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林怪談 冬林怪谈

没走出一公里,他在路上看见了一只已经干扁的旅鼠尸体,这种会随着季节迁移的小型动物其实会比人们在城市里所认知到的鼠类在视觉上更大一些。黑灰色的皮毛只有一部分被风刮干了,冬季的寒风足以让它身上任何不再流动的液体在十分钟之内被冻成一个结块。如果它的皮毛浸了水,而且有几缕没有被及时舔顺,就会让它看上去像从刺猬身上掉下来的瘤子。

他从腰间拔出刀给老鼠翻了个面,因为在来的路上没有任何水源,那么让它冻干成这样的无疑是血或者排泄物,在来来回回检查之后他发出一声叹息,继续沿着旅鼠鼻尖指向的方位朝前走。它没有任何伤口,旅鼠这种成群结队的小崽子在迁移之际据说可以连鹿都给瓜分掉,唯独最怕北极狐,但它身上干净的连个牙印都没有。

这种动物在冬季很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群体疾病,身体或者心理——出现集体自杀。就像是验证这句话一样,没走几步,他又看见一只,接着一只,一条断断续续的赴死之路。他的心里有点紧张,现在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会尽快的消耗热量而压抑住了呼吸。他背着一杆猎枪,最好的那把,实际上他有多到数不胜数的枪,按照他的年龄,有这么多的枪会让一个人吃不消,甚至于每一天都要在捕猎的路上。但他差不多习惯了。他接着朝前走,今年冬季原本做出的最好预测就是北极狐——如果这些崽子们没有大批量的死,以至于病到连北极狐都不愿意下嘴。

而越是往前,他越是担心。没有病死的旅鼠通常很快就会被抓的一干二净,接着就是一些落地就飞不起来的鸟,喜欢打洞的鼩鼱,在没有能明显留下脚印的季节里去围捕足够多可以饱腹的东西——但现在看来情况可能不算乐观。他松开了枪背带,摘下手套放在嘴上取暖,附近除了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白雾和颜色看起来就像失真一样的天空,看上去不出今晚或者明天早上就会下雪,如果赶在五点之前再一无所获,他就必须得回去了。冬天晚上的森林通常不会有人再游荡,富有经验的老人们,缺胳膊或者被猎熊的陷阱给夹断了一条腿的,说,如果看见了谁在这时候出现,老人们说,如果你在森林里迷路了却看见前方有个白色的影子,就朝着你看见的反方向逃开。

老人们说,那并不是人类。是雪女。

不过这种故事也不会使得他害怕,毕竟他还有着数不胜数,需要他每天捕猎以养的枪。但现在的风向也有点和往年的不同,如果在六点之后大雪提前,并演变成了暴风雪就完了。他以下一只旅鼠尸体为起点只准自己再走上一公里。但很快,他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很像藏匿口的树洞。他在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看见里面似乎有个浑身雪白的东西,使得他自个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提升了极点,立刻解下枪来抵住肩膀。只需要数秒就可以完成瞄准,他比刚刚更加收敛自己的呼吸,看着面前在洞口里的生物,浑身雪白,但好像又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在十秒之后,他慢慢的靠近过去,脚底下有干枯的树叶皮开骨裂的声音,但镶嵌在洞口里的白物却像是静止了一样。他用手拨开干枯的寄生藤,枯草,却发现那压根就不是什么狐狸。是一个连头发都是白色的孩子,正赤裸的躺在里面。

他试探性的伸手摸上去,在察觉对方还有温度的时候立即从洞里抱出来,可能是在来的路上受冻而出现了幻觉,有些时候,人在越是寒冷的情况下越会因为一些微弱的热量而迷惑,会出现脱掉自己全身衣服的情况。他用手在那孩子的胸口上搓,以防止他最后的一点热量会散去,他解开自己的外套,让那孩子贴近自己——看起来是那么小,也许是迷了路,又看见了很多死掉的旅鼠,惊慌失措逃到这里来了。

寒风在这时候听起来就像是准备抓走谁的怪物,正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紧追不舍。他把枪重新背在身上,握着刀,带着那个孩子离开,几乎一刻不停地往回走,路上他好像听见鼠群的声音正随着风蹭过他们的脚边,仿佛在森林的正中心正有一根魔笛在响,所有听见这响声的人就会立即调转回去,跳下悬崖。他一路上握紧了刀,一直到能够看见自己从此出发的木屋才松下一口气。

他低下头,那孩子大概是缓过劲儿了,正在看着他的脖子,却又很敏锐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如果不是因为他已经见多识广,恐怕任何一个看见这样一双蓝眼睛的人都会想要朝后退几步,不是害怕那双眼睛,而是害怕在他的眼睛下,心底藏着的某些东西会被直接洞穿。

