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市井

第二日,几人却没能再聚一起商讨案情,方子明收到他大哥来信,说是家中出了事,连夜赶回了晋阳老家。

方家两人暂时不在,案子只能公良朔一人研究,好在又多了一个纪哀声,准备趁机查查公良朔之前中的那种邪术。如此他得去寻一些药品,浏阳郡纪哀声人生地不熟,公良朔自然陪同。

两人并肩走了一路,进城后,纪哀声却走到公良朔的前面,甚至与他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似乎是想装作与他素不相识。

这显得他有点刻薄,虽然貌似是他的常态,只是今日却不是他刻意为之。

纪哀声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他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对事不关己的事从不会多看一眼,也懒得展露友善。

实际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友善”这种东西。

因为他有盛气凌人的本钱,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好恶。

而他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计划被这些人打乱。

或者被任何人打乱。

因为前者那些都是他能主动避开视而不见的,而后者,他没法控制这种事情的发生。

正如当下,在临靠武林盟的山下城中,他的这位同行者——公良少盟主的人缘有些过于好了。

在一同被郡民拦下数次后,纪哀声的面色已经阴沉到友善如公良朔这般,都不敢再同他搭话。

纪哀声也终于决定甩开公良朔,自己行动。

公良朔面对热情的乡民,确实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他在人群里笑得勉强,对纪哀声说了个店名,约好晌午前在那里碰面。

浏阳郡城池不大不小,纪哀声很快找到了那家名为百明堂的药店。

令他意外的是,近期宿江周边频繁地降了几次雨,郡内不少人得了风寒,所以药店生意很不错。药店以及对面医馆人来人往,整条街上人影攒动,竟比商街还要热闹。

纪哀声太久不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活动,身处其中让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跑堂的小哥送走一名客人,见到纪哀声站在门口,忙上来招呼。

他却没有引纪哀声去柜台,而是说道:“先生,前堂人满了,内院有请。”

纪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大厅中来往的嘈杂人群,视线又转回这名其貌不扬的跑堂脸上。

跑堂作最常见的小厮打扮,脸上挂着恰当亲切、却不至谄媚的笑。商人奉行和气生财,跑堂是店中门面之一,他们总要微微躬着上身,对着客人摆出恭敬不敢怠慢姿态。

纪哀声并未沉吟多久,抬脚跨过门槛:“带路吧。”

跑堂带他走入后院,前堂的门帘一合,大堂内的喧哗声便小了一半。

百明堂的内院并不在大堂之后,在中间还隔着一个有着天井的后院,纪哀声随那跑堂穿过后院,来到内院时,已经听不到一点人声了。

内院比前面的天井开阔一点,院中晾晒着一些药材。

跑堂小哥引他在客厅坐下后,便离开了,他座位一旁的桌上摆着一盏热茶,还有一包已打包好的药材包。

有人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主人竟是为客人而来,看来是他被盯上了。

得知这一点,纪哀声反而放松了下来,他将桌上的精致的茶盏端起,品了品,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茶是他喜欢的味道。

会客厅在向光处,但因前面天井建筑略高,正午时照入屋内的光线也有些不足,室内显得昏暗静谧。屋内家具不多,陈设古朴素雅,空气中有淡淡药香混杂了沉木香,令人神清气爽,精神一振。

他的对面也摆着一张空椅,一旁桌上同样放置着一盏茶。

纪哀声不动声色地坐着,察觉一旁屏风后有人影晃动,他转头看去,一只白净的手挑起竹帘,一人垂首走了出来。

他身体的骨架窄小,个子也不高,脸庞圆润,下巴微尖,眉眼间还带着稚气未脱,看着尚未发育完全的样子。他身着一件红线封边的白色暗纹锦衣,显得贵气逼人。

——主人竟还是个少年人。

他的面容十分精致——精致到在他这样的年纪,竟还有些雌雄莫辨的样子。

不必多言,这张脸自然是美丽的,但这种精致的美丽和少年青涩之意糅合在一起,就莫名就带着一股惑人的妖异之感。

他径直走到纪哀声对面,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纪哀声,你好啊。”

纪哀声并不起身,也没有回应对方的招呼:

“浏阳郡果然不同凡响,我初来乍到,不曾了解贵地药行服务如此特殊。”

来人心情很好,声音都透着轻快:“只对贵客特别服务。”

“我来抓几位药。”纪哀声盯着对方的眼睛,缓缓说道。

“已经替纪先生包好了。”少年手指击打着桌面,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同样不紧不慢。

“你知道我要什么?”

