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廓夜话】

*女装忍雾警告。

  1

  “尊贵的客人,一晚也好,能请您买下我吗——?”

  鬼崎开国注意到一只被关在笼中的小鸟。

  若只是普通的笼中鸟当然没什么特别,至少对见多识广的武士而言,与她们打交道已算是司空见惯,。他一生见过许多被囚禁的雀鸟,大多艳丽而乖巧,被各式各样的客人捧在手心任凭把玩,歌喉悠扬,讨人欢心。

  可这次似乎有所不同。那只身披鲜丽羽毛的鸟儿呆在遍布脂粉味道、烟雾缭绕的狭窄笼子里,与他人一样展露笑颜,用婉转的腔调发出祈求;但当鬼崎望向她的眼睛时,发现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眸即便浮着轻薄的笑意,却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那副隐隐透出的清高态度,若说是老于风月的游女实在是有些可笑。

  这小小的反差虽然无伤大雅,却让鬼崎感到微妙的兴奋与焦躁。

  他年轻勇敢,不惧争斗,也藐视死亡。但好奇心依旧能像伸出爪子的猫一样,在那颗无畏的心脏上划下印痕。武士未经思考就抬起了手,挥动赤红的油纸伞,用伞尖指下那只目中无人的金丝雀。

  他们的目光交错了一瞬间。银灰发色的游女微垂下头向他行礼,半开的折扇掩住唇角,像在遮掩并不存在的笑意。

  2

  今晚的吉原一如既往热闹非凡。漆黑夜幕下的游廓灯火辉煌,宛如不夜之城。不过鬼崎一时兴起指下的游女身份低微,分到的屋子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连照明的烛光都十分昏暗。在这狭小黑暗的屋子里听着舒缓又柔和的乐曲,让人觉得根本不是在吉原夜宿,倒像是在老人家的茶屋。

  “你的三味线弹得不错嘛。名字是什么?”

  “O……石榴(Zakuro)。”

  “姓氏呢?”

  “没有姓氏。您在意的话,就随您喜欢喊我吧。”

  鬼崎无话可接。话题于是终结于此。

  这奇怪的游女寡言少语,也不主动陪酒,只是跪坐在一旁,沉默地拨弄三味线。好在鬼崎也没有强行搭话的兴趣,便安静地端起酒杯望着她喝酒。

  你不行啊,武士暗自感叹,太欠缺磨练了。虽然三味线弹得很好,京都腔也熟练,但若是遇到善于识人的类型想必很快就会被识破吧。毕竟不光业务不纯熟,还长着双不懂遮掩的眼睛。

  不过身为游女,她的扮相还是十分美丽的。

  先前格子窗前的一瞥实在太过仓促,现在他慢慢地坐下来,才能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仔细端详石榴的样貌。这孩子年纪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小,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兴许有点混血,东方特征并不明显,因而尽管五官精致、眉眼秀丽,却又显出些中性的感觉。之前窗内的游女们挨挨挤挤所以未能看清,石榴苍白的面色并非是抹了脂粉,倒像是生来如此。她涂染薄红的嘴唇边还生着小小的疤痕,旁人看着也许认为扎眼,但鬼崎却觉得并不难看。

  仔细想了想,大概是感觉若不是有这点瑕疵在,那么整个人就像是一尊西洋人偶,纵然精致美丽,那副欠缺表情的样子却没什么生气吧。

  3

  夜已四更。吉原稍稍从喧闹中解放出来,被顺利指名的游女们大多都已服侍客人睡下,其余的也不抱什么希望,纷纷磕着烟管从格子屋里站起身,一边做着杂活一边用略带粗俗的口吻低声交谈。

  但鬼崎开国却没什么睡意。倒不是说他是不近女色的类型,也不是说他对石榴毫无兴趣——说实话那副样貌还挺符合鬼崎口味,可以的话他当然不介意和这样可爱的孩子共度良宵。

  之所以他喝了那么多酒,却依旧只是安稳地坐着既不睡觉也不做什么,是因为他发现石榴有些沉不住气了。

  西洋人偶似的游女放下手中一直弹奏的三味线,迈着无声的步伐,凑近鬼崎身前。“难以入睡吗,不如让我来陪您喝几杯吧?”石榴一边用婉转的京都腔说着,一边用被振袖遮住的手指捧起酒杯,向鬼崎敬酒。她的表情被强行揉进职业化的娇柔,眼神却显得有点焦躁,像是在等待什么。

  鬼崎与石榴碰了杯,看着她仰颈饮干那杯酒,笑眯眯地抬起手来,用拇指擦过酒杯前那瓣柔软的嘴唇。这动作也许有些吓到了她,游女本能地如同被揪了尾巴的猫一般缩起肩膀,马上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强迫身体放松下来。这有些可爱的反应让武士笑出了声。

  “我先前觉得你不行,现在倒是有所改观。蛮厉害的,不过嘴唇是干的哦。”

  鬼崎的发言没头没尾,任谁都会感到奇怪。但石榴对此有所反应,他警觉地眯起眼睛。

  “您在说什么呢,我有些不太明白。”

  “你明明听懂了吧,在酒杯里下药的小金丝雀。我在夸你。”

