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谙》

simeon

第十章 变故突生

日头沉得很快,落日没一会儿,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

二人身处密林之中,层层叠叠的树冠把光更是遮得严严实实,偶尔仰首透过黑压压的树叶缝隙去看天,反倒显得天色亮堂不少。

他们眼力不算差,但深山之中道路模糊地形复杂,加上没有光亮,路走的并不能算顺畅。

他们没走一会儿,就已经看不太清路,公良朔显然有所准备,竟然随身携带了火折子和一盏小灯笼,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拿了出来,待点上灯,有了一点光亮,二人这才得以继续赶路。

公良朔手中的小灯笼局促地为二人照亮了足下有限的范围。

纪哀声走在公良朔的身后,他看着面前那一点光亮——忽隐忽现,因摇晃着而显得模糊的昏黄光亮,突然有一点恍惚。

现在他的整个世界就只有公良朔手中那一点光明。

武林盟的后山鲜有人迹,飞禽走兽便比较多。他们不作交谈,只是默默赶路,除了二人衣袍擦蹭灌木的脚步声,远处山林内不见人声,充斥了鸟虫们悉索的自然动静,颇有闲趣,并不显阴森惧人。

两人没多久就转过了山腰,终于从那密不见风的深山老林中暂时走了出来,来到了一处可供歇脚的平台。此处视野开阔,正好可以眺望到山下的浏阳郡。

浏阳郡内平日就没有宵禁,这几日反倒有个花灯庙会,人群纷纷秉灯夜游,远远看着全城内都是光影攒动。

还有不少人放了起了花灯,星星点点地飘在空中,与繁星一同映照,好不漂亮。他们虽距离太远,听不到人声,却也能感受到城中那颇为热闹的气氛。

他们所在之地距武林盟也有一段距离,武林盟在半山腰,地势较低,公良朔在此处可以看到整个武林盟。

武林盟内虽然光亮不比山下城中,亦是灯火通明,映地整个山头都亮了起来,他清晰的看到了山庄内的草木人影,仿佛咫尺距离——而他们此刻实际却身处僻静山林之中,令他无端的产生一种空间措置的恍惚感。

公良朔脚下步子不由地微滞,但随即便恢复了正常。

纪哀声走在公良朔的身后,他敏锐地察觉到公良朔似乎有着什么秘密——是人都会有秘密的,但他认为他所觉察到的这个秘密却不是普世的。

公良朔似乎正在因此而苦闷。

两人算不上熟,纪哀声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格,他对公良朔的私事不感兴趣,虽然心里有点想法,但并没有开口询问。

小灯笼到底也只是个小灯笼,灯油没法撑到他们回去,趁着休憩的空档,公良朔在平台边缘四下看了看,捡起几根枯树枝,用布条捆起来,准备将最后的灯油淋上去,做个简易火把。

纪哀声则在附近走动,查看地形。

他踱步到密林边缘,他们所处的位置开阔,有漫天星光和山下灯火映照,而林子内看着黑洞洞地,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也愈发看不清这不透光的深山老林里有着什么。

纪哀声便不再去看,俯身拎起竹篓,准备去和公良朔会和。

就在此时,他敏锐地感到密林中有一阵寒风扫过,他没有即刻起身,而是缓缓地直起腰,抬眼看去,左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

只见一道素色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充斥着浓稠黑暗的丛林之中,鬼魅一般地飘着,倏然又跃至据他只有二十尺距离的一棵粗树之上,蹲坐不动了。

纪哀声面容镇定,但还是皱起了眉。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实话说,他此刻却也被这突然而又诡异的画面惊得后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冷汗微冒。

是禽鸟?是鬼?还是人?

禽鸟?他耳力不差,并未听闻方才有翅膀煽动之声,且体型未免也太大;

不是鸟,不是鬼——那白影,必然是人了。

“人”似乎也注意到纪哀声看到了自己,头颅微动,似乎对着他微微颔了颔首,单手扶着树干又站起身来,转身向密林深处跃去。

纪哀声皱眉,他没来及呼唤公良朔,待再一眨眼,那道身影已经好像幻觉一般不见了。

继续的回程路上,纪哀声没有向公良朔提起这件事,而是自己默默思索。他本就不多话,公良朔看他面色沉重,只当他对这不见头的深山老林感到了厌烦,并没有多想。

纪哀声心事重重,公良朔却感觉这没完没了的山路反倒令他安心。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了半个时辰,武林盟偏院的大门终于也近在眼前。

他们本就错估了时间,还在思月湖耽误了不少光景,公良朔在路上便计划着今夜就先在偏院落脚,等明日天明再回武林盟。偏院平日没人,不仅距离近,还落得清静,想来纪哀声应该会喜欢这儿。

武林盟的偏院其实离武林盟已经很近了,也就一片竹林相隔,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其实公良朔有自己的私心,但愣是对着自己都不肯承认,反倒把这理由全推给了【纪哀声爱清静】上。

两人脚下踏上了偏院门口那青苔遍布的石阶,公良朔手中火把也将要燃尽。偏院没人常驻,萧昆仑掌管下的武林盟提倡勤俭,所以门两侧的石笼都没燃灯。

公良朔将火把伸进石灯里,往灯芯处引火,火苗跳动几下,点亮了石阶。公良朔上前一步,推门欲入,却忽感身后有股浓重的肃杀之气向此处逼来!

他与纪哀声对视一眼,双双停下手中动作。

二人回头望去,正见一人朝着他们踉跄跑来。

这一路走下来,他们并未感觉有人同在山中,这人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出现在他们身后?

纪哀声想起那道白影,心沉了下去,在公良朔惊愕的目光中,手中雩思已经出了鞘。

公良朔有点意外,纪哀声人虽警惕,但实际上平日里十分懒散,且自视甚高,能不动武解决的事就绝不抬一下手指。

能让他在一撇之下就将雩思出鞘,这事怕是并不简单。

他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思索间,那个踉跄身影已经跑近灯火范围,但已经力竭,还不待二人看清面容,此人便一头栽倒在地,不再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纪哀声皱眉,这人未着白衣,不是方才那人。

他不准备上前查看,公良朔却察觉到有破空之声撕扯着劲风正猎猎而至。

暗器!

——正是向着此人而来!

公良朔顾不得猜测此人是敌是友,忙抽出青川上前为其抵挡。

三道暗器皆被公良朔斩落在地,纪哀声瞟了一眼地上跌落的断矢,这是一种常见的短箭。

他立刻警惕起来,也跃下了石阶,来到公良朔身后,四下观察,不动声色地将地上那人挡住。

——这种短箭很常见,却不是这种用法!

短箭是出自颍川逍门之手,常做围攻暗器使用,一出手便是一组连发,一组足足有三十枚。

那为何现在只有三枚?

公良朔也认出了暗器来源,他眯起眼,向来人跑来的这一路看去。在微弱的火光下,隐约可以看到如同星点一样的反光,只见这一路的地上、石缝里都间或插着不少这种短箭。

原来方才那人踉踉跄跄不只是负伤所致,而是同时在躲避暗器。

公良朔与纪哀声对视一眼,二人背对而立,将那人护在中间,警惕地盯着四周漆黑的丛林。

林中一片死寂,不再有暗器袭来,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的声响。

二人都不是初闯江湖的少年人,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危机已过,此刻都敏锐地察觉到那暴雨前宁静的可怖气氛。

虽没有人声,但亦没有鸟鸣。

公良朔微微偏了下脑袋,向两人之间那人看去,此刻,石阶上的灯火让他看清了来人的身形。

是一个女人。

此时,林中传来一声悠悠竹哨声响,宛转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公良朔精神顿时紧绷起来,林中断断续续传来更多树叶摇动的飒飒声,布料摩擦的悉索声,以及在起跃之间暗器上膛的清脆声。

纪哀声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果然有人埋伏。

四面恐怕皆有暗箭。

而他们身在明处。

两人站立之处距林中有一段距离,偏院的门前被开拓出了一小块宽阔广场,没有障碍物,他们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无处可躲,只能正面抵御,伺机迎击。

而这次,杀手没有给他们太久反应时间,在陆续有人影跃动混杂着上膛之声的同时,短箭也毫无征兆地向几人人不断射来!

几十支劲头十足的短箭,呈半圆形的箭阵,速度不一地向他们射来,大有将三人置于死地的狠绝。

公良朔利索地挽起手中长剑,首当其冲,护住身后二人,剑式一招套着一招,舞地密不透风。

青川剑名曰青川,但并不是一把翠绿的剑,反而通体黝黑,不仅没有精雕细琢的暗纹工艺,乍一看还有点其貌不扬。

其貌不扬,但古意盎然。

这是纪哀声第二次看到公良朔的剑。

其实第一次并不算见得,他闭着眼,只是感到了剑意,并没有看清剑招。当时对方意在炫技,剑招自然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而此时公良朔是真正在使用着这把剑。

看一个人的剑,并非只是看那件死物,或只看人,而是这个人与他的剑相结合之时的气场。

纪哀声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公良朔身上的光芒。

公良朔面容俊朗出众,又是武林盟的少盟主,这样的一个人,无论长相还是身份,都不会让人将他与【常人】所联系起来。但纪哀声这段时间与他相处下来,却从未感受到公良朔的【不凡】。

并非公良朔真的不出众,而是他太内敛。

他突然想到公良朔不过刚二十岁,正是少年方长成,英姿勃发的年纪。

公良朔此前从未展露过丝毫骄气,反而分外亲厚和气。他之前听闻方子明提起武林盟长老会对公良朔打压排挤的事,公良朔对争端总是表现退让,也从未与其结怨,处事沉着老成,这些都让人时常想不起他不过还是个少年人。

其实仔细想想,他年纪轻轻,又出身不凡,到底是什么使得他的性子这般老实忠厚?

他分明有睥睨众人的资本,却不去显露志得意满,盛气凌人,反而处处顾及他人感受。

他似乎希望传达给人这种感觉:他是个平凡的人。

——比“普通”还要更加泯然于众。

他这点确实做的很好,很成功。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并不简单,亦不平凡。

此刻持剑的公良朔,优美的剑招仿佛带着勃勃生机,毫无保留地展露着他的自信,他的光彩。

他们虽处险境,且目前不见事态转圜,他却就是能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纪哀声手中寒刃反手一扫,不知不觉地开始配合起来,由公良朔主力,他来清扫残余漏下的短箭。

公良朔的面容上带着严肃与认真,纪哀声却在那初现深邃的眉目间看到了一丝少年气。

纪哀声暗叹,这人在这个年纪就已有这等气魄和能为,他之后统领武林,怕是会有番大作为。

箭支从箭阵中源源不断地扫来,开始两人还清算着短箭的大概数量,而后便不再去分心计算。

漏箭虽未能重伤他二人,却开始频频多了起来,饶是二人轮番上阵,也渐渐感觉不支。

“公良朔,先退。”纪哀声道。

此时也顾不得担心院子中是否也有埋伏了。

他们的身后便是武林盟偏院的大门,不过二十几尺的距离。

公良朔应声,一边挡着箭影,退了几步,单手扶起了地上的人:“纪先生,先带她进院内,我来掩护。”

纪哀声没有质疑他的安排,翻手挥动弯刀,将两道飞箭斩落,与公良朔错身,换回公良朔抵挡。

纪哀声回旋到他身后,单手扶住那女子的手臂,便要携她退后。

此时,那似幽灵一般的素色身影再度出现在林中,却是从他们身后武林盟的方向而来。

他脚下轻盈地踩过树枝,纪哀声闻声回头,那人一个起落,脚下一踢屋檐,正要向下跃来。

是他!是方才密林中的那个人!

