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愿而生

首先是光线问题。所有地方的普通太阳光,或者是普通灯光都对他不太友好,或许是因为那一点点的白人血统——非常明显,带给他的眼镜一直以来都是一项不大不小的灾难。后来这种灾难一直持续到去了美国上学才算减轻了,因为在美国的夏天,所有的孩子们都会有一副墨镜,所有人都要涂抹防晒霜以免自己变成临近烧伤前的红色。之后他眼里的白障和光敏随着时间推移看起来就像是一双全白色的眼睛,在时间上变成了一头夜行生物。

他挣扎着让自己从椅子上维持好坐直的状态。其实有点麻烦,因为他身体的重心在经过康复训练之后变得和普通人,有两条胳膊和一双腿的人都有一些不一样。总之他找了个方式让自己坐稳并且还能用左手整理着钢笔,让它赶在右手恢复之前还能接着干活,这样他就能记下从无线电台的一侧会传过来什么样的声音了。他另外一侧的胳膊现在还没有和神经线相互闭合,就像个大铁块,这时候他的电台有传呼的声音,这个声音他听过很多次,很多时候,他都是坐在无线电这一头来指挥另外一头的。

现在他要首先报出自己的名字来。他看来一眼桌子,上面有一本空白草稿纸。在草稿纸的上有上一张书写过后的痕迹,他把手指压上去,顺着第一行念出来。

斯内克,他说,很高兴又重新和你在一起共事,这里是米勒。他的声音落下去好长一段时间,至少他在心里默念,有一,二,三,四,五,五秒之后,对方切断了整个通讯。

大概是收到了信息屏蔽或者是风暴,作为他的野外生存训练师,在过去的数十年间他其实都在教导这件事。所以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他看着草稿本上有上一页纸划拉过去的痕迹,钢笔的末端有点污渍。是根老到不行,笔尖都被磨损到光滑的老家伙。他身边不乏老家伙,还要一直一直工作下去。不过当他每次处在这里,在只有一盏台灯照着眼睛的办公桌上,那些老不死的就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

实际上他不应该这样说自己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以及他过去十年间的合作伙伴。但他已经拿够了国防部发下来的工资。而且他们还是得靠着自己训练所有人,包括现在困在风暴里的那个,只不过他们相处的时间长了一点,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所有人中最长的那个。之后他们俩在搬家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情,他没有任何说对不起那个年轻人生物学设定上的父亲这件事,实际上他也很少对着大卫发火。包括现在,他也是在耐心等待,并且尝试用自己有着皮肤的手臂擦掉那点污渍。他的皮肤已经回不去过去的颜色了,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个粗糙的白人佬。

之后那个通讯又一次打了过来,他对另一头说很高兴你在这场足以屏蔽信息的风暴下活了下来。斯内克。下次遇见这种情况的时候,可以通过进入风暴眼的方式让自己保证安全。 他其实在这一次的昏睡中能够记起来的东西非常非常少,但他还是说,让我们开始这次的任务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或者有些你没有能够第一时间记起来的生存技巧,可以通过这个频道联系我。

他几乎就是立即呼唤了米勒。他说,我马上要进入到目标内。这里的视野情况并不是很好。刚刚的暴风雨还没有停下,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我自己停止颤抖。

米勒告诉他,是因为人在幼年种植在体内的恐惧起了作用,他说,我们之前讲过,当目标看起来离得越来越远的时候,不要让消极的思想控制你的思维,继续坚持不懈的努力,深呼吸可以有效帮你舒缓肌肉层,听我的做,斯内克。

你会在这里,他突然说,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在这里。对吗。

这句话会让人下意识的担心监听,米勒继续说,放轻松,不要被恐惧俘获了,但这并不是你的问题,人类的大脑本能有时候无法被掩盖,其实他现在也要捏一把汗——大卫表现的很奇怪,或者坎贝尔会给他打个电话之类询问对方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坏的情况,坎贝尔会质疑他是否在训练过程中没有让斯内克真正起到恢复。他继续说,让自己深呼吸。 他听见无线电的另外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声,紧接着,大卫跟着他的要求做了几次,我现在好多了,老师。他说,继续任务,完毕。

现在他可以专心对付钢笔上的污渍,用自己的手指甲在上面抠出金属声,但没效果。他依旧看不清周遭,好像是在阿拉斯加也好像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看着自己的手表——他的手表还戴着,在黑暗中发出往前推进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时间指向下午四点。

