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勾与结

“你呢?”白东泉脚下步子不停,显然注意到了方子明的动作。

他开口询问方子明的立场,一为分心,二为威胁。

“我没法相信你。”方子明摇头。

“无论你信不信,但现在公良朔的命,我要定了。”

“看来没谈妥。”

方子明状似轻松地耸了耸肩。

“那便凭本事说话了。”

白东泉这句话的声音很低沉,亦显得十分自信。方子明的身子也向公良朔面前靠了靠,公良朔配合地向后退了半步。

看着二人动作,白东泉依旧像一尊雕像一般,稳稳地向二人走来;只是手上,却缓缓从腕部机关里摘出了三枚钢刃。

方子明肩膀向后一震,左袖口滑出一段金属长柄,跌入手中,右手从后腰抽出一段枪尖,双手一接一拧,一把短枪已经横在身前。

他脚下动作也未停,配着手上枪法,左右交替着踩着步子。他原本距公良朔有个十几尺远,但几乎是两步便动到两人之间,完全挡在了公良朔的面前。

这一招使得正是晋阳方家的轻功绝技,穿江拂柳。

“他的命,由不得你来掌控!”

而同时,另一道声音亦从方子明的前方不紧不慢地传来,与他的话重叠:

“他的命,现在还不能给你。”

“……!”方才貌似对一切交涉都无所动容的白东泉,动作却在此时一滞,表情微变,似乎突感不对。

是纪哀声的声音!从白东泉身后传来!

但白东泉却没有回头,只是皱着眉瞪大了眼,努力地侧目看向身后,表情显得十分怪异。

纪哀声则不知何时已悄然逼近了白东泉的身侧,冷冷说道:

“抱歉,白大人,我相信你的正直,但你只是个大理寺正,我太知道朝廷如何办事了,你根本抵不过朝廷的重压。”

白东泉又踱了几步,身形微微摇晃了两下,就这样突然软倒在方子明的面前。

原来他方才不是不回头,是无法回头!

“他……你什么时候?!”

方子明的手方才已经摸到风有枪的暗扣了,只待对方接近,他便准备横扫对方一杆,如若能击退他,哪怕是片刻,就有机会撤离,却未想纪哀声早就留了一手。

纪哀声走过白东泉瘫倒在地的身前,对着二人说:

“抓紧时间,我这次身上备的麻药不多,这种用来止痛的麻醉撑不了太久,赶快处理完他,我们即刻离开。”

“处理?”

要怎么处理?什么是处理?

公良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尽管这些不安并不是来自未知,而是来源于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人会用到处理这个词的场景并不常见,这两个字高效、简单又可怕。

纪哀声俯身拎起白东泉,右手抵紧对方的颈椎,迫使白东泉难抑痛苦地后仰,他将头扬起,露出了一节古铜色、青筋毕现的脖颈。

“留他,后患无穷,需杀之。”

纪哀声话音一落,手握雩思,竟然就要向白东泉的颈部划去!

“等等!”

公良朔反应极快,上前一步,指如飞电,紧抓住纪哀声的手腕,雩思刀稳稳停在白东泉的颈边上,但堪堪不到半寸。

“不一定要杀他,放他走吧,我们反正要离开这了。”

“他来抓你归案,你也看到他方才是如何逼命,他未曾留情,你却想留他性命?”

纪哀声手上同时与之博弈,雩思寒光凛凛,锋利无比,仅仅是轻轻触碰就已经在白东泉的脖颈上划出了浅浅的一道血痕。

“他此次是单独行动,但你放他回去后,他会上报朝廷,你才真的开始亡命天涯路了。”

“我与他素未谋面,也毫无恩怨,他为职责而来,我怎可滥杀无辜?如果在为了证明我未杀人的路上,哪怕是为了逃命而杀了人,那我的冤情要怎么洗得清?我还是真的无辜吗?!”

“你自己不在意,但你想过方子明没有?他也要和你一起逃亡。白东泉知道你的情况,等将来搞到江湖人尽皆知,他方家要怎么面对武林人的质疑!你还嫌不够连累他人的?”

被提到的方子明沉默不语,他站在二人身后,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人,并没有出言。

“……放他走吧。”

公良朔回头看向方子明,带着歉意对他微微点了下头,方子明则是对他摇了摇头。

他面上表情淡然,但只有纪哀声感觉到,公良朔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也在愈发地收紧。

纪哀声眉头皱的更深,恶狠狠地瞪着他:“优柔寡断!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和周围人搞成这样的原因;公良朔,把手拿开!”

公良朔语气也凌厉起来:“与他无关,放他走!”

