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flame

无情的存文机器人

【Butterfly Effect】

“那一天我看到了蝴蝶。”

“薄翼翕动带起的小小鳞粉,柔软而高耸的臃肿虫腹,千万复眼中倒映的同一幅人间景色。虽然隔着大半条街道,却连它翅膀振动带起的尘埃都能在视野中分毫必现——这多半是由于身处梦境的缘故吧?”

“我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仍在梦里。明明是很少做梦的体质,但这个梦却做了不止一次——久而久之也稍稍产生了兴趣。这兴许是有什么象征意义的预知梦也说不定。”

“蝴蝶飞近了。它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大一些,翻动着怡然滑过我的身边,飞越人群、水泥高墙与橱窗。日出般明丽的亮色切开单色视野与僵死的人群剪影,仿佛是闯入黑白画面的金色妖精,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在梦的最终,艳丽又畸形的怪物停歇在我的身上。它纤细的足爪紧抓我的鼻梁,细微的痒感顺着接触点沿神经反馈给我。”

“我在梦中与它四目相望。”

 

 

羽柴觉得最近小林有些奇怪。

其实说最近有些奇怪是不恰当的,小林无论何时都与正常这个词形成了相当微妙的违和感;但是最近这份违和尤甚。看起来有点像睡眠不足,神色也常常恍惚得过分。

“最近都不是很有精神呢。发生什么了吗?小林同学。”

羽柴正在想着如何询问的时候声音响起。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男人一边整理着教具一边开口,笑颜如常柔和。

“诶……老师啊。不,什么都没有哦。”

小林总算回过神来,向凑过来的老师回以笑容。羽柴在打招呼的同时无意间将目光投向小林,却发现正在微笑着的少年眼中浮动着轻薄的排斥感。

是讨厌老师吗……因为什么呢?羽柴想着,却最终没能问出口。

那之后再次见到小林就是人间椅子案发生的伊始。虽说比起毫不在意的小林,羽柴表现得才比较像被诬陷的受害人。

实在是场超乎寻常人承受能力的飞来横祸,羽柴在心中叹息,同时心底也浮起了微末的不安。小林在这段时间内表现出的异常多得有些过分,无论是看着惨剧面不改色还是身陷囹圄依旧笑意不改……甚至居然对陷害自己的凶手道谢。他的笑容明明十分温柔,眼神也并没有虚假的意思,却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感到害怕。

 

“小林你……对老师,是怎么想的?”

“老师的话,之前觉得有点困扰。毕竟之前觉得是非常无趣的人,被喜欢的话实在无法高兴。”

“我不是问这个啦……等等,小林你在之前就知道老师的意思了?”

“没办法啦,因为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啊……但是在那之后发现老师其实是很有趣的人呢。虽然并不想被做成椅子,不过稍微有点开心。某种意义上我也能理解老师的心情,太过于挚爱以至于无法容忍对方因为任何原因远离自己,必须要永远留在身边才算是恒久不变的爱意……呜哇,羽柴同学,你的脸色怎么了?好像有点苍白。”

羽柴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随意摇了摇头敷衍过去。

 

觉得普通的正常人无趣却对心态扭曲的杀人犯报以有趣的评价,对爱慕自己的同性没有排斥之心——纵使已经认识多年,好友的所想却愈发无法捉摸,那冷静而无害的表象下究竟蛰伏着怎样的灵魂,羽柴完全无法理解。他想起不久前小林面对老师时眼中的深意与说出恐怖真相时溢于言表的雀跃,只觉得有寒意顺着背脊爬上身体。

异常,这已然是完全的异常,面对世界的黑暗面时依旧非常冷静的人并非没有,可小林却简直是乐在其中。而让他恐惧的是,即使是这样的小林……已经让他感到有些害怕的异常的小林,自己却分毫生不出厌恶或是想要远离的意思。

想要帮助他,护卫他,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这样的心情一如既往,始终无法改变。

抱着这样奇怪的感情……也许我自己也成了异常的人也说不定。思考的间隙羽柴无奈地自嘲,无心承认这其实正是真相。

  二

“金色的蝴蝶停在我的肩上。花菱老师在讲台上自顾自欢欣雀跃地讲着脱离书本内容的事情,台下则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喧闹。的确是人满为患的教室,但是似乎并没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看得见它。”

“现在明明不是梦境吧。”

“蝴蝶的幻觉最近出现的更为频繁,以致我已经到了快要习惯和这些东西和平共处的程度。虽然这么说,不知为何却一点都不觉得困扰……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超越常理的东西才比较有趣。”

“比起一成不变的、只让人觉得安心的东西——果然还是不确定因素更让人热血沸腾吧?”

“啊啊。稍微觉得开心了起来。”

 

 

总觉得小林好像最近心情好起来了。

羽柴一边小口抿着茶水,一边偷偷用余光瞄向坐在身边的小林。个头娇小的少年歪着脑袋露出意味不明但相当愉悦的笑颜,似乎就连脑袋上翘起的乱发都显得更精神了些。的确和先前萎靡不振的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了怎么了,看羽柴君的眼神莫非是对这种事也很有兴趣吗?但是啊这可不行,你完完全全没有模仿可爱少女的天赋。不不不,应该说是少女那样神明般的存在是不可复制的,男性至多拼尽全力也只能模仿百分之一二——太遗憾了羽柴君!就连那百分之一的天赋你都完全没有!”

打断思考的是对面男人浮夸的咏叹调。这家伙明明套着纸袋嘴皮子却意外利索……

就算没在听,羽柴也大概猜得出来刚刚影男到底在说些什么没品的话:“真是抱歉我可完全不想有这种天赋……不对,等一下小林,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我们要和警方在追查的通缉犯吃饭?”

“不是很好吗。咦,话说那百分之二的天赋是在说我吗?谢谢,我很开心哦。不过羽柴同学也不用气馁啦,好好努力说不定还有补救的余地?”

“……为了这种事我可完全燃不起努力的斗志。还有你也差不多拜托好好听人说话,或者快点想起自己是男孩子的现实吧……”

说出过分台词的影男和小林各自轻声笑了起来,深感自己是唯一正常人的羽柴只好把脑袋埋在抬起的双手里,借此从尴尬的话题中逃开。真是的,小林为什么会和这个萝莉控关系这么好啊……

——明明,是被他卷入那个事件的吧。

 

虽然感官上还会有事件就发生在上个星期的错觉,不过事实上距离少女失踪案已经过去了很久。

那次的案件之残忍几乎让人不忍耳闻。本应当活蹦乱跳、牵着家人的手用甜软语调撒娇的女孩子们被用石膏灌注砌在墙上,仿佛坊间鬼故事里封存着真人的活蜡像。最初知晓惨案全貌的羽柴简直一瞬间感到胃液上涌直至喉头,勉力压制的时刻心脏蹦跳得无法控制,几乎是能让人感到疼痛的程度。他来不及匀出半点工夫注意可能是影男变装而成的身影,只目不错珠地紧紧注视着逃出生天的小林,心里生出深渊般可怖的后怕。

如果影男没能及时得到定位会怎么样,如果明智的搭救晚来一步会怎么样,如果自己没有接到消息会怎么样,如果小林身为男性的事实被识破了会怎么样……即便理智尚还存在却也无法抑制自发生成可怕想象的大脑,眼前虚幻的景色一幕幕掠过,像是死前最后看到的走马灯,生动得有如真实。

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而无力还手的小林。被锁在阴暗角落等不来救援与食物被折磨得失去意识的小林。被恼羞成怒的凶手发现身份,杀死后浇灌成墙壁上一座新鲜石像的小林。手脚纤细而面容秀丽,纵然死去唇边却依旧挂着一弯奇异的微笑,一如生前。

羽柴被自己臆想中的画面抽空面孔上的血色。他几乎是木然地凑近正在东张西望的小林,张开双臂拢住他的肩膀,把脑袋埋在比自己矮上小半头的少年肩上,闭上双眼。他的双手无意识地不停用力勒紧,仿佛溺水的人竭尽全力攥紧一根于事无补的浮草。

好害怕。太可怕了。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该怎么办才好啊。

 

“让羽柴同学担心了。实在是非常非常对不起。”

在羽柴的理智终于重新掌控身体、慌忙放开似乎被勒得喘气都有些艰难的小林之后,对方突然开始一边咳嗽一边道歉。

“诶?啊……不,那个……”该道歉的应该是失态成这样的我才对。

小林摆摆手制止了对方的语无伦次。他略微抬起头直视着羽柴,把先前的致歉又重复了一次。他的眼眸中闪动着鲜见的歉疚感。

“……没什么。小林你真是……”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的话还能说些什么呢。羽柴挫败地扶住额头,感觉先前焦躁的怒火摇晃着缓慢地熄灭殆尽,反倒是脸颊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

 

 

“……羽柴同学?”

声音突然从近得意外的地方响起。羽柴被突然打断思路的声音惊得眨了眨眼睛,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的瞬间才发现凑近喊他名字的正是小林。

“咦、咦咦咦咦咦咦?”他看着倾下身来几乎要与自己鼻尖相对的挚友,脸刷一下从里到外彻底烧了个通透,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

“噫你脸好红啊羽柴君,不会是因为肖想可爱的少女才会这样的吧?实在是太过分了——”

坐在对面的影男似乎在碎碎念着什么,不过当下羽柴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他看着小林似乎一瞬间露出了有些无聊的表情,眼睛却又随后亮起来,展露出微小的笑颜。然而他注视的焦点却并不是羽柴,而像是越过羽柴在看什么高空中的东西。

羽柴满头雾水地回头。餐馆酒红色的窗帘半合,隐约露出深色的夜空与闪烁的霓虹灯。

 

小林视线的终点空无一物。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最近可以看到的蝴蝶变多了。”

“倒是还没有达到成群的数量。只有三到五只左右,模样并没有什么区分,不过挥动金色双翼的姿态依旧优雅如往常。‘找到同伴真是太好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这样对它们说。”

“现在的我已经基本放弃了告诫自己这是幻觉不用在意的想法,转而对这些意味不明的生物投注更为浓厚的好奇心。越是深入思考就越觉得十分有意思,它们的出现预示着什么呢?是真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会繁衍或是死亡吗?还是说它们自己就是死亡本身呢?”

“这实在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比看着千篇一律如同灰影般的庸人更令人沉迷百倍。”

“它们的翅膀扇动之时,世界的某个角落又会因此掀起怎样的飓风呢?”

 

 

羽柴觉得是时候哀悼自己(曾经)平静的生活了。

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楚到底是从几时开始,那个坐标偏僻、主人也十分古怪的侦探事务所会成了自己的常驻地。堂堂的羽柴财团公子每天下了课就飞奔到事务所报道,帮忙整理文献和到处乱放的资料,偶尔还要给怕麻烦的好友和恨不得抱着电脑窝在沙发上一躺不起的侦探端咖啡……如果父亲知道了真的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羽柴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给正在视野范围内寻找咖啡的明智又递上一杯。

“还蛮会照顾人的嘛。明明是个大少爷。”

对于正在帮自己忙的人好歹给我客气一点啊。羽柴腹诽,不过碍于教养只能憋屈地挑了挑眉头,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过说真的,这段时间到底都认识了些什么怪人啊。整天吃着可疑的药一脸全世界都很无聊的侦探,少女尾随狂影男,疯疯癫癫的浮夸验尸官,再加上那个各种意义上都非常不妙的黑蜥蜴,就连难得是个正常人的加贺美警视也……羽柴有种仿佛置身于泥沼中心,周身都是喷涌翻滚着打算吞噬自己的淤泥的错觉。

……仔细想想日常生活大概是一早就跟自己挥手致意,然后跑到鬼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去了吧?