或许这个任务已经持续了有十个小时,或者是刚刚开始,暴风雨环境应该也算预测之中,否则他们不会选择在一个下午开始这趟活。在预测了几个想法之后他也没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没什么让他活动的借口,他的两条腿也不会因为久坐而疼痛,实际上,现在他可以伏案写作超过两个钟头都没问题。他看着那台无线电机和咖啡杯。他尝试拨动旋钮,但显示屏似乎是坏掉了,他没有办法挑取频道。我应该换一台机器,要不然就该和它一块退休。他的脑子似乎对一些事情有印象,盖过了他之前对大卫说的一些话。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两条胳膊,依旧只有一条才属于自己。同样的,他没有能够再做缓和,因为第二通无线电召唤已经开始敲他的神经线,这就是过去十几年被训练出来的一种怎么都避免不了的反应。要他自己说,实际上挺恶心的。

这里是米勒。他拿起来耳麦,一只手拿着笔,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时时刻刻像1974年那样严阵以待,他是个教课教了好多年以至于他几乎可以脱离原本的教材加入自己风格的老师。他应该一边抽烟,一边听斯内克拿香烟问题或者是一部电影来骚扰他。但这次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疲倦,以至于在第一时间,米勒没有能够认出来那是他。

斯内克?他说,你听起来就像是老了几岁,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你应该去找指挥官团队,而我只是特邀过来的野外生存专家,没有哪条蛇的毒素会让人老几岁,就算有,那个家伙也已经死了两次了。但他依旧富有耐心——今非昔比,而且可以有效地让自己短暂忘掉钢笔上的污渍和刚刚搞到桌子边缘上的污渍。他看着草稿纸上被撕去一页一页,从上到下,他耐心默数从被撕走的第一页开始到第五页。

从第一页到第六页。从第一页到第七页。

大卫说我需要一些援助,老师。我需要你来为我做指挥,现在我正在匍匐前进,用对方的装甲车做掩护。任务目标已经丢失了。

米勒说,继续沿着现在的掩护前进。小心一些。

大卫说,实际上,我的体力训练有了一点退步,我原本还尝试要瞒着你,但事实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我已经养成了在你面前说实话的习惯。

这是你应该的,米勒回答他,因为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的身体极限。而长时间的休息,就像没有经过复习的知识一样会退缩,肌肉记忆,任何记忆都是一样的。

从第一页到第八页。从第一页到第九页。他的手指甲划过草稿纸,上面留下的字迹是1995年。我大概真的要看一把摇摇椅了,最好在椅子腿上刻我永远都在一个人的恨意中无法释怀,然后对外解释说这是从朋克二手市场上买回来的。但是他的两条腿,他坐了有这么久了,他的健康检查单上一定会有医生告诉他不宜久坐这件事。紧接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发现周遭留下的只有椅子和面前的办公桌。水杯。无线电。无线电的所有按钮都坏掉了,唯一能接收到的就是这个频率。只有斯内克和他的每次传呼将他相互联系起来,而草稿纸上沿的纸茬也越来越厚。他看见了自己在之前写过对1990年学员的评价表,那一年有两个人通过的五周特训,弗兰克和大卫,他们直接被拉到了营地里喂了一顿饱饭,之后又三年,他们获得了彼此的代号。无线电依旧在他身边传呼,斯内克疲倦且厚重的粗呼声正在讲话:这里是斯内克,能听到吗。

你现在听上去就像你的父亲。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脑子里插入了这句话,但很快被更多的东西遮盖起来,现在是几几年,过去了多久。他问到现在的时间段,斯内克回答他,是在晚上。我们正在一架运输机上做整合,明天我们可能要到欧洲去。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像是随时随地坏死的老旧塑料管道。米勒却意外地平静下来。

你现在的年龄是多少,大卫。他问,电流的另一侧又像是第一次接通时候的那样安静了很久很久。 对方说,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所有的克隆体都饱含着基因缺陷,所有人的寿命都会像蛇一样短。

草稿纸被撕掉的上一页,还能通过光线看清楚上面写:我已经受够了在这里生活,他骗了我,骗了我们,但我知道你不会把这封辞职信印成传单到每个区域当bigboss的海报那样张贴。 我对你很抱歉。对他不。时间标注是1985年。可能是二月份或者三月份,但在热带,没有人能认出现在究竟是夏季还是冬季。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是冰块。

