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谁记哀声

公良朔从未想过再遇到纪哀声,尤其是这种境遇下。

纪哀声并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公良朔只好自己先打量着四周。此时应已是半夜,他侧过头,屋中光线有些昏暗,只盏着两盏灯,一盏在桌前,一盏在屏风后。青衣人背对着自己,坐在桌旁,『雩思』『青川』并置于桌上。

他正躺在一张床上,干燥,温暖,平和,在一间普通客栈的房内,令奔波多日的他感到了短暂的安全感。公良朔环顾四周,却没看到方子明的身影,撑起胳膊便要起身。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乱动,我倒是不介意看方子明哭哭啼啼地给你送终——但不要是今晚,赶了三个时辰的路,我真的很累。”

“他没事吧?在哪?”

青衣人抬手,用笔杆指向屏风另一侧:“喏。”

公良朔顺着视线看向屏风后,发现露出了一角矮榻,方子明的佩剑斜挂于侧,他此时才感受到屋中还有第三人平稳的呼吸声。

方子明睡得很沉。

公良朔这才放心的长呼出一口气。

“啧,”青衣人双臂撑着桌子站起身,垂着头嗤笑一声,“该说不愧是你吗?几年不见,少盟主成了盟主,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灯芯烧的有些长了,油灯的光线暗了下去,开始忽明忽暗,在青衣人身后噼啪作响。

纪哀声向他走来,因为逆着光,脸庞显得晦暗不明。

他的影子随着动作慢慢地将公良朔完全地笼罩起来,即使公良朔自认熟知着他,或者曾经熟知他,却也有种面前人正在一点一点将自己蚕食的错觉。

“纪哀声。”公良朔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床前,“真的是你。”

“你方才,梦到了什么?”

纪哀声俯下身,他的身形本就很高大,两人站在一起时与公良朔相比也并不逊色,此时在不对等的情景下却让他呈现出略有压迫的气势。

他用普通询问语气,散发威胁的意味。

“你念了我的名字。”

公良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纪哀声面容清隽,身形修长,这些年间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变化,从浅淡的瞳色到那漫不经心的表情,都一如当初,这令公良朔不禁有些恍惚。

纪哀声说自己没变,而他也认为对方同样,他们二人似乎一同停滞在当年并辔同游的时空之中,从未离去。

但他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还有方子明、方静影……”

纪哀声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个谎言,即使是在故事的最开始,他也不曾与自己真正比肩同行过。

“告诉我。”纪哀声闪电般伸出手,掐上公良朔的脖颈,“你又梦到我们了。”

“唔……!”公良朔呼吸困难,抬手试图挣脱桎梏。

“你对此念念不忘,懦夫!”

纪哀声表情扭曲起来,这令他原本儒雅的面孔显得违和而狰狞,这加深了公良朔的恐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纪哀声,也许他错了?纪哀声这些年并非没有变,这才是纪哀声原本的样子?

他从未得知。

纪哀声抬手将床上的公良朔拎了起来,迫使他跪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因窒息而扭曲恐惧的脸,纪哀声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就是这种表情,你终于明白了?你害怕我!”

“记住这种感觉。”

公良朔只觉空气愈发稀薄,纪哀声那低哑深沉的声音也变得忽远乎近:

“这才是我们之间该有的样子。”

“放……手!”公良朔不再试图掰开纪哀声锁喉的手,转而抬手袭向纪哀声的胸膛。

纪哀声闷哼一声,硬吃下这一拳,手中却仍未松开脖颈,反而愈来愈紧。

公良朔却用尽了气力,缺氧使他神智混乱,再无法反抗,四肢也瘫软下来。

“为什么……”垂落在两侧的双臂仍在微弱地抬起,试图抓住面前人的衣摆。公良朔的身体十分沉重,他垂下眼帘,等待面前人的嘲讽,而纪哀声却意外地没有再开口。

除了喉间愈发收紧的手指,不再有任何回应。

这种意料之内的重逢画面令他心灰意冷。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脸庞滴落了什么温热液体,他努力抬起头,充血的视线虽然一片迷蒙,却分明看到了纪哀声的眼眶正滴落着泪水。

公良朔惊讶地眨了眨眼,纪哀声正要滴下的泪水正好砸入他的眼中。

公良朔心下发闷,意识的逐渐抽离却让他从中生出一股强烈的疑惑,顿感周围环境的违和。

不对,这不对劲!纪哀声也许想杀他,但绝不会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

公良朔猛地睁开眼,暖色的灯火色从面前人的脑后褪去,换成冷蓝色的月光照在面前人的侧脸上。

他感受到嗓间不断涌出着温热的液体,他被呛得头皮发麻,但这也让他意识清醒起来,他看清了面前的人。

面前的人哪里是什么疯狂的纪哀声,分明是一脸沮丧的方子明。

他躺在地上,脑后是干草的触感,方子明撑在他的头顶,少年清秀的脸上此时堆满了焦急与慌乱,他浑身都湿透了,十分狼狈。方子明正在不断地摇晃着他,而那不断滴落在自己脸上的湿润,正是方子明发尾因动作而滴落的水珠。

方才的情景太过离奇,即使他现在已经脱离,仍惊惧不已。

“咳、咳咳咳!”