能和这些人为伍,反而好像连平常都快变成不合群的怪东西了。

 

就算在心里悄悄抱怨过端咖啡的活计,不过羽柴倒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着直升机飞到某个名字都很拗口的小岛,只为了给人送咖啡……嘛,虽然主要原因是小林听到案子发生的消息看起来很想过去的样子。

结果果不其然面对的是再一次的猎奇事件。比起前几次现场的惨烈程度这次倒是好了些许,不过羽柴多少有些意外自己的平静。

是因为见得多了所以见怪不怪了吗,还是因为自己的常识已经被这些不正常的东西沾染了呢……好在尚未达到漠视人命的程度,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最接近普通人的羽柴尚且变成了这副摸样,小林的状态自然更不会毫无改变。较之从前他似乎更为开朗和容易放松,就连常日里深藏不露的眼神都比以前好懂了些;虽说面对不感兴趣的对象时依旧会表现出虚浮的笑意和厌倦感,但展露愉快笑容的时刻也多了许多。

就算挚友并非只对着自己微笑,羽柴也完全不在意。看着小林高兴的样子对他而言似乎有种不可思议的、能够安抚人心的魔力。

 

“小林……小林?”

这次走神的人好像换成了小林。听到羽柴的声音他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慢慢收回注视空气的视线,转过头时目光中还带着来不及收起的笑意。

“啊、羽柴同学果然看不见吧。”他以有些遗憾的表情开口,语气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平静。

“诶?小林你在说什么……”羽柴困惑地皱起眉头,移开视线。小林先前凝视的地方是稍微高些的地方,除了伫立的灰色电线杆外再无他物,连阳光下浮动的微尘都看不分明,“我确实什么都看不见……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小林摇了摇头避而不答,背对着羽柴三两步跃上港口旁搭建的高台。“没什么。说起来,东小路小姐是为了报仇才杀人的,对吗?”

“是这样没错……”

“那么,”小林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唰地转过身时面上盈满笑容。

“如果我被杀了的话,羽柴同学会为我报仇吗?”

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有寒气爬上背脊。与少女诱拐案时一般无二的恐慌席卷全身,羽柴稍稍向后退了退才勉强稳住身体。还在等待回答的小林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亮金色的双瞳中既没有恐惧也并无阴霾,像是在问什么事不关己的小事。

“为、为什么会想到这么问……”声音有些沙哑了。

“突然想到而已啦。羽柴同学你回答就好了。”

“那样的话……不,首先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诶——不要更改前提啦……”

虽说仍在正常的交流,羽柴却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害怕。他自然不是在害怕小林,然而却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仿佛面前看似平淡无奇的道路其实是张开裂口的深渊。他因为察觉到蛛丝马迹而止步不前,可小林却像是明明知道那有多么危险,却依旧满怀热枕地期待被深渊吞没。

 

如果刚才的话只是出于好奇想要试探我的反应就好了,羽柴不安地在心中安慰自己。

 

如果真的只是想要看看我的反应,而不是他在想着投入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好了。

 

 

“那一天我看到了蝴蝶。”

“并非是一只两只,而是结伴成群。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蝴蝶,闪动着发出光亮的金色翅膀围做一周飞舞不休,仿佛神明向世人降下的花环。”

“蝴蝶是不会存活在这种高度的位置的,当然更不会发出金光,所有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虽然那的确是非常美丽的光景。超越人类常识的美丽,与让人心惊的震撼和不详。”

 

 

小林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去上学了。

为何他会对二十面相创造的公式狂热至此,羽柴完全不能理解。如果说看明智的样子还能稍稍做出他与二十面相旧有渊源所以不得不与其交锋的推断,可小林的行为就完全是莫名其妙。分明是全无干系的事情。

羽柴对于劝导小林一事向来束手无策,明智看起来则是既不想、也没时间多管闲事的类型。再这样下去留级就麻烦了——虽然这么想着却无法做出什么有效的措施,小林与他父母的关系十分冷淡所以并不会受到约束,而身为好友的自己在这种事情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发言权。他能做的就只有尽自己所能帮忙调查,在整理资料和统计分类数据这种微不足道的方面助他们一臂之力而已。更多时候羽柴只能默默坐在沙发旁边看着兴奋的小林与焦躁的明智,再把网站上关于二十面相复出的评论从头到尾翻完。

羽柴明白自己的所为是杯水车薪,也怀疑小林的热枕到底能否得到回报。现在的小林太过于沉迷于这些东西了,这究竟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呢……

他一边苦恼一边蹲下身把猫的食盆添满,却因为心不在焉的缘故手一滑险些全部弄洒。

“……对不起啦,是我不太专心。”虽说没什么意义,羽柴还是老老实实给凑过来舔牛奶的灰猫道了歉。“有点孤单吧?没办法,等小林忙完就可以陪……”

话音未落面前的小猫却突然抬起头,丢下饭碗一跃而起。羽柴跟着转头,看见那只至今没有名字的猫敏捷地跳了起来,蹦上刚刚推门下楼的小林肩头,又缩进他怀里眯着眼睛喵了两声,很享受的样子。

小林挠了挠它的下巴,顺势坐在事务所旁的楼梯边。也许是坐在电脑前工作久了的原因,他看起来稍微有些累,不过心情却好得奇怪。

“我说小林啊……”

虽然开了话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使明白喋喋不休很惹人厌烦,不过羽柴到底还是重新开了口。

“总这么不去学校是不行的吧。还是不要耽误课程比较好啊……”

“……为什么这么在意呢。”

“诶?”小林的回答声太轻,羽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小林重新把歪着的脑袋转向羽柴,毫不避讳地直视对方的双眼。他眼中往常带着的懒洋洋的友好意味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易察觉的厌倦与虚浮的笑意。“为什么会对我不去学校的原因如此在意呢?”

与小林四目相对的瞬间,羽柴因为惊诧而哑口无言。

那样的眼神他曾无数次从小林眼中见过,投向老师、投向同学、投向随便哪个平平无奇的路人……而现在的小林,第一次把看无趣之人的目光投向了自己。

躺在膝上的猫软软地叫了一声,溜下地面不见了。

 

羽柴曾经打算过过段时间就去跟小林道歉,虽然错并不在他。

不过他也完全没有想到根本没有“过段时间”,那之后就是噩梦的直接开场。

二十面相的势力远比他们……不,至少是远比羽柴所想来得恐怖得多。打着断罪旗号的二十面相的意志如同病毒般传播散布,爆发时亦是犹如瘟疫般可怖。传染源无处不在,感染者无处不在,而供其肆意横行的温床就是世界本身。

先前认得的验尸官险些毒死一整个会场的宾客,明智的旧识、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最初的二十面相死而复生……接踵而来的事件让人无暇反应,而在羽柴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了可怕的事实。

——小林被绑走了。

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或是大洋彼岸哪只蝴蝶心血来潮扇起的飓风。人类是无力与规律抗衡的,只能苟延残喘地在飓风中浮沉。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在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二十面相的阻挠中找到小林的所在后,羽柴才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可奈何。

他有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金色的鳞羽从眼睫前一闪而过,再去查看时却又消失不见。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而正常人是绝对不会愿意去回忆噩梦的。

得到消息想要冲进大楼、被阻挠着推出门外、无论多少次挣扎敲打全部无济于事。而当他终于登上直升机,几乎是要闭着眼睛祈求上苍不要太晚时,他看到了时针指向十二点。

 

如同丧钟鸣响。

 

无法发声。无法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娇小的黑影从眼前落下,似乎匆忙间能看到对方向自己投来的一瞥,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小林。

羽柴的呼喊还未从喉中冲出成为惨叫的时刻,小林张开双臂,优雅地向前倾倒,像是展开翅膀的巨大蝴蝶那样。羽柴当然绝不可能看得到他的表情,却不知为何觉得小林那一刻一定是在微笑。

恍惚之间似乎有怪异的影像刺进视野。像是光环一般环绕着迅速下降的人,并且须臾间如同燃尽的灯火一般消失不见的,金色的蝴蝶群。

“如果我死了的话,羽柴同学会为我报仇吗?”

“首先,不会让你死。”

陈年旧事突兀地蹿进脑海。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的声音,现在却似乎听不见了。

 

 

“那一天我看到了蝴蝶。”

 

“我看到了蝴蝶在空中滑行飞舞的模样,也看到蝴蝶折断双翼坠落至地的模样。无论是哪样都非常美丽,可我的胸口却非常疼痛,悲伤顺着血液借助心脏的鼓动迸发出来,流灌至四肢百骸。无法承受了,几乎疼痛到了痉挛或是窒息的程度。”

 

“好痛苦啊。好悲伤啊。似乎看到了什么绝不应该看到的事情。可是到底是什么呢,总觉得想起来的话会痛苦得无法忍受的。”

 

“不过像那种飞在如此高空的蝴蝶,分明应该是不存在的吧?”

 

“这一切,多半只是我的幻觉吧。”

 

【命运之人】

  与别人相处的时候,总会听到些奇怪的问题。你的爱好是什么,你喜欢的女孩子是哪种类型,你中意的颜色是怎样的——诸如此类。人类是讨厌寂寞的生物,至少其中的大部分如此。他们会本能地靠近汇合,相互取暖,建立联系,进行无意义的闲聊,交换无法应验的誓言。他们称之为命运的相遇。

  忍雾讨厌这样的关系,也讨厌命运。

  1

  如果向人提问“世界上的颜色有多少种”,恐怕会被觉得是在找茬,但忍雾石榴可以立刻作答。答案是“黑色、白色和灰色”。

  在这颗星球上,对于一小部分人、或者更单纯一点,至少对于忍雾石榴而言,颜色的概念是不存在的。

  现代医学无法解释原理,患者的身体也无法检测出问题。他们个个生来如此,除了无法观测颜色外与正常人无异;正常来说,他们至死都会生活在黑白灰的世界里。只有一种能够暂时恢复色觉的情况,就是和与之匹配的患者相遇、并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内,而且一旦超过距离,色觉就会重新消失。

  在医生眼里,这大概只是无法痊愈的怪病,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奇异的病症被大众赋予了浪漫的含义:数量罕见的患病者们寻找匹配对象的过程被称之为寻找半身,而他们即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将会一生相爱相伴,从而得以窥见世界的全貌。

  忍雾不觉得浪漫,这只是傻透了的无稽之谈。他既不期待灵魂伴侣,也对获得色觉不感兴趣。要去寻找茫茫人海中的另一个人,并与天知道是什么样的对方互相陪伴,只是为了确认各种各样灰色事物的本貌如何?匪夷所思,无法理解,毫无意义。忍雾石榴讨厌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一生都不会去寻找与自己匹配的患病者,更不会与那个女孩——也有可能是男孩,但是谁管呢——共度一生。

  至少在进入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之前,他一直是这样打算的。

  2

  看到颜色的一瞬间,忍雾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在满是奇怪生物的小树林里穿行,在瞥见前面不远处人影的瞬间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忍雾两腿发软,不得不扶着树干以免摔倒,头晕得要命,仿佛刚被扔进洗衣机里进行过全套甩干。

  他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医学书上把患病者恢复色觉的过程称为色击的理由。

  很难描述那一刻的感觉如何。无法叫出名字的色彩刺进眼球,庞大的信息流侵入脑海,肉体像是被击落的飞鸟,在斑斓的世界里失去呼吸。原本所设想的、此时应当怎样装作无事发生的计划被撕成废纸,碎在眼睑下,融化成冲刷睫毛的泪滴。忍雾无能为力,无法阻止也无法改变,只好用手胡乱擦拭着有点发红的眼睛。

  他应该抬起头,应该去看清那个赋予自己色彩之人的模样,但受到刺激的视神经恢复缓慢,始终无法清晰视物。不远处的那个人影在他头晕的同时剧烈踉跄了一下,兴许是同样承受了色击的反应——但对方却以极快的速度勉强站稳,只是短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就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模糊成片的视野一片狼藉,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忍雾的灵魂伴侣身份成谜。

  3

  忍雾事后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搜索记忆,却始终无法记起在他骤变的那一瞬间,看到的究竟是谁的面孔。

  谢天谢地,从模糊视野中看到的身影个头高挑,至少比他自身要高,所以排除了是女性的选项——虽然从另外的方面看可能更糟糕了也说不定,但这个判断还是让靠近女孩子就发抖的忍雾松了口气。

  ……然后没了,无从下手。他的色觉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通常运转,足见匹配对象就是塔中的某人,至于其他的线索就完全没有了。

  解决方法勉强能想出来,就是抓着自己之外的男性们挨个问一遍,但是一来忍雾讨厌这种仿佛政治婚姻一样的钦定感,更羞于问出口;二来对方见了自己也是转头就走,足见是个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拒绝论;三来……三来,要是忍雾发现自己的灵魂伴侣是驼的话,他难以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心态健康地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这个,这个哪怕只是想一想都太TM恐怖了。

  忍雾抱着暗中观察的心态按兵不动,而匹配对象也如他所想的那样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这是他所设想的最好情况,毕竟大家只是萍水相逢,早晚都有分别的一天,没必要拥有过多的牵扯。

  人们会本能地彼此靠近,相互取暖,建立联系,乃至交换无法兑现的誓言——但只是片刻相遇的人不应当期待这个。

  忍雾这么想着。或者说,他试图这么想。

  4

  “忍雾,你对命运是怎么看的?”

