地说:加载不出来不是因为你手机慢,是网差。她随即问我使用的是哪家运营商,好吧,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但我真希望当时我就已经知道什么是“运营商”。我越来越寡言,自尊心总让我在开口问询之前却步。
需要适应的事情太多。流行明星和歌手早已经换了几波。我听不懂当下流行的笑话,连想到的比喻都带着“原始”色彩。我学着搭地铁。车厢摇摇晃晃,像站在溶洞里湍急的河流的船上。
搭地铁使我很痛苦。取快递也是。这两件事情让我意识到,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完全毫无意义的、消耗性质的东西。我在衡中从不做这种事,能在那里坚持三年的重要原因就是:每一分钟都过得有“意义”。
我每天下课后路过菜鸟驿站,在等待的队伍后面排上两分钟之后,我就对自己说:够了,不能再浪费再多时间了。快递堆放了一个月,无数短信之后,菜鸟驿站也丧失了耐心,我的快递从此石沉大海,不知道最终去了哪里。
大一的时候,有一阵子,我找出高中时的印刷读物——素材积累一类的,和衡中“常规”试卷一样的纸和字体,还有气味,读这种东西会让我心安。我把它们放在枕头下,偶尔摸到,或者翻到划线和笔记,就仿佛我还在衡中一样。
不过当然不大一样。我花了一段时间适应睡前需要脱衣服的流程。在衡中,“裸睡”是一种违纪,要扣除班级量化五分。高考结束当晚,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我长出了腿毛,中指和脚底结了非常厚的茧,膝盖上有蔓延的生长纹路。我长高了六公分,体重增加了四十斤,有两颗蛀牙。我还第一次了解到我有毛囊缺失的毛病,因此没有腋毛。
高一的时候,我耍过一点青春期少女的小聪明,把肥大的校裤改瘦了,显得腿纤细笔直——当然很快被发现喝止,买了新的裤子。那天我惊恐发现,我的腿已经像香肠衣里紧紧包裹的馅料一样,塞满了整条校裤。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丑陋,而我如此厌恶自己。
有一些身体上的变化是隐秘的。和我认识的大多数衡中毕业生一样,我有严重的胃病,半夜会被胃痉挛痛醒,浑身冒冷汗。虽然有意放慢,我吃饭仍然算得上“狼吞虎咽”,最多十分钟,就能把所有的食物吞下去。买了大袋食物回宿舍,总有一种焦虑逼迫我在路上就打开袋子开吃。走在路上,我会不自觉地跑起来。第一次去大学食堂,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本书,打算边吃边读。随后我发现,周围这样做的只有我一个人。
值得欣慰的是,我很快有了不小的进步。这一切得益于我善于观察,并且认真学习。我偷偷观摩其他女生如何吃一碗粉面: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放到左手把持的勺子上,吹一吹,再吃下去,像某种精致的仪式。现在我的学习卓有成效,吃饭的姿态称得上体面。
还有一些预料以外的新认知。我上大一时,第一次知道并且注册微信。学会翻朋友圈之后,我发现不少大学同学的朋友圈可以追溯到初中。后来注册微博时,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我感到很惊讶——他们这么早就可以用微博和微信了吗?