此人行踪飘忽不定,出现的时机诡异莫名,竟直向他二人而来!

纪哀声脑子转的飞快,手上行动也不落下,雩思手中飞旋,换为攻招起势,准备待对方一靠近便将其斩落。

公良朔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更是一惊!

他见纪哀声已经完全被引去了注意力,浑身散发着杀气腾腾的杀势,暗道不妙,忙移后几步,靠近了纪哀声。

他单手走着剑招,在清扫羽箭的同时,仓皇上前按住了纪哀声持刀的手。

“!”

纪哀声被按下动作,回过头不悦地对着公良朔皱眉。

公良朔来不及解释,只能先对着他摇头。

来人行动迅速,他没理会纪哀声二人暗涌的小动作,在从高处跃下的同时,反手将一直负在背后的剑抽了出来。

那人并不是冲着他们而来,而是跃到了二人身前,阻挡了箭阵。

此举这也使得公良朔得以从阵中脱身。

纪哀声越过公良朔看去,来人背对着他们,在走着剑招之间同时立定了身形。

他双脚微开,屈身横剑在手,为他们挡住了数枚暗器。

公良朔获得一时喘息,他对着对方的背影,亦是难掩惊喜地呼喊:

“师兄!”

—TBC—

第十一章 师兄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钢剑。

朴实无华,与青川质地相同。

纪哀声看到对方的佩剑,又听闻公良朔对他的称呼,便明白了来人立场。

纪哀声携着那女人退至台阶之上,放置门前。

此处位于门廊檐下,暗器无法从林中的高处射入,是个相对安全的死角。

如今多了一个帮手,又不必再分心保护人,两人心中负担都轻松不少。

从箭阵规模与角度看来,纪哀声猜测对方应该有四人,分别藏身于角度平均的位置上。对方不能随身携带过多的暗器,他两人拖了对方很久,消耗接近几百枚,料想这几人不会再有多少存货,又见援助已到,估计已经萌生退意,准备孤注一掷抽身退去。

纪哀声算好一切,打算一旦攻势突然加剧,他便伺机冲入林中,破了这箭阵。

他再次上前加入二人,清扫流箭,眼神却不由地打量起了身侧的这位青年。

原来这人就是公良朔那个神秘的师兄封嵇。

封嵇的事情他白天才听公良朔提过一次,说此人并不在江湖行走,却不知为何反常地出现在了浏阳郡。

——还貌似一路跟踪他二人进了山。

他方才在林中是在和他打招呼?

不同于公良朔那柄轻巧如刺剑一般的青川,他师兄的剑与他相反,是少见的宽剑,剑身宽阔,竟比寻常的剑宽了近一倍。剑身亦是通体黝黑,不见锋刃寒光。

来人方才自箭阵的缝隙中穿行而过,这看着宽大到显得有些笨拙的黑剑,他却能令其显出轻盈之感,剑在他手,于方寸间就抵御了数十枝流矢。

公良朔的这位师兄给人的感觉与公良朔大不相同,不仅在于外表打扮,还有他周遭缓缓流淌着的那股沉寂感。

如果说公良朔待人如同春日和煦暖阳,他师兄大概就是冬夜空明寒月——非是月中时的满月,而是月末的下弦之月。

这位青年肩膀宽阔,身形甚为高大,身着素色的布衣短褙,发髻高束脑后,戴着一顶小巧的竹编斗笠,发尾垂落在肩头。

他将那帽沿前方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也显露出拒绝交流的意味。

哀声离他甚近,但也没能看清他的面容。

——他这样能看清面前的东西?

封嵇的话不多,他自始至终沉默不语,连公良朔的那声师兄都没回应。

纪哀声的万千思忖只在一念间,他一回来,封嵇便精准地向着飞箭源头方向移动。

——公良朔的师兄显然并没有被那压得过低的斗笠挡住了视线。

公良朔与纪哀声颓势已去,还半路杀出个不知来路的援兵,将杀阵破了个七七八八,杀手果然决定放弃任务,趁乱抽身。

封嵇反应极快,他不顾更加猛烈的箭阵,破开守阵,向外突去。

公良朔与他师兄是何等的默契?在封嵇破阵之际他便立刻调整了角度,上前一步,帮封嵇清出一条路来。

纪哀声见封嵇先他突围出去,也立即调整了计划,配合公良朔,包揽了另一半流矢。

封嵇破阵而出,原本阻人脚步的密集箭矢也稀疏起来,封嵇脚下借力,蹬着老林里盘根错节的树木,几个跃身,向来人逃窜之处追去。

夜色浓稠,阻人视线,封嵇跃动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在此时,最后几根流矢也已被二人击落。

纪哀声查看四下,方才密集的飞箭大多被他们斩落在地,也有一部分射偏的直直戳入泥土之中,周身跌落的箭杆竟能清晰地在几人身外几尺处形成了一个稀疏的圆圈。

变故太快,公良朔见封嵇转眼已不见了踪影,条件反射地也要追去,纪哀声抬手,将他拦下。

“杀手只是看似为退而攻,来人本是冲她、又或者为我们而来,心怀目的却未达成,小心埋伏。”

公良朔闻声停下了动作。

纪哀声继续道:

“你师兄显然并不在对方计划内,定不想与之纠缠,他一人足矣。”

公良朔点头,他转身看向门廊下昏迷着的陌生女子,确保她安然无恙,又回头看向纪哀声。

纪哀声虽在乎他安危,但自然是不会同他交心,回他一个“共历大难,劫后余生”的庆幸微笑的。他兀自收了刀,越过公良朔,上前去查看那女人的伤势。

公良朔将箭还鞘,看着两人——其实主要在看纪哀声。

纪哀声没有受什么大伤,甚至连惊吓都没有,他自已亦然。方才虽有些棘手,但远不到致命程度,但如果他们实力稍弱,或者师兄并未支援,他们的失误一定会越来越多,伤口应该没有现在这样可观。

他们纵然全身而退,那十几根流箭却也使得纪哀声向来整洁的外衣被划地破烂,肩膀和手臂有几处还渗出几道血痕。

公良朔看到纪哀声的伤口,才发觉自己臂膀周遭也有疼痛感阵阵传来,想来他也被划伤了几处,那估计此时自己的外观也好不到哪去了。

二人的衣服都有点破破烂烂了,颇有落难浪子的狼狈。

公良朔却瞧地津津有味:他的面前可是难得没有总是一副从容不迫面容的纪哀声啊。

这对只见过纪哀声永远衣冠楚楚模样的公良朔来说,新鲜十足,甚至比方才杀手的来历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好在他们遇上的是箭阵,这箭阵需要的箭矢甚多,大概率是没有淬毒的。

纪哀声直起身来,走到台阶下,四下打量着这狼藉一地。

公良朔问:“怎么样?”

“事有蹊跷。”

“我是问她怎么样了?”

“你不觉得太轻松了吗?”公良朔并不回答,而是反问。

“什么意思?”

“少了点什么。”

公良朔闻言一怔。

“是…恐惧。”他喃喃道。

他二人在推门而入前感到的肃杀之气是那女人所发出的,女人昏倒后,随即而来的箭阵虽然难缠,但除了表面的杀机,不含任何情绪,只是机械式地进攻,甚至连变通作战方案和展露出努力去伤及他们性命的举动都没有。

“明明布置了杀阵,却没有杀意,不觉得奇怪吗?”

纪哀声蹲下身,从地上捻起一根短箭,箭身是竹制,箭头则是铁质。他端详了一会儿,手指用力,短箭应声从中间折断,又翻手一弹,断箭被他弹向前方树丛之中。

“嗡!”一声箭尖钉入树干的闷响。

“簌!”同时又重叠一声阻住暗器破空之声的微响。

来人从林中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右手微抬着,指尖正捻着那半只断箭的箭杆。

“师兄!怎么样?”公良朔赶忙上前。

封嵇对着他摇了摇头。

封嵇的宽剑已经又负回了背上,他手中空着,只拿着一截箭杆。

待他走近,纪哀声也站起身来。

纪哀声不爱搭理人,从不主动攀谈;封嵇寡言,没有什么必要信息交流就绝不多话;而公良朔没问出答案,一时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再说什么。

三人间一时静默,相对无言。

封嵇最先打破了宁静——其实尴尬对他而言并不存在,方才他只是停顿了极短的几秒而已。

他没有与转头纪哀声对视,只是抬手,将箭递到纪哀声面前。纪哀声接过后,他便绕过两人,来到门前,俯身单手抱起那个女人,轻车熟路地推门进了院子。

公良朔早习惯了他师兄的性子,自然地跟上了封嵇的步子,他走了几步,回头看纪哀声低头盯着手里的箭,站在原地,又扬手招呼他也一同进去。

封嵇对武林盟的偏园甚是熟悉,径直抱着那个女人走到一间房门前,公良朔上前,帮他推开门,将两人带入屋内。

纪哀声看着门前两人的背影,公良朔身高已不算低,封嵇却比公良朔看着还要略高一些,不知是否还有肩膀宽阔显得人高大的原因。

偏院只是个普通的院子,没什么特别的,纪哀声也没兴趣打量,径直跟着他们走进屋内。

公良朔已盏上了灯,正在床前在为那人铺着床铺。纪哀声方才查看过那女人的情况,只是中了麻药昏厥,没什么大碍,现在没他的事,他便兀自在桌边坐下。

封嵇放下人,朝他走了过来,也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抬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放置桌上。

但接着又马上稍稍移动了下手指,将桌上的斗笠摆得更正了些。

纪哀声瞥见他的小动作,神色一动,封嵇为人严谨,看来有些强迫放置东西角度的习惯。

他也终于看清了封嵇的面容。

封嵇微低着头,年纪看着不大,与他自己差不多的年岁,二十五六上下的模样。他面容瘦削且英俊,眼窝略深,鼻梁挺拔,愈发显得眉眼深邃。

纪哀声又确认地多看了他几眼,不是他的错觉,虽不十分明显,但封嵇确实长得不太像中原人士。

似乎感受到了纪哀声打量的目光,封嵇抬起头,向他坐的方向转了过来。

纪哀声一怔。

封嵇的双目的颜色浅淡,且无神,看着死寂一片,瞳孔也不似常人,从中没有光彩,而是微微泛着一种青白色。

封嵇虽然是“看”向了他,但只能说扭头面对他,并没有在“看”他。

因为他看不到他。

原来不是他特立独行,或者为人孤僻,不爱与人对视,而是因为他竟是个目盲的人。

而他刚才竟一直没发现封嵇与常人有所不同。

无论是于密林中追踪人迹,还是精准地接住了自己不经意忽然射出的箭,他的行动也往来无阻,流畅自如,并不像失去了视觉的样子。

他可从未见过一个能这样生活的盲人。

“封少侠看着不像中原人士。”纪哀声开口,回应了封嵇对他视线的注意,提的也是方才他对他面相的疑问。

“嗯。”封嵇对长相方面的评价向来不予置否。

“你知道我在看你。”

“你呼吸的声音不太一样,”封嵇思索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在看着我的时候。”

纪哀声哑然。

说话间,公良朔已安置好那人,也走到桌旁:

“师兄怎么会来浏阳郡?还是一个人?”