他拇指下行,顺着纪哀声的手腕按压到脉门,纪哀声为稳住身形,只得松开缚着白东泉的另一只手,向公良朔胸口拍去。

但毕竟论近身功夫,他不敌在座的任何一人,公良朔轻松挡去,又继续按紧纪哀声虎口。纪哀声手中的雩思一时不稳,正好贴过白东泉的胸膛坠地,削落了寸许垂落在肩侧的发丝。

公良朔的身体后倾,为躲过对方烈烈一掌,也顺势带着他一同向右侧撤开,拖离白东泉的范围。另一手如爪迅速捆住纪哀声的手,双手翻转,绕至对方身后,将他的两只手腕固定为一处。

纪哀声不甘被困,上身后坠,靠近公良朔怀中,接着右肩猛然向后一击,用肩膀做发力点,击在公良朔的麻穴上!公良朔右手顿时一僵,纪哀声顺势逃离桎梏,回身压低下盘,一手作刀,砍在公良朔左手肘部!

公良朔的手并没有因受痛而松开,但下一秒他才明白纪哀声的用意!他自己的手肘直直的击中了左腹的伤口处!公良朔身体不由地蜷缩,松开了纪哀声的左手。纪哀声则一脚狠狠揣在公良朔膝盖处,自己又因此借力向后滚去。一个翻身支地站起,左手俨然已将方才坠落在地的雩思握于手中!

纪哀声这套脱身的动作惊人地快,且攻势汹汹,不知是他带伤有些迟钝,还是纪哀声在这三年中苦修,武功大有长进,令他错误地估量了对方的实力,公良朔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白东泉被下的麻药并没有很重,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他已经从丝毫无法动弹的境地中脱离出来,在纪哀声解决了公良朔,反手地就要来抓住自己衣襟时,他亦牟足了劲后跃了一步,躲避开来——但这也只是强弩之末,经过刚才的动作,白东泉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此时他跌坐于地,大口地喘着粗气,虚弱到仿佛一个孩童就能伤害到他。

纪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向白东泉走去,他将雩思的刀尖在湿润的石板划过,留下几段浅浅的划痕——他在肆无忌惮地表现他的狂妄,亦在展露威胁。

宛如无法摒弃天性的野兽。

他在宣布,他在捕猎。

是尖锐物体的剐蹭声,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正刺激着白东泉的耳膜,令他不由地眯起双眼。

黑暗与寒意在一瞬间袭上他的身体,他睁开眼,雩思的刀尖已至身前,正缓缓地从他的腰部划至胸口。

方子明无法加入方才那两个人的私人搏斗,但他深知自己此时却是不能不出手了!

“纪哀声,冷静一点!公良朔他的话不无道理!”

纪哀声看向方子明。

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情绪,方子明一怔,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不只是为了解决公良朔的麻烦,也有你和我。”

纪哀声又瞟了眼蜷缩在地上的公良朔,扬起刀尖,向白东泉胸口刺去!

“等等!”方子明就算此刻心里再复杂也不能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不知是为眼前景象所骇然还是因过去的梦魇所纠缠。

他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在纪哀声的身上!

方子明脚下向后用力蹬开,五指伸展,掠向二人的方向。

白东泉不由地闭上了眼,他又闻到了雩思刀身上独有的一种冷冽的腥味,那切着空气的刀刃仿佛燃烧了火焰,速度好似能快过风声,然后他感到自己狠狠地撞击在地上!

是刀太快了吗?快到让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胸口的疼痛?

方子明在几人里轻功最好,他在此刻的爆发确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虽未及时冲到二人面前,但他还有手中的兵器!

方子明手臂一震,扫出悬在腰后的浮山枪。再次延长一段的枪身已经足够长,这个距离正好可以击在纪哀声的腰部,将他推开。

方子明不再犹豫,长枪横扫,发出一声闷响,枪柄狠狠地击中了来者!

“!!”

——纪哀声的身躯应声落地,积水的地面溅起了硕大的水花,接着却听闻了两声闷哼。

“唔!”

“咳、咳!”

雩思今日再一次地被它主人脱手而出,清脆地摔在石板上,在水雾里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远处摔在地上的两道人影,一个是纪哀声,而另一个则是公良朔。

“阿朔!”

公良朔却没有回应方子明,他护着腹部,蜷缩着,侧躺在地,声音发着颤,似乎是压抑不住剧痛而有点断断续续地。

方子明出枪的那一瞬间已看到冲上来挡住纪哀声的公良朔,他那一枪下手并没有留几分力,他担心此刻公良朔的伤怕是再也禁受不住这样的攻击。

公良朔还是勉力在最后一刻向纪哀声扑了过去,他本是为夺下雩思,但被方子明一枪所挡,是以他与纪哀声二人双双被扫落在地。

“你就、你就一定要杀人?!”

