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之死
凌晨2时31分,一位老者在他的卧室里自杀了。
早上人们发现他时,他瘫倒在他的摇椅上,尸体已经冰冷僵硬。顺着他无力而下垂的右手向下,地板上落了一把装过消音器的手枪。
前来调查的人员中,一个实习警察提出了疑问:“考不考虑他杀的可能性?” “这可不是侦探小说,小伙子,我干这一行这么多年难道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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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生前是个童书作家。文坛评价他的书“将希望带给了国家乃至世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但是他最后的文稿是这样的:
“……我从未想过,我居然也会死。当我做完心脏手术,当我被告知每天必须服药、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的时候,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发现,我的机体已经衰老,我也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了。
“……我的儿女必须日夜照料着我。虽然医药费暂时不成问题,但我总感觉,耗费这么多资源来给我这么一个日薄西山的老头续命,实在是一种浪费。我的儿女或许本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我拖累了他们……我给这个社会带来了负担——这种罪恶感进来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我已经好久都写不出文章了。步入晚年,病魔缠身,我又怎样能写出传递爱与希望的故事来?我常常绝望地想,我也许再也写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了。我对社会还有什么价值呢?如今我的归宿只有死亡,或早或晚,结局无异,我也不想在给这个社会添一份负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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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这份文稿流出的同时,国家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为纪念老者在文学方面作出的巨大贡献,追授他一枚国家三级勋章。
这枚勋章为第二天社会舆论的席卷推波助澜。国家人口老龄化严重,并且这个趋势在近几年来只增不减,现已成为本国最严重的问题之一,鼓励生育政策更是收效甚微。社会结构摇摇欲坠,在基部努力支撑的青年群体更是被沉重的工作与生育压力逼迫得疲惫不堪。老者的死亡似乎给了他们某些启示,继而使对社会的愤懑与不满在一部分青年中爆发:“老年人的生活负担,凭什么要我们为他们全部买单!生产力不够怪我们,人口老龄化似乎也怪我们,难道只有等到我们和他一样老、一样行动不便的时候才能享受生活吗?我们已经受够了!”
也有一部分人显得相对冷静:“那么你们想要做什么呢?难道要鼓励全天下老人都像他一样去自杀吗?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荒诞了。你们又将人道主义丢到哪里去了呢?作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我们应该肩负起我们应有的责任……”
但是庞大的社会群体中,理智的呼声最终抵不过愤怒的狂号那般富有感染力,愤怒的青年叫嚷着“我们受够了,我们受够了!”,向“保守派”涌来,于是那些“保守派”不是渐渐被狂潮吞并,就是在轮番轰炸的言论攻击下瑟缩起来,躲回自己的小角落。
这场战役中,为狂潮力量的增长作出巨大贡献的是一群激进派的作家。他们在风暴兴起的这段时间内,以“青年人勇敢争取更美好的生活”“不负韶华”“为我们的下一代带来希望”等主题创作出许多描绘现代青年受到压迫奋起抗争的故事,使舆论风波得以持续下去,而不仅仅止步于一时的小风小浪。位列这些作家之首的是个署名“乔吉亚”的人。没有人知道“乔吉亚”背后是谁,但比起作家,他似乎更像个领导人。他的文章洋溢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激情,同时又不乏无懈可击的逻辑;他的思想就像条蠕虫,深深钻进所有读者的脑子里。
这时,年轻的国家统治者在深思熟虑后做出一个决定:将老者的勋章追加为国家二级勋章,并在他的追悼词结尾加上一句“心系社会,具有伟大的牺牲精神”。
就在这条新闻公布的第二天,“乔吉亚”发表了一篇文章,逐字逐句地解析那篇官方追悼词,将老者的大义之死大张旗鼓地赞扬了一番。
接着,越来越多赞美老者之死的文章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了。最开始来自四面八方,到最后集中起来——署名都是“乔吉亚”。有些单纯地称赞那个老人,有些由表及里谈论社会应推崇什么样的行为,有些斥责那些与老人相反的人的罪恶;有些辞藻华美,有些条理清晰,有些无理取闹……把所有这些“乔吉亚”集中到一起,甚至可以编出一本《圣经》来。
在那之后,第一个跟着自杀的老人出现了,她躺在重症监护室,用虚弱颤抖的手拔掉了自己的呼吸面罩。第二个老人没有子女,在养老院的单人房间内孤独地吞下了一整瓶止痛药。第三个老人健康日渐滑坡,无法忍受几个儿女永不停息的财产争端,从八楼一跃而下,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接着有了第四个,第五个……于是“乔吉亚”又都来表扬他们——现在这些激进派的作家全都将“乔吉亚”作为自己的笔名。
国家出于某种原因放任不管,那么“乔吉亚”们就来为民间主持公道。
在乔吉亚派兴起的一个月内,竟然每天都有老人自杀身亡,其人数之多,连媒体都疲于报导了。现在小乔吉亚有敌人了——自杀老人的身亡对他们的亲属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心里创伤:“我们原本认为,这与我们无关,甚至有些支持他们;但当它真的发生在我们身边,你就会发现,这一点也不好玩。我们不能理解的是,‘乔吉亚’怎么能够把失去亲人的痛苦强加于人呢?”
乔吉亚回答道: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死的,他们走得很安详。怎么,你们竟出于自私,将他们选择死亡的权利也剥夺了,妄想让这于己、于社会都有益的美好事业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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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这个国家人口老龄化的问题确实得到了有效的改善。医疗负担减轻了,人民财务负担减轻了,青年人民正像早些时候“伟大的乔吉亚”设想的那样,正迈入一个光明的、丰富多彩的未来。社会付出了一些代价,使摇摇欲坠的房屋被扶正过来。这个国家充斥着的是富有生机的年轻一代,希望的曙光正在前方。
乔吉亚是光荣伟大的。国家领袖是功绩斐然的。他俩的名字将并列于所有逝去老者的墓碑之上。青年们发起了一次捐款,为大义献身的老人们建起了一座公墓,从此墓碑源源不断地在这里竖立起来。在崭新的大理石栏杆边,成排的小柏树在微风中轻轻抖动。
一个颇有成就的历史学家在评判五年前的事件时,这样说道:“老者的献身正如上世纪一些发展中国家盛行的‘妇女节烈’一样,两者属于同一性质;但它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伟大的老者们用生命完成了一场光明的救赎,是我们的社会更加安定与和谐。”
但他在另一篇日记里这样写:“我虽已步入耄耋之年,但依然拥有一颗清醒的头脑,仍可以为社会作出点贡献。但当我走在街上,行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我满头的银发,审视着我布满皱纹的脸、松弛的皮肤。我在餐馆落座、去商场购物、到医院检查时,那些年轻貌美的服务员、售货员和护士们无不用同样的目光看我,那意思像是在问:‘你怎么还不去死?’虽然那种目光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看得无比真切。”
那个原先参与调查老作家死亡现场的实习警官,在老人卧室的窗台上发现了一枚浅浅的脚印。他因此一次又一次地向长官提出质疑:“这是他杀,这一定是他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实习期过后他没有被警局留下来。
现在,在结案五年过后,笔者找到他,他只向我们说了一句话:“是乔吉亚杀了他。”
Notes: 这可能是我自小学之后写的第一篇虚构文学……当时受奥威尔影响很深,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全是政治讽刺而且语言也是他的风格。但是真的挺喜欢这个想法而且几年之后越发有预言照进现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