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 1

第一个电话打过来时岩本照在卧推,胸大肌无声悲鸣而他甘之如饴。汗水细细泌出又缓慢凝成,一些随着身体起伏淌下,另一些则沾湿布料扩散开。

浑身酸胀跨进浴室的那一刻,第二个电话也偃旗息鼓。他站在龙头下方扭开开关,冰凉水柱打在热气腾腾的皮肤上,激起类似疼痛的快感。肌肉的酸和汗液的黏腻随着水流冲下地漏,身体重新轻盈起来好似又活过一次。这一切感知被岩本称为身体赠予自己的礼物。

冲完澡,岩本擦着头发走进更衣室,正巧碰到佐久间同样也来锻炼。只是一个周末没见,佐久间又换了新发色,半长粉毛在脑后扎成小辫。他露出个十足夸张的笑脸,朝岩本扬了扬下巴。

“噢,照。今天这么早?”

“一会有事。”

矮个子男生恍然点头。“之前说过的那个、你弟弟?”

弟弟在脑海里朝岩本比了个手里剑。上周他接到母亲的电话,康二确定被东京某校录取,过几天就从大阪过来,行李也将陆续寄到。

岩本嗯了一声,钥匙拧开储物柜门,他翻出手机查看时间,这才发觉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康二几分钟前的line。

Teruni在忙吗?我刚到。该往哪走呢?☻

他没来得及疑心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时间,立刻回拨过去。

“Koji?不是六点半吗,你现在在哪里?”

“嗯……”电话那头的黏糊嗓音报了个地址,“我是坐隔壁邻居叔叔的车来的,他刚好也要来东京,所以更早到了。”

“你附近找个地方坐会儿,我去接你。”

“Teruni有事的话,我去找你也可以啦。”

话语里隐约的客气让岩本皱眉。“没什么,刚刚在健身,以为你六点半才到。等着就行了。记得跟妈通个电话。”

对面笑着说了声好。

挂断电话后岩本很快换好衣服,抱上头盔出了健身房。残阳即将坠入地平线,在片片云后露出疲态,把街边的樱花也染上消沉的色彩。机车停在其中一棵树下,岩本戴好手套和头盔跨上车,潮冷的风拂过清洁的脖颈和脚踝,留下一尾不畅快的感觉。

蓝牙耳机在轰鸣声中播放流行曲。前方堵了车,几条警戒线隔开车流,骚动透过头盔和旋律此起彼伏。岩本驶离干道,绕了点远路,赶在天色彻底冷下来之前到达目的地。隔得老远他就看见标牌下站着个衣着鲜艳的男生,背对他左顾右盼。

岩本停在一旁,抬起挡风镜对他鸣笛。“Koji,”男孩回过头,毛线帽下一张干净的脸,两年不见的弟弟。比起记忆中的康二来说瘦了些许,轮廓成熟不少,但依然未脱稚气。“快上来,这里不让停车太久。”

康二笑着招呼:“Teruni!”两步跑过来,手捏着挎包肩带,目光在他与机车之间滚了几圈。“哇,实际上看起来真的酷啊。和你很配耶。”

“夸奖的话就免了。”

康二扶着岩本的肩膀跨上车。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快速划过一个猜想:那只手是会握在后面的杠上,还是会抱住自己。康二的手臂圈好他的腰,下巴和侧脸沉甸甸抵着后肩,说可以了,走吧。弟弟抱住了他,体温隔着衣物烘着脊背。相触的皮肤突然变得敏感,仿佛又渗出薄薄的汗水令他感到痒。

他什么也没说,关上挡风镜发动机车。速度逐渐加快,从后视镜里岩本看见康二在风中皱起半张脸,一只手拽着毛线帽,怕它被吹跑。这才想起来忘了给康二准备头盔。虽然不太合适,但康二的脸实在有些滑稽,岩本在头盔下歪着嘴角偷偷笑起来。

下了高速通道,又经过两条街,终于抵达公寓。岩本停好车,摘下手套和头盔,示意康二跟上。康二新奇地挑高眉毛注视着岩本:“Teruni,你换发型了哎。”

不仅换,还换得挺勤,从前岩本留着中规中矩的学生头,来东京读了两年大学,早已迅速跟上潮流。现在他的头发下半部分剔短,上半部分烫卷,又在发尾染了蓝,配上身高和气场,相当扎眼。这副新鲜样貌,值得弟弟一声“超帅——”的评价。

在搞怪的笑声中岩本用手套拍了拍康二的背。“别闹了,”他按下电梯按钮,“会饿吗?坐了那么久的车。”

“还好啦。”康二笑嘻嘻地挠挠脸,眼神由下往上看他,“哥现在是一个人住?”