此前我唯一使用的社交平台是QQ。高中三年,我很少上网,QQ空间几乎不发。初中三年也不超过五条。每条都是近似的含义:我要上衡中,我一定要上衡中。
衡中与削皮的土豆
我初中就去衡水借读了,考上的学校是衡水市第六中学,衡水市最好的初中之一。第一次班会,年轻女班主任把双手撑在讲台上,环视一圈,说:大家既然考到这里来,目标一定都是考杭州,接下来三年可不能松劲。我一头雾水,为什么要考“杭州”?为什么不在河北读高中?等开学大概一个月,和同学渐渐熟络起来,我才知道不是“杭州”,而是“衡中”。
我对六中不大满意,早饭的米汤有84消毒水的气味,里面混着钢丝球涮下来的细细钢丝,烂糊的白菜梗。菜里最多的是白菜和土豆,土豆带着完整的皮,肉菜里只有骨头。有一种传言说我们交的伙食费被食堂克扣下来给内部人员开小灶,这并不是毫无根据,至少初二那一年晚自习下课的空气里面总飘着油浮浮的炒豆角味儿,像熬猪油的膻腻味。
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是晓宁,一个长发的美丽少女。我俩是同桌,成绩都不费劲地名列前茅。我们经常偷偷翘晚自习去天台上的水龙头洗头,或者在课桌下看小说。晓宁最喜欢的是郭敬明和村上春树。这两者的共同点是提供一种幻想。读书让我俩产生一种匮乏感:生活恐怕不应当是眼前这样,至少土豆应当是削皮的。
我们俩互相交换了理想:晓宁的理想是做甜点师,设计好吃而繁复的蛋糕;而我的理想则是开一家咖啡馆兼书店,一年有两个月歇业去旅游。不过鉴于读了村上春树和郭敬明,我们俩都把地点定在东京,或者上海。
东京和上海太远,而衡中近一些。我们这些成绩稍好的学生里,大部分人都明目张胆地向往衡中,在墙上挂的红条幅上签名:“我是xx,我要上衡中”。或许成绩差的人也有此希冀,只是不大讲罢了。
衡中也富有幻想色彩。读初中时,来自老师的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对衡中的单向定义:“衡中是天堂”;另一种是纵向对比:“衡中是监狱,衡二(衡水二中)是地狱”,“再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去(衡水市)十三、十四中”。
“衡中是天堂”,具体怎样好,没有太固定的说法。有的老师说是伙食好,菜里的肉给的很奢侈,甚至最普通的馒头(八毛钱一个),也做得非常好吃。衡中的食堂甚至都出过一本书(这是真的)。我谨慎地在下课之后去请教:衡中食堂的土豆削皮吗?对方非常坚定地给了肯定的答案。也有老师说是条件好,独立空调和卫浴,配备书目齐全的图书馆。最统一的说法是:去了衡中,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用想。
衡水二中是“地狱”的说法却非常统一:在走廊里扇耳光(女生也不例外);揪头发;拉上窗帘,把不听话的学生从前门一脚踹到后门。十三、十四中则没什么好说的:喜气洋洋的、升学率极烂的高中,“走读高中能有什么好的”。
老师们偶尔会在课上跑个题,讲衡中的生活有多么紧张,我和晓宁在下面屏住呼吸,听得胆战心惊。例如:宿舍成员轮流值班,饭点派一个人去食堂,买够十二人份的饭——每人一个馒头和一包榨菜,用超大型塑料袋打包,再迅速跑回教室,为的就是节省中午和晚上去食堂的几分钟来学习。当然,我们老师补充道:衡中食堂的榨菜也是非常好吃的。
上完那节课,我心情有点低落,感觉应该是没有机会在食堂吃削皮的土豆炖牛肉了。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秒,我立即暗暗痛骂自己:学习当然是第一位的。
2014年的夏天,我和晓宁都参加了中考。她考去了衡水二中,而我去了衡中。此后三年,我们几乎断了联系。因此我也不知道她两次自杀未遂,最终从二中退学去了十四中。因此我也没有机会告诉她,轮流买馒头榨菜纯属谣言。但是,食堂的土豆真的是削皮的,而且真的有土豆炖牛肉。
游戏场
我离开衡中已经有四年的时间。这是个调整焦距的过程,合适的距离能让人看得更清楚。当我再度将镜头移向在衡中的三年生活时,曾经向几位朋友征求过看法。而他们不约而同地形容:衡中就像一场游戏。
