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gger 扣动扳机

午夜十二点,他给所有人最后发送了一条消息:晚安。全公共平台实时更新,在五分钟之后得到的回复将近数千条,并依旧持续增加。五条的手机在十二点十分进入勿扰模式,所有人的电话都会被记录且做录音留言,在第二天上午七点留到他早餐的时候听,多半都是和之后的日程,从第二天到下一周和下个月,他的日程表在上午八点会提醒他今天都有什么。他的日程表是由专门的组员发送平台进行同步。有时候人们会把这个比喻成电子囚笼。人们都挺喜欢价格昂贵,难得一见的鸟和金笼子之间的搭配,里面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如果有天这只鸟开始会吃钻石了他们也会毫不客气的这样喂下去。

最好的。从高定珠宝到三宅一生。但他今晚没有乖乖躺在那直到早晨听见震动声,他躺了一会儿,就像是伪装前的意识那样,立即翻身下去,把自己脱干净了去洗澡,在之后对着镜子洒一点香水,没有修刮眉毛,他把自己标志性的头发朝后梳理,又带上了弹簧发箍。看着自己露出额头的样子,他有点恍惚,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一道。

其实看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第二天如果还没有来得及消掉的话,就在红痕的下面涂一点绿色的乳液。然后用海绵一点点拍进去,杂志前和镜头前多半都是连毛孔都看不见的状态。平时的衣服详见独家报道——他穿了很普通的一身黑,然后戴墨镜和口罩和帽子。把头发全折起来塞到帽子里,他之前也这么在三更半夜里穿过。之前,和所有人照常说了晚安之后就跑出去到便利店里买蜜桃苏打水,以至于见到谁的时候就会开开心心的打嗝。而在重新查阅了将近五十条或者一百条信息之后,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晚安是当代虚拟社交中最棒的城墙。

只要对方和你都有着相似的道德心——即便不相似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了这句话,就说明你要从这片海中跳出去,像海象一样上岸。他在自己的脖子后面最后喷了一点香水,味道很熟悉但其实不是他的,本周推荐的全彩页,在没有跳转之前看的话,上面就会很清楚的列举五条悟都喜欢什么味道的香水,多半都是水生花和甜味香气。后者香味源自乙基麦芽酚,如果你闻见了奶焦糖酱,闻见了法式焦糖布丁,多半就来源于此。内页详见。了解他,掌握他,拥有他。五条从花园的门出去,在庭院里逛了一圈,找上面写着通往仓库或者垃圾中转的小道。他没有开车,在半夜做公共交通,新政策上台告诉地铁运营要效仿国外二十四小时不停歇,东京的夜生活彻底无限延迟。凌晨的综艺节目,凌晨的直播,灯火通明的街道口。大概是准备像之前一样让所有人都开始变成经济泡沫,他之前还一直保持着一种乐观态度,还在和对方说,到时候偷偷摸摸去酒吧喝酒也可以。

对方会在几秒钟之内就回复他,你不会喝酒的,他说,如果你去的话就得有人跟着你。后来他回答上了什么——因为时间太久太久了,五条还没有整理完就要从电车上下去,还好他们不会真的像网络上说的那样给他增派保镖什么。人们一提到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就会开始连番抨击,连粉丝们都会说起来在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情,然后,跳转到他和夏油杰的情谊上,仿佛他俩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认识,接着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向那些熟悉他的人求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口口声声嘴里说着爱他的,就会说,接下来啊,接下来就是夏油杰做的错事了。

偶尔他也会,用自己过去还年轻时候的语气写下大段的澄清。写下去说我们认识的并不只是三年那么久。真相吐出来会让人振奋,有点像刚开始的绝食,在最开始他会保持微笑的吃下去然后在摄像头看不见的地方吐出来。在那一刻他会振奋,很快很快地拥有像模特一样的身材,然后被察觉到,被勒令改正过来,硝子当时还没有到被裁减工资的时候,她依旧是负责两个人的营养师,她说,夏油杰又不是真的死了。 后来他从这句话里找到了新的振奋方式。

再后来,就像是故意要让他哭一样。在全网投票里,五条悟掉眼泪的镜头被剪辑成合集,人们在下面发言的时候一定不会注意到上帝也混在里面。就像是故意要让他看起来不完美。 媒体宣传:最完美的男人。媒体宣传:四千年一遇。概念化。意象化。偶尔还会想是炒作一样回应记者,告诉他们自己是不准备去参加谁出席的电影颁奖典礼的。实际上电视镜头里谁也没有出席。他们在高级公寓里对着电视镜头,看着穿红色晚礼服的主持人喊到谁的名字,五条解开他的领带。