  忍雾和鬼崎刚刚找到了合适的树荫,以躲避沙漠中毒辣的阳光。在他们并肩缩进阴影里的时候,思维跳跃的年长者抛出了难以回答的问题。忍雾转过头,没在鬼崎脸上找到开玩笑的表情。

  命运之类的事情忍雾觉得自己算是有资格谈论,毕竟是被和不知名人士用“命运的红线”绑在一起的人。说来,如果换了鬼崎处于他的境地,想必也会一边嘀咕着麻烦死了一边把红线剪断溜之大吉吧。

  “命运是……很让人不爽的东西。我可不想顺着它的意思来。”

  鬼崎瞥着忍雾,露出了轻微的苦笑。他像是有些失落,又像是早就猜到了那样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忍雾的头,在他错愕时取下了一片落在发间的花叶。

  “我之前倒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哎,算了。走吧,去找晓他们。”

  鬼崎开国没有把话说完,鬼崎开国总是不把话说完。他总是似笑非笑,含糊其辞,戏谑地注视着一切,仿佛不需要任何人在自己身边。

  忍雾在内心深处对此有点恼火。尽管信誓旦旦地说着不需要和偶遇的人建立联系,他却还是对鬼崎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感到难过。即使了然自己的保护欲根本只是自私的干涉,却依然无法克制——

  ——他无法克制地喜欢鬼崎。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人之常情。没人能压抑一颗满怀倾慕的心。

  5

  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忍雾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他的世界重新回到了黑白。

  尽管拥有色觉的时间对比年龄而言实在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拥有过的东西突然失去还是令人恐慌……不,重点不在这个,忍雾混乱地摇摆脑袋。

  完全是依靠本能,他开始寻找鬼崎。但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他跑得气喘吁吁,然而无论何处都没有穿着和服的男人的身影。虽然凶手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但谁都拿那只无法无天的羊驼没办法,现在深究这个没意义。

  仔细想想看现在的情况。鬼崎失踪了,而他的灵魂伴侣也在这个时候离开了色击的辐射范围。真是巧合,难以相信的……这根本不是巧合。

  何等讽刺,忍雾的手指一时间颤抖了起来。自己竟然在确信灵魂伴侣身份的同时失去了他。

  接下来的事情仿佛一场大梦,夹杂着令人头晕目眩的耳鸣。忍雾不太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他的大脑基本已经处在微微混乱的状态,只能像是机器一样接受指令然后努力完成,基本放弃了思考。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也许和往日无异,但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的手总是不知不觉搭在面罩上,仿佛在隔着它摩挲那个仍偶尔幻痛的伤疤。

  被命运绑架之类的无所谓了,单恋得不到回应也完全没关系。如果真有命运这种东西的话,拜托让鬼崎平安无事地回来吧。

  6

  忍雾害怕路路森。但得知她找到拼图的那一刻,他一度产生了拽着路路森跳起来欢呼一下的冲动——当然,只是脑内的冲动而已。抛开她正躺在病床上不谈,哪怕一时的肾上腺素让忍雾能忘记恐惧,身体也会诚实地记起来,并让他毛骨悚然的。

  他冲向白屋子,过于激动,大喊大叫,甚至试图把迟迟不开的门砸破,直到鬼崎带着一脸微妙的表情出现在面前为止。几乎是立刻,那种色击的晕眩感回来了,只是程度比之前轻得多。忍雾忍着难受站立不动,他从未这么认真地望着鬼崎,望着年长者漆黑的发色眉眼,和横过额头的、面具上的一截红绳。

  鬼崎也在看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叹了口气,展露了笑颜。他像是欢喜、又像是认命了似的,张开手臂拥抱了矮他一头的少年。

  “我讨厌命运。但是如果是为了你的话,相信一次也没有关系。”

  这话实在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任谁听了都要露出你在讲啥的表情。但忍雾垂下了眼睛,用手指点上他的掌心。

  我也是。他在鬼崎的手掌里潦草地划动着,宛如一个鼓起了毕生勇气的、沉默的告白。

【游廓夜话】

*女装忍雾警告。

  1

  “尊贵的客人,一晚也好,能请您买下我吗——?”

  鬼崎开国注意到一只被关在笼中的小鸟。

  若只是普通的笼中鸟当然没什么特别,至少对见多识广的武士而言,与她们打交道已算是司空见惯,。他一生见过许多被囚禁的雀鸟,大多艳丽而乖巧,被各式各样的客人捧在手心任凭把玩,歌喉悠扬,讨人欢心。

  可这次似乎有所不同。那只身披鲜丽羽毛的鸟儿呆在遍布脂粉味道、烟雾缭绕的狭窄笼子里,与他人一样展露笑颜,用婉转的腔调发出祈求;但当鬼崎望向她的眼睛时,发现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眸即便浮着轻薄的笑意,却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那副隐隐透出的清高态度,若说是老于风月的游女实在是有些可笑。

  这小小的反差虽然无伤大雅,却让鬼崎感到微妙的兴奋与焦躁。

  他年轻勇敢,不惧争斗,也藐视死亡。但好奇心依旧能像伸出爪子的猫一样,在那颗无畏的心脏上划下印痕。武士未经思考就抬起了手,挥动赤红的油纸伞,用伞尖指下那只目中无人的金丝雀。

  他们的目光交错了一瞬间。银灰发色的游女微垂下头向他行礼,半开的折扇掩住唇角,像在遮掩并不存在的笑意。

  2

  今晚的吉原一如既往热闹非凡。漆黑夜幕下的游廓灯火辉煌,宛如不夜之城。不过鬼崎一时兴起指下的游女身份低微,分到的屋子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连照明的烛光都十分昏暗。在这狭小黑暗的屋子里听着舒缓又柔和的乐曲,让人觉得根本不是在吉原夜宿,倒像是在老人家的茶屋。

  “你的三味线弹得不错嘛。名字是什么?”

  “O……石榴(Zakuro)。”

  “姓氏呢?”

  “没有姓氏。您在意的话,就随您喜欢喊我吧。”

  鬼崎无话可接。话题于是终结于此。

  这奇怪的游女寡言少语,也不主动陪酒,只是跪坐在一旁,沉默地拨弄三味线。好在鬼崎也没有强行搭话的兴趣,便安静地端起酒杯望着她喝酒。

  你不行啊,武士暗自感叹,太欠缺磨练了。虽然三味线弹得很好,京都腔也熟练,但若是遇到善于识人的类型想必很快就会被识破吧。毕竟不光业务不纯熟,还长着双不懂遮掩的眼睛。

  不过身为游女,她的扮相还是十分美丽的。

  先前格子窗前的一瞥实在太过仓促,现在他慢慢地坐下来,才能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仔细端详石榴的样貌。这孩子年纪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小,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兴许有点混血,东方特征并不明显,因而尽管五官精致、眉眼秀丽,却又显出些中性的感觉。之前窗内的游女们挨挨挤挤所以未能看清,石榴苍白的面色并非是抹了脂粉,倒像是生来如此。她涂染薄红的嘴唇边还生着小小的疤痕,旁人看着也许认为扎眼,但鬼崎却觉得并不难看。

  仔细想了想,大概是感觉若不是有这点瑕疵在,那么整个人就像是一尊西洋人偶,纵然精致美丽,那副欠缺表情的样子却没什么生气吧。

  3

  夜已四更。吉原稍稍从喧闹中解放出来,被顺利指名的游女们大多都已服侍客人睡下,其余的也不抱什么希望,纷纷磕着烟管从格子屋里站起身,一边做着杂活一边用略带粗俗的口吻低声交谈。

  但鬼崎开国却没什么睡意。倒不是说他是不近女色的类型,也不是说他对石榴毫无兴趣——说实话那副样貌还挺符合鬼崎口味,可以的话他当然不介意和这样可爱的孩子共度良宵。

  之所以他喝了那么多酒,却依旧只是安稳地坐着既不睡觉也不做什么,是因为他发现石榴有些沉不住气了。

  西洋人偶似的游女放下手中一直弹奏的三味线,迈着无声的步伐,凑近鬼崎身前。“难以入睡吗,不如让我来陪您喝几杯吧?”石榴一边用婉转的京都腔说着,一边用被振袖遮住的手指捧起酒杯,向鬼崎敬酒。她的表情被强行揉进职业化的娇柔,眼神却显得有点焦躁,像是在等待什么。

  鬼崎与石榴碰了杯,看着她仰颈饮干那杯酒,笑眯眯地抬起手来,用拇指擦过酒杯前那瓣柔软的嘴唇。这动作也许有些吓到了她,游女本能地如同被揪了尾巴的猫一般缩起肩膀,马上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强迫身体放松下来。这有些可爱的反应让武士笑出了声。

  “我先前觉得你不行,现在倒是有所改观。蛮厉害的,不过嘴唇是干的哦。”

  鬼崎的发言没头没尾,任谁都会感到奇怪。但石榴对此有所反应,他警觉地眯起眼睛。

  “您在说什么呢,我有些不太明白。”

  “你明明听懂了吧,在酒杯里下药的小金丝雀。我在夸你。”

  鬼崎真情实感地夸赞他。就算身为优秀的武士,如果不是之前已有怀疑,他根本无法发现被盛满的酒是怎样一滴未剩地被泼进桌下,自己的杯中又是怎样被加了料的——不如说,哪怕是事先就知道,也不怎么能看清楚。那双手实在是太稳、太快了,如果不是倒酒而是杀人的话,也许走出几步开外才会听到尸体轰然倒下吧。可惜演技实在有点糟糕,既然要装成将酒喝干的样子,至少也要沾湿嘴唇。

  是被派来刺杀哪家大人物的忍者呢,还是混进吉原打听消息的暗探?无论如何,总之是个不该出现在花街柳巷,藏在鸟群里的危险生物。

  对面的石榴啧了一声,显然意识到不是能够蒙混过关的局面,伸手拆开束发的发簪,用藏在里面的匕首对准鬼崎,脸上的营业笑容消失无踪。而鬼崎也早已做好迎战的姿势,身上属于武人的血液兴奋地沸腾着——即便吉原不允许带刀也并没有关系,像他这样的武士,即便只能使用油纸伞,被打中的话也能造成相当的伤害。

  他们在昏暗而狭窄的小屋里搏斗,不知为何却都没发出会引来路人的声音。吉原的夜晚正归于宁静,只有被风摇动的烛火映出晃动的影子来。

  4

  “嘶,差一点就戳到脸了。照着脸打也太缺德了,果然是忍者吧?听说忍者必须蒙面,所以都特别嫉妒别人的脸。”

  鬼崎发出抽痛的声音,歪着脑袋看着自己肩膀上的刀口。裂口不深,洇出的血也是鲜红的,并没有淬毒。他在这场短暂的争斗里略占上风,成功趁着一伞柄敲懵石榴的间隙把对方按在了地板上,夺过那支还沾着血的凶器扔了出去。叮,石榴看着它落地时的表情像被抢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愤怒。他现在倒是不那么面无表情了,像是从玩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照你这么说,武士都没有脑子才会去敲别人的头。”以轻盈见长的忍者并不能在力量上匹敌武士,只能在躺平恢复体力的间隙反唇相讥。鬼崎对这小孩子才会用的嘲讽手段付之一哂,居高临下盯着他。

  “交代目的吧。如果有趣的话我可以不管你想干什么——喂,等一下。”年轻的武士皱起眉头,困惑地往下按了按压住忍者胸口的手掌。原本应该是有绵软肉感的地方,他却只能摸到硬邦邦的骨头,“……虽然你的身高不太像,但这个平坦的感觉、该不会是男……哦。”

  原本暂时放弃抵抗等待时机的石榴闻言几乎是弹了起来,分神的鬼崎没能压住,只能就地一滚,才躲开差点抵上自己脖颈的苦无。还穿着游女装束的忍者衣衫散乱,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看起来快要气疯了。

  “你觉得自己是和女人打了这么久?!能干出打女人这种事的还算是个武士吗??”他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什么奇妙的开关,突然暴躁起来,先前伪装的游女腔也不知去向,换成了有些低沉的男性音色,“幸亏来的是我,要是小樱,要是小樱……我要打死你!!!”