如果这样来看,衡中的建模无疑十分精美。建筑大多由红砖砌成,散落着小池塘,其中有金鱼尾摇曳的微光;树木繁多,果树偶尔会结细小的果子,青色的核桃、深紫色的桃子一类的。而到了秋天,银杏叶则会铺满道路,金黄而柔软。
我被分到的第一个班是实验班。班主任是个和气、帅气的年轻人,年纪看起来不会超过28岁。我们都管他叫大志,惯用的称呼其实是“老班”,但我们普遍觉得这样把他叫老了。与“老班”对应的是“小班”,一种类似于见习教师的职务,同时也是任教老师。
“小班”是个更年轻的男生,姓姚,刚刚大学毕业。“小班”个子不高,说话轻柔,皮肤比女孩子还白。闲聊的时候聊起家乡,他说他是南方人,家乡在“攀枝花”。他把这三个字写到一张试卷后面。“攀—枝—花”,哇,这三个字听起来就如此芬芳,和灰头土脸的河北简直天差地别。除了日常协助行政工作之外,“小班”还负责批改习字,我们班同学的字来自河北的天南海北,也因此形状各异,七扭八歪。
习字有一套很严格的评价标准,别的班要分出“A”“B”“C”“D”几档。“小班”笔下的批注却只有“A+”“A”和“A-”。这个秘密不久就被发现了,他比我们先红了脸。“小班”确实有点“软弱可欺”,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有时跟他开一些没有恶意的玩笑,追问他到底谈过几个女朋友;或者有时候忘了写习字或者作业,在他那里也能打个马虎眼过去。
开学一个星期,大志在会上说,一个学生因为适应不了,熄灯后偷偷溜出去,翻越铁栅栏,不顾一切地往城区跑。但他小看了南校区的偏远程度,跑了一个小时,远处仍然是看不到头的荒草。最后他哭着回来,敲开门卫室的门时,手上布满被锋利的铁栅栏划破的伤口。
大家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且不说南校区是众所周知的郊区,再说有什么不能和“老班”、“小班”沟通呢?我也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要跑?这里明明已经很好,很好,非常好了。
衡中的好处当然不止于土豆炖牛肉。最直观的——空气好,因为比邻衡水湖。一旦下霾,立即全体通知取消跑操。在衡中跑操时流的汗是一种正常的咸味,而在六中的雾霾中跑操,流的汗是烟味的咸水,像泡烟头的剩可乐。宿舍是八人间,每间两个独立厕所和一间浴室,每层也有公共的浴室。每人分配两个柜子。最好的一点是仍然不限制发型。高中三年,除了偶尔对刘海的修剪,我从没剪过一次头发。
我产生过一些疑虑。第一次集体大会,在辉煌的礼堂,全体起立喊口号。群情激昂之时,台上的老师问:你们的人生理想是什么?大声说出来!我没料到有这一环节,理想是多私密的东西啊。可是周围的人全都喊了起来:“清华!”“北大!”那一瞬间我感到疏离:为什么人生理想会是某一所大学呢?高考时才十八岁,人生不是有八十年吗?难道此后的人生都不作数吗?
我们每人分到一张“挑战卡片”,需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学号、挑战目标和梦想大学,再塞到教室外面柜子的凹槽处。目标倒是好糊弄,无非是成绩进步。可是“梦想大学”让我很犯难,人如何能对自己毫无了解的事物产生感情呢?和实验班半数同学一样,我最后写了“北大”(另一半是“清华”),再贴到柜子上。课间,走廊里人来人往,每次有人靠近我的柜子,我都会感到一阵轻微羞怯。高考之后我会知道,即便是奥赛班、实验班,考上清华北大的也是极少数。
最开始的几个月里,我们就把这场游戏的基础规则大概摸了清楚。每个教室有两个摄像头,茶灰色,圆形的。有人曾经在办公室看过监控画面,回来告诉我们,画面全彩色,放大甚至能看清笔记本(也许是伪装的日记本)上写的字。
要竖起耳朵听,轻微的嗡鸣声代表摄像头在运行,咔咔声代表摄像头在转脖子,调整视角或焦距,闪烁的红灯则代表摄像头在录像。由于“抬头看摄像头”也是违纪名目里的一种,所以很少有人采取这种“同归于尽”法来了解自己是否在监测范围内。一般的做法是在上课前,先用班级电脑将摄像头的方向对准黑板,这样咔咔声就是一种提醒的警报。当然,得竖起耳朵听。