他试图深呼一口气来平复心跳,却在提气时感到喉咙一阵刺痛,这让他不禁蜷曲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醒了!”方子明惊喜的情绪溢于言表。

他感觉自己难受地快死了,方子明在惊喜什么?

公良朔此时只觉头晕脑胀,鼻腔间和嗓间是浓烈的水腥气。他的气管一定进了水,正火辣辣地痛着,他自身突发的这些情况令他此时无法去回应方子明的喜悦。

“成了,把他拎进来。”头顶传来一个男人没有起伏和语气的命令声,公良朔耳朵嗡嗡作响,却也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正是方才正要掐死自己的纪哀声。

虽然是在梦里。

但这个梦确实映射了部分的现实,他环顾四周,视线从面前浑浊的池塘到身后民居,再回到湿漉漉的方子明和自己身上。他闭了闭眼,在方子明的协助下坐起,平复自己杂乱的呼吸。

他抬起头看向纪哀声的方向。

冷色的月光照在他的半侧脸庞上,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中,他平日本就有些孤傲,不那么平易近人,此时便更显他的冷漠阴郁。纪哀声方才的语气毫无波澜和情绪,但他的嘴角此时分明是挂着笑的——即使这并未为他的脸增添一份柔和。

因为他在嘲笑自己。

他似乎从来都在嘲笑他。

“你也不至于直接把人扔进湖里吧!他还——!”

公良朔抬手制止了方子明的抗议。

“真的是你。”

公良朔狼狈地坐在地上,与面前衣着整洁的青衣人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他却一点都没显得尴尬,仍旧顺应本心说出了这句话。

“真的是我,好久不见。”

真的开始对话时,纪哀声反而不笑了;他负手倨傲地站在公良朔面前,嘴上说着叙旧的话,却没显露出一丁点打算为面前正瘫地上的、虚弱着的旧友,伸出援手的样子。

“公良少盟主、现在应该叫你盟主了吧。”

没等公良朔反应,他自顾自地纠正了称呼,却紧跟着想到什么似的再次反驳了自己:“哦,不对。”

“……”公良朔一脸平静地看着纪哀声陷入佯装的自我思考。

“虽说江湖情势瞬息万变,但饶是我也没能想到在你这里能变得这么快。公良大侠没做几日盟主,就因谋害狄长老,不仅被罢免了盟主之位,还被整个白帆盟通缉——我该说句佩服吗?”

方子明要被面前的两个人气笑了,这两个人自那件事后好像就再没法好好交流了,但他知道此时他插不上话,只好忍着不出声,只手下动作,协助公良朔站了起来。

“多谢。”公良朔礼貌地道谢,却不再看其他二人,自顾自地往民居走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处何处,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但即使是在最不知名的小村落里,长时间暴露在外也是十分不明智的。虽然他知道纪哀声行事缜密,如果他放任自己在院子里这么久都没有动作,那确实可以相信此处十分安全,但他不想再这么下意识地去信任纪哀声了。

况且他此时并不想见到纪哀声,事实上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不知道方子明是怎么想的,师兄应该也能帮到他,为什么偏偏来找纪哀声。

他更费解纪哀声出手的立场。

或者,这还是一个局。

另一个圈套。

饵依旧是纪哀声。

公良朔不仅是身体,精神也感到了极大的疲倦,他想嘲笑,也很费解,为什么纪哀声会觉得自己会再次咬上相同的饵上钩,在曾经被他那样背叛后?

纪哀声没道理在此时出现在自己身边,除非还是想从自己手中获取什么对方需要的好处。

“你觉得你身上还有什么我想要的吗?”身后的纪哀声却像是会读心一样主动开口了。

“没有,我从来都一无所有,只不过现在贫乏地更直白,是你们一直对我抱有错误的判断。”

“什么看法?你还觉得别人关注你是认为公良锦的儿子不会是庸才?你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图谋,可你爹去世那么多年,能比你有什么更好图谋的?”

公良朔攥紧拳头,他很不介意想让身后那个混蛋尝尝这个的滋味,可他忍住了,他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他只想赶紧摆脱麻烦,自辩清白,他不想再在这些麻烦上增添新的麻烦。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救你?”

公良朔脚下步履未停,仿佛没听到身后人的话一般。

“这次和上次不同。”

公良朔停下脚步。

“上次”这两个字让他十分难受。他一点都不想再回想起这个人和自己相关的任何事情了,无论“美好”或者失望,但纪哀声却好像就是要不断地戳他的痛处,掰着他的脸让他回头看,强迫他去面对。

——「快看,你在我面前展露过的可笑曾经。」

“你身上的毒,据方子明所言是从白帆盟逃出来时所中暗器之毒,你还记得是谁吗?”

公良朔此时竟有些想笑,他也真的笑出来了,连他自己心中都有些震惊。他没有回头,只是偏过头,余光扫了眼自始至终站在池塘边的纪哀声:“我当时浑身都是伤口,没有注意,不过——这倒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身上的毒是我的,”纪哀声的声音愈发低哑,“你说这和我关系大不大?”

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但长久的相处让公良朔足够了解他的各种小动作的含义。

公良朔瞳孔紧缩,猛地转过身来,定定看向纪哀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