キャタピラー 芋虫

天气正在慢慢变冷。他之前从来没有过特别去意识到这一点,一直到这次他趴在那里的时候,看见胳膊上开始冒出一小片浅浅的疙瘩,皮肤正在慢慢的收缩起来。有那么一时间他要喊谁一块来看,过去他经常会因为某些出现的变化叫到谁。他趴在一床被褥上朝后看了一眼,看见了有肉红色的细小蛇群正在顺着他的脊背蔓延,一直到他的眼睛里。

终于,他有了一点对现实的捕捉,但同时反馈给他的是来自肩膀上的疼痛,就像狗不知足地在撕咬,五条把自己的脸埋进被褥里抽息,潮湿混杂的味道和他自己的气味都在喉咙里转过去。让他原本握住的手掌又给松开了,有人正在他的腰底下摸,抓住他的胯骨让他抬起来,他就随着照做。对方又开始在摇晃…在重复地做着一件事,重复地将一点快感被制造出来,搬运上去,堆积在大脑里。被前后颠簸的太过厉害,或者被按到脊骨的时候他就会发出声音,偶尔会沉醉一次,假装自己什么都忘了一样肆无忌惮的呻吟,发出的声音越大对方就会越是要把他操之后的声音就像是被卡死了,最后又变成了只能用嗓子吐出来的词。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再值得拿出来说的了。在不断的重复之下他能看向的只有一个通到各个房间去的走廊,一扇门和另外一扇门,所有的门都敞开着,在下一个房间里堆放着书本和电视机,在下一个房间里有着夏油的衣服,在下一个房间里面向门外,有干枯的长梗草正朝门内疯长。但肩膀上的那个牙印一定是在其中多出来了一个豁口,家入说所有的咬合伤口都会是倒三角型,因为通常都是最尖锐的牙齿负责破坏皮肤。咬出的豁口藏在牙印里,不用上术式也会立即止血,只不过现在一直都在流汗,毛孔张开又收缩。汗水覆盖在破坏了的空洞上,比以往更快速的渗透进去,盐分留在边缘。

有点痛,他悄声说。在自己身体后面的动作就立即停下了,一直到他自个又把脸埋回去。没关系的,他说,没关系,还想和杰这样做。他把原本伸到榻榻米上的手收了回来。还想,还想这样继续下去,继续到他的两条腿都开始发抖,在自个的脑子里想象成了一截从底部就开始融化的蜡烛,在不断变粘稠的同时,还有火热的,会导致他更快融化的东西正在朝着中心深入,甚至他必须张开嘴,露出舌头为止。他最开始还不准备流眼泪的,但是到了后来还是像止不住了一样——他没有哭,已经到这个年龄了。在又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说,我早就把眼泪都还给你了。但刺激总会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每次都是能够刚好让他发出哭声的地步。

如果再朝着糟糕的方面思考,就像一种羞辱。他流眼泪到枕着的地方完全被浸透,从温热开始丧失掉热量,有人将他就按照现在的姿势翻过身来,让他接着张开腿看着自己到底在遭受什么,在和谁遭受。他看了一眼对方的脸,然后把自己的脸颊别过去,头发也从额头上朝着一旁滑落,随着现在的力道摇晃,一次次撩过他的眼睛。如果再朝着更久远的时间上思考,这是在此之前五条脑子里的一个根本不可能会实现的方案:和对方一起远走高飞,就在远离东京的地方找到一个房子住下,以后就会变成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每一天的晚上都可以在不断的沉醉中变换,一直到第二天继续。这个愿望隔了将近十年才足以在现在实现。

从最开始来讲。家入是他俩的同班同学,之后一直当着医生。她跟着五条,为新来的孩子们治愈伤痛已经过去十年,她见过的早就比过去的更多,也是她看着五条沉默,看着他带走夏油之前的所有书说是要给对方一块陪葬。她当时什么都没有说,如果她说了才说明五条的假话过关了。她戒烟的那阵子里偶尔会讲到那些被医生处理事故中的笑话,那些不能拿出来讲的事情——多半都是和性玩笑有关的,就像是为了缓解而做出的另外一种兴奋方式。她讲到那些会被当做讳莫如深的病例单,讲到那些被藏起来的胡萝卜啊或者钢丝。她讲的时候能够让听者疼痛。她说这样最好不过。其实很显而易见,只不过人们都耻于接受,一直到身体里有了结石或者开始发炎了才想着去解决。她说因为最开始的代价都显得有点太微不可闻了。

只不过是尝试了一次。只不过是朝体内塞进了一根针。只不过是一个不小心,只不过是突然好奇,想要从现有的阶段走到另外的一个方向。她说还有一个理论不就是这样出来的,人的脑子里总会有一个能让你在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出名的念头。