即便这样,违纪仍然是层出不穷。每周通报违纪,在我脑海里印象比较深刻的名目有:“盯着瓷砖看超过一分钟,疑似在照镜子”。后来我找到了一份真实可靠的违纪名单。摘录几条如下:
607班5:53北1后2北2长时间抠右手大拇指 608班南后3北1喝水 7:01 611班北1后2北1扇风 7:03 596班数学课代表问缺卷子。有一个男生说缺德 7:12
这几条是教室违纪,宿舍违纪又是另一套。外界有一些广为传播的谣言,例如不允许起夜上厕所,有点荒诞得可笑。真实的规定其实是:夜里去厕所并不构成违纪,但不能在晚休后一个半小时之内或早起半小时前起床上厕所,原因是“有早起的嫌疑”。
最常见的违纪名目是“纸塑声”,顾名思义,就是“发出纸张或者塑料的声音”。早起是违纪,晚睡是违纪,在休息时段翻动书或者卷子是违纪。这些条目最终都是为了避免“不正当竞争”,当然,现在有更时髦的词汇来形容——“内卷”。
唯一“合法”接触外界的方法是打电话。在超市可以买到不同面额的电话卡,几十个电话亭分布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游戏,设定就是每天都会有穿着校服的不同NPC在电话亭下抽噎,或者大哭。大多数电话亭都长得一样,也有几个景观类的,在高三教学楼旁边,封闭式的,很有英伦风味,铁锈红的电话亭。
排行榜
进入衡中,需要带的东西很少。除了一些必备的衣物,还有一柄专门的饭勺。在衡中,第一件事就是领东西,一套新生规章,一个脸盆,四套校服,两套床品。
一切都规整统一,被子叠成“方块”,床单不能有皱褶,毛巾和牙杯在脸盆里有特定的摆放位置,一个宿舍的牙刷都要向着同一个方向。不过我们很快也发现了偷懒的办法:用别针把床单钉在床垫上,把硬纸壳塞到被子里,以保持硬挺。
教室里亦然。必须使用统一发放的本子,每科都有“积累本”和“错题本”,语文还有“札记本”。老师演示了几种本子的用法:“积累本”用于记笔记,“错题本”用于改错题——先用一把小刀和尺子把卷子上的错题裁下来,用胶棒黏到本子上,再在自习课时订正批注。“札记本”则是用于摘抄作文素材的。
除此之外,我们每个人都领到一个学号。学号是一串五位数字,前三位是班级,后两位是排名。衡中将不同市县的中考成绩进行了折算,再在各个班级进行排名,第一个学号就是由此诞生的。
我最开始不太清楚学号的真实含义。它一开始看起来只是“数字代号”之类的。第一堂班会课上,大志就宣布了衡中的分班规则:开学三个月后第一次文理分班,12个实验班将缩减成8个,此后高一学年结束、高二学年结束各分一次班。分班实行淘汰制度,按照前几次调研考试的成绩进行综合排名,将实验班末尾“筛掉”,再把普通班的尖子“捞上来”。每次分班都是打乱重分,即便一直待在实验班,同学和老师也会进行“大换血”,据说这样做的目的则是“尽量避免产生太深的感情,影响学习”。
实验班缩减是一个肉眼可见的危机。大志估计只有班级前45名能再度落入实验班。第一次考试猝不及防地到来,所有人的班级名次、年级名次、各科分数、各科排名被打印成两张纸,贴到墙上。
随后大志宣布,每次考试后重新分配座位,依据是上次考试的排名。所有人抱着桌子在走廊上排队,第一名先进去挑选座位,随后是第二名,第三名……以此类推。这时我才察觉,每次考试是一场比赛,而学号就是一个实时更新的排行榜。学号同样是社交名片。要认识一个人,先偷偷打听他的学号,看前三位是否在实验班之列,再看后两位是否体面。
正如赛区的划分,不同成绩段的学生也有不同的赛道。
整个年级大约4000人。约前1200名的考场在教学楼,之后的分到实验楼。实验楼平时很少使用,没有空调(也可能是不开)。到了冬天,在实验楼考完一场,总是五指僵直不能动。这个成绩段的人的理想则是回教学楼考试。
排行榜的最新动态可以实时查询,在读报机上。读报机是一台巨大的白色触控一体机。每个班分配一台,放在教室正对的走廊上。读报机上可以进入衡中的“内网”。在衡中的语境下,“内网”是指衡中内部系统,而“外网”则是指一般的网络环境。你可以在任何一台读报机上查到每个人的学号,每次考试的成绩,甚至可以看到每张扫描的试卷。
