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邪

纪哀声眼中有时会有微小的光芒亮起来。

他自己好像从没发现,这是他下意识的一个习惯。

在他内心有些动容的时刻。

“好笑。”纪哀声嗤笑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唉……等等——!”

身后传来公良朔的丧气声,打算继续说点什么,但尾音却突然虚弱下去——接着的便是“噗通”倒地的声响。

纪哀声没有回头,他精通毒药,尤其了解毒药于人身上的效果。但他最擅长的,还是看透人心,尤其是公良朔这类人的心。

他当然知道公良朔已是强弩之末,在这里交涉半天已经意志过人,也知道这种人纠缠起来最是浪费时间,他擅长使用药物,而让这样一个人被悄无声息的麻醉,对他来讲实在是件不值一提的易事——此时公良朔昏厥是如此理所应当。

公良朔既然中毒多日,加之又颠簸赶路,非常虚弱,最需要休息,他这一手,还算是帮了对方大忙呢。

纪哀声此时却没有扬长而去,而是对着面前的空气说道:“苦肉计对我没用,我不奉行医者仁心那套,把人带走,他怎么还能再活上几天,好好享受,不要辜负人生。”

“你果然'心够狠,舌更毒'。”

纪哀声抬眼,公良朔的身边已然出现了一名身着姜黄色外衣的年轻人。

“我原本以为静静的形容过于夸张了,没想到亲眼见了只觉得真人比他形容更甚。”

纪哀声挑了挑眉毛:“你的朋友现在昏倒在地上,你不去扶他起来,反在这里感慨评价失误?”

方子明表情无比认真:“我是很担心他的身体,但我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说动你帮忙,你现在还没有动容的意思,那他左右都会死,现在顾他有什么用?”

“这话是方静影教你的?”

“啊……一半一半。”方子明用指盖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有点尴尬,“这样大概可以引起你的注意。”

纪哀声表情有些古怪,带着明显的嫌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没错,起到效果了,我可以听你把下面的话说完。”

方子明跟随公良朔前来。

照顾公良朔是他这么多年来养成的惯性,他从方静影那里了解到纪哀声这个人后,几乎能肯定对方不会那么轻易地提供帮助——如果公良朔开口的话,这个几率会减小更多。

当然,这一句,是方静影的原话。

所以他必须跟来解决突发情况,比如现在——公良朔不知是毒发还是怎样,昏倒在地,而纪哀声正打算扔下这样的公良朔独自回家。

方子明此时也不再管方静影给他的叮嘱,将公良朔从地上扶起:

“我没有好口才,说不出你必救他的理由,不知怎么”打动”你;你也许不需要我帮助,我不是大人物,但方子明的承诺一出,必会做到,我愿为你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

纪哀声没有离去,他很有礼貌地站在原地,并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听完了方子明的话。

可方子明知道,他的人站在这儿,但态度却没有丝毫松动。

“他一直在做别人不肯、不愿去做的事,”方子明语气甚至带了祈求,“他中毒是因为想帮别人,他自己也值得被帮——他值得你出手!”

说到最后,方子明却不再看纪哀声,而是转向怀中昏睡的公良朔。

纪哀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公良朔,又将目光从他苍白的脸上移开,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对他俩已是开了特例的耐心,他如今竟然还愿开口解释:

“我不管不是因为我也是那些有着“见死不救”怪癖大夫的一员,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大夫。带他走,别再来烦我。”

说完,他背过身。

今晚的娱乐已经够多,希望他们自己识趣离开,他这次真的想要回家了。

但他听到了身后传来方子明的幽幽的声音:“等等!纪哀声,你认识刘山君吗?”

方子明显然没能让他如愿,做了准备而来,方静影给的资料是方子明最后的底牌。

“刘山君的死不是偶然,凶手已经杀了三个人,杀刘山君的人很可能就是给公良朔下毒的人。”

纪哀声摸着腰间的雩思,侧过脸:“你怀疑我是凶手?”

方子明攥紧公良朔的衣襟,死死地盯着纪哀声的后脑:“公良朔是最后和他接触的人,他也许知道一些信息,你不想知道刘山君为什么会在死前寄信给你吗?”

“……”

纪哀声没有沉默太久,他转回身,抬脚离去。

“抬上他,跟来吧。”

方子明本以为还需要再费几句口舌,没想到对方答应的这么容易,他此时简直要喜形于色了:“你愿救他?!”

“救字不敢当,我说了我不是大夫,顶多会辨别毒药。”纪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路上把他中毒的情形告知我,注意,我要完整的、详细的前因后果。”

纪哀声绕过方子明,径直向住所走去,只是在越过他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他的脸:“你真的已经三十多岁了?”

方子明没有介意对方的调侃,将公良朔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跟上纪哀声:“公良是在浙南罗家遇上的歹人,现在也快传出已经有三名死者的事了。”

“罗慕云少侠在前日于罗家别院遇害,凶手用的是杀死刘山君与苏菁一样的手法,这是三个月里的第三起了,所以我们基本确定是一个凶手是在连环杀人。”

“我们从苏家查到了点线索,回去的路上听闻罗家出事了,我先回了盟里报备情况,公良独自前往。”

“出事的不是主宅,是罗家在途明山上的一处房产,公良貌似正好和凶犯打了照面,但是不慎被他逃走,运功后发现自己中毒,在回来的隔天就毒发了。”

“公良朔一直都这么倒霉?”

“他运气一直都很好,相信我,好到你根本不想听完他的故事——这毒你觉得会是什么?”