只不过是断了一截手臂。然后他们就把这件事给掩埋过去,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假装无事发生。五条把能找回来的东西又重新还给他,每周都会坐新干线,在去的路上和回来的路上都会买甜蛋糕。他们在家里看了数场新电影,看到两个人都在犯困,因为吃下去了太多的糖而昏昏欲睡,一直到夏油从他身边翻身过去,枕在他的腿间,用牙齿咬住他的衣摆。他们复合关系之后的第一次,五条被他的力道撕拽,连耳朵都开始红了。之后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同样尝试了很多办法,从重新感知到自己失去的那条胳膊再逐渐的将它淡忘掉。家入做个了透镜放在办公室,之后五条拿走了它,带着它和手写使用说明到了藏匿夏油杰的地方。透镜的使用方式就是通过成像来让刺激患者的大脑,补全它,欺骗它失去的部分还存在。五条说这样你就能慢慢康复了。

在镜子的反射中,那条看起来如此别扭的胳膊就像是没有清除干净的咒灵。直到最后连夏油都跟着笑了,他说,你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没办法再回去了,对吧?如果是电影的话,重新回到最开始播放几百次都可以,但现在不行了。每一秒都不会被人从时间上拨回去——就连我说话的时候也是。

他说,你还要浪费晚上的时间吗?他叫五条的名字时用的声音和过去的每一次都是一样的。和过去的过去,他们两个人一块从同一个方向出发也不会收到非议的过去,就像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另外一个他们。而为了反驳他或者弥补够浪费的时间,这样下来的一场做爱总是会到最后流一点血出来,不是看起来让人惧怕的那种,通常都会在最后变成粉红色,从他的两条腿之间溢一部分,剩下的就通过抠挖的方式挤出来更多,然后在内侧被抹匀了。五条多半都在过程中朝下压着他,把膝盖也用上,按着皮肤下的凹凸不平,一直到夏油不再用力尝试自己用腹部的力量挣扎。

会弄伤你,他说,来来回回的重复,五条伸手去捂住他的嘴自己晃动。直到夏油的表情最后都变成了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样子,看着五条熟练到能一口气全部坐下去,会在最后挨到夏油皮肤的时候稍微战栗一小会儿,手掌交互贴着自己的侧肋。就像彻底丧失了安全感,即便现在已经和过去一样贴的如此之近了。有时候为了赶时间,甚至连绷带都忘记摘掉,裹在五条眼睛上的那一圈,在连续的顶撞中就会慢慢让那些盘踞在夏油身上的蛇群变得逐渐清晰,逐渐凝聚在一个地方,但连关节都没有剩下,只有作为替代的,最后汇聚成的一团没法消散的漩涡。他往下低着头,绷带穿过他的鼻下,贴着他的嘴唇,一直到快要勒住脖子位置,夏油伸手拽住了,他攥住了两头松开的地方,让他低下头来。然后他们就像是视野间只剩下彼此一样亲吻,相互舔舐,夏油的头发被他松散的缠在手里。

再后来,夏油就很少扎起头发了。再后来,他在半夜睡醒,坐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看书,他每次翻书页的声音都没有被刻意隐瞒。再后来五条隔着门缝对他说,声音太响了,杰。

再后来,没有回应。五条从被子里披着他的衣服推开门,看见那些蛇正在不断的吞噬着他,在被切断的横截面收缩。夏油的剩下的那条胳膊在书页上支撑,那些字迹正在慢慢的被汗水融化。他贴近夏油,对方全身冷的就像是早就死去了。家入说,你断掉的那部分其实仍然会和你本身有联系,在你的脑子里相互连接。它依旧会断定,那只不过是你的肢体疼痛而已,如果你失去的是手臂,你只会有手臂疼痛的概念而不是失去它的概念。 家入说这种概念就是在脑中一次又一次的重复那一刻的痛苦。

五条扶着他重新坐起来。在挣扎的边缘,夏油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不是吗。可他的头发已经变得很长很长了。他的所有书的页面都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破损,在折合处被磨掉了最外面的塑料膜封。再后来家入在办公室里放了芳香疗法要用的东西,五条给她带回来的伴手礼依旧是甜的。他在学校里穿能够遮住手臂和脖子的衣服,也不会露出脚踝,那块豁口在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用咒术复原,在冬天的时候不断磨损,染上汗水,发炎,疼痛,摸到脖子的时候总是黏糊糊的一部分。我也在经历你经历过的事情,虽然是千分之一不足的。之后他开始戴专门的眼罩,看起来就像是彻底要和之前的自己做出决断。尽管在家里夏油总是把它扔到看书的地方,一直到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要在房间里找上很久,光着腿,就像是每个星期从东京跑过来就是为了关掉自己所有的术式来挨一顿打一样全是青紫色的印子。夏油已经看完了所有他自个的书,他说,你偶尔也应该告诉我外面现在是什么状况。他说,我早就被规划好了死刑吧。