  “??你先动手的——你不怕有人来吗!喂!”

  形势逆转,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鬼崎开始被追着打,而他因为过于一头雾水根本没法认真出手,和莫名其妙怒火万丈的忍者打了个旗鼓相当。他在争吵中被灌了一脑子忍者任务和家庭秘辛,像什么要求妹妹伪装游女打探消息的恶劣主上,和抢走妹妹任务的保护欲过剩哥哥之类的——“你们不是忍者吗,这些情况不是保密的吗说出来真的没关系?”

  “反正任务都失败了谁管啊!说到底你要是喝了药睡着了我就能出去了都是你有问题!”鬼崎意识到石榴已经开始恼羞成怒地推卸责任了,果然即使是忍者,也不过是个不成熟的未成年小鬼。

  话虽如此,他气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倒是蛮可爱的。

  5

  他们这场架打得比之前要爽快得多,当然代价是动静也大得多。做着杂活还未睡下的游女们听到声音,觉得出了什么事情,纷纷踩着细碎的脚步向这边靠拢。石榴叹了口气,轻轻一跃就踩上了窗台,看起来是准备溜走。

  “啧,有人来了……你等着,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要揍你一顿。”

  忍者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就要跳窗离去。他们这些人的身手大概个个都对得起自己的身高和体重,身轻如燕,能徒手攀爬高墙,在屋檐上跳跃无声。鬼崎看着那张逐渐褪去表情的精致面孔,突然想给他找点麻烦——

  于是鬼崎伸手拽住了这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在石榴为了保持平衡俯下身来的时候,抬头亲吻了他染着薄红色泽的嘴唇。

  “???????”

  忍者受到的刺激过大,差点当场从窗户上摔下来。鬼崎调笑地眨了眨眼睛,松开抓住他衣摆的手。

  “算是今晚的报酬吧,毕竟你承诺的一夜还没过去呢。”武士畅快地轻笑,向他挥手,“下次再邀请我买下你的时候,要把酒好好喝下去啊。”

  应该说点什么回敬的,应该把他噎得无话可说……但是杂乱的人声已经近在耳边。于是年轻的忍者也只能放弃,他一言不发,落荒而逃,在房顶上穿梭的间隙将漆黑面巾拽得盖过鼻子,好遮住自己从眼角一直发烫到耳尖的模样。

【如果愿望被颠倒的话就很难过不是吗】

  1

  “我没有想跳楼。”我大声强调,声音有一点心虚。

  没有办法,不是我的错。不管是谁,在高中生上课的时间站在天台栏杆外探出半个身子若有所思,这种情况下被撞个正着都会有点心虚的——简直就是逃课轻生惨遭抓获现场。虽然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人,更没有想自杀,但这不妨碍我觉得尴尬。

  只是逮捕我的人反应好像比我强烈得多。他原本一直很平静,不管是悄无声息地从我身后出现、还是漂亮地制住我再拖回地上,都始终果断冷静,毫不拖泥带水;但自从我转身与他四目相对之后,那副沉着的样子就碎了个干净。他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我不放,脸色惨白,甚至能听到因为惊讶而急促喘息的声音……完了,他是不是被空气呛到了?

  这人咋回事啊。我努力地根据生前零碎的知识帮忙抢救,手忙脚乱地指挥如何呼吸又猛拍他的背部,可惜好像起了反效果。不过万幸,他自己似乎知道怎样处理这种情况,过了一会终于依靠自救恢复了正常。

  “……”他咳嗽着擦拭自己额角的汗水,但既没有收起那份惊骇的神情,也没有松开拉紧我的手。“我在做梦吗?为什么在这里……你是……”

  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

  不对。不对不对。比起这个,更要紧的是……

  “等等,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啊?!”

  2

  我和他(现在我知道他叫旗木卡卡西,是这所学校的保健老师)四目相对,都是一脸见鬼的表情。虽然严格来说见鬼的人是他,毕竟我难得记得很清楚的事之一是自己被从这里推下去了,当场被剥夺活人籍。

  但除此之外的事情就都挺模糊。在我这里,时间已经停止了流动,完全停滞在了高中时的状态。因此我不知道失去意识有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失去记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和活人大眼瞪小眼。

  这种存在的方式实在很微妙,活人自然是不能算的,亡灵似乎也不对劲。我时常可以看到同样在这里跳楼死去的亡魂在天上飘来飘去,但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生者与死者都视我于无物,我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种。

  这实在很惨,不光被生与死同时拒绝,还没法走出天台一步。虽然门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但如果想要跨越的话就会白光一闪回到原来的地方,简直就好像是寄宿于此的地缚灵一样。因此,在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无聊时光之后,突然被抓住虚无的身体、还进行了正常对话实在像是做梦一样的奇迹……因为双方的态度都实在太过自然了,导致我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出乎意料,旗木老师很轻易就相信了我说的话,这人说不定和成熟的外表不同,是个浪漫的幻想派?

  他花了很短的时间消化这个诡异的故事,并准确地指出重点:“那么,……鸢。你说你还在这里的原因是心愿没有完成?”

  我点点头,感谢他没有对这个浮夸的假名发表看法。“我猜应该是这样的。你看,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心愿完成就能成佛。我想要找到那个……”

  我斟酌了一下用词,但被他接了茬,“那个害死你的人。”

  这句话的语气非常冷硬,让我不禁分神看了他一眼。自称旗木卡卡西的男人有着罕见的浅色头发,面孔也生得十分俊秀,有种特殊的温柔气质。先前他与我交流的时候大多是带着温和的表情,可现在却是一副冰冷的样子……好在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弯起眼睛微笑着示意我继续。我注意到那只眼睛上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疤。

  “……那个伸手推我的人。”我选了个相对温和点的词,“我想见他。”

  旗木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我摇了摇头打断了。“别问啦!总之我想找到那个人。”

  3

  生前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了,但死前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身体落下的一瞬间,在无尽的失重感中,我看到天台上出现一张脸。那是个带着口罩的白发少年,虽然没法清晰地看见五官,但那只向我抬起的手和脸颊上滑下的血泪却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了心脏里,宛如发生在上一秒那样无法忘却。

  我很清楚自己不会是想要自杀的人,所以在天台上跳楼必定有其他原因,比如那只向我抬起的手轻轻推了我一把。虽然我知道应该就是他导致了我的死亡,但非常奇妙的,我心中却并没有生出什么愤怒感来。比起向他复仇,我更想见他一面。

  我想找到他。我想见他。

  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即使对过去的事一问三不知,我也能隐约记得当时是有恋人的。脸和身形之类的是回忆不起来了,但只要一想到恋爱这个词,我就能感到一股温暖又甜蜜的感情充斥了胸腔,像是亲密地拌嘴、短暂的拥抱或者糖果味道的吻那样令人怀念的东西。光是想想自己忘掉了如此温柔的恋人、却对可能杀死了自己的人满怀柔情,就让我感到痛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对他怀有敌意……”我垂头丧气地拿着红豆糕向旗木抱怨。他这几天时常在空闲的时间来看我,甚至还给我带来了并不能吃的甜点。“我是不是很糟糕啊?明明连可爱的女朋友都忘记了,却记住了……”

  听到女朋友的瞬间,旗木好像愣住了,不过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垂下眼睛,伸手去揉我乱翘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鬼魂一样小心:“不是你的问题。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会记忆错乱很正常。”

  “唉,或者会不会是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摸头的感觉还挺舒服的,我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靠了靠,继续唉声叹气。“也许他并不想推我下去,但是有什么苦衷之类的……”

  他打断了我。“不管怎么说,不都是一样的吗?不管动机如何,结果是害死了你啊。”

  我抬头去看旗木卡卡西。他避开了我的眼神,只是微微抬头,专注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4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唉,其实与其说是大胆猜测,不如说是终于正视了现实……毕竟从第一眼看到他起,我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

  与当初天台上所见少年一般无二的雪白发色,只是初次见面就能让我有如此强烈的亲近感,又是在长久的时光中唯一能触碰到我的生者。如此之多的巧合加在一起,我只能认为旗木卡卡西要么是我天造地设的灵魂伴侣,要么是我要找的人。

  我偷偷看着旗木卡卡西。这次他又带来了不知从哪买来的甜食,即使我给他讲了死人根本没法进食,也被以“吃不到的话闻一闻也会好点吧”的理由继续投喂了。在某种意义上,这个男人甚至比我自身还更加了解我的喜好,这也是他给我亲切感的原因之一。

  可这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假定真的是他把我推了下去,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从前是如何与他相处的,不过从这段短暂的相遇看来,他是个相当温柔正直的人,不可能做出手伤人的事情。而且,不知为何,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很难受。虽然大脑告诉我眼见为实,但心脏却痛的不得了,哪怕即使只是猜测一下如果是他做的,就感觉难过得无法呼吸。那可是[]啊,[]不可能会——

  ——咦,刚刚,我想说谁的名字……?

  5

  “有点东西想要确认一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或不是都必须做出决断。我屏住呼吸,走到锈迹斑斑的矮栏杆边,俯身向脚下看去,不禁被一阵强烈的心悸吓得腿软。

  说起来最初与旗木相遇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如果不是被他拖回地面上说不定会直接脚一滑掉下去……看来哪怕连人都不是了,曾经怀有过的对死亡的恐惧也依然一如既往。

  但是我非这么做不可。虽然因为害怕的原因一次都没试过,但如果是接近于死亡的状态的话,应该会想起什么。

  “你……呃。”我的声音抖得有点厉害,但他很体贴地装出毫不担心的样子看了过来。“等一下,等一下你先不要动。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

  旗木卡卡西有点茫然地皱起了眉头,张了张嘴唇,似乎想问什么。可是下一刻,他就闭上了嘴,露出了反应过来后的惊骇神色。

  他果然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即便如此,人类的思考速度也快不过万有引力。在他发呆的一瞬间,我平摊开双臂,与他四目相对着向六层楼下的地面直坠而去。

  那实在是非常熟悉的失重感。坠落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漫长的多,气流呼啸着托起张开的手臂,搞得我竟然一时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活人,甚至产生能飞起来的错觉。

  而旗木卡卡西罔顾了我的忠告,我看到他在天台上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什么,一边把大半个身子探出围栏外,不要命地向我伸出手。奇怪的绝望与悲怆混杂在一起,几乎毁掉了他那张端正的脸;他乱糟糟的额发被风吹得更不能看了,我看到发丝下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和那道竖着划过左眼的疤痕。因为充血的缘故,它变得像是淌过脸颊的一行血泪……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突然想要哭泣,是就连正在坠落这种事都无法打断的那种嚎啕大哭。

  隐约意识到了,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不该忘记的事情。

  6

  好像做了奇怪的梦。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正被卡卡西一胳膊肘敲醒,抬起被桌上的书本压出红痕的脸环顾四周。“已经下课了,带土。”他边收拾背包边把做好的笔记递给我,看我打着哈欠把糖果扔进嘴里的动作皱起眉头。“抄的时候别弄上墨水……你怎么回事,睡眠不足吗?”

