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颗桃金娘的树荫下

他把衬衫挂在手肘里,握住梯子准备从阁楼上下去。有几块木板顺着他踩在梯子的第三阶台阶上的角度看上去有点活络,在天花板上撑起一个小拱顶。到下周我好像还要请工人过来一趟,换掉这几块木料然后将旧木头直接送进大厅的壁炉里。

他往后瞧,就可以看见姑娘的红头发丝,就在被门遮住视野的那小部分。阳光投射了所有的阴影,却把那几根头发染成透明的金色。不过趁现在叫对方的名字好像有点不雅,他的最后一件衬衫,昨晚上搭在床头准备让他穿越过巴黎下水道之后作为换洗用的衣服被新换来的女仆给误混在一起洗掉了。原先的女仆请假乡下看去看望她的侄子,他只能临时对她说得先找到一个人来代替她才能走。所以才搞的他现在只能穿着一条马裤,光着上半身去收自己的衣服。

  你好了吗?红头发的姑娘说,配合着的是她长靴的鞋跟在地板上发出的嗑嗑声,她大概是在来回摇晃其中一条腿的膝盖,然后她又开始接着,即便隔有一个花园那么大的距离,和训练室的那位师傅闲扯。涉及的内容多半和武器保养有关,他曾经见对方手里出现过姑娘的配枪,上面有十字架银雕花。

她付了二十块钱。男人对他说。

实际上没什么值得解释的。他不是兄弟会这边希望的“正血统”,不过好歹也是子承父业。他原本想告诉对方即便不收钱也可以,但还没能想好措辞,下一节的梯子横杆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笔直地往下踩却整个都失去重心,最后差点坐在了自己的后脚跟上。

阿诺?鞋跟声又细碎变成了又规律地往屋内移动,发生什么事了?

等等,亲爱的。他着急地,还没有从地上站起来就连忙将衣服往自己身上套,还没有来得及将领子扣在一起,但那姑娘还是从阳光下走进来,去掉了那一层镀上去的圣洁。

她小声地说着老天爷啊,阿诺在被扶起来的时候去问她哪学的口头禅,他原本想说你变得和德拉塞尔先生一样——但现在好歹已经过去有整整两年了,他学会了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来免得破坏掉好心情。他的手扶着姑娘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床沿。你该庆幸,那姑娘还在笑,你是在家里摔倒的,不是在外面。

我可没从悬崖上跌落过。阿诺拿拇指摸过脸颊上的那一道,想要掩盖起害羞的意思。让我先穿好衣服如何?我可不想就这样——拿这幅模样跟你在一块。

女孩完全没把这个当回事,她很礼貌地把床四周的部分让给他,但自己的范围变成了他的沙发,他的火炉,收藏柜和衣帽架。你等一会儿要穿那套皮革的吗?她问。

如果你想的话。他将领子系好,却发现还有那么一点点潮,也许是双面缝纫的布料还没有完全干透,现在这种潮湿让人想起在多拿尚的新地盘,那里的喷着潮湿热气的井盖会将他的衣服搞得一塌糊涂。

你会穿那件有羽毛的吗?她又问,手指从头顶后面撩过,代替第一次见到那件衣服时给自己的感受——不过没过几秒她直接否决了这个想法,那套真的太华丽了,也许会是玛丽王后的心头好,但愿阿诺没真的成为谁的情夫。

我会穿那套皮革的,或者,军服。他原本还将手伸进装饰品的抽屉里,挑两个鞋扣,但到半截换了别的念头,改穿长靴,重新拿回了自己先前的腰带。这么一来或许有些四不像,但是在潮湿的领子上再别个什么,他又生怕那样会把铜镶边弄锈。散着头发的姑娘又去袭击他的展品柜,问他在德拉伯那都捞到过什 么好处,枪,或者别的。

男人已经整理好了他的发绳。什么都没有,好妹妹,那语气就仿佛他们又回到了1780年的旧时光,那些老套玩意儿还没有你的一本小说值得让人高兴。他也不是想要诚心哄骗,只不过德拉塞尔先生将他和仆人们一视同仁,连管家都不会多给半个子儿——拿那点钱做起本还行。他只记得最舒坦的一次,他和小姑娘躲在书房里,爱丽丝差点把笔连着墨水戳在他的鼻子上,胡闹地有点过头。

门外管家还在叫他,或许是要他爬上高台的阁楼去拿旧窗帘,但阿诺还没有把手里的小玩意儿交给他朦胧中的朱丽叶,他手里攥着,求你了,爱丽丝,闭上眼睛。

公主听了话,她放回手中的笔尖停下挣扎和扭动,在醇厚的阳光下闭上眼睛,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而闪亮的颜色。