两人走进充斥冷白光的电梯箱里,微妙地隔开了一点距离。岩本答道:“没,还有爸。但我想下学期也差不多要搬出去了。”

康二哦了一声。“听起来挺麻烦。”

“总不能老和爸住一起。”

沉坠感涌向脚底,电梯到了,门缓缓打开。长廊的一侧,天空像是染色不均的布料,近处压着低低的黑夜,远方还飘着几丝紫色的白昼。灯火与星光交相辉映,东京的春天,夜晚来得还算早。另一侧排开一列别无二致的门,岩本带着弟弟打开其中一扇走进去。

康二是第一次来他们东京的家,伸着脖子在客厅到处打量像在参观。岩本把手上的零碎搁在桌面,走进厨房,发现水池泡着几个碗筷,冰箱里空空荡荡,垃圾桶里的厨余昭示着里面应有的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迎来了最后的归宿。

岩本关上冰箱扬声道:“出去吃吗?”

“怎么了?”

“菜在中午被爸吃掉了。”

客厅传来一阵笑声。“哎……叫外送吧?我不想出门了。”

岩本照转过头。弟弟趴在沙发上,已经摘掉了毛线帽,刘海垂散于额前,遮住了眉毛和两颊,显得柔软年幼,与他印象里的康二更为接近。透过略长的刘海,那双眼睛在沙发扶手后与他对视。岩本意识到自己更愿意看见这样的康二。他撇开目光不再去看。“可以啊,你也累了吧,”他掏出手机,点开了外送软件,“想吃什么?”

他们叫了烤串和奶茶。岩本照原先没想吃重油的食物,打算把份额全让给奶茶,但康二坚持如果只有自己大吃特吃太没气氛,于是便随他去了。

在综艺的背景音和接二连三清空的串签里两人聊了会儿天,无足轻重的内容。平常也会互发line,近况之类属实没什么好聊,岩本讲了几句打工和朋友,康二负责笑和吐槽,偶尔看两眼电视填补空白,不尴不尬。太久没见面难免生疏。或许是这样,岩本不放在心上。

晚饭后康二自告奋勇收拾桌面,岩本坐了半晌,意外接到佐久间的电话。接通的瞬间噪音猛灌进耳朵,岩本皱着眉把手机拉远。“喂!”鼓点声中佐久间的嗓音依然响亮,“照,出来玩吗?我们刚开始!”

“不去。”

“这么冷淡?你弟不是来了吗,叫他一起啊?”

岩本摆弄着手里的遥控器。“他还没成年,去个屁。”

“又不会叫他喝酒。真的不来?”

“不去,你们玩。”

电话挂断了。康二在水池前探出头:“怎么啦,有人叫你出门?”

“嗯,不想去。”

康二洗好碗筷,走到岩本身边坐下,肩膀贴着肩膀。“不用担心噢,”他捋捋刘海,不知是要把它抚平还是弄乱,“我一个人在家又没事。”

“没,真的不想去,”岩本抻了抻腿,巧克力广告里播放着当红男明星的口水歌,他果断换台。“反正也是喝酒,很无聊的。”

“哥经常喝酒吗?”

岩本瞥了康二一眼,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简单回答:“也不是谁叫都会去,只是和佐久间玩得比较好。”

“这样……”康二拖长尾音,把自己窝进沙发,歪过头轻轻靠在岩本的肩膀。两人不再说话,沉默看完一集晚间剧。主题曲响起那刻岩本换了台,隔壁频道的搞笑艺人正竭力卖丑,引得观众席一片嘘声。康二从鼻腔里短促地笑出几声,挪动手臂碰到了岩本的。

岩本,忽然很想抽支烟,或者喝点酒。烟盒在桌面上,啤酒在冰箱里,但他没有动。康二依然枕着他,肩膀贴着肩膀,身体因为被逗笑而微微颤抖。他把手揣进口袋,微曲的手肘擦过康二。康二的衣服,康二的腰。康二挪了挪脑袋,靠紧他的颈窝,像是个娇惯了的小孩,露出习以为常的依赖。他感到自己所有意识都朝康二倾斜而去,无法在笑点、段子和VTR小故事里投入任何注意。等到脆弱的平衡将要被打破时,岩本终于站起身。半副肩膀迟迟袭来酸麻。康二撑住身体抬眼看他。

“我去洗个澡,身上都是烤串味。”

丢下这句话,岩本径直走向卫生间合上门,在取暖器的暖光下站了一会。什么都不对。他有在扮演可靠的大哥,而康二也表现得像是个乖巧的弟弟。但不对。哪家的兄友弟恭靠这样演出来?电视里的包袱抖得精彩,笑声与吐槽热闹响亮,隔着门传进来。但唯独没有听见康二的声音,就好像客厅空无一人。