  “没有啦,只是很久没……”没听过这么无聊的课了。我想要这么说,却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好在卡卡西也没怎么在意,只是侧着身子催促我快点。我看着他那副虽然写着不耐烦却又藏着些担心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一股温热的感情涌上胸间。我想要亲吻他。

  而我也真的这么做了。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唰地一声推开我迅速看了一眼四周,直到发现没人才红着脸抓住我兴师问罪。“这是学校啊!你到底在想什么,被人看到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不都交往了吗——”

  卡卡西对于我胡搅蛮缠的回答发出了恼怒的气声。但就在我觉得这个高傲的小天才会生气、和我冷战个五到十分钟的时候,他却突然垂下头,给了我一个长久的亲吻。我们谁都没尝试过这么长时间不换气,在彼此都觉得要窒息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地分开,各自咳个不停。他一边喘得像是刚跑完短跑测试,一边还不忘露出赢了一局的得意神色,“笨、笨蛋,这才算是接……呜哇!你吃的什么东西,怎么甜得倒牙……”

  “是你不……不懂欣赏。”我气喘吁吁地为喜欢的糖果正名,扶住他的后脑,艰难地试图把那份微末的甜夺回来。

  眼前的景象缓慢地停滞,然后溶化做一片。糖果的味道我并没能品味很久,毕竟这只是已逝之人的走马灯,只存在于过去的甜美幻梦。

  无法跳楼自尽的地缚灵被卡卡西完好地抱在怀里。属于宇智波带土的人生逐渐远去,贪恋人世却已远离人世的亡灵鸢苏醒过来。

  7

  我再一次与面前那双漆黑的眼眸四目相对。无需多言,只是通过如此简单的对视,彼此未说出口的话就已了然于心。

  理所当然的,对于我与他而言,一切并非是什么临时涌起的恶意,或是蓄谋已久的谋杀。发生惨剧的那天,原本在天台上倚靠年久失修的铁栏向后倒去的是卡卡西,而在那眨眼的工夫中我无法尖叫、无法思考、无法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刺耳的崩裂声尚在耳边,身体遵从本能做出决断。攥着栏杆捞起他的胳膊用力向天台里甩去的同时,我随着手中锈裂的铁栏一道摔下云端。

  ——接下来的瞬间烙在了我的心中。少年……当时还是少年的卡卡西惨白了一张脸,爬到铁栏边嘶声喊着我的名字,向我伸出手来。不可名状的恐惧蒙蔽了我的神经,我记下那张被惊惶扭曲的脸,记下他脸上的那行血泪和向我抬起的手;却忘记他疤痕的来源,忘记曾经印在脸颊上糖果味道的吻,忘记我们可以豁出性命彼此拯救,也忘记那个时候他的动作根本不是要推我下去,而是为了拉住我的手。 

  而在最后,失去记忆的我怀疑是他杀死了我,而心怀愧疚的他希望一无所知的我对他复仇。

  这真是最为诡异、最为可笑,也是最为绝望的真相了。

  “……卡卡西。”我看着逐渐透明的身体,一时觉得有太多的话想和他说,反而不知道先从何说起了。我只能哽咽着,用渐渐失去实体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那不是你的错。我想要见你……我一直都想再与你相见。”

  [想要见你],地缚灵真正的心愿,其实从我想起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作为达成愿望的代价,真相被黑白颠倒,我也忘记了哪怕忘记自身都不应该忘记的人。

  其实不光是想要见你。想要拥抱你、想要亲吻你、想要陪伴你、想要爱你……没有实现的愿望像我此时流淌的眼泪那样多。但至少,我在最后夺回了能够和所爱之人告别的时间。

  卡卡西没有回答。他像是终于放弃,或是终于认命了那样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亲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外形还是少年的原因,卡卡西的嘴唇虚虚擦过了我的唇角,最终落在了那双流泪的眼睛上。但即使只是这样轻如鸿毛般的触碰,我还是下意识地感到鼻子发酸。

  这个挟带着人类体温与……无法言说的爱意的吻,几乎能烫伤一个已死之人。

  哪怕我的身体与意志都将消散,这份滚烫的感情也足以在灵魂上烙下永不消退的印记。

  “再见了,卡卡西。”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我也一定能比谁都先认出你,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你身边吧。

   

【外篇-信息缺失- 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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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智波佐助走进门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意识到他进门的动静,金发的火影从高耸的文件之山下苦哈哈地抬头望他,脸上写满生无可恋。春野樱来得早些,正站在远些的地方无奈地冲他们摇头,顺手把盖过章的文件分类码齐。

  “佐助你也帮我劝劝鹿丸吧我说,不改完这些文件他不让我下班啊……就算小樱帮忙也还是做不完!是说火影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啊怎么这么忙的!!”鸣人痛苦地揪着头发,试图从眼前潦草的字体里分辨出内容,“或者你帮帮我好不好?佐助的话肯定看得懂!看不懂就用写轮眼看!”

  “说什么梦话,写轮眼是用来做这个的吗!”佐助眯着眼睛吐槽他,伸手捞过了那份正在谋杀鸣人的纸质材料。“而且明明我也不擅长改文件,你应该去找卡卡西才对,那是他的专……”

  意识到脱口而出了谁的名字那一瞬间,三个人都沉默了。原本欢快的气氛悄悄散去了些,年轻的新三忍同时垂下眼睛,避开彼此的注视。

  最后是小樱打破了死寂。“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老师了?”她抿了抿嘴,躲开了那个名字的发音。

  鸣人和佐助点点头。他们开始安静地在文件上盖章。

  

  严格意义上而言,和对外宣布的不同,卡卡西并没有死,只是陷入了无法被唤醒的沉眠。

  这个消息事关重大,仅有他的三位弟子和木叶的极少数高层有获知的许可。在数人之中,鸣人是最先发现的一个;他被帕克带来的纸条吓得不轻,开着仙人模式就冲了过去,结果差点迎头撞上封印术。他到底还是来晚了,卡卡西算的时间正正好,一切已经归于尘埃落定。

  鸣人至今还记得他和佐助小樱一起站在当时的监牢门口,愁眉苦脸商量对策的样子。虽然对于他们而言可以不管复杂的术式、直接把房子轰飞,但这无疑是杀了卡卡西;如果不这么做,又没人能从如此严密的忍术堆里把人救出。哪怕使用山中家的秘术也毫无办法,即使能够控制卡卡西的身体,也没法解除已经布置好的忍术。这是一盘死棋。

  “回去吧。”佐助研究了半天,最后冷声甩下这么一句提议。

  鸣人还想争辩什么,却被佐助的表情打断了。佐助很少见地用有些难过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去。

  “你也知道吧?想要救出毒笼里的鸽子是不可能的。想杀死它太简单了,只需要连笼子一起毁掉;但既想打开笼子、又想让鸽子毫发无损就是做梦。卡卡西会永远呆在带土的幻觉里,无论死活。他就是这么希望的。”

  鸣人的声音哽住了。小樱在身后发出痛苦的呜咽声。第七代火影候补感到头脑一阵晕眩,手里捏着的字条像刚出炉的烙铁,烫得手心发疼。

  他想起卡卡西难得潦草的字迹,上面写着自己的所为、对于后续交接事项的交代,以及简短的道歉。卡卡西写道,很抱歉,老师做了不负责任的事情,但是这次即使是错的也非做不可。

  正如佐助说的那样,这就是他的答案,是他所希望的事情。

  

  而许久之后的现在,三人再一次站在已经废弃、并为了不泄露消息而被更多的忍术严密封锁的监牢门口时,才如此明确地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昔日的孩子们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曾经微笑着抚摸他们头发的老师也无法回来了。

  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谁都不能接受这位天才难得的任性。毕竟,旗木卡卡西的一生实在太过自律了。他像一台为木叶而生的精密机器,罕有失手、鲜少犯错,又从不犹豫、绝不偏颇。因此当他坚持提议、甚至不惜用上强硬的手段力保带土时,大家就已经有不同程度的震惊;他把自己封印在牢狱的事更是引起高层哗然。如此情绪化的举动,简直不像是卡卡西,他从不做这种事。

  但他的学生们——七班——都依旧想念卡卡西。度过了长久的岁月,他们不再是少年,也渐渐懂了些卡卡西当初的想法。哪怕是错的也非做不可,就算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有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责任,以及哪怕舍弃责任也想要拯救的人。曾经或多或少体会过这种感觉的他们,稍微能够理解一点卡卡西的心情。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卡卡西恐怕早已知晓自己面对怎样的结局。他选择跳向不可回头的深渊,毫不犹豫,并觉得甘之如饴。

  春野樱的喉咙酸涩。她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最后她只好闭上眼睛,听到身后的佐助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听到鸣人用说梦话一样的腔调轻声呢喃。      “我说……用两只相同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怎样的呢,卡卡西老师?”

  

  

  

  

  全篇完

*本篇标题为【局外人】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愿意评论一下我就更开心了。(๑•̀ㅂ•́)و

*个别章节的题目不显示是为了避免剧透。想想看,还没看正文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红月亮挂在标题上谁还会点进去啦!!!(虽然我会。)

【外篇-信息缺失- 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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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喜欢说谎。

  除了偶尔会说些一听就是胡扯八道的玩笑话外,我鲜少在语言上欺骗别人。谎言会造成连锁反应,影响意料之外的人,然后带来无法想象的麻烦。我比谁都要讨厌麻烦,因此选择实言相告,或是三缄其口。

  你面对的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谎言了吧,带土。在这世间我最不想欺骗的人恰恰是你——只是我不得不做,别无选择。

  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圆这个弥天大谎。我会让它不见天日、无人知晓、腐烂成灰,直到与我一道埋进土里,陷入永远的长眠。

  

  1

  我设想过很多场景。有些是在侵入的时候被直接扔回去和起爆符相依相伴,有些是成为没有实体的幽灵只能旁观一切,还有些更糟一点,比如附身在什么草啊狗啊建筑物上面之类的。

  但事实比我想象的要轻松得多。就算面对曾把整个世界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你,我也还是要说一句,这里的身份验证真是太随便了!如果让你用这种态度来当木叶警卫队的话是要被开除的,就算我是(前)六代目火影,而且宇智波家全是警卫队也不行。

  我直接在自己的身体里醒来——准确来说,是这个世界的我自己,正在被输入虚假记忆的卡卡西。他将会作为梦境的一部分开始活动,但是正如一个世界不会出现两株一模一样的花朵一样,我们不能共存。我的出现取代了他,进入分配给他的身体。

  清醒着被巨大的信息量塞满脑袋真的很难受,尤其在本身已经拥有很多其他记忆的情况下。

  幸亏你没有,带土。我很高兴你不用受这份罪。

  2

  这真是个美好的梦。活生生的琳,拥有幸福童年的鸣人,无忧无虑的老师夫妇……看着这样的日子,会觉得一切其实都没发生过,曾经渡过的那难捱的几十年才是真正的噩梦。

  还有你,带土。我已经很久没敢奢望过能像这样靠近你,端详你,注视着没有受过伤的你了。

  而且你什么都不记得,这实在是好事。你可以如同儿时一样与我和琳打打闹闹,保持热情开朗的天性,被大家所喜爱,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里,恐怕也没有战争吧,虽然在醒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已经是被移植眼睛的时间线,但在那之后的灾难就不会再有了。就算真的有,我也会拼上性命把它们全部销毁,哪怕是在梦里也绝对不能容许任何人受到伤害。

  ——哪怕是在梦里。

  对,我很清楚这是梦,但是就像尝到甜头的人不想再吃苦涩的食物一样,我也稍微有些沉迷其中了。

  3

  发生了难以预料的事情。你做了我们在神威空间里打斗的噩梦,这是不好的兆头……虽然想这么说,不过我有点没法集中注意力。

  毕竟你·吻·了·我·啊。

  虽然我的确在这么多年里想清楚了对你的感情不知什么时候起趋于不纯,但也同样也认识到了不可能成功的事实,已经平静到完全不抱希望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真是,老实讲简直吓坏我了!是说这真的是你的梦境吗?这种发展让我觉得我才是梦境的主人啊,心想事成的意味上。

  我应该推开你让你冷静一下,想想自己的女神现在还在医院加班做手术,自己却因为一时糊涂和同性发小拉拉扯扯,真是成何体统。但原谅我吧,那时的我实在是太过震惊,头脑发昏失了分寸……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情难自禁,吻了回去。

  好在那之后你绝口不提此事,我也能装成无事发生,一切只是顺其自然。毕竟是朋友嘛,特殊情况下做点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大概吧。

  “我喜欢你。你呢,是怎么想的?”