十年前他们拿过团体奖。后来他们拿的就是大大小小的个人奖,提名。五条穿着的鞋其实不适合长时间走路,之后他必须赤着脚在沥青路上走。有个人会说,我背着你吧,对方还会帮他拿鞋子。那个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温柔到只要他说就会愿意把手给他的样子,在之后还能把他背起来,当时他还没有做过绝食或者别的什么消极行为。当时的词条给五条悟的爱好上写:喜欢甜食。五条从来没有过在中途停下来歇一歇的经历。最后他终于走到了,踩过沿路摆放着的花朵和礼物缎带和玩偶,人们总是会放各种各样的礼物在他们知道的心爱的人门口。他的脚下很快就变成了花瓣的汁液和塑料碎片,但这就像是之前做过的傻事一样——一开始总是会很痛,但到后面,他看见从脚趾间溢出来的糜烂香气,又把心态相互叠加,好像破坏也很美。

一个秘密:他一次也没有在心爱的人门前放过礼物。只不过媒体不会出这种不能找到爆点的快问快答,他们多半都在问,你之后和夏油杰还有过见面吗,你们之后还会和好吗。媒体和警察通常都是一类人,为了迫切知道或者是确认真相,或者只是为了一次次看见对方露出脆弱的,只能依靠这个问题的表情。每个人为此而高兴的不得了。他的手从衣兜里掏出来,那把合金制的钥匙如果现在交给另外一个人的话,对方一定会说,啊,都被浸透了——好恶心。

他把钥匙插进去旋转,一直到门锁被打开。

如果现在外面还有别人的话一定会阻止他而把他拉开吧。在此之前,工作人员们还一直说着要不先装个摄像头上去,当时他说,不用了。不用那么麻烦。其实他自己没有条件做这个决断,这里不是他的房子。这里是夏油杰的房子。他们之前在这里看电影颁奖上角逐最佳男演员,看见屏幕上有夏油杰照片的时候他其实浑身还都是赤裸的——最开始,他们想玩假装看电视游戏。五条说,如果最后真的是你要怎么办啊。当时的地上还铺着地毯,后来他们疯了一晚上,把地毯糟蹋到第二天连电话都没法打,没法送过去修理。夏油说没关系,其实是人造纤维的绒毛。那个地毯就一直堆放在车库里,往后的一个星期,他偶尔去到车库里就能闻见那个气味正毛茸茸地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 夏油还说,不会,在最开始已经知道消息了——只是提名而已。

但那会儿他只顾着沉浸在柔软的绒毛和像温泉一样的热度里。他当时在最后只会看着电视上夏油杰的照片,呻吟。夏油说可不能移开视线,最开始不是说要一直坚持到最后的吗?他说着的时候一下子就能让五条的视线都会跟着模糊。

现在这里没有地毯了。他踩在地板上的时候看着昏暗下身后的一个个湿润的脚印,他好像闻到了一生之水的气味,夏油脖子后面偶尔会有的。他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找到了一个已经空了的瓶子,找到了他没有用完的化妆品乳液,他的耳饰,除非五条之后愿意开始养鱼,这些耳括钉无处可去。他来来回回把所有的抽屉都打开了,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应该专业一点,带上手套什么,但又想到这里已经有警察进来过了,他们一定带走了所有能够化验的东西,所有只要是出现在夏油皮肤和他床边的东西都会被带走。他在卫生间里绕了一圈,最后终于看见了一点端倪。夏油不会蹲在这里擦掉瓷砖缝里干涸的血渍的,任何一个清洁工,就算真的有什么清洁邪教情结也没法做到把里面渗进去的东西全清理干净。

不会有那样的人,夏油说。就像不会有人帮我们清理地毯。他没由来的眩晕和头痛,蹲在那几片瓷砖旁边,就像第一次断绝交往后的那三个月,因为绝食,因为呕吐,因为高颅压。几分钟后终于好了那么一点。他退出了这里,手里抱着一堆瓶瓶罐罐。但还有东西要被他拿走,他在客厅找到了自己的游戏光盘和包装盒,梦龙乐队的专辑,他快速的打开查看然后合上,以防止那张光盘会自己转动起来,跟着说他太年轻,太无知——

一直到夏油把声音调小。他把五条从枕头上翻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身下的地毯出现了一个深色的水洼,性器原本泡在里面,还有一点黏连被带了起来。对方摸到了夏油的手,然后说,你错过了自己的最佳男演员奖…他们之后只能通过邮寄的方式…只不过他说的有点不清楚,嘴里全是口水。夏油说,你压根不想说这句话的,悟,你想说什么。大概是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他能听见这个白头发,璀璨到无可附加的美人在呜咽,说,想试一试别的。他说的“别的”,夏油知道那是什么。毕竟他们已经什么都干过了,只要能通过搜索的得来的,甚至是在夏油的健身器材上。他呜咽了一会儿,从自己的后背底下摸索,一直到他抽出来了一长串的东西,已经被撕开了好几个,但依旧结实,看起来就像是粉红色的口哨糖。他很快的把这一长串的塑料条缠在自己的脖子上,虽然最开始是由着他自己来的,夏油看着他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没有看懂对方的神情——为什么是这样一副表情。