“‘妖童’在这儿。”

封嵇淡淡开口,开口就是惊人的大消息,连纪哀声都闻声侧目。

“什么!你确定?”

公良朔问完,便觉得这个问题多此一举。他师兄办事的可靠程度毋庸置疑,且这么大的事,即使消息并不可靠,哪怕有一分的几率,封嵇也一定会前来查看的。

——也难怪他没有和叶锦行在一起,叶锦行那个武功惨不忍睹的半吊子大少爷,也就轻功还看得过去,最擅长的就是找麻烦,‘苦楼’向来看他不顺眼,如果他在外又被盯上,只会给封嵇添乱。

纪哀声不知道‘妖童’和他们的恩怨,他则想的更多。

‘苦楼’严格来说并不只是一幢楼,它是近十五年来迅速发展起来的一个杀手组织,主要专做江湖暗杀的生意,不光在中原,连在海外、西域中都声名远播。他们也并不避讳他人得知本部地址,对实力自信得很,就大方地伫立在颍川东海之滨——确实以楼为居,那幢高楼临海而立,十分气派。

其实不光是杀人,任何人,只要出得起价格,他们什么生意都做。

他几年前就曾和苦楼打过几次交道。

‘妖童’是苦楼的现任楼主。‘妖童’自然是他的外号,他的本名无人得知,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面容,身份成谜。

‘妖童’之所以被称为妖童,便是因为据传言中所说,他的年岁极小,但已没有一丝人性,行事心狠手辣,苦楼建立的时间不久,但势力遍布武林,他便一手管理着这个庞大组织。

他的传闻都带着一股不似活人的感觉,或是面容妖异,或者他本身就是个妖异,众人也不知他姓名,传的时日久了,江湖人便都直接叫他‘妖童’这个代称。

“有进展吗?”公良朔自动换了个问题。

封嵇摇摇头:“我看到他进了城,但再没露面。”

“没想到‘妖童’竟在这么近的地方……什么事会要他亲自来呢。”

封嵇面上沉静,看不出情绪,但公良朔知道封嵇心中并不比他轻松。‘妖童’一日没有落网,叶锦行的生命就会一直有威胁,但‘妖童’向来狡诈机敏,且‘苦楼’势力在江湖盘根错杂,甚至朝廷里都可能都有他们安插的人员,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解决的,他们竟与‘苦楼’正面结下梁子,封嵇如今的压力一定甚大。

“师兄,你又怎么会在后山?”

“因为你手上的案子。”封嵇伸手指向床榻,纪哀声和公良朔顺着封嵇手指的方向,看向那人。

“她是谁?师兄认识?”

“她叫谷一见,顾于怀新雇的人,你不曾见过。”

“百晓楼的顾于怀?”

纪哀声心中一动,又确认似地询问。

“是。”

纪哀声闻得答复,心中暗叹。

这个顾于怀来头不可谓不大。

当今中原武林中,除了声名显赫的各大门派外,江湖组织内也有一套自己的名号,‘三楼一书’中的‘三楼’指便是三个以楼为命名的组织,‘百晓楼’就是其中的一楼,另外两楼还有‘苦楼’与‘傀楼’。

不同于其他两方鲜明的立场,百晓楼立场中立,比如‘苦楼’是个杀手组织,且大方表明他们的标杆便是邪道;‘傀楼’名字不太正经,但却是明确自身为正道栋梁,更是不屑与‘苦楼’为伍。

‘百晓楼’顾名思义,是一个情报组织,消息灵通。因为是生意人,且根基稳固,实力不弱,黑白两道的生意都做,是以微妙地保持着一个平衡。

此外‘百晓楼’和其他江湖组织有所不同的是,它是有着百年传承的组织,甚至比一些大门大派历史还要悠久,从前朝延续至今,已有二十几位楼主了。

顾于怀便是最新一任的楼主。

顾于怀也是历任楼主中最年轻的一任,他接任时方十九,到今年也只有二十四岁。

百晓楼成员向来低调,他则是被动将这点发挥到了极致——倒不是他多谦逊矜持,而是他是个足不出户的宅人,低调是因为纯粹的懒。

“她近期受雇,并没有其他任务,出现在这儿,应是顾于怀查到了消息,托她来找我。”

只是不知怎么,遇上了麻烦,又撞上他们二人。

后面的话封嵇没说,但二人自然也都懂了。

纪哀声讶异就讶异在这儿,封嵇居然能托顾于怀亲自帮他查探消息,如此看,他的关系网亦不简单。

谷一见醒的正是时候,她身手极好,身体也不差,麻药的效果很快就过了。

她是百晓楼的编外成员,严格来说并不属于百晓楼,直接受雇顾于怀。

封嵇托顾于怀帮忙查找他师弟被指派的那件案子的相关线索,顾于怀也确实查到了些许信息,但封嵇偏偏又不在京城了,顾于怀是个懒骨头,素来不爱出门,更别说还是出远门——即使委托对象是封嵇。

封嵇重要,但是和他的横榻相比,还差那么一丁点。

总之,他没有亲自前往,而是派了谷一见来找他。

她一醒,几人都看了过来,她环顾四周,也立刻明白了情况,利索地翻身下床,向封嵇走来。

“我来替他传信。”

“他查到了什么。”

“两封拜帖。”

“拜帖?”公良朔其实才算是真正的委托人,他知道案件相关的更多信息,但却听得一头雾水。

“寄信人与收信人分别是谁。”

纪哀声思维敏捷,已经想到了什么,开口则是直奔主题。

谷一见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封嵇。

封嵇朝她点了点头,谷一见才答道:

“顾老板的原话是:寄信人是两个死人。”

公良朔的眉头突然一跳,他看向纪哀声。

突变的气氛与谷一见无关,她继续说道:

“收信人两封一样,都是一个名叫纪哀声的人。”

TBC

第十二章 扑朔迷离

公良朔一脸担心地看了过来。

纪哀声没什么反应,不动声色地听着,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起茶杯的杯沿,这是他被吸引注意时下意识掩饰的小习惯。

“更详细的呢?”封嵇则继续询问。

“信的内容相同,字迹并不相同,是不同的人、于不同时间写下,并寄出。至于他们是否出自本意,又或者是遭到胁迫,就无人得知了。”

“下手杀人的是一个人,但凶手不是单独作案,有合作人,不过人数不会太多。”

“所以顾楼主他的猜测,也是倾向纪哀声被凶手盯上?”公良朔问道。

“大概率是的。”

公良朔又看了一眼纪哀声,问道:“纪哀声为什么对他们这么重要?”

谷一见不说话,只是看着封嵇。

封嵇也“嗯”了一声,谷一见这才继续回答。

她依旧是为顾于怀代话:“猜到你会询问这个人的消息,但是纪哀声的相关消息都已被人买断,百晓楼的信誉为上,就算你睡过我,我也不能告知你,望你理解。如果外人在场,后面这句话就不用说了。”

封嵇:……

在场的外人们:……

公良朔神色复杂地转头看她,谷一见的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厉害就厉害在虽然一副宠辱不惊的淡然模样,但愣是能从这份淡然中表现出一股从未把她老板放在眼中的猖狂气焰。

谷一见着装朴素,只用一银簪绾了单髻,高束长发,垂落脑后,着一身利索的蓝衫,看着英姿飒爽。

她是一个女人,身上却少见地没几分世俗所印象里的“女子”气。

这并非说她如'傀楼'的楼主苏傀那般女生男相,长相英武,好似男人一般;光从长相来说,她的面容其实很女性化,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是个长得颇为美丽的女人,尤其眼睛,天然仿佛含着水色,叫人望之沉醉。

这本是一副温柔的面相,可她偏偏有一双长眉入鬓,惯常的表情里眉梢还喜欢微微上挑,不仅令人忽略了她原本的外貌气质,也为她增添了些许英气。

谷一见是楼主亲信,并受其亲自雇佣,在这样一个名扬江湖的人手下办事,她代表的就是顾于怀本人。

这是件很体面的差事,也是万千人眼红的位置,但她的服务态度可以说十分恶劣,毫不在意顾于怀的形象是否会因她言行而受损,也似乎并不关心会她因此工作不保的问题。

这是她的自我个性?或是百晓楼内部气氛使然?——又或者顾于怀根本就是个不着调的人,从他那些不正经的带话中就很能证明这一点。

那么不论谷一见是否真的不会看人脸色、或是她就是在故意抹黑顾于怀——这都情有可原了。

众人神色各异,谷一见自然不搞察言观色那一套,继续说道:

“关于公良少盟主手上的案子,目前只有这些消息可以提供,剩下的谜团就只能靠少盟主自己努力了。”

公良朔此时心情并没有因为新线索轻松多少,反而因为纪哀声的存在更加忧心,但他还是对着谷一见友好地笑了笑:“好,代我谢谢顾楼主的帮忙。”

“顾老板还有一句话:寄信人的信件都是寄出后被拦下,我辛辛苦苦搜查了好久才找到,封嵇,我已经履行诺言,等你的言而有信。”

“嗯。”封嵇听不出情绪地应了一声。

消息带到,谷一见的任务完成,待天明就要启程回京城。令人意外的是,封嵇也决定一同上路。

公良朔有点失落,他许久没见封嵇了,本意外遇上他,这次也许能留封嵇多呆几天,可没想到第二天他便要走了。

而且等过两天方子明回来,知道封嵇来过又匆忙走了,估计又要大呼遗憾。

公良朔询问挽留,封嵇回道'妖童'已经不在浏阳郡,而今晚埋伏的人就是苦楼的人,他继续留这里已没有意义,且恐生变数。

没有杀气的箭阵,这是一个警告。

给封嵇的。

也是给顾于怀的。

所以无论是之前的承诺还是这次苦楼的挑衅,也许神通广大的顾于怀并不缺他那一份保护,但在道义上封嵇也得尽快回去见顾于怀一面。

苦楼和百晓楼两家一直都在暗自较着劲,顾于怀不是第一次坏苦楼的事,妖童也不是第一次第一次对百晓楼下手,只是封嵇并不想把他师弟也拉进这个纠纷之中。

公良朔已经有武林盟内部的事要头疼,还是少接触江湖械斗的好。

公良朔向来与他师兄关系亲密,想到他们又要许久不能见面,给他送行时竟有些情绪失控,只是大力地拥抱着他,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封嵇父母早丧,亲人只有师父和这个师弟。公良朔小了封嵇六岁,从小和他待着的时间比父母多,他师父情绪从不外露,所以向来依赖他些。

公良朔自小便十分懂事,习武也认真,从没给他找过麻烦,也没有同龄男孩那般调皮捣蛋,他这个师兄其实当的非常省心。

他这个人善良、热心肠,也乐观,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但他也会有苦恼与消沉的时刻,或者说这其实才是公良朔内心本质。

公良朔每每难过时就会格外黏他,什么也不说,也不会打扰他做事,就跟在他身边。好像有封嵇陪着,他的苦恼和矛盾便可迎刃而解。

公良朔从来什么都不说,甚至封嵇都开口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公良朔都从来说着没什么。

封嵇心中犹豫,还是抬起手回抱了公良朔,接着又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他不知道公良朔遇到了什么事,但也许公良朔不在武林盟,会对他现状更好一些。

封嵇本就话少,也不善言辞,他本意也许是想让公良朔跟他一起走,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只是对着公良朔之后的万千叮嘱乖乖点着头,“嗯”了一声算是都应下,翻身上了马背,和谷一见一同扬尘而去。

纪哀声没有跟去给封嵇他们送行,只是在城楼上目送了他们一程。

隔得老远,楼下几人面容都已经不甚清晰了。谷一见骑在马上,手中牵着两人的缰绳,在一旁发呆,公良朔则在和封嵇说着什么,封嵇不住点着头。

封嵇的打扮低调,但往哪里一站都看着十分显眼。

也许封嵇确实有些外族血缘。

纪哀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在意,总是忍不住想到这个。

接着公良朔上前,又给了他师兄一个大大的拥抱,纪哀声收回了目光。

他望向山下的城池,突然想起在药店遇到的那个少年人。

少年建议他昨日晚点回武林盟,会有好戏可看——果然,他等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原来不只是刘山君,苏菁、罗慕云,所有的死者,都给他寄出了拜帖。

拜帖代表这什么?