  ——在听见这句话之前,我都姑且还是能好好伪装的。

  你要我说什么好呢。你曾经是满身罪孽的恶人,差点毁灭世界的战犯;我曾经是没保护好琳害你堕入地狱的加害者,现在是满口谎言的骗子。这种话我该怎么回答啊,我又有什么资格回答你呢?我应该断然拒绝,彻彻底底掐死你奇怪的念头,你应该和琳一起……和琳一起……

  真是奇怪,明明是正确的事情,但光想想这种可能性,我就觉得胸腔非常疼痛。

  混乱让我的大脑变成一团浆糊。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尖叫,本能扔掉了理智,夺取身体的支配权。我回答了不该说的话,而你看着我,眼睛一瞬间亮得像是星星——怎么办,也许因为实在太喜欢你吧,哪怕只是看到这样的表情也让我脸颊发烫,晕到了继续做傻事的程度。

  这可真是完蛋了。你是个笨蛋,而我比你还蠢五倍。我一直在欺骗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却还心怀侥幸,难掩笑容。

  4

  你发现了红月亮。

  我时常后悔那天的晚宴上喝多了酒,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否则也许还能来得及补救,至少可以让这个真相来得更晚一点。

  但是其实于事无补,这是早晚的事情。所有被植入虚假记忆的人看到的都是白色的月亮,但你我是不同的,只有身为造物主的你与持有你眼睛的我能看见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从苏醒开始,这个世界的月球就散发着红色的光辉。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情怀还是为了自我伤害才这么干的,但是毫无疑问,当你发现的时候,所有人会众口一词地否决真正的事实。

  你也确实疑惑了。翻阅资料,检查身体,问遍众人,最后无计可施的时候才把问题抛给了我。

  “在我这里看到的月亮一直都是白色的。”

  你看,我又在信口胡说,我还在试图岔开话题让你暂时忘掉自己想问的东西,尽管知道真相是早晚的事情。

  在我的视野里,天空上的那轮红月神秘而艳丽,就像是……像是你的眼睛。

  5

  我注意到你最近似乎迷上了写信。

  你有时候花大把大把时间把信笺写得满满当当,叠成精致的形状,然后鼓起腮帮吐出一个豪火球烧掉。虽然我也经常销毁写过的信,但顶多只是用神威把它碾碎而已……是说你究竟是在哪里学的折纸?

  这种既没有意义、又不太吉利的寄信方式引起了我的好奇。因而在某个还能抢救一下的案发现场,我悄悄在你走之后打开了一团被烧得面目全非,不过好歹还剩下一点的信纸。

  字体不甚美观,字型也已经很模糊了,但身为一位优秀的上忍,辨认受损的文件也是必修课。我看到抬头的地方写着一个名字,没有姓氏,只是一个被烧得不清不楚的笨卡卡。

  你是写给我的,又不是写给我的。应该回复你的人是我,但是用谎言蒙蔽你的我只能装作一无所知,把这场虚幻的梦境当成现实,把滚烫的信纸重新烧成灰烬。但不论如何,看到这个名字让我不受控制地感到眼眶发酸。

  心底有种隐秘的、过分的、不可告人的快乐升腾上来。它像是火焰一样,滋啦滋啦地烧焦了我的心脏。

  6

  

  带土,只有在这种落笔即焚的信纸里,我才敢写下想要对你说的话。

  哪怕现在的我与你只是两个互相拥抱的共犯者,各怀心思、在虚假月光下交换可笑的甜言蜜语……但就像痛苦是真实的一样,爱也是真实的。

  正如痛苦从不会消失,爱同样不会。旗木卡卡西将在此陪伴着宇智波,直到这个世界走向终焉。

*本篇标题为【满身罪孽的你与满口谎言的我】

【外篇-信息缺失- 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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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卡西从短暂的瞌睡中醒来。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不该睡着的地方打盹了,警觉地眨眨眼,立刻环顾四周。然后他在咫尺之间看到了带土,正隔着铁栏安静地盯着这边,似乎很欣慰他能稍微休息一会。

  怪不得睡着了。如果是在带土身边的话,神经难免会放松一点。

  卡卡西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肢体。再抬头的时候,他发现带土已经收起了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温柔,换回了苦大仇深的样子。

  有时候很难理解带土的逻辑。自从四战之后,他似乎就一直觉得自己对卡卡西好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时刻警惕着,以让卡卡西讨厌他为目的规范自己的言行。

  他在白费力气,卡卡西心底属于骄傲小天才的那部分冷笑了一声。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想让旗木卡卡西讨厌宇智波带土都是天方夜谭,正常人都了解这点,可这家伙实在傻得很。而且,不管怎么说,当他不去看带土的时候,就总能感受到带土的视线在围着他转;当他转过去之后就会迅速移开,假装在观赏墙壁上的裂纹。这反应几乎有些可爱了,卡卡西经常在心里被逗乐,脸上还得装出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

  “你这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不怕出事吗,卡卡西。木叶已经无能到让火影天天加班到没时间睡觉了不成。”

  带土一点都不知道在卡卡西心里自己的形象变成了什么样子,依旧摆着苦大仇深的表情开口。一听这个话题卡卡西本能地感到头大,仿佛白天面对的文件山突然显形,啪地砸到了他的头上。

  “那也没办法,战争刚结束,事情实在太多了。”他轻描淡写地试图糊弄过去,摇晃着还残留一点睡意的脑袋。“之后就会好起来的。而且说起来,比先前不是好些了吗?最开始上任的时候,文件真是让人批到想吐啊……”

  “不会太久的。”

  带土忽然强硬地打断了他。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卡卡西,大声重复了一遍,“不会太久的。你很快就不会面对这么繁重的工作,不会再麻烦缠身了。”

  “……是那样就好了。” 卡卡西随口回答道。

  

  他不知道带土在打算什么。在照常去探视、却目睹了带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画面的那一天之前,他都只以为那不过是一句宽慰他的话。

  

  “————————带土!!!!”

  卡卡西的喊声破了音,没有半点原来的音色。他的脑子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几乎无法理解看到的景象,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拼命摇晃着倒伏在地上的男人。

  到底怎么回事?身上没有明显外伤,神情也很平静,不是受了敌袭……那么就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不对、身体还是温暖的,气息也很有力,还活着,甚至蛮健康的。所以是睡着了?可是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忍者会在被人晃着的时候睡觉。带进监狱的食物和水都是严格经过盘查的,何况拥有柱间细胞的人根本不需要进食,也不可能是昏迷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你到底做了什么,带土?”

  所幸这个问题并没能困扰卡卡西多久,当他翻开带土的眼皮检查眼睛时,就意识到了恐怖的真相。

  巨大的窒息感席卷了卡卡西。他努力张开嘴,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却没法说出半个字来。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来着,大脑迟钝地搜索着记忆。哦,以前也有类似的经验,在打掉带土的面具的时候……喘气就好了吧,应该是这样。卡卡西茫然地按着印象里的办法调整呼吸,空气穿过气管的感觉有些刺痛,许久之后眼前的景象才祛除了散乱的雪花点,变成正常的样子。

  能说话了,可是要听的人听不见了。卡卡西这么想着,安静地思考着对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尊石像,唯有扶着人的手微微发抖,显出这是个活物的讯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怀里的带土。

  

  卡卡西先是出门用六代目的身份暂时支开了守卫,又从监狱里的小桌子里摸出了能用的纸笔,借着昏暗的灯光写出字条。

  苦无划过指尖,殷红的血液滴在召唤卷轴上。帕克慢腾腾地走出来,无精打采耷拉着的眼睛在看清楚情况时一瞬间瞪大了,皱巴巴的狗脸上显出震惊的样子。

  “我说,那不是宇智波家那谁吗?他怎么回事,难道是死了?”

  卡卡西没时间跟他解释,只是迅速摇了摇头。“有很重要的事情。帮我把这张纸条交给鸣人,他看到就知道该怎么做……非常重要,要快点送到,拜托你了。没问题吧,帕克?”

  年长的忍犬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幸的决意,他严肃地抬起头盯着卡卡西。

  “你没有在想什么乱来的事情吧?”

  “怎么会呢。好了,时间紧急……快点出发。”

  帕克哼哼了一声,放弃追问,转过头去。他像是猜到了什么,又像是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是点了点头后离开了。

  

  卡卡西从没做过类似的事情,但他一向是个大胆尝试的忍者。他摆出所有用得上的卷轴,在旁边堆满神威空间里的起爆符,再用大量血液作为媒介施展了数个禁忌的封印忍术。他不厌其烦地布置修改,把能想到的方法全用上,直到把二人的周围划成无人能突破的孤岛。卡卡西的查克拉已经所剩无几,身体也疲惫到摇摇欲坠,但心里却全无胆怯,反而有种知晓结局的释然感。

  这样一来,想要杀死他们变得相当简单,只需要连带这个房子一道毁掉,但想要获得写轮眼去做研究是万万不可能的。无人能打断带土永恒的安眠,除了正预备打扰他的卡卡西。

  卡卡西深吸了一口气。他挨着带土找了个舒服些的地方躺下,用最后的查克拉打开了万花筒,打算用这只属于带土的眼睛强行进入他的梦境。

  这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但这次失败也没关系,毕竟最次不过是死亡。卡卡西是不惧怕死亡的人,他为朋友活着,为责任活着,为木叶活着,可撑到现在实在是有些累了。作为一个凡人,疲惫是被允许的,他想要休息。

  “无论何时,身为忍者守护木叶的意志从来都不曾动摇过。但是……现在,抱歉了,就这一次,让我任性一下吧。”

  万花筒的花纹转动起来。那个世界对卡卡西的存在十分困惑,既试图接受这只眼睛,又本能地要排斥带有陌生查克拉的入侵者——但是最终,那股仿佛眼球被撕扯的剧痛消失了,月之眼同样开始接纳卡卡西的查克拉作为养分。

  世界蒙上浅薄的雾气,蛛网般缠绕上大脑和视网膜。卡卡西转过头,发现就连近在眼前的身体也渐渐被乳白色的混沌笼罩了。

  开始了。

  完美无缺的,令人欢欣又绝望的——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本篇标题为【清明梦与拒绝苏醒的人】

【外篇-信息缺失- 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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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牢中传来一阵短暂的咳嗽。声音很轻,但耳聪目明的忍者不可能注意不到。

  没有任何人对此有所反应。看守牢狱的忍者站得笔挺,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那是特殊的牢房,关的是罪大恶极的凶犯,只要不是发生了可疑的动静,尽量避免让里面的犯人注意到守卫,从而发生冲突。

  更何况木叶现任的六代目正亲自进去检查,想必不会出现差错。兴许只是那重伤的囚犯身体虚弱,发出了呜咽。

  不过实际情况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特地来看一个该死的人没什么意义,卡卡西。还是说那群老家伙终于受不了定时炸弹,打算弄死我了?”