大卫说,无论怎么样,我都不敢相信我还能再次和你说上话。但我现在还能听见你的声音。 他说,我还在质问你。

大卫说,你就像还在阿拉斯加。他现在说过的话在米勒的脑子里几乎就能和另外一个人对上影子。可米勒不会对他说别再提这些情况了——他要坚强的多,现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比过去更痛苦,也不会比断手的那刻,让自己更加痛不欲生。如果我不在阿拉斯加,大卫,他说,我一定是死掉了。

钢笔上的污渍蔓延到了桌面,那其实并不是墨水。他说,专心任务,斯内克。一切保重。

1984年的便条:一切保重。 1983年的报告上指出他可以在非洲附近建立起新的基地。他们找好了位置,在塞舌尔海域上的一个废弃海上炼油工厂。这本记录也越来越薄,米勒在位子上做好,看着自己的胳膊和自己的腿上,满是血液。是啊。他总算从脑子里抛开斯内克本身开始挖掘出一点别的东西来。至少他还记得奥赛罗特。他还记得伊莱。奥赛罗特说正如你所想,我们都开始培养出新的蛇来了,我们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

当时他说了什么,好像是——那为什么你还没有死呢,亚当。

总之,他的杯子和钢笔如今都没法动,上面覆盖着一层又厚又黏的东西。这里是米勒,他又一次听见频道发出来,确定建立连接的声音。或许应该告诉大卫,或许他本身就知道真相。米勒说,所以你现在已经很老很老了,是吗。

那个苍老的,因为过度使用吗啡和兴奋剂的男人说,我看起来有七十岁了。

他说,我走到了墓园里。他说,我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才会出现幻听,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又一个九年,又一个十年。

他说我永远都不能忘记掉你,当时只有一个人联系到我,他们说看见了你的尸体。

亚当斯卡,或者说奥赛罗特,在博弈的时候一定会偷偷藏起来一只棋子,接着又偷偷摆上去。米勒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宣告我输了,你一辈子都放不下自己的高傲。蠢猫。米勒说,当然,我现在也没有任何能够再争辩的方法了。他们两个隔着厨房,米勒的投掷技术其实从过去开始就一直不算很好。

大卫说,如果你能在阿拉斯加找到我的话。老师。溜走了很多很多找不回来的时光。

1980年:站起来,妈的,站起来啊。

我不能在那找到你了,米勒回答他。不会有哪个死人去找另外一个死人。我也不在阿拉斯加。 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一片漆黑,只有桌子,无线电收听设备,钢笔和一张纸。桌子上有一大片粘稠,凝固的血,它们像胶水一样把我黏在这个地方。除非我到地狱里去——我希望这笔账留到地狱里和那只猫一块算。米勒听见那粘稠的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一定流了很多,几乎没有办法止住,那一定很糟糕,看来还有比七五年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见过了太多流血的场景,但只有那一次让我终身难忘。

他看见1975年上写着:批准。 或许在地狱里还有更多更多的熟人。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再关掉过面前这个机器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声音在说你的时间还没到。 这个声音说好久不见。斯内克。 1974年,我们会做的更好,我们会在这里扎根,留下我们自己带来的经济模式,全世界都会看见我们,也会记住我们。 声音说,一切都结束了。是时候放下枪了。

大首领称呼他,兄弟。尽管这些事情发展的就像是一辆刹不住的火车,他的耳机,另外一侧变成了奥塔肯的声音,奥塔肯问他发生了什么情况,而他自个还有一堆疑问,他甚至可以,如果大首领要现在放下他,在首领的墓前,他要揍对方一拳。 所有都起始于一个荒唐的时代。所有人的生和死都被搅了进去。现在只剩下垂垂老矣,活着的这些人代替不了任何决定,索利达斯替他抵过了一次,却再也抵不过第二次。大首领说,米勒和我创造了这种军事经济。但在之后他没有能完全站在时代给予他的位置上。

没有任何人在时代中是一成不变的。大首领说,他被奥赛罗特杀掉,在那之前,他完成了培育你的任务。杰克说,他有时候表现的就像是一根刺。 这根刺在我的心脏上。他说,拔了它,亦或者不拔它,都会让人痛苦。

现在我们得彻彻底底的结束这一切。他带着大卫来到零的面前。拔掉所有的刺。

实际上那个频道,无论如何保存和调配,声音都不见了,或许是来自多年以来纳米机器,或者死狐病毒的副作用。现在,怜悯,寂寞代替了仇恨,把他们填满了。而万物最开始从零开始,也注定回到零。回到起点的起点。最后,幻痛的一条胳膊被安抚了下来,这条胳膊透过镜子重新看见了那只早就不存在的手。它安定了下来。再也没有发出声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