连他也有点动摇,但还是找了热水来喂那孩子,渡到他的嘴里,让其能趁着热量从自己身上转移到更能保暖的被褥中。他看着那孩子,半蹲下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告诉我你的,好吗。他说,我叫夏油杰。

但那孩子只是看着他,然后重复,杰。他说,杰。他的手从厚实的被子和毯子中间挤出来去摸到夏油的脖子,他说,杰。他搂着夏油,在他的嘴唇上吮吸,像是为了找刚才流动的热源。于是夏油就接着喂他,一直到他安静下来,躺进被褥里继续昏睡下去。

外面的风声已经开始放肆的锤着玻璃,夏油最后出门查看了一次,像鹅毛絮一样的雪花粘在他的脸和衣服上。太阳早就在他们赶回的路上被风蚕食掉了,他看着面前就像被拉伸深度一样的森林,在飞舞的大雪间仿佛真的有什么在他的眼睛眨动之间走过。雪女。或者别的。

他返回木屋,将房门锁死。那孩子好像又醒过来了,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做任何事,看着他给炉子添足柴火,看着他挂好猎枪,看着他将短刀鞘从腰间解下来放在床边。怎么了,夏油问起那个孩子,却发现被子围着他的肩膀好像没有刚刚回来的时候那么小了。看起来就像是突然长高,张开了,有了少年的体型。他坐在那看着那把在枕头边缘露出的边缘,朝后退了退。

夏油在晚上喂了他点糖和炖菜,让他披着毯子在屋子里随便走动,眼睛就像是不加掩饰一样眨着这种森林里不会有的颜色。晚饭后他坐在那擦拭枪管,那孩子绕过椅子来看他。临睡觉前他们的关系好像好了那么一点,那孩子在毯子里藏着的双足趁他脱掉衣服的时候抵住他的脊背,夏油伸手去抓,看着他就像是又被剥离了一次那样从毯子里出来,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的光亮,他看着那孩子在被雪花堆积的玻璃反射下变成更暖和一点的白色。

有那么一时间像是被晃了神,他伸手去抚摸到下腹的位置,那孩子原本是准备伸手去摸他的肩膀的,现在只能并紧了腿咬嘴唇。夏油很快从中醒了过来,他给那孩子道歉,他看了一眼挂在壁炉上的猎枪,那孩子却在被那拽着他的撑在枕头上的手指,就像个小动物一样,又在没有回应后翻身过去,呼吸慢慢也跟着像在夏油怀里一样放平了。

风和雪狼狈为奸,现在就像强盗地砸着门和窗户。夏油在床头抽掉了一根烟,他再回过头去,好像整个人又被困进了温暖的白雾里,脚下柔软的像是有无数旅鼠的死尸给他铺路,或者是他之前杀了太多活物,每个杀了太多活物的猎人总会在做梦前的阶梯上徘徊,徘徊着找到能够安宁的方向。 而那些个死去的老人,被捕熊用的陷阱给夹断了一条腿,现在全换上了和他一样的脸。

在梦里,他好像拿到了一个名字。他在梦里尝试叫了这个名字好多次,直到他重新睁开眼睛,可这次连屋内的炉火都灭掉了。时间已经过去一阵子,至少那孩子的脊背看起来像是又一次伸长了,带着后颈往前屈,看起来就像是女人躺在他的床上,雪白柔软,不会有泥或者血或者死老鼠的味道。他生在心底下的那种,被一眼洞穿了也能重新掩盖回去的东西,这次被他自个从地底下翻了出来。

他背对着那孩子,鼻子里能闻到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被热量烘干之后开始挥发,让他吸入直到自己像是被骗了一样做错事。把阴茎塞到那孩子的两条腿之间。像交配伴侣死去的公兽一样默默地来回挪动,不断的往前,接着后退。他记起来在树洞外的目镜里——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他看见的是蒙着一层雪白皮肤的骨头,看见的是这孩子的脊背。他贴近的时候,抚摸到下腹就像是一颗内里包着水的珍珠。一层裹着一层,其实都是软的。都是可以戳进去,然后有汁液顺着手指流出来。他用梦里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在雪白的后颈上涂。

悟,他说,声音很小,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好长好长时间,在过去的每个冬季,他都想要猎捕一匹理想的北极狐,在雪地里就像是一团有意识的云朵,白雾。他把自己的手指顺着能摸到的缝隙塞进去,就像给窗户的缝隙用什么给堵上一样,但还是有液体濡湿了他的指尖,很快就顺着一直流向指根,然后濡湿了身子底下的布料。夏油看见他雪白皮肤的造影中有个暗色的凹陷,随着紧致的软肉裹紧而轻微的回弹。那孩子发出像猫一样的声音。他转过头去,仓皇地看了一眼夏油,眼睛都要化成同样颜色的泪水,他半融的眼睛看着对方。

