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人】

  与别人相处的时候,总会听到些奇怪的问题。你的爱好是什么,你喜欢的女孩子是哪种类型,你中意的颜色是怎样的——诸如此类。人类是讨厌寂寞的生物,至少其中的大部分如此。他们会本能地靠近汇合,相互取暖,建立联系,进行无意义的闲聊,交换无法应验的誓言。他们称之为命运的相遇。

  忍雾讨厌这样的关系,也讨厌命运。

  1

  如果向人提问“世界上的颜色有多少种”,恐怕会被觉得是在找茬,但忍雾石榴可以立刻作答。答案是“黑色、白色和灰色”。

  在这颗星球上,对于一小部分人、或者更单纯一点,至少对于忍雾石榴而言,颜色的概念是不存在的。

  现代医学无法解释原理,患者的身体也无法检测出问题。他们个个生来如此,除了无法观测颜色外与正常人无异;正常来说,他们至死都会生活在黑白灰的世界里。只有一种能够暂时恢复色觉的情况,就是和与之匹配的患者相遇、并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内,而且一旦超过距离,色觉就会重新消失。

  在医生眼里,这大概只是无法痊愈的怪病,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奇异的病症被大众赋予了浪漫的含义:数量罕见的患病者们寻找匹配对象的过程被称之为寻找半身,而他们即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将会一生相爱相伴,从而得以窥见世界的全貌。

  忍雾不觉得浪漫,这只是傻透了的无稽之谈。他既不期待灵魂伴侣,也对获得色觉不感兴趣。要去寻找茫茫人海中的另一个人,并与天知道是什么样的对方互相陪伴,只是为了确认各种各样灰色事物的本貌如何?匪夷所思,无法理解,毫无意义。忍雾石榴讨厌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一生都不会去寻找与自己匹配的患病者,更不会与那个女孩——也有可能是男孩,但是谁管呢——共度一生。

  至少在进入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之前,他一直是这样打算的。

  2

  看到颜色的一瞬间,忍雾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在满是奇怪生物的小树林里穿行,在瞥见前面不远处人影的瞬间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忍雾两腿发软,不得不扶着树干以免摔倒,头晕得要命,仿佛刚被扔进洗衣机里进行过全套甩干。

  他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医学书上把患病者恢复色觉的过程称为色击的理由。

  很难描述那一刻的感觉如何。无法叫出名字的色彩刺进眼球,庞大的信息流侵入脑海,肉体像是被击落的飞鸟,在斑斓的世界里失去呼吸。原本所设想的、此时应当怎样装作无事发生的计划被撕成废纸,碎在眼睑下,融化成冲刷睫毛的泪滴。忍雾无能为力,无法阻止也无法改变,只好用手胡乱擦拭着有点发红的眼睛。

  他应该抬起头,应该去看清那个赋予自己色彩之人的模样,但受到刺激的视神经恢复缓慢,始终无法清晰视物。不远处的那个人影在他头晕的同时剧烈踉跄了一下,兴许是同样承受了色击的反应——但对方却以极快的速度勉强站稳,只是短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就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模糊成片的视野一片狼藉,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忍雾的灵魂伴侣身份成谜。

  3

  忍雾事后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搜索记忆,却始终无法记起在他骤变的那一瞬间,看到的究竟是谁的面孔。

  谢天谢地,从模糊视野中看到的身影个头高挑,至少比他自身要高,所以排除了是女性的选项——虽然从另外的方面看可能更糟糕了也说不定,但这个判断还是让靠近女孩子就发抖的忍雾松了口气。

  ……然后没了,无从下手。他的色觉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通常运转,足见匹配对象就是塔中的某人,至于其他的线索就完全没有了。

  解决方法勉强能想出来,就是抓着自己之外的男性们挨个问一遍,但是一来忍雾讨厌这种仿佛政治婚姻一样的钦定感,更羞于问出口;二来对方见了自己也是转头就走,足见是个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拒绝论;三来……三来,要是忍雾发现自己的灵魂伴侣是驼的话,他难以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心态健康地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这个,这个哪怕只是想一想都太TM恐怖了。

  忍雾抱着暗中观察的心态按兵不动,而匹配对象也如他所想的那样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这是他所设想的最好情况,毕竟大家只是萍水相逢,早晚都有分别的一天,没必要拥有过多的牵扯。

  人们会本能地彼此靠近,相互取暖,建立联系,乃至交换无法兑现的誓言——但只是片刻相遇的人不应当期待这个。

  忍雾这么想着。或者说,他试图这么想。

  4

  “忍雾,你对命运是怎么看的?”