“不好判断,能控制毒发时间不是难事,很多毒手法用对了都能做到,如果白帆盟的医者都无能为力的话,可能不只是中毒那么简单,我需要回去仔细检查一下。”

“那刘山君的事你知道多少?”方子明知道解毒这事急不来,也不再在此事上纠结,既然对方答应了诊治,公良朔的安危他也可暂时放下担忧。

方子明得知纪哀声与第一名死者有联系时也产生了万千想法,如今既然有机会接触到纪哀声,趁机了解下案情相关也是好的。

“素未谋面。”

方子明闻言挑了挑眉。

“他给我寄信的时间是死前三日,也许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有麻烦,便向我求救,”纪哀声似乎陷入了沉思。“可惜我没见他,后面居然牵扯出三条人命。”

“所以你之后便开始调查他?我以为你隐居山中不闻世事。”方子明像是在自问自答,“也是,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闻不问,刘山君为什么会找上你?而且还会知道我的年龄这种无聊事。”

“我消息不灵通,这江湖里死人太常见了,如果我早点知道杀死刘山君与苏菁的是一个人,也许能少很多麻烦。”纪哀声选择性地忽视了他的后半句。

方子明又问道:“刘山君给你写的信里说了什么?”

“只有一份拜帖,上面没什么信息,只说一定要见我,他手里有我最想要的消息。”

“你为什么没理他?”

“我说过我只是个避世人,谁都能见到我,隐居有什么意思。”

纪哀声的屋子离的很近,话正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院门口,纪哀声上前几步,推开古朴的栅栏门,引他俩进去。

“而且如果你总遇到人千方百计设局骗你,你也不会太动容。”

方子明看着纪哀声在清淡月光下显得更加疏离的背影,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难以言表的异样滋味。

纪哀声的家并不简陋,虽然过于空旷,没多少人气儿,但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之中,这样一尘不染且精致的室内陈设还是让方子明感到意外。他一边帮公良朔也脱下鞋子,想着纪哀声真的是一人独居?因为纪哀声看着实在不像个会认真做家务的类型。

方子明在纪哀声的示意下将公良朔放到大厅中央的地板上,纪哀声俯下身,捏着对方的下巴将他的脸庞掰正。

公良朔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昏迷着却并不安稳;他呼吸十分急促,额头冒着冷汗,像是努力在挣脱梦靥想要醒来,但被什么牢牢桎梏。

“怎么样?”纪哀声几根长针施下,方子明坐在一旁,看着纪哀声的表情渐渐凝重,心里也紧张起来。

“他没中毒。”纪哀声貌似很意外自己竟然判断失误,检查完公良朔的眼睑,又确认般去看他的耳后。

“啊?怎么会?其他大夫们检查过,除了不知道是什么毒外,但确定是中毒。而且他也毒发了,当时他运功抵抗,还因此吐血,那血泛着腥臭,绝不……阿朔!”

方子明的话被突然动作的公良朔所打断,原本在地板上昏迷的公良朔突然睁大了眼睛,抬手牢牢地捆住了面前纪哀声的手腕,嗓间同时发出了“桀桀”的诡异声调。

“你醒了?你……”方子明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拉开公良朔,却被纪哀声喝止。

“别动。”

公良朔的手劲诡异地大,他将纪哀声牢牢地桎梏在原地,头颅诡异地扬起,凑近纪哀声的脸,像是在仔细端详对方的面容。

“他怎么了?”

“别靠近我们。”

方子明闻言不敢上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面前的两人,准备一有破绽就趁机阻拦。

“唔……你、没忘记吧……”方子明还想再说什么,公良朔却突然发出了声音,方子明屏息静待,公良朔说的很费力,似乎在努力寻找正确的音调。

“你是谁?”纪哀声眉头皱了起来。

面前的公良朔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十分诡异的形状,凑近自己,继续对着他发出奇怪的声音:“咕……噜……”

“……还有、两个……”

“他在和你说话?”方子明好像终于意识到开口的这个“公良朔”并不是他的那位朋友,惊恐地看向纪哀声。

“你是谁?”纪哀声仿佛没有被面前的诡异画面吓到,仍不懈地问道。

公良朔没有回复他,而是身体努力地向上仰着,更加逼近纪哀声:“……怨恨他们、的凶手……”

纪哀声显然对没有得到答案十分烦躁,他的态度狠厉起来,反手施力将公良朔狠狠地按回地上。

纪哀声喝到:“你是谁!”

公良朔的手脱力地松开,瘫倒在地板上。

他闭着双眼,面色依旧苍白,安静地昏睡着,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纪哀声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缓缓松开公良朔的衣襟,脱力地坐回原处,若有所思。

空旷的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长久的静默,没人再说话,屋内只能听到几人细微的呼吸声。

“他……他怎么样了?”良久,方子明试探地开口,“刚才那个人……不是公良吧?”

“是他,”纪哀声好像也冷静了下来,他仿佛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他。”

方子明终于上前查探着公良朔的情况。公良朔没有苏醒,但睡得比之前安稳一些,并没有再眼球乱动与呼吸急促。

“怎么说?”

“他现在没有中毒,或者说,他现在的毒已经解了。”纪哀声用沾水的手巾擦着手指,站起身,“他中的毒在上次毒发时已经解了大半,剩下的量对他这种习武之人根本无伤大雅,这几日也渐渐排出体外了。”

“那他为什么又会晕倒?刚才又是怎么了?他没中毒,难道是中邪了?!”方子明其实对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从不感兴趣,但方才画面太过诡异,也让他不由得感到混乱起来。“刚才那个人……那不是公良,分明是另一个人。”

纪哀声回过头,他看了眼昏睡着的公良朔的脸,并没有给方子明答案。

“带他回去吧,他已经没事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