他说,有时候五分钟内做出的并不都是好想法。五条找到了眼罩之后盖在了他的眼睛上,将他推在地上,什么都没有铺设,在夏油的后背还硌着门框。

五条说你现在说话真的太老气了,闭嘴。他现在几乎可以做到一瞬间张开再关闭掉,可那天夏油就像真的生气了一样一下都没有碰过他。不会所有的事情都会一成不变的,家入说,就像透镜和芳香疗法都只不过是作为一种缓冲。她说那些性笑话最好最好不要发生在身边人的身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五条——不过她现在已经成功戒烟了。胡萝卜玩笑的最后,钢丝玩笑的最后都是那根被家人发现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东西开始悬在每个人的脑袋上面。但好歹现在没有人能真正管束住五条悟。他还是会在冬天到那里去,只带过去他自个,看着对方的头发一点点变长。看着他另外残缺的那边逐渐变得有那么一点顺眼。他第一次在夏油不会发作的时候去触摸到那里,生命的温热在新生出的皮肤里。

夏油说,总归到最后你还是要杀掉我的,悟。如果你不动手的话,就会有别人来动手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但都会被五条给扔到一边去,留下的只不过是抱怨为什么新来的学生,抱怨长大的到青春期的孩子。他已经成为老师好些年了,只不过摘掉眼罩的时候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区别。无论被无条件的延长时间还是被索取,他和过去保留同样的习惯,吞咽一口,接着答应。尽管在后半夜他都会开始迷糊,开始叫他的名字,叫他停下或者是歇一会儿之类,他的小腹总是有些不适应的饱胀,他还需要腾出手来盖住那里。有时候他会在半昏半醒之间看见好像真的有半透明的部分从夏油失去的部分中生长出来,他下意识的想去触碰,可能真的是某种怨念形成的诅咒吧。

那台透镜,在失踪了好长时间后又被五条给原样放回去。家入提出的概念叫五分钟成名理论,他一开始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这个,在五分钟之后做出与原本规划程度中不一样的举措。转念之想。把那个看起来很恶心的性玩具藏在床底下。他在走之前总会重新巡视整个房间,在最里面的夏油杰,下一个房间里的书本,下一个房间里的衣服,下一个房间外被一层薄雪覆盖。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脖子后面抚摸,但怎么都摸不到之前一直没有好起来的伤口,原本它就在那,每个晚上他都会把手伸到背后去,在尝试好起来的结痂位置摩挲。假装这一刻时间正在往回,往回到能够阻止所有事件发生的程度。那么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会变得比现在更好吗——会变得比现在好吗?

人永远都在贪心地认为自己下一次做出的举措会是最好的,就像有人过去用胶水补牙。家入在戒烟的时间里总是用上很多医疗方面的笑话,晚上只有她和五条两个人的时候就冲着这些个可怕的笑话过下去,她说,我希望这些事情都不要发生在我身边的朋友们身上——否则解决起来就太麻烦啦。

还好夏油从来没有说过他做出的选择很糟糕。他从很早开始就不再反驳五条了,从每一条都开始反驳就会有点太浪费时间。他之后一直都在接受,即便偶尔他依旧会说,这做不就让你越来越累了吗。但五条连绷带都给换走了,他实在是害怕有天自己会在下一个五分钟的时候接受夏油的提议,他们之间的提议已经连生死都有过了——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包括那个晚上夏油把他的绷带还给他的时候说,勒住我。

当时五条真的这么做,即便已经很晚了,他有点困倦,还是被人叫起来做这种需要力气的事情,他握住了绷带的两端开始加重,他一直拽到了根本拽不动位置,拽到夏油和他一块倒在了床上,在撞击下他清醒过来,慌乱的解开那些布条,他开始掉眼泪,眼泪在夏油的脸上和脖子上。夏油说,别哭啊,他说着的时候正把自己蜷缩过去,幻痛就像是报复一般立即跟紧了他开始占据他的脑子。他伸手去摸五条的脸颊。别再哭了。他说,到底是谁教会你变成现在这样的…

五条开始咬住他的手掌。一场完全失败的驯化,双方都要变成野兽。他咬住夏油的手掌一直到能够留下同样的牙印为止,他看着那些正在不断蠕动,朝着根源漩涡汇聚的蛇,那些盘错在夏油胸腔和后背上肉粉色,细小的新肉。

他从心里仇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