  穿着御神袍的男人背过身端起水杯,勉强压住了咳嗽。“只是来看看你而已,这么说我可是会难过的。放心吧,长老们没强制采取行动,你就先在这……呆一段时间吧,反省一下。会好起来的。”

  反省一下,好像这不是牢狱而是办公室,自己只是个犯了错的学生。带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有可能是咳嗽和喝水不想弄脏面罩的原因,加之他们已经对彼此的一切知根知底,卡卡西并没有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那双眼睛下有深重的印迹,脸上看起来毫无血色,而嘴唇几乎也一样苍白,这无疑是张病恹恹的面孔,属于一个心力交瘁的人。带土最看不得他这样。

  他心痛又愤怒,可他也很清楚自己没有立场去指责卡卡西,让一脸病容的六代目卸下一切负担,现在就去睡到自然醒。

  毕竟这是他犯下的罪过。卡卡西是为了保住带土的性命,才会不眠不休地与各方周旋——甚至周旋是很温柔的形容。实际上,就算带土再怎么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卡卡西究竟开出了什么疯狂的条件,能让恨他已入骨的世人答应留他一命,甚至没有挖掉那双人人觊觎的眼睛。

  卡卡西见他阴沉着脸,也不觉得沮丧,只是又抿了一口温水,走到附近隔着铁栅栏看他。看了一会儿,也许觉得只是看着不够,就把手从栏杆的缝隙伸进去,摸摸带土变得枯白的头发。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惹得宇智波带土不高兴,又像是在摸什么一碰就碎的玻璃制品。带土皱着眉,被他小心的动作搞得烦躁不已,终于没法继续装死。

  “够了,卡卡西。你好好看看,看清楚我做了什么。以死谢罪是理所应得,你不必难过……你不该难过的,卡卡西,别再露出那副看我活着很开心的表情了,让我活着只会害死你啊!现在还来得及,你总是对的,别在这种时候犯傻。”

  你不必难过,你不应该难过,带土想。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你不要难过。但他失去了说这话的资格,因为一直在让卡卡西悲伤的人也正是他。

  然而白发的忍者只是平静地望过来,目光疲惫却温柔。

  “我做错的事情很多,带土。每一次都让我追悔莫及,痛不欲生。这次究竟有没有做错,我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

  他倾下身来,两只手臂穿越了狭窄的栏杆,小心翼翼地捧起囚犯的脸颊。这么慢的动作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但带土却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他感觉到卡卡西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顺着那半张遍布沟壑的面孔摩挲,明明是可怖之极的疤痕,手上的动作却温柔得像是在描绘珍宝。

  “你一直是我的英雄。这完全是我的私心,是无法原谅的偏袒,但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活下来。”

  宇智波带土闭上眼睛。他沉默了很久才张开嘴,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哭腔的鼻音,听着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

  “你应该向前看。你应该过得比谁都幸福,比谁都耀眼,拥有一切……我在天上和琳一起守护着你就好了。但是再像现在这样跟我纠缠不休的话,你只会被我拖下地狱的啊,卡卡西!”

  带土没有睁眼,滚烫的眼泪从阖起的眼睑里源源不断地滚落,砸在脸颊上、衣襟上,还有悬在脸旁的手上。悲恸与震怒的烈焰烧灼着他,他想晃着卡卡西的肩膀把他摇清醒,好现在就吃下一张死刑判决;又想撕裂这可笑的围栏,把那个妄图拯救自己的大笨蛋搂在怀里,对着他哭到天昏地暗。

  卡卡西没有回答,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直到探视时间结束为止,他都只是一遍一遍、毫无声息地用手拭去带土脸颊上无法停息的泪水。

  

  

  卡卡西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也许长老们不在意。他们当然不在意!愚蠢的六代目火影,即便为了一个罪人被他们牵制,也依旧是个总给他们找麻烦的不安定因素。如果他死了,而且“不幸”是自然病死的,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啦!等他一合眼,就可以名正言顺把那位人人提之色变的四战重犯给拖出来行刑,拿走那双眼睛作为珍贵的研究材料。无论是长老还是村民,大家想必都会为这个结果感到满意,而虽然六代目的在火之国忍者中人望很高,那也只是他自己而已。在他死后,杀死那名罪人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否决票。

  带土心里对此明明白白。他并不惧怕死亡,甚至积极期待死亡,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卡卡西承受一次失去他的苦楚,积压在这个男人身上的灾难已经远超负荷了。他也不能冷眼旁观卡卡西逐渐衰弱,如果想要实行那个疯狂的计划,此时想必是最后的机会。

  虽然在走之前,他很想再看一眼自己不省心的发小,叮嘱他要好好注意身体,别再干傻事……但是如果真的见面,他一定会动摇抛弃一切的勇气。

  如果看到那双虽然疲惫、但望着自己时就会显出笑意的眼睛,想必会心软,贪恋生命吧。干脆就这样走掉算了,连字条都不用留,自己的意思卡卡西会明白的。

  他不会会错带土的意,也不会做错误的事。因为他是卡卡西嘛。

  轮回眼和万花筒的花纹同时转动,生成月之眼的过程漫长得像一场无尽的梦境,他看见自己在宇智波一族的大宅里睁开眼睛,看见水门老师拽着他们拍照的笑脸,看见失去亲人的卡卡西那双没有高光的眼睛,看见神无毗桥的惨剧,含泪啜泣的琳,和卡卡西痛苦到扭曲的面容……他人生所经历的一切宛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划过,打乱重组添加虚构,成为新的世界、新的记忆。带土在这庞大的意识流中逐渐感到疲惫,最后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他陷入一场绝无仅有的梦境,直到这具躯体的查克拉被月之眼吞噬殆尽。

  失去意识之前,他好像听到了繁杂的脚步声,和卡卡西变调的呼唤。虽然清楚这只是幻觉的一部分,带土还是悄悄勾起了嘴角。

  

  你不会再痛苦了,卡卡西。没有什么东西再阻碍你了——所以以后,请你发自内心地微笑,成为幸福的人吧。

*本篇标题为【月之眼与抛弃世界的人】

【红■■与白□□】

  琳的声音轻轻地落下来。

  琳微醺的脸上的神色温柔,声线一如既往的绵软柔和;琳说的话也完全没有任何不妥,但不知为什么,听在带土耳边却宛如惊雷炸响。

  带土晕晕乎乎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被什么巨大的恐慌摄住了,身陷奇妙的、黑暗的漩涡。他手脚发冷,无法理解听到的刹那产生的巨大违和感,但是直觉无法骗人。

  于是他开口问道——

  1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带土和卡卡西在商量之后对熟人公布了交往的消息。这算是和平时期的惊天八卦了,各位同期纷纷以“等等之前原来没在谈恋爱吗”做开头送上了祝福卡,只有毫无所觉的水门和玖辛奈拉着二人问个不停。身为挚友的琳更是抱着他俩哭得泪水涟涟,庆祝秀恩爱多年不自知的发小们终于开窍。

  他们二人被兴奋过头的琳拉去她家庆祝。平日严于律己的医疗忍者这次彻底放飞自我,扛了几大箱酒回了家,在晚宴上豪爽地往死里灌自己,大有单方面不醉不归的架势。卡卡西和带土目瞪口呆地看着琳,轮流劝她少喝一点,但不久就发现以往聚会只喝三杯就不肯再碰的女孩子实乃英雄海量,半箱酒水下肚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能口齿清楚地劝酒。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带土觉得自己坐着的实木椅子软成了棉花,卡卡西也干脆认输趴下躺尸的时候,一直像老母亲一样絮絮叨叨的琳脸上才终于显出了些醉意。她把微红的脸颊贴在桌子上,停下了拿酒的手。

  “我真的很开心。”琳微笑着。她的大眼睛里盈着薄薄的泪水,隔着桌子望向对面勉强还清醒的带土。“你们一直都是我最重要的友人……我一直很担心。要是一生都不能意识到自己爱的人是对方该怎么办,要是以后迷迷糊糊就找了别人结婚、无法快乐地度过一生该怎么办。毕竟这种事情,我是毫无办法……你们能互通心意获得幸福真是,真是太好了。”

  带土感动得鼻子发酸,挣扎着伸出有点不听使唤的手擦了擦眼眶。卡卡西在旁边趴着装死,也不知是真的没有意识了,还是觉得这话听着实在令人害臊,不敢出声。

  “啊、对了。今夜的天气很好,从这里也正好可以看到月亮。”琳也许真的是有点醉了,思路跳得飞快。她伸出胳膊胡乱点着窗外的月亮。“你看,能照到你们……月光。这样不就像是婚礼了吗,婚礼!我是证婚人,你们是穿着白无垢的新人。来两位新人看我,现在礼成——”

  “等等男人为什么会穿白无垢啊,为什么会两个人都穿着白无垢结婚啊!”带土大着舌头回以吐槽,意识到琳真的喝到已经丧失逻辑了,“而且话说回来,哪有红色的白无垢啊!月光明明红得要命嘛!”

  年轻的医疗忍者睁大了眼睛,一副醉鬼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看着他。

  “带土才是,在说什么呢。怎么会有红色的月亮?你看外面,月光不是雪白雪白的吗。”

     带土原本昏昏沉沉的状态消失了,醉意无影无踪。大脑告诉他琳喝醉了,只是在说醉话而已,但他的心脏却像被某个莫名其妙的意象骤然击中了,一时疼痛得几欲作呕。什么啊怎么回事只是月亮的颜色而已什么都不能代表但是为什么会有种好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一样的绝望感——

  他直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麻木的舌头在嘴里打转。琳也许被带土骤然苍白的脸色吓到了,也清醒了些,坐起来担心地望着他。带土张了张嘴,他挣扎着向自己信任的女孩子发问。

  “月亮、是白色的?”

  “是啊,是白色的啊带土……你怎么了?”

  带土看向窗外。

  赤红色的月亮仿佛血色的眼眸,一如过去的二十年一样,安静地凝视着带土的世界。

  2

  他不记得那天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在那之后琳被吓坏了,拉着带土去医院给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做了全套检查,结论是十分健康,连色弱都没有。

  带土翻阅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的书,去搜索月亮的消息。俳句也好,报告也好,小说也好,关于那颗星球姿容的描述千奇百怪,但形容颜色的词语总是白色。他也问了自己所熟悉的所有人,大家都一副担心的样子看着他,嘴里吐出他不想听的答案。

  直到快要绝望的时候,带土才决定去问卡卡西。卡卡西在被问之前已经担忧地注视这边好久了,带土近些天来的异常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无论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按理来说卡卡西应该是最先被问的人选,但不知怎的,这件事带土唯独不想问他。

  年轻的忍者对此回答得干脆而果决。“在我这里看到的月亮一直都是白色的。”

  卡卡西望着沉默的带土,他脸上的担忧慢慢变成了犹疑的惊惶。“等等……难道因为你的眼睛不是成对的写轮眼,才会出现这种状况吗?!因为刚开眼就被强行移植,多年来才烙下了无法检查出来的病根——我去找琳!这样的话得移植给你才……”

  “不不不不你在说什么蠢话!”带土一时没来得及沮丧,抬手想去打他的头,“胡说八道!怎么可能和你有关系!送给你的就是送给你的,你好好留着就是,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而且话说回来我印象里月亮从小就是红色的啊!”

  他叉着腰狠狠训斥了卡卡西一顿,直到对方承认自己的猜测是胡思乱想,要继续帮他找原因为止。

  

  其实原因带土并不是不清楚,他隐隐已有觉察。

  他零零碎碎地做梦。有时候梦见自己站在血浆流淌的尸海,有时候梦见自己对敬爱的恩师兵刃相向,还有时候他站在已成废墟的木叶上空,注视着一颗看不太清的头颅,白色的鬓发安静地垂着,属于一个已死之人。这些梦实在是太多,也太真实了。他能感觉到梦里的疯狂、愤怒与哀恸,他看到镜子里映出一张脸,半张脸是熟悉的宇智波带土,另外半张脸遍布伤痕,宛如地狱里钻出的修罗。那张脸上带着轻蔑生命的神色,像是被一切所抛弃,像是同样抛弃了一切。

  那不是他,以往他这么觉得。只不过是看多了恐怖小说做的噩梦罢了,起床喝杯温水就可以抛诸脑后。直到琳将禁忌的字眼说出口的那一刻,他才悚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不真实:神无毗桥一战莫名其妙的胜利,水门和玖辛奈从未变老的容颜,明明琳还活着他和卡卡西却拥有万花筒,以及在梦中看到的如新雪般的月光。

  他的梦变成真的了吗?还是,其实那边才是真实,而他正身陷温柔的、可以在幸福中扼死自己的梦境之中呢——?