“我知道一切。”

少年低头看着桌面,他的手指摩挲过茶杯杯沿,玉色的手指竟比那白瓷茶杯还要更白嫩些许。

“只要我想知道,我就什么都能知道。”

他抬起头,看向纪哀声,缓缓道:

“你的名字,你的过去,你的秘密……”

“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一切。”

纪哀声饮下一口茶。

他面前的少年眯着猫眼,对着他笑。

“我都知道。”

众人围着公良朔嘘寒问暖一番,例行送些体己物,也不光给他,也有不少带给盟里其他少侠,公良朔推脱不开乡亲们的热情,只得收下,承诺带到。 直到他一再表示一人之力实在拿不下了,众人这才满意离去。

公良朔长呼一口气,提着大包小篮告别众人,方走下桥,一抬头,就遇上一个熟人。

曾云桑眼尖,也是武林盟情报方面的人员。公良朔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一阵风一样跑到他面前,大大咧咧地拍着他肩膀,说巧了,早上刚看到他师兄进了浏阳城,这会儿又碰上他,是不是师兄弟约着一聚呢。

公良朔不由露出意外的表情,他近期没接到过师兄的信,难道是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联系他?

向曾云桑道了别,公良朔想着叶府离他和纪哀声约定的酒馆很近,便决定顺路去趟叶家别院。

公良朔并非自小就在武林盟生活。

早年前盟主出意外后,武林盟一盘散沙。在柳如月的鼓励下,公良锦答应暂时代理盟主之位,他们夫妻二人整肃武林盟,让白帆盟重新走上正轨,也给武林中人带来了久违的安定,在江湖传为美谈。不只武林盟,江湖中也无人不敬佩这位正直的代盟主与其夫人。

公良锦虽曾身居盟主,名扬天下,但人脉不广,夫妇二人的朋友并非是势力庞大的门派之主,或者身处权力中心的达官显贵,而是一群山野之间的奇人异士。

公良朔甫一出生,公良锦就辞去了代盟主之位,和柳如月一同退隐江湖。

曾叱咤一方的豪侠名客,陆续在这个江湖里留下了各种传说故事后退隐,公良锦与柳如月也是其中一员,这样传奇的一个小圈子,就是公良朔长大的地方。

公良朔天资不差,但并没有像传奇话本中的主角那样,获得了诸多前辈的指点。他六岁拜师,不是父亲身边那些赫赫有名的高人,而是君山一名隐士剑客。 即使是公良锦他们也只知道这位独居的剑客名为封茗,锻地一手好兵刃,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封茗一辈子只收了两个徒弟,公良朔还有一位长他几岁的师兄,封嵇。

封嵇与一叶姓富商家的小儿子是挚友,长住对方家中,所以鲜少在江湖走动,近十年来,他一直长住永安,公良朔身边朋友还调侃他师兄像那家雇佣的侍卫,不像个江湖人士。

不知是不是耳濡目染,他师兄与他师父一样寡言,又因为失明,几乎一直都用布条蒙着双眼,要么就是常年戴着斗笠,挡住了上半张脸。他与师兄二人自小一起长大还好,方子明与封嵇相识多年,但对他面容印象都十分模糊,在路上见到都不一定能马上认出来。

也就曾云桑眼睛好使,人又机灵,他遇上师兄时保不齐也是上前寒暄过一番,不然可不敢定论封嵇来过。

总之,如果他师兄来了浏阳,肯定会住在叶家。

叶家世代经商,虽然基本活跃在京城,但家大业大,与武林也有不少生意来往,所以在浏阳郡中也建了府邸,地段不错,就在浏阳郡中心一带。

公良朔和叶锦行的关系也不错,管家很熟悉他,但听说是来拜访叶锦行,却显得十分诧异,他并没有接到叶少爷与封少侠前来的通知。

公良朔心下疑问,面上却露出恍然的神情,说他大概是记混了日子。

向管家告了辞,公良朔转道向酒馆走去,心中却泛起了嘀咕。曾云桑不会认错人,而以叶锦行的个性,他如若出门,肯定会带着师兄住在叶府,难道这次叶锦行并没有与封嵇同行?