是提醒?是威胁?还是……终极预告。

如同公良朔所问,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何以特殊到需要那些人用三条人命来让他被所有人注意到?

如果之后的两封信没有被人阻拦,纪哀声收到拜帖,而他发现拜帖的主人都接二连三的丧命,定会十分警惕,甚至出山查探。

只是纪哀声却机敏地在刘山君出事后就开始调查了,也因为与公良朔他们相识,得知了更多的信息,还与其合作了起来。

寄信的用意莫名其妙,拦下信件的人用意更是令人不解。

而事件发展至今,来传递这个消息的谷一见也被杀手阻拦。

虽然这次袭击是针对封嵇他们的私人恩怨,但苦楼也很难说和这个案子没一点关系。

到底有几方势力参与其中?

连环杀人案,不知用意的拜帖,自称知晓一切的神秘少年。

这是什么游戏?

其实武林盟的态度也很微妙,民间众生不过蝼蚁,颠沛流离的人多的去了,偏偏接连死了几个大户的少侠,他们再重视,居然直接指派堂堂少盟主亲自调查。

公良朔并不是个无能的人,只是这个事却分明是个烂摊子,他若是聪明人,就该推掉的。

但他没有,不知道是推不掉,还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

方子明在求他救公良朔时说着“他一直在做别人不肯、不愿去做的事”,而这几日他们相处下来,纪哀声猜测公良朔接下案子的理由多半不是推不掉,是他根本没想推,因为“不忍心”。

“他中毒是因为想帮别人,他自己也值得被帮。”

——方子明是这样评价他的。

或许道理如此,他是值得,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他帮别人,别也会给予他帮助?

连他出山也不过是察觉自身也许有麻烦了,谁管公良朔到底会如何呢?

死的人都是江湖中声名显赫的家族,公良朔替他们查案,却不一定能获得好脸色呢。

封嵇走后,公良朔在武林盟的门口呆望了很久才回去,纪哀声见他要回来了,便也收回了目光。

公良朔回到住所时,纪哀声正坐在窗边,看着一本西域医书,医书是他向方静影借来的,一为解闷,二也是为了查找“邪术”的线索。

他进了门,纪哀声没抬头,只是向他的方向撇了一眼。

他师兄走后,公良朔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却还是强撑着对纪哀声笑了笑。

纪哀声发现自己被凶手盯上,应该正烦心吧。

反而被安慰的纪哀声则在心里恼火:武林盟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公良朔这样的人存在呢?

“此事目前事关纪先生的人身安全,近期请务必与我寸步不离,公良朔的武功一般,却还可尽力相护。”

“多谢。”纪哀声本想说不必,但对着公良朔真诚的脸,相信很难有人拒绝得了他。

公良朔宽慰地一笑,坐到纪哀声的对面。

“冒昧一问,虽然是纪先生的隐私,但你是否有过什么仇家?”

话刚问完,公良朔自己都有点尴尬。

纪哀声的关系网,也许是没有结怨的人比较好数一些。

“呃、我是指,仇怨比较曲折复杂的。”

——找补的这句好像也不太合适,公良朔甚至想当场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了。

纪哀声没有回答他,只是对着他笑了一声。

纪哀声平时是很少笑的,再加上情景如此,这声笑让公良朔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公良朔感觉自己的头隐隐发痛,纪哀声这个人太麻烦了!

纪哀声合上书,欺负公良朔是很有意思,不过他现在显然真的不太好受,他决定乖乖配合,还是不要继续刺激他了。

“当下在搞清真相之前,我不便多说,但之后我可以把我的事告知你,有关恩怨方面的。”

公良朔脸色好看了一点。

他站起身,去炉边煮茶。

其实经方才纪哀声这一闹,他因师兄离别的烦闷已莫名少了不少。方子明现在不在武林盟,如果他身边又没有纪哀声这个人——即使纪哀声并不是个贴心的可人,但也足够了。

如果他身边没有一个内心亲近的人,他相信他这几天会很不好过。

他与纪哀声相识不久,两人也并算不上了解对方,但纪哀声却仍能给他力量,成为他的支柱。

这是种奇妙的感觉。

他虽然身居这样显赫的位置——也许就是因为身居这样的位置,他的朋友其实寥寥无几,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结识一个新朋友的快乐了。

公良朔不想展露他其实总感觉自己孤立无援,这会让在乎他的人担心,他则不喜欢给他在意的人带去这种感受。

“其实你不妨放松一些的。”

纪哀声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说道。

“信任是相互的,关心也是,你一味总是掩饰,反而会让方子明他们更放不下,更担心你。你如今已经是而立之年,但没看到方子明对你永远那副好像你还是十岁稚童,需要保姆的老母鸡模样?”

公良朔一怔,他呆呆回望向纪哀声。

“你为何会……”

“我什么都知道。”他突然引用了那少年的话,自顾自狡黠一笑,看得公良朔一脸茫然。

“我只是觉得,纪先生好像并不爱和人亲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和人相处的技巧。”

纪哀声也不介意对方对自己刻薄的这个委婉评价:“就当是我的谢礼吧。”

“维护江湖安定是我的职责所在,纪先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我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我更不能将你置于险境。”公良朔一脸认真。

纪哀声闻言在心里则翻了个白眼。

他今天算是见到活圣人了。

“我只是觉得,你是个烂好人,也许你能在做好事的同时,能让自己和你身边的人尽量好过些——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如果你无所谓,可以当没听到。”

“纪先生虽然面上不显露,但其实很关心身边的人。我知道的,谢谢你。”

“你从哪里看出我是这种人。”纪哀声表情嫌恶地扭曲了一下。

公良朔只是笑,没有回答,正好茶煮沸了,两人都被茶壶吸引了注意,没有再继续聊下去。

公良朔提着茶壶,走回桌前,给纪哀声添了茶。

“纪先生好像从未提起自己的事情?”

“因为不重要。”

“但如今看来,纪先生却是与这案子密切相关。”

“是啊……”纪哀声指尖推转着茶杯。“我昨日买药时,便遇到了一个人。”

他将在药店里的遭遇同公良朔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对方一些目的莫名的挑衅之言。

“妖童!是他。”公良朔听完对方外貌的叙述,表情严肃,并笃定地结论。

“他亲自来浏阳郡,竟是为见你吗……”

“不。”

公良朔抬头看向纪哀声。

纪哀声:“他还是为了给我送这包药。”

公良朔:“……”

他实在想不到纪哀声原来是这样喜欢开玩笑的一个人。

最近他发现,他与纪哀声越熟悉,纪哀声就离书面记录、别人口述,活着是初见时,他自己亲自留下的那个冷冰冰的形象越来越远,这无可厚非,纪哀声也许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对待熟人与生人的态度必然是不同的。

但他总感觉他了解对方越多,纪哀声就越显神秘。

纪哀声仿佛把控着无数的秘密,一点一点地供他发掘,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对方,对方却好似更加无法触及,同时他余下的秘密,也更吸引人去探究。

纪哀声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我曾因……我妻子的事,与苦楼打过交道,不过不曾见过妖童。”纪哀声冷哼一声,“真有意思,我当年费尽心机想见他,不曾得见,如今他却是亲自偷偷来找我了。”

“你……竟已成亲了?”公良朔不能说不讶异。“那怎么……”

他话说一半,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不见你妻子同住?纪哀声看起来是常年独居,且他们过往也没有查到纪哀声有妻子这件事。谁知道这里有什么会冒犯到对方的内情?

即使他们没有查过纪哀声的事情……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因为见过纪哀声的人都很难将他与一个丈夫的形象联系起来。

“她已过世。”

纪哀声提及亡妻的事,语调也未变,依旧是惯常那副慢悠悠的语气与冷淡的神情。但公良朔向来对人的情绪感受敏感,而纪哀声的情绪变化不能说不明显,他感受到纪哀声稍稍卸下的心防又突然封闭起来,也对他再次展露出了距离感。

“……抱歉,请节哀。”

他不知说什么好,他向来不太会安慰人,但他知道他现在必须做点什么,哪怕不为安慰对方,就为了维持二人关系的进步,他也得做点什么。

他伸手按住了纪哀声摩挲着茶杯壁的手。

纪哀声的手冰凉一片,哪怕他方才握着那杯热茶,也依旧暖不热他的心。

公良朔的手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纪哀声一怔,没能抽回手,便转头看向公良朔。

公良朔没继续说些什么,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头去看窗外晨光笼罩下的群山之间,似乎被那山雾飞鸟的景色吸引力全部注意力。

纪哀声低头看向桌上公良朔正握着着自己的手,同时他感到手背有热源正从对方手心阵阵传来。

对方的手温暖,干燥,带着一点青草气息。

那淡淡的气息与温度却好似在慢慢蔓延,渐渐笼罩在他身侧,包裹住了他。

纪哀声突然低头笑了一下,轻轻摇头,便任由对方握着,不再抽回手,也扭头看向了窗外。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之前真是看错他了,他想。

TBC

第十三章 歧路

纪哀声面前放着一张花笺。

淡雅的颜色,娟秀的字迹,写的正是他的名字。

唐皓月平日喜欢收集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只要能入她眼的,无论贵重或廉价,都会被她收藏起来,是以这张颇为精美的花笺才得以保存。

平日里方子明时常笑话她爱捡垃圾,这次却要对唐皓月的这个小习惯感恩戴德了。

“纪哀声。”他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他将花笺递给唐皓月。

“就是因为它,你才知道了我?”

“是因为它,我才想起了你。”

唐皓月将花笺接过,又夹回小册子之中:“我之前就认识你啊。”

纪哀声眉头一跳。

“这个我们回头私下再聊,我先走了。”唐皓月了然地冲他狡黠一笑,说着收好东西,便准备离开。

“哎氤氤,等等!把话说清楚啊,”公良朔听得一头雾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无妨,这和此事无关,花笺的作者才是关键。”纪哀声看了眼唐皓月,态度淡淡地说道。

“没错!这是我俩的私事,你就不要管啦,”唐皓月笑眯眯地补充:“这花笺上看起来像个女孩子的字迹,不过,也不一定,我堂兄的字就写的很秀气。”

“这好歹是个方向,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了,我得回去背书,静静三日后会回来,唉,又要查我功课了。”

“你就没想起现在是我在负责监督你学业吗?”公良朔指指自己。

唐皓月早已经一溜烟跑得不见了人影。

“小家伙,整天鬼灵精怪的,让人不省心。”公良朔站在门前,目送小姑娘跑出院子。

“公良朔。”

公良朔闻声回头。

“我回头会找她问清楚花笺的事,你不用挂心。”纪哀声站起身,走到一旁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和一本书来:“这两日我已将药品准备好了,今天便来试催眠你的那‘邪术’。”

“好……嗯?试?要怎么试?”