几番挣扎之后,扣子和前襟都终于又服服帖帖的了,他背过去在阴处将衬衫掖进裤子里,可穿着外套这样做总显得很粗鲁。但转过身后,对方很满意地朝着他点头。对着阳光,白色也成了裸露的帮凶,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姑娘笼在布料里的胳膊,依旧和在舞会上她穿着裙子向他抱怨时一样纤细。但是那会儿她的枪法就已经比他要好一点,至少能打碎八个靶子。阿诺是七个——就差那么一丁点。

你看起来就像是爱情小说里会出现的那种,女孩们半夜等着破窗而入的。她在指现在是白天,阿诺真穿着一身黑一定会在路上被激进派和国民军盯上。男人也来到展品柜前,眼睛看的却是别的宝藏,或许我们不走大路呢。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盘算等一会儿也不和楼下的古兹打招呼,他现在当然有钱的很——和往日不同,甚至连维修天花板都再也用不上他。他们可以直到到了司法宫再从房顶上下来。

我挺喜欢你请的咖啡师,看来生意好是有道理的。她很有方法地跳过那些话。

如果他们在将来没把我催得那么紧,抓到了杀害德拉塞尔先生的凶手后,我或许真的有时间来管管这里。他回答。再一次,展品柜外的阳光就像是狄俄尼索斯赐给米达斯的金手指,他现在又快要将他最珍贵的小女儿点成一座漂亮雕塑。爱丽丝的手腕和她的脖子构成的全是比别处更要吸引人的曲线。她的步调往前移,一条手臂差不多要靠在柜角,从复仇中没那么快能走出来,亲爱的。否则你和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此刻他有些痛恨自己没有戴手套,一双皮制手套能帮他遮盖住很多事,包括现在因为自己说错了话而手心冒出黏腻的汗,他没法去摸上爱丽丝的肩膀对她安慰。流动在空气中的某种情绪现在也随着一个沉甸甸的词语而凝固,最后,他握住她的护腕,就像是真的兄妹那样,爱丽丝的骨头要比任何时候都比不上这刻让他铭记。

可我们还是要接着走下去——就像之前你在热气球上说的那样。他将悲伤吸入肺腔,于是那姑娘就又勾起一个水洼似的笑容,但要比刚刚好得多。希望你现在技术有长进。她转了个圈,像是故意似地拉开一丁点距离,和舞会时一样,另一方就会被引走,和她一起重新站在离门框的开合范围,在阳光里。就像是被众天使注目,这对患难的爱人将手放在对方的脖颈后面,拥向彼此,亲吻上对方的嘴唇。

我们得出发了。她说,他的眼睛从浪漫中重新转移到坚毅上,随着她一同踏出门外,这段路还有很长的探索时间。他走出去。外面刀剑碰撞,声音清脆耳熟,年轻孩子未到变声期的声音叫住了他。

多里安导师?

这个被他从法兰西亚德带回巴黎来的小孩已经到了自己可以用剑当下对方几个回合的地步,他的声音因为最近开始变得有些粗哑,距离他从少年成为一名青年大概只差这段时期。他扯着嗓子叫着阿诺,结果因为分神被险些砍到手指,穿着深蓝色长袍的刺客大师站在一旁,他言简意赅地教导,要求这个年轻的孩字再来一次。

而阿诺又低下去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就像是一瞬间,现在即便有着阳光的衬托,也能看出上面出现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痕迹。年龄,阅历,死亡和新生。天花板再一次从屋顶的横梁上拱起一点点,或许等一会儿在训练完里昂之后,他可以让年轻人为他打打下手什么。但是这双手和主人一样都在消耗着,不断地被人推着往前走,走得双脚和心脏都是血肉模糊。那孩子也到了能看出导师心思的年龄,就像刚进入兄弟会的那个莽撞小伙的缩影。他将剑重新收回剑套走到他跟前。你看起来糟透了。

但多里安导师没有多少和政治沾边的时刻:和波拿巴关系形同陌路——他也不愿意多做纠缠,拿到了伊甸神器已经足够让兄弟会振奋一阵子。新执政,新议会,他或许还会再一次走上镜厅,和米拉波,和父亲一样。只是这次他希望自己不要在里面待到晚上,否则烟花的声音会让人心碎。

而那孩子就像下一个自己一般,还未预料到世事如何,满嘴不在乎地抬头去找兜帽下他的眼睛,年纪轻轻地死去说不定是种福分呢,他摸上导师放在腰前交叉着的其中一只手腕,盖住了袖箭上的标志。他还是个孩子。

只是听到了安慰话的导师,却比刚刚更加无法抬头去直视那刺眼的金色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