  忍雾和鬼崎刚刚找到了合适的树荫,以躲避沙漠中毒辣的阳光。在他们并肩缩进阴影里的时候,思维跳跃的年长者抛出了难以回答的问题。忍雾转过头,没在鬼崎脸上找到开玩笑的表情。

  命运之类的事情忍雾觉得自己算是有资格谈论,毕竟是被和不知名人士用“命运的红线”绑在一起的人。说来,如果换了鬼崎处于他的境地,想必也会一边嘀咕着麻烦死了一边把红线剪断溜之大吉吧。

  “命运是……很让人不爽的东西。我可不想顺着它的意思来。”

  鬼崎瞥着忍雾,露出了轻微的苦笑。他像是有些失落,又像是早就猜到了那样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忍雾的头,在他错愕时取下了一片落在发间的花叶。

  “我之前倒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哎,算了。走吧,去找晓他们。”

  鬼崎开国没有把话说完,鬼崎开国总是不把话说完。他总是似笑非笑,含糊其辞,戏谑地注视着一切,仿佛不需要任何人在自己身边。

  忍雾在内心深处对此有点恼火。尽管信誓旦旦地说着不需要和偶遇的人建立联系,他却还是对鬼崎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感到难过。即使了然自己的保护欲根本只是自私的干涉,却依然无法克制——

  ——他无法克制地喜欢鬼崎。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人之常情。没人能压抑一颗满怀倾慕的心。

  5

  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忍雾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他的世界重新回到了黑白。

  尽管拥有色觉的时间对比年龄而言实在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拥有过的东西突然失去还是令人恐慌……不,重点不在这个,忍雾混乱地摇摆脑袋。

  完全是依靠本能,他开始寻找鬼崎。但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他跑得气喘吁吁,然而无论何处都没有穿着和服的男人的身影。虽然凶手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但谁都拿那只无法无天的羊驼没办法,现在深究这个没意义。

  仔细想想看现在的情况。鬼崎失踪了,而他的灵魂伴侣也在这个时候离开了色击的辐射范围。真是巧合,难以相信的……这根本不是巧合。

  何等讽刺,忍雾的手指一时间颤抖了起来。自己竟然在确信灵魂伴侣身份的同时失去了他。

  接下来的事情仿佛一场大梦,夹杂着令人头晕目眩的耳鸣。忍雾不太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他的大脑基本已经处在微微混乱的状态,只能像是机器一样接受指令然后努力完成,基本放弃了思考。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也许和往日无异,但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的手总是不知不觉搭在面罩上,仿佛在隔着它摩挲那个仍偶尔幻痛的伤疤。

  被命运绑架之类的无所谓了,单恋得不到回应也完全没关系。如果真有命运这种东西的话,拜托让鬼崎平安无事地回来吧。

  6

  忍雾害怕路路森。但得知她找到拼图的那一刻,他一度产生了拽着路路森跳起来欢呼一下的冲动——当然,只是脑内的冲动而已。抛开她正躺在病床上不谈,哪怕一时的肾上腺素让忍雾能忘记恐惧,身体也会诚实地记起来,并让他毛骨悚然的。

  他冲向白屋子,过于激动,大喊大叫,甚至试图把迟迟不开的门砸破,直到鬼崎带着一脸微妙的表情出现在面前为止。几乎是立刻,那种色击的晕眩感回来了,只是程度比之前轻得多。忍雾忍着难受站立不动,他从未这么认真地望着鬼崎,望着年长者漆黑的发色眉眼,和横过额头的、面具上的一截红绳。

  鬼崎也在看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叹了口气,展露了笑颜。他像是欢喜、又像是认命了似的,张开手臂拥抱了矮他一头的少年。

  “我讨厌命运。但是如果是为了你的话,相信一次也没有关系。”

  这话实在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任谁听了都要露出你在讲啥的表情。但忍雾垂下了眼睛,用手指点上他的掌心。

  我也是。他在鬼崎的手掌里潦草地划动着,宛如一个鼓起了毕生勇气的、沉默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