公良朔咬着牙,从牙缝中狠狠挤出这几个字。

纪哀声似乎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快而有些晃神,他手肘向后撑着上半身,看向方子明手中的浮山枪。

他并没有受伤,公良朔扑上来想要阻止他时,竟然在方子明挥枪的瞬间挡在了他的身前,他只是因为公良朔击中时的惯性随他一起摔倒在地而已。

只有他知道公良朔并不是无意间受得方子明这一击。

公良朔看着纪哀声脸上挂着无关痛痒的表情,正要坐起身来,似乎也不打算回应他那句质疑。他此刻只觉怒气灌顶,比纪哀声更快一步,一跃而起,猛地一扑又将纪哀声扑倒在地,接着不等对方反应,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将纪哀声的脸击偏了出去。

“混蛋!那是人命!他的亲人得知也会痛!不只是……!”

公良朔自觉怒急差点失言,余下话哽在喉咙,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又大口呼吸了几下,平息了些许怒气,缓缓从纪哀声身上翻下去,瘫坐在地。

纪哀声却好似没有知觉一般,又将头转回来,嘴角已渗出了血迹。他呆望了下阴郁的天空,停了片刻,缓缓支坐起身。

“成了。”他向着身后说道。

“嗯。”白东泉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本该药性发作,昏睡在地的白东泉此刻却缓缓坐起身,虽然动作缓慢,但全然没有中毒的虚弱迹象。

“……什、什么?”方子明纵然反应快,此时却跟不上了,他左右来回看着,在白、纪二人之间不断切换。

“公良盟主,请见谅,此举是为了证明你的无辜,必要的测试。”

公良朔回头,看向一旁揉着肩膀一边对自己说话的白东泉,而方子明则撑着额头,一副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的复杂神情。

“委屈你了。”

纪哀声走到白东泉身侧,向跪坐地上的白东泉伸出手。

“无碍。”

说是没事,但白东泉被纪哀声实打实地压跪在地上许久,再加上颈部划出的刀伤,确实有些脱力,他也不强撑,就顺着对方协助,借力站起。

他二人都是话少的人,交互却十分流畅,看着颇有默契。

白东泉知道纪哀声此时不会说话的,便向公良朔二人解释道:

“衍之他、纪哀声找到我后同我说了大致情况,我本将信将疑,他便让我自己来探,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琢磨措辞:“我虽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何隐情,但终于明白为何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你的朋友们还愿如此舍命相信你了。”

“我是捕快,在毫无证据时我还是无法靠直觉和感情相信你绝不是凶手……但目前我对武林盟所说的铁证存疑,纪哀声既然向我报案,我就有义务查清这件事。”

“还有你放心,纪哀声只找了我一人‘报案’,相信白矾盟的人也不会想朝廷介入,今天发生的事情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朝廷确实对武林盟的人会有‘特殊关照’,你若被朝廷控制,怕不会对案子有帮助。虽然放你走这也不合法理,但我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所以我今日不会抓你归案。”

公良朔堪堪回过神,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转折的太突然,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心动魄之中。他从纪哀声手下真实地、不掺水分地夺下了一条人命!哪怕他稍微弱势犹豫一点儿,白泉东的脑袋就要分家了,他在其中看的分明,这不是玩笑!如果自己不勉力阻止,纪哀声真的会砍下去!

但此时,他不该再一直想着纪哀声的事了。

“……有劳白捕快,谢谢你。”

公良朔第一次在真心感谢一个人的时候却忍不住去看向其他人。

他想知道纪哀声是怎样看待这一场闹剧的,可纪哀声背对着他,他不知道纪哀声有什么表情。

他实在无法相信方才那逼命的情景竟然是一场戏!

不,他该相信的,毕竟是纪哀声演的不是吗?

“你未免演的也太像了,若我……不,毕竟是你;”公良朔苦笑着,说到这里时,还自嘲地哼了一声,垂下了头。

“你总会知道我有什么反应。”

雨在方才已经完全停了,除了屋檐与树枝低落的雨水珠子,小镇又重新恢复了往夜的寂静。没有多少风,乌云还盘踞在上空将散未散,但偶有几处已经隐隐开始透出灰蒙云层后靛蓝色的稀疏星空。

“骗到你的不是我的演技,是因为你相信我是个可以会为任何理由去杀人的混蛋。”

纪哀声这话说的很轻,不带着一丝情绪,他拾起雩思,将刀还鞘,谁也没有再看,转身离去。

“下次别再乱扔我的雩思,姜童可不会随便放过你。”

“……”

公良朔呆在原地,看着纪哀声的背影愈行愈远,嘴巴张张合合,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