你啊,夏油说,他几乎是一种强压性质的,因为在最开始他就很适合此类的角色,五条就像是他的相反面,他的手握住了离五条皮肤最近的那两边,开始勒紧他,接着做出和刚刚一样的事情,看着他的表情从被操的一瞬间开始变化,开始变得惊慌,变得有点像是要躲开。夏油说,你是在那次绝食之后就开始喜欢这样做了,对吗,让你很喜欢?所有的问题都没有准确答案,因为五条的眼睛开始出现变化,他的眼睛上就像蒙了一层雾那样。在连续的顶撞中失去了对呼吸系统的控制。他开始逐渐飘忽下去,连带着他自己的意识都跟着模糊,他伸手向前,但是谁也碰不到,他就这样一直伸着手。

直到有人碰到他,来到他身边。对方温柔到只要他伸手,五条就会没有任何条件的握住他,让他亲吻,朝自己的嘴里渡入湿润的空气。他们之前在深夜出门,到只有昏暗射灯的地方去亲吻,旁边正有人说到救赎之吻这个词上。在他们出去之后五条就用自己的手机给他看,救赎之吻。他说,我们之后试一试吧。就是先用什么勒住脖子,然后再亲他。

但那又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就算五条出门不把自己的头发藏起来也行。他们两个就算在手上戴情侣戒指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已经久到他就算把这里的整个地方全翻过来都不会找到那一枚戒指了。 ——这件事倒是还能想起来,不就在那一次吵架之后一起扔掉了吗。五条在客厅里徘徊,几乎什么都在往他的脑子里涌,他抱着那些全都是白日里混合成夏油杰气味的化妆品,香水,他抱着他们的时候才发觉夏油杰就像是一样都不缺地在他怀里一样。 他原本是没有气味的。 他抱着它们。就像抱着一群没有人要的孩子。夏油把钥匙重新交给他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接住。不是把我赶出来了吗,他说,要给我钥匙的话就现在告诉所有人我们和好了。

如果把“夏油杰生前有与五条悟和好意愿”这条写下来,多半会让之后学影视的那些小孩们难办吧。而且他也不是记者,他做不到一次次割开自己,只为了再把当时剖出来一次。在最后,他还是决定走进卧室里去。他走到卧室的门前,这里只剩下了从外面透射进来的光亮。

夏油当时说,拿着它,如果你有一天要来这里收拾走东西的话就不需要麻烦警察了。 他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脑子里的路线就像一下子被分裂开了一样。好啊,他的脑子里帮他给出回复,那你就走吧。

人们给他送了很多的花。人们在网络上,在他的公共账号里缅怀。五条就算转发其实也不过如此。五条和那些爱着人死去的家伙们一样。人们来到他家的门口,媒体们争相报道,在电视上解剖掉五条悟的心脏。

我们扯平了。五条在他的手机上发送。我要安慰那么多人,告诉他们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你知道当时硝子是怎么劝我的吗——她说你又不是真的死了。

他之后放下手机,开始咒骂一切,在所有人都不会知道的地方咒骂。

最后,他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卧室门。他看见了有人正躺在床上,看见有人正在最后对着全世界说晚安,就连他也一样——“晚安,五条悟。”这里被警察连着床单一起收走了,只要是沾着血的地方就被全部带走,只剩下床的轮廓,床头柜的轮廓。他坐在床垫上,坐在那里,发觉自己出门并没有带任何手机。他把那些东西都扔在了客厅里,没有地毯,没有音乐,没有救赎之吻。

他现在只有他自己。他坐在那里看着窗沿,却在一个角落里发现的物体的造影,他的眼神一向很好,所以看见也是轻而易举。他走上前去,试着用指尖捏起来。他也成功了。他拿着这个小玩意儿到更亮的地方看,在几次昏暗灯光的反射之下,他终于看清了手里的究竟是什么。夏油杰之前已经骗过他好几次了,原本在吵完架之后他们还准备真的像媒体上说的那样永远不见。

但后来呢,后来他躺在地毯上笑话对方错过了颁奖典礼,作为补偿,他允许对方勒着自己,最后再亲自己一次。

那枚戒指。 他看着那枚戒指,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应不应该…

他一下子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