看着纪哀声拿着那物什向他走来,公良朔略带迟疑地向后退了半步。

纪哀声却没回答,只是步步逼近,直叫公良朔无路可退,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纪哀声见状微微抿了下嘴唇,似乎想扯出了一个笑容,他单手拖过一旁的四方小桌,挡在了公良朔腿前,另一手将那纸包和书置于其上。

“这书中对幻术与意识的看法颇为新奇,且对催眠的实际操作有极详细的记载,这是个研究的好机会,你也是完美的实验对象。”

“直接就、让我来,会不会有点草率……”公良朔其实对西域幻术一向有些恐惧,不得不说这和方静影有点关系,可之前方静影只是用那些故事作聊天谈资,并没有上手拿他来做实验啊!

“文中提及被催眠者大概率是可以逆向唤醒的,你是唯一一个最接近凶手的人,而恰恰是那天之后,你遭遇了一些不寻常的事,包括在我家的异样举动,如果能成功,说不定能了解不少和案件相关的事情。”

“你分明与那凶手打斗间有过几次照面,你清晰地记得这一点,却丝毫无法描述出来那人身形相貌,甚至性别都没有印象,这很可能是对方对你所做的暗示,这些答案我们可以靠反向催眠来尝试解开。”

纪哀声翻动着纸张,将这段记载指给公良朔看。

“上面都是楼兰字,我看不懂……”

“……”

“……”

两人互相瞪眼。

“做,还是不做。”

纪哀声不再与他多作解释与交涉,他躬下身,带着压迫凑近了公良朔的脸。虽说是询问,但那语气却并不带任何征求同意的意味,近乎逼迫的强势令公良朔不禁屏息。

“做、做吧。”他只得道。

“很好。”纪哀声满意地直起身,也顺手抽走了公良朔虚握着的书,转身又走到柜子前翻找起什么来。

“我现在要做些什么吗?”公良朔看着四周,纪哀声的屋是一处闲置客房,就在他隔壁,这几日他也没少来,房内摆设和他的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罗列了几本书籍和一些晾晒的药材筐,这让他的屋内淡淡地飘着一点草叶清香。

“放松,安静,小憩一会儿也可以。”纪哀声头也不回,声音有点闷闷地从屏风后传来。

就这样?其实公良朔心下不免怪异,他看着纪哀声的背影,暗忖他是不是答得太草率了?唤醒记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他过往闻所未闻,就这样轻易让纪哀声对自己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会不会出事?

但他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也想知道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凶手,那毒,那段间歇失去意识的期间他做了什么,这些不仅对他,对这个案子来说也至关重要。

对这个不断收到信件威胁的纪哀声也是。

他们二人过往素不相识,身处天南海北,性格也大相径庭,从没有过交集,就这样因为三起连环命案所相识了,还殊途同归地做着同一件事,着实令人感慨命运的奇妙。

他正在这里想着,纪哀声似乎已经准备好东西,走了回来。

纪哀声一手拿着一个小水钵,另一手手中拿着一个窄长木盒和一个火折子,一齐摊放在桌上。他将纸包解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什,是一个小纸盒,里面盛放着一种被研磨地极其细腻的灰绿色粉末。

“这就是配合使用的致幻药物?”

“其中一种,”纪哀声又将木盒打开,从中取出了一根细长的深紫色线香,“加上这个才是完整的引子。”

公良朔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看着纪哀声戴上了白布手套,小心地将线香的一头浸入水中,水即刻吸进了香中,他又将其拎起,滚过那纸包内的粉末。

十分离奇的是不知是香本身干燥速度惊人,或者是粉末吸水,两者接触后,除了颜色稍染了一层绿色,线香很快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丝毫不见受潮的样子。

公良朔本看到香时以为是燃香来令人放松,见纪哀声将其浸水还好奇这要怎么点燃,此刻不禁啧啧称奇,天下之下,竟还有这样奇妙的现象。

纪哀声又拎着一个香炉底座走过来,将香插入其中。

“集中精神,我们开始了。”

纪哀声说着打开火折子,凑近线香,将其置于他面前。

公良朔看着他动作,那香细长一根,不知是否由于浸水的缘故,并没有那么容易被点燃,纪哀声用火源烧了小会儿才将它燃上。点着后它却气势颇足,那光点是橘红色,像米粒一般的大小,却意外地涌出了不符合它体量的烟,且蔓延速度惊人。毫不夸张地说,那香似乎从一点燃,就从燃烧处翻涌着喷出了大股大股浓密的烟雾,公良朔一个猝不及防,整个头便被埋入了烟雾之中。

他不禁身体一个后仰,想要躲过这股浓烟,可几乎同时,烟雾就已经将他整个笼罩住了,他亦看不清站在面前的纪哀声在哪里,怎么样了。公良朔张了张口,没能喊出声音,与此同时,他似乎还感觉到烟雾顺着他的口钻入了他是体内。公良朔骇然,赶忙捂住口鼻,站起身向门口的方向跑去。

但这无济于事,烟雾迅速地向整个房间笼罩。且先不论他面前原本是摆着一张桌子的,还站着一个活人,但他的动作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就已经非常诡异了。可他此刻无暇管顾这异常,他畅通无阻地跑着,足足跑出了十来步,仍旧没能碰到门、墙,或者其他的什么障碍物。

公良朔心里一沉,停下了脚步。

此刻整间屋子都已经被烟雾笼罩,四下没有光亮,但离奇的是这并不影响他看清那些烟雾在他四周翻滚。

不过即使有光,他应该也什么都看不到。

——他方才跑来跑去,没碰到任何物体,现在这个“屋子”里,除了烟雾之外,只有他一个人。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此刻,公良朔察觉烟雾好像在渐渐变薄,他低头看去,他看到了自己。

他怎么看得到自己?

是他自己的倒影。

他此刻正站在水面上。

可这怎么可能呢!水面怎么可能供人站立?

他抬起手,倒影里的他也抬起手,他盯着那倒影,又将目光转到他的双手之上。

是他熟悉的,他自己的手,却又是陌生的一双手——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正往下淌着鲜血。

公良朔没有感受到疼痛,这血并不是他的。

怎么会这样?

纪哀声又去了哪里?

“纪先生!你在哪?”公良朔转身继续奔跑起来,并四下呼喊着。

漆黑的世界里没有方向,没有尽头,也没有回音。

“纪先生!”

此处似乎已经不只是一间空旷房屋,他在一个更大的无限空间,他面前的烟雾不再那么浓密,只是依旧在他周遭盘桓。

他踏着水面奔跑、奔跑,却没有尽头。

他筋疲力尽,终于几近怒吼地喊出纪哀声的名字。

“……回答我!纪哀声!!!”

“怎么了。”

烟雾在他面前消散,公良朔终于得以看清面前的景象,纪哀声站在他面前,手中拈着一根线香,正要点燃。

而他的手则紧握着面前纪哀声的手腕,似乎正要阻止他的动作。

纪哀声抬眼看着他,表情说不出是否是不悦或是不耐烦,就只是如往常那般冷漠地看着他。

公良朔四下张望,他此刻正坐在那张椅子上,房屋内的的摆设他亦是熟悉无比。

哪里有什么能站立人的水面,或是盘桓薄雾的漆黑空间呢。

“让你可以放松小憩,但没让你梦游。”

“不、我、这是……”他知道自己的手攥地很紧,因为他都觉得有些痛了,可纪哀声却没什么反应一般。公良朔悻悻的收回手,他不知道他刚才也许是在幻觉之中的那声喊叫是否叫出了声。

他途中用余光扫了两眼自己的手心,手心干净无比,没有什么血肉模糊。

方才那一切,都是梦?

“集中精神,我们开始了。”公良朔似乎没在意他的反常,继续说道。

公良朔皱起眉,似曾相识的对话。

纪哀声打开火折子,将香置于他面前。

公良朔有点心不在焉,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违和了!他分明方才刚经历了这一幕,可纪哀声看起来似乎没感觉哪里不对,按部就班地准备着……难道真的是他癔症了?他怎么会梦的这样真实?

他想还是先阻止此事为妙,但已来不及,这次他面前的香则是一遇火苗便很轻易地就被点燃了。

公良朔也并不确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他心里紧绷,屏着呼吸,死死盯着那橘红的一点光亮。

这次却没有什么烟雾喷涌出来,只有普通线香所产生的一缕青烟。

公良朔心下稍安,鼻端随即涌入了一股木香,那气味淡而清新,像雨后浸水的檀木。

他随即感到眼皮沉重。“闭上双眼。”他又听到纪哀声的指示,便顺势闭上了双眼。

不知是否因为这气味清神醒脑,公良朔此刻感觉通体舒畅,感官也随之放大。院外的树叶在微风中晃动的细小声响,群山中里空旷的回声,溪流冲洗过的生满绿藻的石块散发出淡淡的水腥气,他一时间仿佛都感受到了。

公良朔睁开眼,他再一次地、离奇的离开了那间房间。但是也许由于环境的真实与恬静,他心中并不觉得慌乱,反而一片安宁。

“你看到了什么?”纪哀声的声音响起。

他心下稍安,纪哀声也在。

可他四下看去,周围并没有纪哀声的身影。

“纪先生?”

“是我。”

纪哀声的声音再度响起,但是这声音并非自他身边,而是天空!他不由抬头看天,峡谷之上的蓝天高得惊人。

他想起方才那恐惧的经历,心下不由慌乱,也不再管顾什么称呼:“纪哀声!你在哪?”

“你又在哪?”

“我……”公良朔环顾周遭,他的两侧伫立着高耸的山壁,他站立于其中,“我在一处峡谷之中。“

他低下头,他此刻应该是站在一处河滩之上,说是应该,是因为他确实地看到了河滩——但他看不到自己!

公良朔骇然:“我的身体……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冷静,看看四周,哪里有离开这里的路,然后走出去。”

“我在幻境之中吗?”

