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愿望被颠倒的话就很难过不是吗】

  1

  “我没有想跳楼。”我大声强调,声音有一点心虚。

  没有办法,不是我的错。不管是谁,在高中生上课的时间站在天台栏杆外探出半个身子若有所思,这种情况下被撞个正着都会有点心虚的——简直就是逃课轻生惨遭抓获现场。虽然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人,更没有想自杀,但这不妨碍我觉得尴尬。

  只是逮捕我的人反应好像比我强烈得多。他原本一直很平静,不管是悄无声息地从我身后出现、还是漂亮地制住我再拖回地上,都始终果断冷静,毫不拖泥带水;但自从我转身与他四目相对之后,那副沉着的样子就碎了个干净。他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我不放,脸色惨白,甚至能听到因为惊讶而急促喘息的声音……完了,他是不是被空气呛到了?

  这人咋回事啊。我努力地根据生前零碎的知识帮忙抢救,手忙脚乱地指挥如何呼吸又猛拍他的背部,可惜好像起了反效果。不过万幸,他自己似乎知道怎样处理这种情况,过了一会终于依靠自救恢复了正常。

  “……”他咳嗽着擦拭自己额角的汗水,但既没有收起那份惊骇的神情,也没有松开拉紧我的手。“我在做梦吗?为什么在这里……你是……”

  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

  不对。不对不对。比起这个,更要紧的是……

  “等等,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啊?!”

  2

  我和他(现在我知道他叫旗木卡卡西,是这所学校的保健老师)四目相对,都是一脸见鬼的表情。虽然严格来说见鬼的人是他,毕竟我难得记得很清楚的事之一是自己被从这里推下去了,当场被剥夺活人籍。

  但除此之外的事情就都挺模糊。在我这里,时间已经停止了流动,完全停滞在了高中时的状态。因此我不知道失去意识有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失去记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和活人大眼瞪小眼。

  这种存在的方式实在很微妙,活人自然是不能算的,亡灵似乎也不对劲。我时常可以看到同样在这里跳楼死去的亡魂在天上飘来飘去,但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生者与死者都视我于无物,我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种。

  这实在很惨,不光被生与死同时拒绝,还没法走出天台一步。虽然门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但如果想要跨越的话就会白光一闪回到原来的地方,简直就好像是寄宿于此的地缚灵一样。因此,在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无聊时光之后,突然被抓住虚无的身体、还进行了正常对话实在像是做梦一样的奇迹……因为双方的态度都实在太过自然了,导致我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出乎意料,旗木老师很轻易就相信了我说的话,这人说不定和成熟的外表不同,是个浪漫的幻想派?

  他花了很短的时间消化这个诡异的故事,并准确地指出重点:“那么,……鸢。你说你还在这里的原因是心愿没有完成?”

  我点点头,感谢他没有对这个浮夸的假名发表看法。“我猜应该是这样的。你看,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心愿完成就能成佛。我想要找到那个……”

  我斟酌了一下用词,但被他接了茬,“那个害死你的人。”

  这句话的语气非常冷硬,让我不禁分神看了他一眼。自称旗木卡卡西的男人有着罕见的浅色头发,面孔也生得十分俊秀,有种特殊的温柔气质。先前他与我交流的时候大多是带着温和的表情,可现在却是一副冰冷的样子……好在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弯起眼睛微笑着示意我继续。我注意到那只眼睛上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疤。

  “……那个伸手推我的人。”我选了个相对温和点的词,“我想见他。”

  旗木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我摇了摇头打断了。“别问啦!总之我想找到那个人。”

  3

  生前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了,但死前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身体落下的一瞬间,在无尽的失重感中,我看到天台上出现一张脸。那是个带着口罩的白发少年,虽然没法清晰地看见五官,但那只向我抬起的手和脸颊上滑下的血泪却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了心脏里,宛如发生在上一秒那样无法忘却。

  我很清楚自己不会是想要自杀的人,所以在天台上跳楼必定有其他原因,比如那只向我抬起的手轻轻推了我一把。虽然我知道应该就是他导致了我的死亡,但非常奇妙的,我心中却并没有生出什么愤怒感来。比起向他复仇,我更想见他一面。