正因如此,学号规则相当清晰透明。衡中招生并非没有暗箱操作,传言中,有家长花费数十万才将孩子塞进来,但同样需要遵照这套“学号淘汰制度”,因此这些学生大多数都“沉淀”在普通班。
这些人里,最著名的一个学生被称作根哥。根哥姓甚名谁已无从考据,据传言,他患有某种认知障碍一类的疾病,而他的父母在衡水当地颇有财力,花了大价钱才把他送进来。我见过根哥几次。往往是在我吃完饭返回时,根哥才慢慢踱步到食堂。他脚外八得厉害,鞋大得像船,鞋带总是散着,一甩一甩,走起路来像得意的鸭子。根哥不胖,脸上的肉却像台阶一样挤在一起,有点像英国演员憨豆,露出牙龈,脸上永远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根哥会写自己的名字,少量的汉字,较为多量的数字和字母(但不是全部)。在读报机上看根哥的卷子是我们保留的娱乐项目。根哥会把选择题填满,填空题全填数字。大题写上一个“解”(也有可能不写),接下来就是断裂,连接不构成意义的句子,或者干脆画画。
虽然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每次都在“第一考场”,根哥却可以毫无疑问地每次出现在“倒数第一考场”。如果请假缺考,下一次考试就会掉到“倒数第一考场”。我曾经因病请过一次假,月考后,周围人都揶揄问我:见到根哥了吗?
的确。根哥坐在我斜前面,每场考试前二十分钟,都能听到他的笔用力戳在答题卡上的声音。此后他就会猛然扭过头来,一根手指往鼻孔里掏,不知道盯着什么。我不敢抬眼看他,担心与他对视。整场考试我都有点心猿意马,直到最后一场考完才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像浑浊的黄玻璃珠。
三个月后文理分科。我分到了实验班,想过学文,可是一“没前途”,二来文科生总是遭到鄙视,因此填了理科。因为教的学科成绩不好,“小班”“掉”到了普通班。刚刚分班时我隐约听过他的消息,和普通班的同学聊天,也说“姚老师性格很好,但打分严厉”,只批注“A+”“A”和“A-”的事情,大约没有了。此后很久都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后来高三我又见过他一次,偶然去办公室送卷子,看到他坐在角落里训一个低着头的学生。我们来自攀枝花的“小班”,本来头发柔顺得像郭富城,现在横竖炸起来,像鸡窝一样,脸上有暗色的痤疮的痕迹。我从办公室离开时,刚好瞥见他把卷子摔到一个学生脸上。我迅速低着头逃走了,当时胖了许多,他应该也认不出我。
模拟世界
高二是我在衡水中学最快乐的一年。快乐的前提是成绩和学号在实验班稳定在中上游,而高考的压力尚未袭来。
我偷偷带MP3和大容量充电宝进学校,把它们藏在枕套里。我同时拥有几款不同的MP3和耳机,也因此和电子数码店的老板形成了友好关系。他准许我免费使用他家的自用电脑,用酷狗音乐下载歌曲,再把它们拖进MP3里。如果有特别想听的歌,我会把歌单抄在纸上,趁放假再一一拖进去。大家爱听的无非是:周杰伦,许嵩,泰勒·斯威夫特,稍微潮一点的会听Shawn Mendes和Troye Sivan。
衡中的图书馆和书店也在这一年修缮完毕。每周一节的阅览课是泡图书馆的“合法时段”,而书店则全天候开放。阅览课只有四十分钟,勉力能读完一个中篇或者两三个短篇,因此大家尽量挑《小说月刊》、《收获》杂志一类读。图书馆当然不仅仅有杂志,其他时间也可以去图书馆借书,但涉及“少儿不宜”内容都在“仅教师可借阅”的架子上。我当时经常和班里的男生郭靖宇去借书。郭靖宇相当聪明,他先进去装模作样转一圈,把一本书从“仅教师可借阅”转移到“学生书架”,第二天再去“学生书架”把那本书借出来。
郭靖宇就是那种男生,可以用“喜欢王小波,留头发,长着红肿痤疮的高中男生”来打个标签。我们当时也有计算机课(打金山游戏或者偷偷看闲书),课前他神神秘秘地把一本书塞给我,我起初不明所以,打开折角的页,里面是非常露骨的性描写。我虽然没有任何经验,却仍然装作一副轻蔑的神气,迅速把书合上了。我至今还记得那本书是约翰·欧文的《盖普眼中的世界》。