太离奇了,先是来到浏阳却没有联系自己的师兄,再来师兄还可能没和叶锦行一同出行。在他的印象里,从来没见过这俩人分开出过远门,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公良朔到酒楼时,小二引他上二楼,一边说着那位纪侠士已经在那儿等他很久了。

公良朔找到靠窗而坐的纪哀声,他走过去坐下,说着抱歉和迟到的原因,纪哀声抿着酒没什么反应,用无声表示对此不感兴趣。

“没想到你这么快,都买到了?”

“缺几味,午后同我进山找找替代的,应该能找到,都是这一脉山中常见的,只是药店里通常不会用来入药。”

“毒药吗?”公良朔调笑一句,但他这个人确实不太擅长讲笑话,说得好似真的一般,让人无端就感觉他好像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纪哀声闻言挑了下眉,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公良朔这几日已经熟悉了对方的脾气,也对自己的冒失亲近有点尴尬,不再往下问。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吃饭时大多时都是沉默,在热闹的酒楼里多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两人之间却也不显尴尬。

饭后,纪哀声临走前又在前台沽了一壶酒,倒让公良朔有点意外。

浏阳郡背靠群山,除了最出名的浏阳山,周边还坐落着不少不知名或无名的山,纪哀声也没打算走远,就决定去白帆盟的后山。

也是曾云桑倒霉,他和丁仪雪正好在城门口多逗留了一会儿,就被刚出城的公良朔逮住,嘱咐让他帮忙把二人携带的这些物什带回武林盟。

丁仪雪是曾云桑的未婚妻,二人相识多年,打算今年年末就行礼。

公良朔放下行李,和丁仪雪打了个招呼,就带着纪哀声往后山去了。曾云桑对着扬长而去的二人背影佯作哭号,控诉着少盟主仗势欺人。公良朔头也没回,无视曾云桑的抗议,只是扬了扬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曾云桑自与她订婚后就像丧失独自生存能力一般,尽管他之前就和丁仪雪形影不离,可如今更甚,几乎每天都要跟在丁仪雪身边。

今天他就是跟着丁仪雪下山游玩,刚他还和丁仪雪调情,说回去时要背她上山,此时丁仪雪看他怀里抱着大包小包,捂着嘴忍笑,一副并不打算让他食言的表情。

曾云桑本还是一副苦丧脸,但见丁仪雪坏笑着,打算看他笑话的样子着实可爱,无奈地摇头后,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浏阳山的后山人迹罕至,但还有条小小山路可通往白帆盟偏园。

两人交谈不多,除了纪哀声偶尔询问目前二人的方位外,只有公良朔不时询问纪哀声动手辨别的陌生植物是什么。

纪哀声对人没什么耐心,但对草药的介绍却甚是细心,公良朔本没打算真的获得答案,但看纪哀声介绍地这般认真,便又对纪哀声这个人产生了新看法。 奔波数日,公良朔一直为案子劳碌,无论身心都感到了极大的疲惫,今天出来,难得可以暂时忘记一切负担,陪着纪哀声在山间走动,令他心中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随着二人深入山中,日头渐渐西沉,二人商议了下,准备休息片刻后便动身回去,正好附近有处景点,便暂时在一处树根盘踞的潭边小憩。

这汪潭水离这座山的山顶很近,稍稍有点隐蔽,只有武林盟和当地人才知晓。面积不大,但颜色十分漂亮,潭水清澈见底,像嵌在地上的一块暖玉,还有个好听名字叫做思月湖。

公良朔小时候很喜欢来这边走动,随着年岁变大,来往这边的次数也少了许多,看着一草一木,不禁有点感慨。

纪哀声在潭水边洗干净手指,去药篓里翻捡起某种蕨类植物的叶片。公良朔自打坐下后就再没有主动说话,纪哀声半晌没听到动静,便回头看去,公良朔正望着潭水怔怔发呆,很是出神的样子。

他放下手中叶片,拍了拍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出人意料地主动开口道:

“是谁告知你,你中的毒需要找到我解决?方静影?”

