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习惯尚未养成

照片已经很早了,早到手指只要摸一下表面,就能感觉到像是被撒了满纸沙子,上面的所有颜色都变成了粉末。因为没有得到完好的保存,比如用塑料膜封进相册里,或者夹进书中,至少隔绝点空气,否则上面的所有白色就会发黄。相片纸本身,不是像结婚照或者是家庭要装进相框里的照片那样,在打印出来之后会由摄影店做二次加工,在上面压上一层塑料,使他们摸起来光滑,能从人的两根手指头中间飞出去。

这也不是拍立得相纸。他们不是要来此夏令营的。照片是为了来纪念,在后期写档案的时候能有个参考,就是等你出了问题,军情处的人或者中情局的人来调查时好能用红色的塑料壳磁铁钮把它钉在白板中间。他们会用一张加上十几张,获得你的整个头部模型。三百六十度。照片通过数码相机保存在电脑里。任何人都可以拿到一张。

包括现在你手里几乎要随风碎成粉尘的这张。原本在你的抽屉里,在一堆奖章盒子下,还有用自封袋装着的资历章。你的奖章,你的印记多到数不来。在你手下,牺牲的孩子有那么多。而照片要比你死去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要早。

上面只有四个人。现在只留下你一个。

但是今天不是个让人流泪的日子,他嘶吼过的日子太多太多,从第一个到最后,他对每一个人最后都报以他们的代号,好让对方在天堂也不忘了自己的职责,他也只能这样做。现在他一句也喊不出来,也流不出眼泪。

如果这张照片上的任何一个人还在的话,一定会用那种看新兵蛋子的眼神,在挤成一堆的鱼尾纹里对着他飞唾沫星子:普莱斯,把你的马尿收一收,它们会把这玩意儿变成稀泥。

可是操你妈的,他现在的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只能供得起最基础消耗,还得再从皮肤里榨取一点勉强维持。泪腺这种玩意儿,好像在十几年前他头一次上战场闻到枪膛里金属和火药混制成的气味时就被当场熏坏,就算是俄国人的恐怖古堡里他都没有湿过一次脸。都一样。

而且今天也不是让人流泪的日子。他只是好奇自个当年为什么没有叼着雪茄,照片上,他应该叼着雪茄的,他把一个牌子从鼎盛时期抽到他们工厂换了名字,包装也变了,其余的,包括舌头也差不多什么都尝不出。他到了去医院会害怕二十多岁护士小妞的年龄。朝气的小姑娘们敢指着他的鼻子逼迫他戒烟,也不想想都是谁给他们制造出了一个能干干净净出生的环境。

不。除了对于照片。他从来没有想过以高位自居。这张如果对半折叠就会掉白粉出来的照片成了他最后那点证明,现在却出了差池。他鬼使神差地把照片放在鼻子上闻,如果有人能用照片藏毒的话。在造纸纤维里掺杂上点别的,假装是纸粉,但呈白色的粉末有那么多。他的嘴唇和唇边的胡须上都沾了点末子。他的副官要是还在,一定会先端正地站在他旁边用手指头示意他做相同的动作。

只不过每次他都不能先领略到意思,得让盖兹亲自动手,伸手抹掉了他脸颊上的血点,灰尘,小到第一眼看上去以为是蚂蚁的泥粒子,或者真的蚂蚁和蜘蛛。野外的时候他们总得小心,新兵营常识,有人会把脸上的毛发全剃了,就是为了防止有小家庭在自己的头上定居,生儿育女。可也要看具体情况,说不定今年的环境和去年的完全不一样,幸运只是暂时的。

还有一句经常对新兵说的话是:不要做无根据的想象力。盖兹再在后面加上一句:因为总有人比你聪明。约翰一直认为他的大脑皮层,盖兹头上被鸭舌帽盖住的部分要是展开来怕是能覆盖到整个训练场。作为他的副队,这人一直都是个榜样。就好比刷新记录,那天他也在场,听着人们惊呼,坐在电脑后面的塑料折叠靠背椅在地上发出比压抑着的小声狂欢更加残忍的尖啸声。

你现在可以对着那群菜鸟们宣布你是力量和智慧的结合了。也省的他们在那什么闲话都满嘴跑。而那个脸上还挂着一层细密汗珠的男人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这次他长了记性,伸手摸过去,却发现手指头上是一层灰色的细粉。

盖兹说,你需要尝试一点点新东西。在外人面前保持个良好形象。可约翰普莱斯已经过了能在两周之内把烟戒掉的年纪。于是他回答,你也不想让对方闻见我嘴里的其实是薄荷糖味,是不是。太丢脸了。

就说是牙膏吧。对方把手套赶在发黏之前从手上剥下来,第一只用做给自己擦汗,另一只他随手递给约翰,连带着抹掉了他手上的烟灰。

千万别。你叫了他的名字。

毕竟时隔这么长时间了。那几个字母牢牢地粘上喉管,堵住你的口腔最后一截,使得你在一瞬间记不起对方到底叫什么。你得重新越过将近三年战火,才能回到当初那一刻。而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清理一次碎片。我想你说的新东西应该也不是牙膏。当时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吗?

总之,到后来,这张照片拍出的几天前,那人在飞机上当着其他队员的面抽走了他的雪茄烟,盖兹把它扔出飞机,那根东西只脱出空气对流相对平和的舱内,就像是鸟儿一样不见了。他解开约翰的袖口,把衣服往胳膊肘上拉,直到能露出小臂。他把新东西往上面一贴。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你能肯定自己说了这句。你能肯定所有带脏字的话都是自个说的。

伦敦早在2012年就开始禁烟了。对方回答,这个能让你撑到见戈里格斯军士。约翰却想起小时候泡泡糖里附赠的廉价纹身贴纸。盖兹又把他的袖子放下来。实际上,这东西尼古丁味道还算行。但是又不能替代一切。

 

男人像是吸毒一样,把老照片凑在鼻子前嗅了嗅,即便他身居高位,可依旧是每个护士都会去苦口婆心劝告不要再去沾烟的那个。他想要找到那把钥匙。无需费力,就可以将他带回当初那一刻,薄荷牙膏和心里对前途未知的平静里去。

 

可他什么也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