公良朔话音方落,便是一阵目眩,眼前的山涧在他面前扭曲开来,接着他便感到身体沉重,迷蒙中似乎看到山涧被拉扯着撕裂,纪哀声的身形则隐约站立其后。待他想要努力看清发生了什么,眼睛却被什么东西所覆盖,片刻间,那颠倒失重的感觉顿时抽离开去,待他的眩晕感完全消失之际,他被遮挡的视线也再度复原,他睁开眼,又重回到那峡谷中的河滩之上。

“公良朔,集中精神,离开这里。”

“……好。”

公良朔本来还待追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但被纪哀声这句命令突然打断,遂将注意力转回了面前。

这是一处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但风景的违和之处则是因为此时外面分明已经是秋末,而这里的树木绿芽新抽,似乎方至初春。

山涧之中叶芽与新草细嫩湿润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他无法转身,看不到身后,便汲着河水一直前行。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感觉自己在此处无处不在,似乎融入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与每一滴河流之中。

他抬起头,将视线从脚下转到面前,竟看到一个人影无端的站在他前方。

河流水量不大,只浅浅的一层铺在河滩之上,溪水的尽头是一处山洞,溪水从中流出,那人也正是站在山洞旁。

他靠近了一些,才发现那似乎是一个七八岁上下的女童。

他想要开口询问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但那孩子远远地看到他走来,只对他微微点了下头,转身便走进了山洞。

公良朔赶忙快步走近,很快便行至尽头。他发现那山洞口不算大,略窄,高度也只比一般成年男子稍高寸许,他只能侧身挤进去。

洞口虽然窄小,洞内空间却略大一些,他有点费力地走进去,侧着挪动了一小会儿,便可以正常行走了。洞内没有开阔的空间,只这一条隧道直通向深处。 这是一处没有光亮的走廊,尽头的光明昭示着那里似乎是另一处出口。

公良朔向前走着,他没有注意到周遭空间的变化,他没注意自己此刻看不到身体却依旧被窄小的山洞所障碍,他忘记现在身处何处,忘记他要进入山洞是为了寻找那个小姑娘,也忘记了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听到纪哀声的声音了,他只是被尽头的那团光亮吸引了注意,他迫切想要走近它,看看那一边到底有着什么。

那是一段没有声音的旅程,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听不到风声,听不到水声,也没有呼吸声,他与世隔绝,向那一团光靠近。

公良朔站在洞口,外面的阳光似乎格外刺目,他看不到洞外的画面,没有贸然走出,只是向其伸出了手。

阳光照射到了他的手背之上,暖洋洋的。

也许是在那黑暗的隧道中走了太久,看到光明,便不禁感受到一股被召唤的冲动。他躬身钻出洞口,又直起身,顿时刺目的光直照在他的眼中,他什么都看不清,不禁抬手遮住了日光,缓了半晌才能睁开眼。

待他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禁愣在那。

公良朔不由地后退了两步,刻惊骇地甚至无法流畅地移动自己的身体。待他想起他要离开这里之时,他忘记了自己似乎一直无法转身,他成功转过了身,但出现在他身后的是一座装潢雅致的院落,那生满青苔的棋盘上垂落着一旁巨大榕树的须根,月光正透过那一缕缕的垂蔓照在他身上,哪里有什么溪水流淌的山洞呢?

月光?他现在不是在白天吗?

“怎么会这样……”

这里是罗家!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月光,这是他中毒的那一晚!

纪哀声竟然真的将他送回了这一晚!

他说不清心中震惊多还是欣喜更多一些,赶忙四处打量,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可每当他凑近物体时,画面就开始如水波荡漾,失去清晰的视觉。看来记忆确实有局限性,他当初没能细致入微地观察,如今也无法看清细节,这并非切入点,那么只能从遭遇的经历下手了。

这里其实不是第一案发场地,而是他在凶案现场正撞上凶犯逃离一路追上阻拦的地方。

那么接下来——

公良朔猛地回身一躲,一道暗器贴着他的鬓发钉入了石桌下的砖缝之中。

来了!

他此刻感觉奇妙,这是他的身体,他却似乎抽离了出来看着自己动作一般,黑影矫健地翻过院墙,他紧跟其后,在房檐之上与对方拆了三招,那人功夫不俗,他应付地也颇为吃力。

但这次,他则观察到了对方的身形比他矮小许多,约低了半头左右。对方并未蒙面,但他并没能看清来人的长相,夜色太过昏暗,月光虽然明亮,却总有阴影遮挡住面庞。

他带着对方一个侧翻又跃下屋檐,二人一齐摔在院墙外后山的落叶之上。

月光直白地照在身下之人的面庞之上。

那人似乎颇为惊骇,也不再打算与公良朔缠斗,脚下顺势上踢,将公良朔踢开,又对着公良朔袭来的掌风几个踢打,空翻一个跟头站了起来,转身便逃。 公良朔看到对方面容也颇为惊疑不定,却被对方这猝不及防的几脚踹开,撞断了一根竹子,待他站定,对方已经远远拉下他很远一段距离了。 他起身便追,竹林密集,是追击不小的障碍,同样也阻拦了对方的脚步,公良朔奋力奔跑,伸出胳膊想要抓住对方的衣摆,就在那一步之遥之际,竹林的空间似乎被诡异地拉扯开一般,扭曲着不断拖远二人的距离。

“别走——!”

公良朔不禁喊出了声,他睁大双眼,视觉回归他的眼中,纪哀声站在他的面前。

他低下头,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到了底。

他又抬起头,确认般使劲眨了眨眼。

“纪、纪哀声?是你。”

“成功了吗?你看清那一晚的画面了?”

“我、我看到了,在罗家。”公良朔皱着眉,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我想起来了,当晚我被那人控制住,无法动弹,随后便失去了知觉,再恢复意识时,我已经在回武林盟的路上了。”

他睁开双眼,怔怔地看着那香炉。

纪哀声没有再出声,等着他整理好思路和语言。

公良朔却突然凑前抓住了他的袖口:“我们还能再来一次吗!”

纪哀声摇摇头:“只有这一条,药材也没有了,除非妖童再来给我送一次礼。”

公良朔有点失魂落魄地垂下头去,颇为落寞。

他看到那个人了,就差一点,他就能接触到对方。

“在罗家的那一晚,你到底看到了谁?”

公良朔抬头,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纪哀声。

“是一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纪哀声追问。

什么样的女人……公良朔视线开始失焦,他无法看清面前纪哀声的脸。

“公良朔,集中注意。”

纪哀声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良朔闻声回过神,他再度看到了纪哀声那张缺少表情的脸。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幻境里,在山洞前站立的那个小女孩。

他见过她。

或者说,他记得她。

虽然时隔十几年,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但他突然就想起来了,他见过她。

那是他刚拜师不久,还住在君山的时候,有一日一位前来做客的前辈即将离去,他与师兄代他师父下山为其送行之时见到的。

“我认识她。”

公良朔喃喃道。

TBC

第十四章 求救信

公良朔觉得脑仁发胀,身体也疲惫万分。他今日分明没有怎么走动过,不知是否是这从未体验过的脑内经历令他心神消耗过度,倍感劳累。

纪哀声的方法竟真的奏效了,他回想起了那夜模糊的记忆,他看到了那个不速之客的脸。

而他从未想过,这样凶残的连环凶手也许会是一个女人!

这对当前一筹莫展的他们来讲是个重大突破。

而另一点他想不清楚的则是,他怎么会无端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印象呢?

“她是谁?”

“我不确定,但相貌我看得很清楚,她很年轻,二十岁上下,身形相对女性来说比较高大,比我略矮一些,大概这么高。”公良朔伸手比划了一个位置。

“你认识她?”

“不,我说的认识,是另一个人。”

纪哀声抱胸在前,没有出声,听他继续讲下去。

“她是一名前辈的徒弟,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公良朔接着将遇到小女孩的事讲给纪哀声听。 “你不会无缘无故将她放在自己的意识里,她肯定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不是她,也可能是你师父的那位前辈朋友。”

“嗯,我这就写信,去问问我师父知不知道那位前辈如今的情况。”

“不急,今天你怕是消耗过多,早点回去休息吧。”纪哀声将公良朔面前的桌子移开,让他站起。 听到纪哀声这么一说,公良朔立刻感到自己身心乏力,确实一心只想栽倒在他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便起身告辞,回去休息了。

他推开门,在屋中时还没注意,走到院中才发现不知不觉天色竟然已经昏暗如此。他们是晌午之后就开始进行的催眠,这恍惚的一会儿竟然已经到了晚上,这术法确实神奇。

公良朔回到屋中时已经快睁不开眼了,他洗漱完,几乎是一碰枕头便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踏实,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公良朔还没彻底清醒,便被一阵敲门声吵了起来。

他一手系着衣带,眯着睡眼拉开门,意外地竟看到一身风尘仆仆的方子明撑着门框,站在他门前。 “子明?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看到方子明,公良朔顿时就清醒了不少。

“快来,案子有进展了!”方子明没等他反应,伸手就拉着衣冠不整的公良朔一路来到前厅。纪哀声、唐皓月和方静影都已经在了,方静影冲他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纪哀声则是在看着什么信件,唐皓月凑在一旁,也颇为像样地做研究状。

“你来了,”纪哀声抬头淡淡的看了眼公良朔,口中却说出了惊人的消息。“我收到新拜帖了。”

“什么!”公良朔也顾不上再继续和他的衣带奋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过了纪哀声递来的信纸。

全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普通拜帖通用的词令,只是拜帖最后落款竟还写着一句[刘山君旧友 沈寄年]。

“这是第一次发现写拜帖的人与死者有关哦。”唐皓月补充。

“氤氤,你怎么会在这儿。”公良朔转过头,唐皓月像个小松鼠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又扒在他肩头后面,贴心地替他解说着。

“我也是破案小队的重要一份子嘛。”唐皓月笑眯眯地,对公良朔的不悦不以为然。

“你……”公良朔还想说什么,但现在不是教育小姑娘的时候,只好随她去,转头看向纪哀声,无声地询问着他的看法。

“我想尽快见这个沈寄年一面,如果前面的消息属实,给我寄过拜帖的人都接连遇害,那么这个人怕是处境危险。”

“嗯,无论他是否知道些什么内情,为了他的安全也要将他带来我们这里。”方子明道。

“什么时候寄来的?你们又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信应该是昨日寄的,是加急的信,今日一大早便到了;从京城寄来,还有口信,说这个沈寄年也在一路往这边赶来,估计有刘山君的前车之鉴,他怕是不会在家坐以待毙,一定要见见我们的大药师了。”

方子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旁的方静影熟练地帮他倒好了茶,方子明看也不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和静影本来打算明日出发回来,但是又听闻我二哥出现在岭南,就在宿江附近,我们便决定还是赶紧回来,说不定能见上一面。结果刚到门口,正好遇上送信来的人。”

“你二哥现在还没有确定消息吗?”

“唉,这次回去就是他给家中留信了,我们想也许能遇上他,结果还是扑了个空,他怕是仍不想见我们吧。”

公良朔闻言沉默,方家二哥早年丧妻,带着久病的幼子离家去西域求医,自从五年前带着方静影回方家之后,就独自离家再没有回来过,方静影几乎算是被他爹遗弃在方家了。

明明有父亲,却再不愿见他,想来这苦楚并非一般人可以共情。

他颇为遗憾地看了眼方静影,方静影冲他宽慰一笑,并不言语。

“说来这个沈寄年并不是江湖名家之后,在江湖也没有怎么走动,没有关系网,也没有师门。”方子明见气氛沉闷,开口转回了话题。

纪哀声道:“他和其他死者的身份大相径庭,如果凶手是按照身份来执行的,沈寄年不符合这一点。” “他又如何知道纪先生在武林盟?”

唐皓月插话:“也许是买消息吧,他是京城人吧,京城消息网的密集可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公良朔依旧对唐皓月的加入颇为挫败:“你是从哪知道的这些东西啊?”

“静静主要负责整理案情资料嘛。”

方静影耸耸肩。

见众人皆是不以为然,公良朔也不知道从何开口,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这么早就接触并参与调查这种凶杀案有点不太好吗?