——虽然开口不善。

公良朔回过神,惊讶:“你怀疑他?”

“我不怀疑他,只是不大顺眼。”

“纪先生这样武断有些不好吧?”公良朔看对方直白表露喜恶,有点好笑地回道,“不是他,是氤氤。”

“唐皓月?”这个答案显然很在纪哀声预料之外,“怎么是她?”

“当时大家一筹莫展,没有头绪,氤氤提及有你这么一个人,并说你有点本事,说不定会有办法。正巧静影也知晓你的名号,我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便决定前来一试。”

“她提及我名?她如何知道我?”

“谁知道呢?小丫头有自己的人脉?”公良朔回头。

纪哀声瞥了眼此刻正躺在石台上的药篓:

“别忘了我们目前也在怀疑引你来找我的人可能是阴谋家。”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不是善类,甚至凶手可能就在我们几人中,但氤氤绝对不会心怀鬼胎。”

“她虽只有十五岁,但也够大了。”

“她会知道你,说不定是你的那位唐门的故人和她认识?”

纪哀声闻言噤了声。

“氤氤不可能是凶手,再说,阴谋家也只是猜想——也许是我们俩注定会认识呢?”

他后仰起身子,双臂后撑在身后的石面上,十分放松的样子。他仰着头,似乎被树叶剪影后被染成绯红色的流云和天空吸引了注意。

没有去注意纪哀声是否有不耐烦的神色,公良朔继续说着:

“静影就曾见过你一面,你的朋友和氤氤是本家,江湖也就这么大,我们迟早会见面,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他虽然状态放松,但语气却十分认真,并不像是随在口开玩笑。

他是真的认为两人是因为有缘相识的。

“公良朔,有人说过你不适合呆在武林盟吗?”

纪哀声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用突兀的问题打断了公良朔的思路。

他本已走近潭水边,此时也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格外郑重地看向公良朔。

公良朔转头看他,他第一次见纪哀声这么严肃的表情,有点发楞,但随即便是爽朗一笑:

“现在又多一人这么说了。”

纪哀声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同这个回答,但不知是否是被公良朔影响,他向来在外习惯紧绷的身体却显得放松起来。

纪哀声后背倚上了树干,单手从腰间接下酒囊,扭开软木塞,仰头便灌了两口下去。

公良朔看着纪哀声动作。

此刻纪哀声随意地倚在湖边,他的影子正好清晰地倒映在身旁的湖水中,夕阳在他的背后缓缓落下,一时间,面前的景色宛如画一般梦幻,公良朔竟看得有些发怔。

他一直以来看到的纪哀声,是个过于保守自持,且多疑的人,而此刻仰着头大口饮酒的纪哀声却显得恣意且放肆。

纪哀声自然向来是恣意狂妄的,但他从来会选择把它隐藏于自身的冷漠、盛气凌人之下。如今这样的纪哀声,令公良朔感受到了热情和亲密。 放肆、热情、亲密。

这些都是乍一看和纪哀声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词语。

他正在这想着,纪哀声喝完,又回身向他伸出手,将酒囊递到他面前:

“饮酒吗?”

那语气也是公良朔在纪哀声身上前所未见过的随性与慵懒。

公良朔不是爱酒之人,但方子明却一直对浏阳郡当地的陈年佳酿钟爱有加,他自然免不了常陪他多饮几口,酒量很过得去。

他们几个人里,他不爱这口,方静影身体又不好,方子明大多时间里一直都是一人独酌,晌午见纪哀声从来去楼结账时多打了一壶酒时,他还在想方子明今后大概可以有酒友了……

他不由想起此刻正远在晋阳的方子明,他此刻是否也在家中的池塘边同方静影讨论着自己,又饮着酒呢?

公良朔的眼睛一亮,夕阳的余辉映在他眼中,更显晶莹无比。

他抬手接过酒囊,他冲纪哀声挤挤眼睛,却不知这句问候到底是在对谁说:

“千江共一月,乐意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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