  我想找到他。我想见他。

  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即使对过去的事一问三不知,我也能隐约记得当时是有恋人的。脸和身形之类的是回忆不起来了,但只要一想到恋爱这个词,我就能感到一股温暖又甜蜜的感情充斥了胸腔,像是亲密地拌嘴、短暂的拥抱或者糖果味道的吻那样令人怀念的东西。光是想想自己忘掉了如此温柔的恋人、却对可能杀死了自己的人满怀柔情,就让我感到痛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对他怀有敌意……”我垂头丧气地拿着红豆糕向旗木抱怨。他这几天时常在空闲的时间来看我,甚至还给我带来了并不能吃的甜点。“我是不是很糟糕啊?明明连可爱的女朋友都忘记了,却记住了……”

  听到女朋友的瞬间,旗木好像愣住了,不过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垂下眼睛,伸手去揉我乱翘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鬼魂一样小心:“不是你的问题。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会记忆错乱很正常。”

  “唉,或者会不会是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摸头的感觉还挺舒服的,我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靠了靠,继续唉声叹气。“也许他并不想推我下去,但是有什么苦衷之类的……”

  他打断了我。“不管怎么说,不都是一样的吗?不管动机如何,结果是害死了你啊。”

  我抬头去看旗木卡卡西。他避开了我的眼神,只是微微抬头,专注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4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唉,其实与其说是大胆猜测,不如说是终于正视了现实……毕竟从第一眼看到他起,我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

  与当初天台上所见少年一般无二的雪白发色,只是初次见面就能让我有如此强烈的亲近感,又是在长久的时光中唯一能触碰到我的生者。如此之多的巧合加在一起,我只能认为旗木卡卡西要么是我天造地设的灵魂伴侣,要么是我要找的人。

  我偷偷看着旗木卡卡西。这次他又带来了不知从哪买来的甜食,即使我给他讲了死人根本没法进食,也被以“吃不到的话闻一闻也会好点吧”的理由继续投喂了。在某种意义上,这个男人甚至比我自身还更加了解我的喜好,这也是他给我亲切感的原因之一。

  可这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假定真的是他把我推了下去,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从前是如何与他相处的,不过从这段短暂的相遇看来,他是个相当温柔正直的人,不可能做出手伤人的事情。而且,不知为何,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很难受。虽然大脑告诉我眼见为实,但心脏却痛的不得了,哪怕即使只是猜测一下如果是他做的,就感觉难过得无法呼吸。那可是[]啊,[]不可能会——

  ——咦,刚刚,我想说谁的名字……?

  5

  “有点东西想要确认一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或不是都必须做出决断。我屏住呼吸,走到锈迹斑斑的矮栏杆边,俯身向脚下看去,不禁被一阵强烈的心悸吓得腿软。

  说起来最初与旗木相遇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如果不是被他拖回地面上说不定会直接脚一滑掉下去……看来哪怕连人都不是了,曾经怀有过的对死亡的恐惧也依然一如既往。

  但是我非这么做不可。虽然因为害怕的原因一次都没试过,但如果是接近于死亡的状态的话,应该会想起什么。

  “你……呃。”我的声音抖得有点厉害,但他很体贴地装出毫不担心的样子看了过来。“等一下,等一下你先不要动。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

  旗木卡卡西有点茫然地皱起了眉头,张了张嘴唇,似乎想问什么。可是下一刻,他就闭上了嘴,露出了反应过来后的惊骇神色。

  他果然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即便如此,人类的思考速度也快不过万有引力。在他发呆的一瞬间,我平摊开双臂,与他四目相对着向六层楼下的地面直坠而去。

  那实在是非常熟悉的失重感。坠落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漫长的多,气流呼啸着托起张开的手臂,搞得我竟然一时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活人,甚至产生能飞起来的错觉。

  而旗木卡卡西罔顾了我的忠告,我看到他在天台上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什么,一边把大半个身子探出围栏外,不要命地向我伸出手。奇怪的绝望与悲怆混杂在一起,几乎毁掉了他那张端正的脸;他乱糟糟的额发被风吹得更不能看了,我看到发丝下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和那道竖着划过左眼的疤痕。因为充血的缘故,它变得像是淌过脸颊的一行血泪……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突然想要哭泣,是就连正在坠落这种事都无法打断的那种嚎啕大哭。

  隐约意识到了,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不该忘记的事情。

  6

  好像做了奇怪的梦。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正被卡卡西一胳膊肘敲醒,抬起被桌上的书本压出红痕的脸环顾四周。“已经下课了,带土。”他边收拾背包边把做好的笔记递给我,看我打着哈欠把糖果扔进嘴里的动作皱起眉头。“抄的时候别弄上墨水……你怎么回事,睡眠不足吗?”