方子明道:“我已经让云桑他带几个人前去驿站接应,沈寄年一到浏阳附近的驿站,便会被接来白帆盟。”

“辛苦你了。”公良朔颇为歉意地一笑,众人都在为这件案子忙碌,而他却在一旁睡大觉。

“都是兄弟,客气什么!再说这事一日不了结,狄青崖那老头子一日就咬着你不放,那人简直蛮不讲理,说来这案子也是他逼你接下的吧,老头子心怀鬼胎,坏得很!”

唐皓月颇为豪气地用她的小短手学方子明平日那般,搂住了公良朔的肩膀——半边肩膀,她够不到整个。

如此说道。

“唉——小姑娘,这些都不是你该管的,还有狄长老的名字,你不能直接念出来,你娘看到你这样,训斥的可是你静影哥哥。”

“反正他们在唐门,终日不愿出来,天高水远可管不着我~”

“子明——”公良朔转头看向方子明。

“静影!都是你惯得。”

方子明指着方静影做怒斥状,迅速地和此事撇清了关系,刚准备点名批评他的公良朔愣是被他这句堵得哑口无言。

平日里还不是你最常带着氤氤鬼混吗?

方静影微微摇着头,不知是不认同还是无奈,却还是默认帮方子明背下了这锅——也说不准他平时到底是宠唐皓月还是方子明了。

纪哀声看着他三人笑闹,眼神停在唐皓月圆滚滚的小脸上片刻,又低头去看那张拜帖。

他怔怔的看着它。

这是一封求救信。

向他求救。

他又能救谁呢?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整个上午,公良朔对方家二人道出这几日他二人的奇遇,方子明听得入神,谈及到两名死者都给纪哀声寄过信时,方子明表情更加微妙,他看向纪哀声,他确信一旁看书的纪哀声绝对听得到他们聊的内容,但对方却刻意回避他,并不给予他回应。

方子明赶了一夜的路,自然十分困顿,却无心回房休息,也怕错过消息,就窝在纪哀声屋里的榻上小憩;方静影身体不好,没有强撑,吃过午饭便回房休息去了。

接下来的半日几人没再提案件相关的事,但心下都明白,各自心里一定都牵挂着目前仍没着落的沈寄年。

众人在忧心忡忡中度过了一日,好在傍晚时分,曾云桑带回了好消息和活生生的沈寄年,令众人松了一口气。

曾云桑带来人后,怕公良朔再给他个什么麻烦事,一溜烟跑开了,公良朔的一个谢字都还没来及出口。

他看着对方匆忙逃跑的背影,公良朔突然对前几日打乱了他和未婚妻的约会颇有些歉意。

沈寄年被安排在会客厅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确实没什么江湖人的模样,看起来像一个颇为和善的商人,三四十上下的年纪,打扮也更像个文人墨客。

此时他的精神状况看起来着实不太好,他既然认识刘山君,不管他知不知道更多的内情,他只要不是傻子,那大概可以联想到拜帖和被害也许是有些关系的。

他看起来像是好几日没有睡觉了,眼圈一片乌青,眼中也布满了血丝,加上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刻的模样甚至有些吓人。

公良朔觉得再这样下去,哪怕没人来杀他,他自己也要把自己折腾死了。

虽然知道也许应该让对方先休息一晚,但无论是他们还是沈寄年应该都不想再耽搁时间了。

他递给对方一杯茶水,沈寄年似乎在强忍着颤抖,他顿了顿,才缓缓抬手,接下了茶杯。他本已将茶杯凑到嘴边,却又停下了动作,将杯子放了下来。

方子明问:“你就是沈寄年?”

“谁是纪哀声?”沈寄年并不回答,而是抬起头扫视着着四周几人的脸。

公良朔向后让开了一条缝,众人也都一齐回头看去,用视线示意他。纪哀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他闻声站起身,走到沈寄年的面前:“我是。”

“为什么寄拜帖?你分明不认识我。”

“你是纪哀声?”

“你知道刘山君被杀的内情?”

“刘山君被杀了,下一个可能就是我!”

方子明表情诧异地与公良朔对视了一眼。

“刘山君为什么被杀?”纪哀声接着询问。

“……被发现了,他们不会放过叛徒!”沈寄年攥紧了椅子扶手,身子向前探去,脖颈侧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冷静。”纪哀声稍稍后退了半步,和对方拉开些许距离。他的声音平缓,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魔力,“他们是谁?”

沈寄年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将后背靠回椅背,大口地呼吸了几下,喉结耸动,干咽了一口唾沫。

“你得告诉我们原委,我们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沈寄年嘴巴张张合合,终于磕磕绊绊地开了口:

“是……苦楼。”

公良朔心里一沉,他身旁的方子明也是诧异,不由单手搭在了方静影的肩膀上,方静影眉头一挑,侧头看了眼方子明,方子明聚精会神地看着对话的二人,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寄拜帖给我?”

“不是我们要寄,是苦楼交给我的,刘山君的那封也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只是任务。”

公良朔忍不住上前一步:“任务?他们找纪哀声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沈寄年疲惫地弓起身体,将脸埋入双手之中。

半晌,他的声音从指缝中闷闷地传出: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定要给‘纪哀声’寄拜帖,刘山君接到这个任务后便惨死了,这实在……说不过去啊!只可能是苦楼发现了他的身份,安排了最后一个任务顺势做掉他。”

纪哀声不动神色地听着,公良朔表情凝重,呼吸都有些凝固。

“为什么我也接到了?难道这个任务只是个幌子?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他们是否真的要找到这个人?上面不会开这种玩笑啊!”

“所以你一定要见到我。”

“我查到你已不在仓吝山,并和武林盟的人一起追查刘山君的死因……所以——”

“那苏菁和罗暮云呢?你知道他二人为何遇难吗?”见他情绪已经平稳许多,公良朔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把刘山君和那两件案子联系起来,那两个纨绔和刘山君的死根本不可能有关系。”

听到这儿,方子明忍不住看了眼纪哀声手上的信,却发现公良朔也正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吱声。

如果他们之前没有得到顾于怀提供的消息,他们此刻也一定会被沈寄年说服了。

“苦楼为什么一定要杀他?”纪哀声没有打断对方,而是接着问了下去。

沈寄年微微颤抖的身体突然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额头满是冷汗,表情因惊骇而扭曲:

“因为刘山君是朝廷的奸细。”

方静影本是走到一旁要给方子明倒茶,听到这句倒是颇为意外地回头看他,沈寄年一脸的恐惧和悔恨,像一根紧绷的琴弦。

“那……你也是?”方子明接过茶杯,问道。

沈寄年只是沉默。

纪哀声从一旁拖过一张椅子,坐到了沈寄年对面,并示意周边几人不要围在他身边给他压力。

他转头对沈寄年道:“这事你还是从头说起吧,慢慢来。”

几人各自坐好。

周遭不再是居高临下被注视着的目光,这让沈寄年精神更放松了些,他摸起一旁桌上的茶杯,缓缓咽下一口茶,讲出了刘山君与他的过往。

沈寄年虽然陷入这起事件当中,但并非江湖人士,他甚至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

他不仅有官职在身,且在大理寺任职。

近年,随着江湖一些势力迅速崛起,武林和朝廷间关系也开始紧张,尤其苦楼这个一直逍遥法外的杀手组织出现后,他便被安插进苦楼,潜伏数年。

他这些年具体都做了些什么,沈寄年语焉不详,这也不是公良朔几人好奇的内容,想来就是一些收集消息与监视的事情,和此事关联不大,便由他去了。

至于刘山君,与沈寄年的身份大相径庭,本不该有什么交集,但刘山君对仕途近乎偏执的向往,令二人得以相交。

刘家在江湖颇有地位,在如今局势严峻之中更是坚定自家立场,严禁家族中人与朝廷有过多牵扯。而刘山君不知哪根筋不对了,他本是江湖名门之后,吃穿不愁,也不缺名望,却并不想继承家业,他也一向不喜欢武林人士,只想考取功名。

他与家族一直分歧甚大,有一次和家人吵得有点凶,一气之下就跑去京城散心了。

沈寄年遇到刘山君时,便是这个时候,刘山君自认最失意的时刻。

刘山君当时在青楼买醉数周,沈寄年也因为烦心事在此徘徊,正巧遇上。两个不得志的醉鬼推杯换盏间,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时常一同出游。因为沈寄年的身份,刘山君对其十分热络,还接济了当时有些潦倒的沈寄年,让他住在自己在京城房产。

沈寄年见对方给自己这么多的照顾,又因想入士而苦闷,他自己手头正好缺人手,便说他向上司推荐了刘山君,允了他加入大理寺。

大理寺是朝廷里比较特别的一个部门,隶属刑部,但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大理寺的人员管理不像其他几部那么完善。

大理寺人员的构成极为复杂,顶头的长官是通过科举或武考、以及二品以上官员的举荐所任命,但除了真正有品级的正、卿、少卿之类的成员,还有大批的底层捕快。

他们通常没有经过专门的考核环节,一项案子紧缺人手时,临时征集或者推荐,上面点个头,便可以算是大理寺的一员了。

底层捕快一般临时招募后大部分人也就回归田野,只有小部分人继续留下,高流动性的职位推衍到至今,这个位置说是有官职,是编内人员,但其实只是虚衔,虽然确有点月钱供奉,但朝廷正经来说是并不承认的。

这与刘山君的期待差距不小,可好歹是一个门路,先进来干,难保有上去的时候呢?虽有勉强,但仍是答应了。

之后沈寄年继续回到苦楼任职,也带上了刘山君。

刘山君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他原本就是想远离江湖上打打杀杀的莽夫,才向往朝廷官职的气派,其实也没什么忧国忧民的抱负,结果编入了大理寺之中,竟然又被安排回到武林之中卧底,这对他来说实在无比挫败。

他在苦楼也是在沈寄年手下干活,做文书记录等工作,但这种挫败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就漏了马脚——沈寄年是这样认为的。

他对自己当时喝多了脑袋一热答应刘山君的事悔恨不已,刘山君根本不是个能吃苦的人,虽然不蠢,但到底没多少心计,苦楼一定是查到了点什么。刘山君虽然过往不怎么在江湖走动,但苦楼是什么地方,他给刘山君的身份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所以刘山君一定是坏事的那一环。

果然没过多久,上面派了任务,让他将一封信与一封拜帖给刘山君。

那张拜帖自然是寄给纪哀声的,信的内容沈寄年则并不知情,以苦楼过往的办事规矩,信件一般是给手下执行任务时的介绍与要求,沈寄年猜测这封信大概也是如此,比如通过什么方式寄送,属不署名,露不露面等等。

接下来,他便再也没见过刘山君了。

其实那几日他心中也有点嘀咕,但既然是苦楼安排的任务,他也不好私下多询问。

沈寄年再次听闻刘山君的消息,是得知他已回了刘家,且人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大理寺寻求庇护?”

沈寄年愁眉苦脸,期期艾艾了半天地也没把事情说清楚,只隐晦地透露出自己在苦楼待久了,最后难免做了不少不太光彩的事,他早已遭到了朝廷的遗弃。而他之前也向外送出了不少苦楼的消息,苦楼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现在两边都待不下去了,孤立无援。

“也就是说,当时你根本没了官职,你骗了他。”公良朔震惊。

“我、我当时刚被辞退,我没有办法,他那么想做官,又……那么有钱,他想要的那种人生只是妄想,反正在哪做事不是做事呢……”

“你害死了他……”公良朔怔怔道。

沈寄年猝然站起,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脸也涨的通红:

“是他自己害死了自己!他害得我也要逃命!我当时便不该管他那档子事!”