哥经常喝酒吗?康二刚刚那样问。他距离20岁还差一两年,本该是不被允许饮酒的年纪,但早已打破过禁忌。岩本想起那时他们还在大阪,他也才十六七岁。最初只是出于好奇,小孩对大人的所有事情都抱以难以想象的热情和模仿,兄弟俩把自己锁进房间,用游戏和动画下酒,在互相嘲笑中分着喝掉一罐麒麟。

“难受。”康二说了实话,满脸绯红,直吐舌头,暑气在房间里郁闷地翻滚。“而且——难喝!很苦。真没法理解爸为什么喜欢喝这玩意。”

“我倒觉得还好。这叫什么,微醺?”岩本感觉飘然,丢开手柄躺在床上像躺一朵云。“小孩子、肯定不懂啦。”他说,那样的年龄,惯会装大人。康二作势捶他,半中间却又支撑不住似的软倒在岩本身旁。

“真无聊,”康二咕哝道,“还不如约美奈子一起出去吃刨冰。”

岩本斜睨着他,“咦,美奈子?叫得好亲密噢。”

“啰嗦,私底下叫叫怎么了?”

弟弟拍开满脸揶揄的岩本,后者放肆大笑,手握成拳伸到康二面前。“采访你,你和‘美奈子酱’进行到哪一步了。”

小腿被毫不客气地踢了一下。

“不要叫‘酱’!”

“牵手?拥抱?”在弟弟越来越红的脸色里岩本继续说,“……亲亲?我看不可能,你没这个胆量。”

康二看起来是要反驳的,那只是个被他单方面抱着好感的同学。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在哥哥的打趣中败下阵来。康二咬牙切齿:“当然亲过了。”

“真的假的?”

“你说呢?”

“肯定是假的。”

“真的!”

“我才不信。”岩本翻翻眼皮。窗户框出四边形的阳光撒在他身上,他感到热,并且带着一点眩晕。“你不会把亲手亲脸颊也算作亲亲了吧?”

“别小看我。”

岩本摆摆手。“那你说是怎么亲?”

哥哥的表情清清楚楚写满不屑,分明就是被小看了。康二坐起身来俯视着他,突然笑了笑,撑着手短促地亲了一下哥哥的嘴角,想要就此吓退他。

“就是这么亲。”

岩本的眉尾抖了抖,“哈”了一声。“就这样?就……这样?太逊了Koji,哈哈哈。”

相当蹩脚的挑衅。康二抓住床单,瞪着双眼焦躁地贴住哥哥嘴唇。

“这样。”他恶狠狠地说,湿热的吐息纠缠在一起。

“这样?眼睛睁那么大,你要把人家女孩子吓死?”

岩本捏住康二后颈像捏一只不安分的猫,笑道:“让哥哥我来教你该怎么亲亲。”然后他吻住了弟弟,满溢酒气的舌头舔向弟弟的唇。

唇间,齿列,舌尖,口腔,岩本尝到与他嘴里相同的涩味,酒的味道,并不好受,正如康二所说,还带着一点苦。康二握紧岩本的手臂,捏着肩膀,越过肩膀,勾住他的脖颈。恐怕就是在那时,有什么比一个充满酒味的吻更深层次的东西,根种在那一年、那个暑假、那一天、那个下午、那样打闹嬉笑的兄弟之间,融进相同的血肉里,又在此时此刻,从岩本的身体内部翻涌上来。取暖器的灯光犹如那一天的阳光又一次照射着他的身体,他的手指轻微发颤,为此感到燥热不安。

康二,他的弟弟。共享着同一份荒唐回忆的弟弟,时隔两年再一次出现在岩本面前。他们当然需要端着这一份兄友弟恭,因为没有哪家兄弟会像他们一样,偷偷喝酒,拥抱,亲吻,和……

门忽然被敲响,门外传来康二闷闷的声音。

“哥,你没事吧?”

岩本顿了顿,回答:“没什么。”

“一直没动静,所以我就问问。”

他踏进淋浴间,徒劳地打开水龙头,溅湿了衣服。他忘了脱衣服,全须全尾地被热水淋浇。岩本烦躁地挠挠头。“刚刚在发呆。”说完手摸到手机,想起自己应该说在玩手机还比较说得过去一些。

门外静了下来,康二似乎走了,又回到客厅。岩本几乎泄气般脱掉衣服。更远的地方响起开门声,短暂的骚动,和父亲的招呼声。

“啊,爸,你回来啦。”

康二的嗓音从门后传进来,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岩本合上淋浴室的玻璃门,细密水柱拍在玻璃上淅沥作响,像一场不期而至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