  “没有啦,只是很久没……”没听过这么无聊的课了。我想要这么说,却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好在卡卡西也没怎么在意,只是侧着身子催促我快点。我看着他那副虽然写着不耐烦却又藏着些担心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一股温热的感情涌上胸间。我想要亲吻他。

  而我也真的这么做了。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唰地一声推开我迅速看了一眼四周,直到发现没人才红着脸抓住我兴师问罪。“这是学校啊!你到底在想什么,被人看到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不都交往了吗——”

  卡卡西对于我胡搅蛮缠的回答发出了恼怒的气声。但就在我觉得这个高傲的小天才会生气、和我冷战个五到十分钟的时候,他却突然垂下头,给了我一个长久的亲吻。我们谁都没尝试过这么长时间不换气,在彼此都觉得要窒息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地分开,各自咳个不停。他一边喘得像是刚跑完短跑测试,一边还不忘露出赢了一局的得意神色,“笨、笨蛋,这才算是接……呜哇!你吃的什么东西,怎么甜得倒牙……”

  “是你不……不懂欣赏。”我气喘吁吁地为喜欢的糖果正名,扶住他的后脑,艰难地试图把那份微末的甜夺回来。

  眼前的景象缓慢地停滞,然后溶化做一片。糖果的味道我并没能品味很久,毕竟这只是已逝之人的走马灯,只存在于过去的甜美幻梦。

  无法跳楼自尽的地缚灵被卡卡西完好地抱在怀里。属于宇智波带土的人生逐渐远去,贪恋人世却已远离人世的亡灵鸢苏醒过来。

  7

  我再一次与面前那双漆黑的眼眸四目相对。无需多言,只是通过如此简单的对视,彼此未说出口的话就已了然于心。

  理所当然的,对于我与他而言,一切并非是什么临时涌起的恶意,或是蓄谋已久的谋杀。发生惨剧的那天,原本在天台上倚靠年久失修的铁栏向后倒去的是卡卡西,而在那眨眼的工夫中我无法尖叫、无法思考、无法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刺耳的崩裂声尚在耳边,身体遵从本能做出决断。攥着栏杆捞起他的胳膊用力向天台里甩去的同时,我随着手中锈裂的铁栏一道摔下云端。

  ——接下来的瞬间烙在了我的心中。少年……当时还是少年的卡卡西惨白了一张脸,爬到铁栏边嘶声喊着我的名字,向我伸出手来。不可名状的恐惧蒙蔽了我的神经,我记下那张被惊惶扭曲的脸,记下他脸上的那行血泪和向我抬起的手;却忘记他疤痕的来源,忘记曾经印在脸颊上糖果味道的吻,忘记我们可以豁出性命彼此拯救,也忘记那个时候他的动作根本不是要推我下去,而是为了拉住我的手。 

  而在最后,失去记忆的我怀疑是他杀死了我,而心怀愧疚的他希望一无所知的我对他复仇。

  这真是最为诡异、最为可笑,也是最为绝望的真相了。

  “……卡卡西。”我看着逐渐透明的身体,一时觉得有太多的话想和他说,反而不知道先从何说起了。我只能哽咽着,用渐渐失去实体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那不是你的错。我想要见你……我一直都想再与你相见。”

  [想要见你],地缚灵真正的心愿,其实从我想起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作为达成愿望的代价,真相被黑白颠倒,我也忘记了哪怕忘记自身都不应该忘记的人。

  其实不光是想要见你。想要拥抱你、想要亲吻你、想要陪伴你、想要爱你……没有实现的愿望像我此时流淌的眼泪那样多。但至少,我在最后夺回了能够和所爱之人告别的时间。

  卡卡西没有回答。他像是终于放弃,或是终于认命了那样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亲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外形还是少年的原因,卡卡西的嘴唇虚虚擦过了我的唇角,最终落在了那双流泪的眼睛上。但即使只是这样轻如鸿毛般的触碰,我还是下意识地感到鼻子发酸。

  这个挟带着人类体温与……无法言说的爱意的吻,几乎能烫伤一个已死之人。

  哪怕我的身体与意志都将消散,这份滚烫的感情也足以在灵魂上烙下永不消退的印记。

  “再见了,卡卡西。”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我也一定能比谁都先认出你,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你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