  鬼崎真情实感地夸赞他。就算身为优秀的武士,如果不是之前已有怀疑,他根本无法发现被盛满的酒是怎样一滴未剩地被泼进桌下,自己的杯中又是怎样被加了料的——不如说,哪怕是事先就知道,也不怎么能看清楚。那双手实在是太稳、太快了,如果不是倒酒而是杀人的话,也许走出几步开外才会听到尸体轰然倒下吧。可惜演技实在有点糟糕,既然要装成将酒喝干的样子,至少也要沾湿嘴唇。

  是被派来刺杀哪家大人物的忍者呢,还是混进吉原打听消息的暗探?无论如何,总之是个不该出现在花街柳巷,藏在鸟群里的危险生物。

  对面的石榴啧了一声,显然意识到不是能够蒙混过关的局面,伸手拆开束发的发簪,用藏在里面的匕首对准鬼崎,脸上的营业笑容消失无踪。而鬼崎也早已做好迎战的姿势,身上属于武人的血液兴奋地沸腾着——即便吉原不允许带刀也并没有关系,像他这样的武士,即便只能使用油纸伞,被打中的话也能造成相当的伤害。

  他们在昏暗而狭窄的小屋里搏斗,不知为何却都没发出会引来路人的声音。吉原的夜晚正归于宁静,只有被风摇动的烛火映出晃动的影子来。

  4

  “嘶,差一点就戳到脸了。照着脸打也太缺德了,果然是忍者吧?听说忍者必须蒙面,所以都特别嫉妒别人的脸。”

  鬼崎发出抽痛的声音,歪着脑袋看着自己肩膀上的刀口。裂口不深,洇出的血也是鲜红的,并没有淬毒。他在这场短暂的争斗里略占上风,成功趁着一伞柄敲懵石榴的间隙把对方按在了地板上,夺过那支还沾着血的凶器扔了出去。叮,石榴看着它落地时的表情像被抢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愤怒。他现在倒是不那么面无表情了,像是从玩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照你这么说,武士都没有脑子才会去敲别人的头。”以轻盈见长的忍者并不能在力量上匹敌武士,只能在躺平恢复体力的间隙反唇相讥。鬼崎对这小孩子才会用的嘲讽手段付之一哂,居高临下盯着他。

  “交代目的吧。如果有趣的话我可以不管你想干什么——喂,等一下。”年轻的武士皱起眉头,困惑地往下按了按压住忍者胸口的手掌。原本应该是有绵软肉感的地方,他却只能摸到硬邦邦的骨头,“……虽然你的身高不太像,但这个平坦的感觉、该不会是男……哦。”

  原本暂时放弃抵抗等待时机的石榴闻言几乎是弹了起来,分神的鬼崎没能压住,只能就地一滚,才躲开差点抵上自己脖颈的苦无。还穿着游女装束的忍者衣衫散乱,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看起来快要气疯了。

  “你觉得自己是和女人打了这么久?!能干出打女人这种事的还算是个武士吗??”他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什么奇妙的开关,突然暴躁起来,先前伪装的游女腔也不知去向,换成了有些低沉的男性音色,“幸亏来的是我,要是小樱,要是小樱……我要打死你!!!”

  “??你先动手的——你不怕有人来吗!喂!”

  形势逆转,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鬼崎开始被追着打,而他因为过于一头雾水根本没法认真出手,和莫名其妙怒火万丈的忍者打了个旗鼓相当。他在争吵中被灌了一脑子忍者任务和家庭秘辛,像什么要求妹妹伪装游女打探消息的恶劣主上,和抢走妹妹任务的保护欲过剩哥哥之类的——“你们不是忍者吗,这些情况不是保密的吗说出来真的没关系?”

  “反正任务都失败了谁管啊!说到底你要是喝了药睡着了我就能出去了都是你有问题!”鬼崎意识到石榴已经开始恼羞成怒地推卸责任了,果然即使是忍者,也不过是个不成熟的未成年小鬼。

  话虽如此,他气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倒是蛮可爱的。

  5

  他们这场架打得比之前要爽快得多,当然代价是动静也大得多。做着杂活还未睡下的游女们听到声音,觉得出了什么事情,纷纷踩着细碎的脚步向这边靠拢。石榴叹了口气,轻轻一跃就踩上了窗台,看起来是准备溜走。

  “啧,有人来了……你等着,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要揍你一顿。”

  忍者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就要跳窗离去。他们这些人的身手大概个个都对得起自己的身高和体重,身轻如燕,能徒手攀爬高墙,在屋檐上跳跃无声。鬼崎看着那张逐渐褪去表情的精致面孔,突然想给他找点麻烦——

  于是鬼崎伸手拽住了这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在石榴为了保持平衡俯下身来的时候,抬头亲吻了他染着薄红色泽的嘴唇。

  “???????”

  忍者受到的刺激过大,差点当场从窗户上摔下来。鬼崎调笑地眨了眨眼睛,松开抓住他衣摆的手。

  “算是今晚的报酬吧,毕竟你承诺的一夜还没过去呢。”武士畅快地轻笑,向他挥手,“下次再邀请我买下你的时候,要把酒好好喝下去啊。”

  应该说点什么回敬的,应该把他噎得无话可说……但是杂乱的人声已经近在耳边。于是年轻的忍者也只能放弃,他一言不发,落荒而逃,在房顶上穿梭的间隙将漆黑面巾拽得盖过鼻子,好遮住自己从眼角一直发烫到耳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