  3

  带土并没有猜测多久。既然他注意到了,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在下一次的梦中,他到达那场大梦的核心,他梦见自己费尽心机想要创造出的理想乡。那是伟大计划的终点,妖艳而美丽、挂在空中的绯红月亮,吸取一切生命创造出的幸福的梦境。

  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世界。卡卡西并不是什么暗部,水门也好玖辛奈也好琳也好,大家都是已经不存于世的已死之人。而宇智波带土,不过是被蒙蔽双眼、双手沾满鲜血的罪人,只是将死之前认识到了真相,没有把小丑的角色唱到底而已。

  辉夜的攻击曾穿透他的身体,从指尖开始每一寸都挤出鲜血,痛如万箭穿心。能听见卡卡西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但带土并没有力气去回应,他只能最后歉疚地看一眼那个绝望的、再次失去重要之人的忍者,就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但带土没有死。

  他在大牢之中醒来,伤势很重,但人却活着,两只眼睛也好好的安在眼眶里。卡卡西在门口不知站了多长时间,静静地注视着带土。卡卡西很憔悴,即便戴着面罩也能看出脸色格外惨白,但他的眼神却是欣喜的。

  他竟然会欣喜,为这个伤害了世界、也被世界所怨恨的罪人的生还感到欣喜;而最让带土痛苦的是,明明一心求死的自己,看到卡卡西的眼神之后竟然动摇了以死谢罪的愿望。

  带土不想再看他露出绝望的表情。

  后来他才得知,卡卡西暂代了六代目火影。带土不知道他到底顶着多大的压力,又和那群老家伙做了什么牺牲才保下了自己。卡卡西偶尔会过来,与他交谈几句,很快又会匆匆离去。他不知多久没好好休息,身体好像快垮掉了,面色一天比一天差,但每当看到带土的时候,他看起来却总是开心的。

  不能这样。带土知道不能这样,但毫无办法。他当然可以越狱,随便溜到哪个地方去,也可以当场自杀,但他不敢想象卡卡西的反应。直到有一天,那个被谎言浸泡的愚蠢计划进入了脑海。

  月之眼只是个阴谋,所有人都快乐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但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还留着写轮眼和轮回眼,如果只把他自己投入梦境、而身体还保持存活状态的话……

  如果他成了那种状态,即使哪天突然停止了呼吸,卡卡西也不会太过痛苦的吧?到那个时候,他就不必被那群老不死的威胁,也不必接受良心的谴责了。

  陷入永恒梦境的前一瞬,带土产生了卡卡西在喊他的错觉。那想必是幻听吧。

  “以后就不要再痛苦了,卡卡西,不要再摆出那副明明很痛苦,却还是微笑的表情了。”

  4

  宇智波带土坐在廊下,安静地仰望着血色的月亮,卡卡西枕在他的膝盖上打瞌睡。卡卡西的发顶覆着带土的手,白色的头发毛茸茸的,扎得手有些痒。

  卡卡西的睡脸看起来轻松多了。慌张了多日的带土突然自称眼睛问题消失,一切又恢复到了往常热闹而快乐的日子。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世界出了多么可笑的问题吧。

  带土想起了一切。

  这是虚假的世界,一草一木皆是脱胎自虚空,纵使看起来多么鲜活,可假的总是假的。

  说起来,月亮是红色这点也许是他故意卖给自己的一个破绽。别人的记忆中都是雪白的月亮,唯独在自己眼中不一样——可能是在潜意识里,他哪怕只是逃进了这个虚幻的地方,也依旧无法忘记深重的血债,想要有朝一日暗示自己发现真相从而记起痛苦吧。

  如果是此时的话,满身罪孽的自己怀抱着幸福的幻影死去,明明是更好的结局.

  ——但是不行,现在他没法这么做。无论如何都不行。

  一个月、一天、一小时,甚至一分一秒都好,他要活下去。实在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卡卡西再一次目睹自己消失的样子,即使这个卡卡西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不过是虚幻的造物也同样如此。说到底,他怎么忍心让那张脸、那双眼睛,露出哪怕一瞬间悲伤的神色呢?

  于是,在噩梦的中心,沐浴着血红的月亮,宇智波带土拥抱住卡卡西的幻影,小声呓语。他的动作很轻,如同搂住一捧只存在于记忆里的白色月光。

  “在梦醒来之前,你就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吧。”

  5

  其实还是有好事发生的。这次终于能和你慢慢地告别了,卡卡西。

  纵然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但现在……我觉得非常幸福。

*本篇题目为【红月亮与白月光】

【红眼珠与白雪原】

  1

  到底该怎么问卡卡西呢。

  带土晃了晃头,随着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哒一响,陷入疲惫的思考。他正在任务返程的路上,刚下过雪的森林干枯而萧瑟,弥漫着一股森寒的味道。带土踩着树木的枝头跳跃,动作努力放轻,但还是难免在积雪上留下脚印。

  如果用神威就能一瞬间回到木叶。只是带土不想这么做。他现在不想……直白点说,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卡卡西。毕竟他要问的问题实在是,呃,有点难以说出口。

  他倒不是怕卡卡西撒谎,卡卡西不是喜欢说谎的类型。不是说他有多诚实,只是作为他的亲友,带土知道这人是彻底的怕麻烦主义者,深谙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的道理并对此敬而远之。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用数年的时间去咬死一个虚假的事实,但对普通不想说的事情只会三缄其口,或者用点冷笑话把话题转开。

  如果是以前,有什么问题带土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去问,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毕竟在上次那场噩梦后二人进行了一些细思肉麻的对话,还,还接吻……了。虽然就结果而言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滚到一张床上做一些不方便说出来的事情,但好像是紧紧绷着的橡皮筋被剪断了一样,以往的相处方式被撕了个粉碎,带土没法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面对他。原以为只要时间长了就能遗忘或是不再在意,但哪怕半年过去了,他也时常想起那个肌肤相贴的吻,和卡卡西浅淡的体温。

  他意识到一些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比如时常做出的过于亲密的举动,对于成年人而言还是天天住在同一间房子的不自然,以及总是被朋友二字掩盖的,远远超出正常范畴的关心与保护欲。

  男性朋友不会给对方涂指甲油,不会进行如果我要杀你宁可自己去死的对话,更不会强吻对方。这TM才不是朋友,就算木叶盛产偷摸大鸡,也没见过这么酸酸甜甜给里给气的,至少以前没有……等等,应该没有吧?

  总而言之宇智波带土放弃思考,他脑子里全是感叹号。都到了这个程度,就算是单身二十年的他也差不多意识到,自己对卡卡西的感情不再单纯,而且恐怕已经不单纯很久了。

  然而卡卡西是怎么想的完全捉摸不透。他如往常那样懒洋洋的,看起来一派悠闲,也会普通地和带土一起喂狗或是谈天说地。但卡卡西从没正面回应、或是提起过那个吻。就好像那个温柔的回吻只是错觉错觉,或者只是顺应气氛顺势而为的安慰手段,那些暧昧的粉红泡泡从开始就不存在。而面对这样的发小、不,心怀恋慕的对象,带土没法想象自己单刀直入地去问,嗨卡卡西,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好在除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操作之外还是有其他办法的。带土像只鸟一样抖了抖落在自己斗篷上的雪花,打起精神来。如果旁敲侧击,对,如果只是问问他,对于自己是怎么看的话……

  赤红的万花筒转动起来。宇智波带土的身影旋转着融入空气,脚下踩着的树枝抖了抖,弹回原来的地方。

  2

  很难得,卡卡西没在工作。

  暗部今天下午没有压榨劳动力,天大的奇闻。一时闲暇,他带着忍犬慢悠悠地在雪地里遛达——当然,是八条。除了帕克之外大家都很喜欢雪,活蹦乱跳到处跑,看起来简直是忍犬们在遛卡卡西。

  带土向水门交完任务报告,找到他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堂堂上忍被一群狗扯着走的画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卡卡西倒是也看到了他,挥挥手算是招呼。这场雪下得很早,也很大,像是要淹没整个世界,洁白的卡卡西穿着洁白的外套站在洁白的雪地里,伸出的那半截没被手套盖住的手指更是白得发亮,带土嘶了一声,感觉这个画面令人雪盲。

  卡卡西对他的吐槽付之一笑。然后,就在带土在转头看看四周哪边比较好走的当口,身旁传来了变身术结印的声音。等他再回头的时候,棕色头发的斯坎儿围着厚实的围巾,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这样不就不雪盲了吗,宇智波先生。”牵着狗群的摄影师用他不熟悉的音调满意地说着,“走吧,一起去转转。”

  虽说这次使用的是可以完美伪装的变身术,不过不知道基于什么理由,卡卡西并没掩盖他眼睛的颜色,因此看起来和平时的斯坎儿有些不同。带土一边小心不要踩着在脚边散步的帕克,一边悄悄观察他。没有浅色美瞳的遮盖,斯坎儿那张被妆容衬得十分温顺的面孔少了几分平时的弱气,黑眼睛的一侧更加沉静,红瞳的那边则显得有些无机质的冰冷。

  好看归好看——话说回来卡卡西就算蒙着脸也一样好看——但这和斯坎儿的气质显然不太搭。带土有点好奇,顺口问了一句。

  “只有你看到的话,当然没必要遮盖眼睛的颜色吧?”卡卡西毫不思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道。“而且再怎么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眼睛。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把它遮起来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发言,但这种理所当然区别对待的态度还是让带土心下感到一阵自私的欣喜。他轻咳了一声,抬手蹭了蹭有点发红的脸颊,想干脆趁着气氛正好一鼓作气把想问的事问出来。

  “……卡卡西,我有事想要问你。”

  3

  棕色头发的摄影师歪过了头。“你直接问啊?”

  “如果问了的话……我是说,我有可能搞错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可能都没法回到以前的样子……”带土偷眼看着对方的反应,发现斯坎儿笑盈盈的标准态度逐渐消失,那副嘴角紧抿的样子紧张,更接近于警惕状态的卡卡西。这是个不太妙的预兆,他心里咯噔一下凉了一半,但话出口如流水。就算岔开话题盖过去了,但现在不问的话以后未必还能有勇气问出去。

  即使答案会让自己痛苦,这种事情也该早点解决。

  “我喜欢你。你呢,是怎么想的?”

  他很少看到卡卡西这么茫然的样子。像是原本做好的迎敌计划被全盘打乱,大脑一片空白停止思考,或是费尽心思复习完准备解答难题的时候发现试卷上写着一加一等于几。带土盯着卡卡西,直到他怀疑自己的爱情没开始就要完蛋,比身旁的雪地还要冷上几倍的时候,卡卡西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方式很奇妙。分明眼睛和嘴角都是弯的,眉毛却无意识地微微皱起,像是掺杂苦药的糖水,快乐中混杂细小的苦楚。但这奇特的表情转瞬即逝,在带土想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之前,卡卡西用力抱住了他。变身术解除了,那个熟悉的天才卡卡西紧紧拥抱着带土,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蹭着脸颊的头发带着风雪的霜寒气息,有些痒。

  “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想问这个吗。”卡卡西没有抬起头,只是保持着埋头的姿势低低地轻笑着,“你是我平生仅见的笨蛋,带土。我明明都快把答案写在脸上了,难道你觉得自己还需要问吗?”

  黑发的宇智波僵住了。他清楚地听到了回答,却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巨大的快乐与震惊冲刷大脑令他宕机。带土努力张合着嘴唇,思考应该用什么台词回击这句温柔的讽刺,他傻站着,直到发现卡卡西伸手捧起他的脸,像是面对珍宝一样珍而重之地吻上他的眼睛。

  于是这遍地皑皑白雪的世界里,好像突然开出花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带土才冷静下来,从告白成功的快乐现充变成了找回逻辑的普通人。他终于想起卡卡西被问话时不自然的表现,想问个究竟。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有啊。”

  带土正对卡卡西如此随便的答案感觉莫名其妙,就见他笑弯了一双眼睛。“我瞒着你的事里,最该告诉你的事是这个吧?我喜欢你的时间,比你以为的要长得多。”

  这明显是在转移话题,却一瞬间让他脸颊红了个通透。带土原本想追问下去,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卡卡西带进另一个吻里。

  如果可以的话,带土想让世上的时间就此停滞,不再流动。他别无所求,可以为这一刻死去。

  4

  时间当然不会停止流动,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一刻而死。带土听到旁边不知是谁发出了小小的喷嚏声,惊得瞳孔一缩,立刻转头警觉地搜索着声源。

  然后他发现缩成一团的帕克正蹲在卡卡西脚旁的雪地里。小个子忍犬身后整整齐齐站着他的七位朋友,形态各异的脸上全部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没想打扰,你们继续。”帕克耷拉着眼皮,代表诸位发言。他小声又打了个喷嚏,“不过麻烦快一点,我真的不喜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