但夏油被他这样看着,好像是做了什么被拆穿了一样而升起愤恨——愤恨对方的无情,立刻将他按进了枕头里,操他,不再管是否用手指摸到了最里面,按着他雪白的脖颈撞进去,一直到那孩子好像连呼吸都短暂的停过一阵子。夏油咬着牙在做这件事,甚至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把刀来代替自己的手掌。那孩子在枕头底下朝他呼救,杰,杰…他只能发出这个声音,除此之外的都是被揉碎了,像是一片一片的被人从喉咙里挤出来。他会惊慌失措的在几次之后看向自己双腿撑起来的样子,低头看着自己下腹收缩,然后被人撞到超前移动几寸。

就像过去发生过同样的事情。过去。一直。夏油从来没有停过对一头北极狐的渴望,辗转于各个地方就是为了找到它,但越是这样呼救好像越是没有人会停下。直到那孩子开始发抖,即便贴着夏油的腿,还是在发抖。枪管在壁炉上发出来回敲击墙壁的轻微响声。寒风又开始像要夺取谁一样不断的敲着锁死的门,好像房子困在了哭声里,那孩子却连呻吟都发不出。只是在枕头里张着嘴,呼吸,跟着每一次被填满而翻白眼,就像是被杀了一次又一次。夏油的手拍在他的尾脊上,才听见他像第一次出声的新生儿一样发出尖叫,高潮到完全瘫软下去。他的手臂和腿都是修长的,像个成年人,又像极了女人。他趴伏在那张床上的时候外头刚好停下了风雪,夏油看着玻璃上受热融化的水又一次结成冰,一次次来回之间不再透明,只剩下浑浊的朦胧。他就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去看了眼那孩子的眼睛,夏油把他翻了过来,看见他的眼睛依旧还是蓝色的——还是像湖面。他像是保证了什么一样送了口气,也不再继续用那个名字称呼对方。那只不过是个梦,他拿到的也只不过是和雪女一样飘渺无意义的预言而已。

晚安,他又一次说了一个名字,但搞不清楚发音,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他第二天醒过来都没有梦境打扰。第二天他睡醒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一块,他从床上坐起,并不担心这些,就像是那些已经成了家的猎人一样开始只干自己的事情。他很高兴,好像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现在更高兴,有阳光从玻璃上透出来,罩在他的床,他的枕头和那些潮湿却温暖的被子上。他对着镜子将自个的头发扎起来,开始洗漱,整理起衣服,带上满满一弹夹的子弹和自己的枪,临出发前吃了点饼干泡水。阳光又照在他的早饭上,即便他已经这样持续了好久好久如此的生活,但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今天让他又被填充进了活力,甚至重新恢复了味觉,将面前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他走出门去,背上自己的猎枪。他留下一个门缝,在暴风雪之后整个草地上就只剩下了深到小腿位置的雪。但是北极狐的脚印也在两百米开外的地方出现了,让人欣喜。他追着脚印一路摸索过去,枪干脆就拿在了手里。

终于,他在射程范围内看见了那团柔和的,在他梦里将他包围又撕开的白雾。他举起枪来,抵住肩膀,只需要数秒就可以完成瞄准,他高兴的甚至在目镜里能看见白雾正在一层又一层的包围他自个的视野,那只雪白的柔软的狐狸,在空旷的白色大地上停下来,它四下张望,一直到它好像看见了什么。它的眼睛与他的目镜相互注视。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有着根本不属于森林的颜色和一眼即刻洞穿人心的神情。他好像一下子被激怒了一样浑身都在发热,好像从昨晚开始,这头狐狸就一直在窗外监视着他,看着他在暴风雪中对着一个赤裸,可怜的小孩那样做,用刀抵住对方的脖子,强奸。一直到那孩子中间好几次都断了呼吸,好像在最开始的时候,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已经带着无辜看见了他一次。从开始的开始,那双眼睛就看着他,喊他的名字,杰,杰。

他什么都知道,它什么都知道。但他已经有了数不胜数的枪,靠打猎来养活这些枪,老人们说要在快要下雪的季节里小心雪女…他从来都不相信这种鬼话。

北极狐现在整个都朝向了他,浑身雪白,没有一点无垢——在他无数次的冬季的理想之后终于遇见了,如果他带回去,就可以剥下皮毛来,给那个雪白的孩子。那孩子就会非常,非常喜欢他。 没关系的,那孩子走之前不是带走了他的刀吗。

他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去猎捕一只北极狐而已。在无数未死的旅鼠,病鸟和鼩鼱的填补下,它从林子中钻出来,用一双蓝眼睛作威胁,想以此换它自个的命。 可这根本没法比较,没法比较——它怎么能比得上呢。他笑到有点控制不住胳膊,仿佛昨晚呼吸进肺里的幻觉还无法清空一样,他对着那头北极狐说,晚安,晚安啊。

然后他开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