书店则“鱼龙混杂”,既有最新的“作文素材”,各类教辅,有《萤火虫小巷》此类“纽约时报推荐好书”,也有张爱玲全集。但是依据规定,这些购买所得的“闲书”不论何时都是“非法”的,也就是说:这些书在离开书店前一瞬间是“商品”,后一瞬间就变成了“违禁品”。其中一定有宽容的成分,因为从没有人在书店门口等着“记违纪”。
我们全班大多数人都追《龙族》,一本书全班传看,后来按照章节撕下来,标上序号,夹在书里看。男生都喜欢绘梨衣,而女生则喜爱夏弥。我们一下课就争论她们俩究竟谁更漂亮,谁会先复活。后来大二的时候我在一个运营岗实习,办活动的时候在休息室见到了江南,我于是问他究竟谁更漂亮,谁会先复活,他也告诉了我,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我们早已天各一方。
蚊虫嗡嗡的夏夜像吸满水的沉重的拖把。值日项目虽然是轮流,但我主动请缨一直担任拖地板的值日生,原因是可以偷偷在涮拖把的地方刷牙洗脸。高三将至,逐渐有人丢掉了洗漱的习惯,我却一直保持着,并以此为傲。
周六有“自由活动”,是指从下午五点十五下课开始,一直到七点半,期间可以自由活动,周日早上也不用跑操和早读,上课之前到教室即可。
一次休息总共加起来不到两个小时,但是弥足珍贵。周六晚上,超市里的泡面柜子往往被“洗劫一空”,而食堂档口则无人问津。因为单单泡开就需要三分钟,泡面是衡中最“奢侈”的食物,只有周六的休息时段才容得下这样的“奢侈”。泡面很好,面汤热气腾腾,吃下去感觉身体里一节节走廊的灯光啪啪接连打开了。
另一件休息时段的大事是洗澡,这是唯一“合法”的洗澡日。公共浴室供应充足的热水,花洒的水流激烈而凶猛,美中不足是没有吹风机。
于是每周六晚上,我们像自由人一样,换上自己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在电话亭打一个奢侈的漫长电话,再慢慢踱回教室。晚修的时候,平日负责做教研PPT的男生偷渡来一些“违纪片”,如《天使爱美丽》、《幸福来敲门》,也有Carly Rae Jepsen和Ariana Grande的情歌MV。
PPT男生是这两个欧美歌手的狂热粉丝。他做PPT讲究“精益求精”:设计一列载有名字的火车,敲一敲白板,敲碎一块“玻璃”,或者让一扇“门”从中间打开。这种小花招总让我们惊呼不已,也让我们班的PPT成为全年级的模范。高二的最后一堂班会课,PPT放到“谢谢观看”的一页,我低头准备做题,忽然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惊叹,抬头一看,一扇巨大的、蓝色荧光的蝴蝶翅膀从PPT男孩身后徐徐展开,轻轻弋动。他脸上满是骄傲,告诉我们是他精心钻研的成果。
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不论我,郭靖宇,还是PPT男孩,都是“小镇做题家”“应试机器”“头脑死板的书呆子”。即便如此,我每次都很想问一问,你们也见过PPT做的蝴蝶翅膀吗?
衡中的假期很短,三周放一次,从前一天下午到第二天中午,时长约为20小时。我常常选择不回家,换上牛仔裤和T恤,洗个澡,偷偷搭上去城里的公交车(四十分钟一趟),在公交车上打开窗户吹湿头发,正大光明掏出MP3来听。为了避免错过末班车,在城里大概可以停留一两个小时,保留曲目是点上一桌子必胜客,撑到溢上喉咙,再买上两大包零食和一箱牛奶,漫无目的地走上半个钟头。有时候下雨,水泊和橱窗里倒映出我们的身影,道路呈现出一种坚硬的深蓝色,路上钉着的伸缩路障发亮,它们像一连串的眼睛一样一颗一颗盯着我们看。我们感觉从未如此自由,仿佛知晓一切,拥有一切。
(余下部分见https://writee.org/novels/he-heng-shui-zhong-xue-zai-qi-de-2577tia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