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生命中心

新年前夜。

“晚安,芳。”

“晚安,孩子们。”

在给四岁以下的小孩子们讲完最后一个故事,送他们回到自己的宿舍以后,我坐在活动大厅的角落的一把椅子里,望着大厅中央发呆。今晚天花板的投影屏被Sasha从星空图切成了东方风情的灯笼,大厅一下子显得格外亮堂。渐变的红色合成胶壳子上流动着各式各样金色和银色的剪影,灯笼一层叠着一层,向上一眼还望不到尽头,大概是想要和一百年前的跨世纪来个前后呼应。

离22世纪还有两个小时。孩子们由几个同事带着,随意地围在联欢晚会的投影屏周围玩耍。这么重要的日子,大多数生活丰富多彩的姑娘和小伙子都请假和别人出去过节去了,不知道玩得多开心,只剩下我这样的一具空壳和少数毫无私生活的老女人留在保育中心带小孩子,而可悲的是,我没几年也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了。 我翻着手机,在网上找到一段核战前的文艺晚会录像,平面的,画质还不太清晰,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睡意翩然而至。

“…Charlie?”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惊醒。是Raymond。

“啊,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去外面喝一杯吗?”

我点头答应,给Sasha发了条信息,站起身,同他向外面走去。

·

“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我?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而且你明明有那么多狐朋狗友可以混一起,随便哪个都比一个修女有意思。”

“为了拯救你的灵魂,顺便也拯救一下我的。况且我要是不亲自来一趟,您不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了嘛……说起来,我的修女小姐,多久没出来过了?”

我故作认真地掐指算算:“……三个月吧,如果不算Sasha上回在地铁站那次就是七个月多一点。”

“看吧,我来找你是多有意义的一件事。”他笑了。

我也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地铁站里闻不到一丝消毒药水味,说不上什么名字的花果香弥漫在站台与站台之间,墙上的装饰彩灯像小星星一样闪烁,让快乐的金色浪花在我整个头颅中荡漾开来。全息屏上有哪个合唱团在唱歌,唱的是《New Year’s Day》,这首歌实在太老了,我们上一辈人小时候就听,不过被乐团翻新改编过后还真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厚重美感。

或许是都受了这新年喜庆气氛的感染,或许是有歌声和欢笑将微妙的沉默尽数填充,我们竟聊得欢畅,第一次在与他相处时不努力克制自己在心里重复另一个人的名字。 地铁出站时站台的投影屏上朝我们走来的乐队一下子攥住了我的眼球。

“Digital Heart!是Blend在唱歌!没想到他们竟然也在晚会表演!”我激动地叫出来,拽了拽Raymond的衣角,在投影屏前驻足。这个时间点地铁站里的人已经不多,我们因此能看清舞台上的每一处细节。除了如晴雨表般变换的发型外,主唱Blend可以说是一点没变,可是那个贝斯手,他们是换了个年轻一点的吗?

“想当年修女小姐差点就成了他们的一员啊,怀念吗?”他笑道,我毫不怀疑这是Luz告诉他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悄然释放。

·

——重见天日。

出站时我透过保护罩看夜间天上被整个区的灯火通明映成紫红色的云层,不记得那些尘埃比我大半年前看见的那一眼是厚了些还是薄了些。

他也随我抬头望了一眼:“你听说《环境公约》了吗?在马赛区的22世纪环境改善协议。”

“了解过,但我并不觉得他们能办出什么有实效性的东西。”

他没接话,只是苦笑。

酒吧里除了联欢会以外还放了本区新年电竞比赛的直播。我没要酒,在酒保奇异的目光下点了一杯超浓番茄汁,Raymond则要了一大杯冰镇啤酒,盯着电竞比赛的屏幕,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聊起来,谈及内容无非时下流行、工作趣事、当今局势一类,毕竟我们各自的朋友圈子也没什么交集,然后他发现我其实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与世隔绝。

“只是没有那么关心罢了。”我叹道,知道他能理解我。

将近零点了。大屏幕上已经出现倒计时,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投影屏上。我们静静等了一分钟,听到主持人喊:“十,九,八,七,六……”接着场下和酒吧内观众应和起来。

“五——”

虽然清楚今天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但我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速了。

“四——”

“三——”

“二——”

“耶稣基督!”邻座那位举着一杯粉红色甜饮料的清教徒大叔尖叫起来。

“——一!”

礼花响。到今天结束为止没有什么大的骚乱。人们欢呼庆祝。

庆祝人类又存活了一个世纪,没有被铺天盖地的核辐射满门全灭。

“干杯。”

“干杯。”我们相视一笑。

“我原本以为我小时候世界末日就该来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撑到了22世纪。可喜可贺。”

·

在地铁站告别的时候Raymond给我一个拥抱:“新年快乐,Charlie。”

“你也是。”

歌手还在唱着新年颂歌,投影屏上飘落下来的小雪花落到我脸上,让我感觉睫毛的位置时不时闪过一片亮光,视线以内的事物顿时变得有些迷离。一时的感觉我竟无法形容出来,只觉得它将十年前的夏天召回,像落在我肩上的蝴蝶光斑一样扑闪了几下翅膀,又化作幻影消失了,但我还是捕捉到它的尾音。

现在它们都是二十一世纪的往事了,我想。

十七岁。

十七岁的时候世界在我面前现出真容,也同样是十七岁的时候世界在我面前分崩离析。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夏天,如果我生命中曾经有过一个夏天,夏天已经在十七岁我心灵的那声嘶吼中被宣判死刑。从此我只是一具空壳,所有甜蜜与痛苦的爱恋或死亡,清凉或燥热的温吞与缠绵,在我都恍若隔世。


Notes:2019年夏天写的,想了一个很完整的、有关青春和死亡的故事,一切一切的序章,并有可能继续写下去。可以期待一下(但是别期待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