公良朔仰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方子明见状,安抚地拍了拍公良朔的后背。

“……”纪哀声沉默着,没有评论什么,也没有看情绪激动的沈寄年,将视线落在一旁的茶杯上,不知想着什么。

“这件事可能是苦楼干的,但也许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方静影突然开口。

“什么?”沈寄年倒是一愣。

纪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静影冲他微微耸了耸肩。

纪哀声继续将话说了下去:“苏菁与罗暮云,也给我寄过拜帖。”

“什么!”沈寄年不禁后撤了一步,但被椅子所阻,一个不稳摔回了椅子上,

“所以我们才将这几件事串起来看的,你有什么看法吗?”

“这……怎么会这样……”

纪哀声没有出声催促,他看得出此刻沈寄年十分混乱,他之前一直坚信的是苦楼对他有死亡威胁,而此时却变成了一个未知的存在,这无疑是件更可怕的事情。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该躲去哪里。

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哪怕对方是他毫无招架之力的强大,也比一个不确定的存在令人稍感安稳。

“如果是连环……杀人……”

“你们有没有想过,”沈寄年突然神经兮兮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屋内众人的脸。

“——这些事,会不会是‘红先生’干的?”

纪哀声与公良朔面露疑惑之色,一旁方子明的脸色则是突然一变,心中猛地‘咯噔’一下,接着便是狠狠沉了下去。

TBC

第十五章 红先生

谁也没有再说话,屋内一时寂静。

方子明突然抬起头,又确认般地仔细看了几眼沈寄年的脸,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恍然地微微点了点头。

“‘红先生’?”

公良朔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看向一旁的纪哀声,纪哀声也回了一个有点迷惑的表情。

沈寄年轻叹一口气,支起了身体。

他紧绷了一晚的神经似乎终于松弛下来,但神情之中,那恐惧之色却是不减反增。

新的嫌疑人没能给他带来安慰。

这个人选对他、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非常棘手——也许是所有选项中最糟糕的那个。

“你们年岁尚小,不知道实属正常,”

沈寄年顿了顿,又看了眼表情变得严肃的方子明,补充道:“但或许有人有过耳闻。”

“十多年前,江湖上曾出现过一名人人谈之色变的……杀人狂魔。”

“‘红先生’是个杀人犯?”

“不,是魔!”

“……用‘魔’字绝不是夸张,他做的事骇人听闻,没有任何一个暴徒能像他这样丧心病狂!“

沈寄年像是被戳中什么开关一般,语气几乎有点气急败坏。

“那,他的实际身份是?”公良朔看他神情激动,只好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寄年抬手按住自己青筋直爆的额角,摸到一手的冷汗。

“算是个……杀手吧,但他和如今做生意的苦楼不同,不隶属于任何一个组织,杀人也不只是为了生计。”

“……他原名姜袭,但没几个人直接提,大多称‘红先生’,但更多的人——不愿意提及他的名讳、与他相关的任何事。”

纪哀声则问道:“你说‘曾’,那他如今呢?”

沈寄年摇了摇头:“不知道,也没人知道,他已经消失数年了。”

“消失?他没被抓住?”

“他再没出现,但,也没有尸体。”

“没人能说清他到底是死是活,人们大多觉得他已经死了,不然以他的作风,不可能沉寂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到底做过什么?让你这么……忌惮。”公良朔有些犹豫,才将这个词说出口。

“呵,你其实想说的是害怕吧?对,我怕极了,这没什么丢脸的,如果这回是他,我想我……”

沈寄年说到这里突然哽住,带着乌青胡茬的下巴微颤,张了张口,却失了声。他一时间再说不下去,便又将脸埋回手中,长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公良朔看着他这样害怕,心中同情,也倍感好奇。

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没来武林盟,与避世的师父隐居山中,此前江湖上发生过的大小事他确实知之甚少。

只是,如果这个红先生这么骇人,之后武林盟与江湖上一定会不断有他的传闻才对,尤其他的下落充满争议,那为何众人不愿再提及此事,他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相关的只言片语?

沈寄年深深地吸着气,他方才提及苦楼时恐惧表露在外,是对切实的报复感到害怕,是挣扎着想要求救。而此时谈及红先生,他那高昂的情绪已稳定不少,但这种冷静不是安稳,是已经对命运绝望的悲观。

方静影看着面前神态各异的众人,抿抿嘴唇,没有说话;他安静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一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模样。

在他们当中,他年岁最小,十多年的事他即使知道的再详细,此时也没什么话语权。

而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一是他对沈寄年透露的内容并不好奇,二是源于方子明的紧张。

他一向机敏,加上刻意观察,便将刚才方子明的神色和反应尽收眼底——他像在极力忍耐着听着有关这一切的叙述,而不做出一些行动。

其他二人都被红先生的事吸引了注意,但方静影坐在人群身后,众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的清楚;也许方子明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强装镇定的演技向来也拙劣,他此时甚至连身体都控制不住在微颤。

他越来越难掩他的激动。

方子明虽然直爽,但不是个莽人,他行走江湖近二十年,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比在座的众人眼界都要大,遇事镇定,一直做的还算不错。

而现在的方子明很不对劲,他看起来慌得很,尤其如今当着外人,他却无暇顾及。

他知道这事的内情。

或者自己就与其紧密相关。

沈寄年那边还在继续讲述。

“这事最早发生在十五年前。我在大理寺干了两年的差事,初转正,成为一名狱丞,在大理寺司直,徐稔大人的手下做事。”

“红先生的来源无人得知,他悄无声息地就出现了。”

“那时天下时局不比现在安稳,民间无头命案时有发生,恩怨纠葛买凶杀人的,也实属常事;所以他何时开始犯案,我们无从考究,只是猜测大约是立案两年前,也就是十五年前。”

公良朔听的聚精会神,纪哀声虽面上不显露,却也被他牵引了思路,暗忖着。

十五年前,无比接近他人生巨大的转折点。

彼时,他随父母躲在西宿与梁国交接的山中避难。那时他只有十岁,不懂天下局势,不知尘世烟火,每日只知道在山野间无忧无虑地奔跑,挖来新的药草向父亲学习和研究,寻找藏书浏览……

他那时还不知道,仅仅一年内,他就要面临当下平静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些不该是一个十岁孩子所能承担的痛苦,或独自奔波、或流落温家所在的江平洲,发生接下来一系列的境遇……等等。

沈寄年说到这里,半天没有再开口继续,似乎在回想细节,也像是斟酌用词,几人都安静地等着他,没人出声催促。

“起初,红先生杀的人看不到特点——起码我们无法归纳;死者们身份没有关联,多数查不到被杀理由,死因也千奇百怪,所以没人想到这些案子会是一个人干的。”

“直到……他似乎不满意他的‘作品’在乡野间无人问津,或者由于雇佣,他犯案的地点有目的地开始靠近永安。”

“他越杀越上瘾,手段开始更加残暴,被开膛破肚或割去头颅有之,砍断四肢腌渍尸体有之……”沈寄年声音颤抖,闭上了眼睛,“甚至,有次接到报案,一名樵夫被发现时尸体残缺,一半的腿被煮熟在自己露营的锅中!那一年,四个月内,京都和周遭几州,仅来报案后又呈堂的尸体,大理寺验尸房都快放不下了。”

公良朔强忍愠怒:“这么多命案,没人管吗?”

“当然有人在乎!大理寺正杨雪大人和少卿大人两人一直有所关注。”沈寄年不忿地怒视他。

“许多案子都十分明显,分明是有疯子犯案!”

他放于椅座之上的手指慢慢缩紧。

“一些案子的苦主像街头冲突,这些我们见得不少,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的死因要么激情杀人,一击致命,或是激动之下不免对尸体会造成一些破坏,多出几道刀口。而红先生……他下手干脆利索,但更多时候……他会将人开膛与分尸,再陈列示众。”

“他手上的命案太多了……每个死者都毫无关联。有些能看到利害关系,好似买凶杀人,但有些没头没脑,实在无从查起!”沈寄年回想着当年的情景,虽然已经过去十多年,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那时的焦虑。

“无法由死者猜出凶手的用意和理由,没有留下痕迹,如何定位犯人身份?这些案子推演出了近十个嫌犯,他们各有特点,有杀手,有贫民,甚至有富商和朝廷官员。”

“……”公良朔失语。

沈寄年继续道:“这事影响越来越大大,搞得京都和附近的三州内人心惶惶,殷君在早朝上点名此事,委任大理寺立案调查。”

“也就在这时,武林盟那边有人提出一个惊人看法,他认为那些案子也许都一个人犯下的。”

沈寄年那瘦削憔悴的面容上,神色随着回忆的完整而愈发展露骇意。

“大家自然都觉得是无稽之谈,何况说话的那人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孩子,众人没有理他的疯话。这被当笑话,坊间说书人将其收录,混到茶馆时令的传奇故事中去,却意外地开始广为流传。”

“就在此时,”沈寄年停顿了一下,干咽了口唾沫,接下来的发展令他至今想起仍觉得恐惧。

“红先生第一次留下了信息,竟是映照了那个年轻人的话,也暗示不只今年,过往那些零星没有着落的悬案也与他有关,他是这一系列案子的凶手——唯一的凶手!”

“至此之后的三个月,每月固定的一日,都有互不相干的人被杀,有些是被威胁的要人,有些是不起眼的乞丐,之所以被罗列,是他将过往用过的手法一一复原,件件案子现场都做的十分高调,也都留有红先生狂妄的留信——写给那人的。”

公良朔被沈寄年细致地描述带入到那个情景之中。他听得脊背发凉,没想到江湖上竟曾有一个活生生地、这般嗜杀成性的人活动过,距离他如此之近。

那位初出江湖的年轻人,当时得知此事,应当是何等的恐惧?

“红先生与那年轻人在较劲?”纪哀声问。

“那个年轻人说,红先生一直以来杀人的目的——任务外的其他案子,并不是我们猜测的那样,是为执行任务所做的障眼法,而是单纯宣泄与作秀,后来这一点被证实了。”

沈寄年舔了舔有点干燥的嘴唇:“红先生是有典型特征的一类罪犯,他大部分的犯案是为了哗众取宠,由不屑告知世人,而如今因为那个年轻人发现了他,他自然很“开心”。”

“红先生接下来更加‘兴奋’,盯上了武林盟,四处作案,我们都开始招架不住了。朝廷需要武林盟的那位当诱饵,武林盟需要朝廷的人力,所以两边都决定合作,一同对付此人。”

“徐稔大人被任命到武林盟,我也被叫去随行。”

公良朔对那个传奇的年轻人十分在意,不禁问道:“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嗯,我是第一次与武林盟接触,也有幸见到了那个年轻人——他年岁之小,我们都十分意外。不过很可惜,虽然因为他,让我们更近地接触到几次红先生,但没有实际成果,红先生一次次地把我们都耍了。”

“怎么会?”

“其实我们底下相处的不错,但上面终究不对付,是以大决策总是冲突,导致基本都没什么进展。而红先生也着实精明,三年中,只有一次他潜伏进武林盟,被识破才险些被抓,但那次他甚至还重伤了那位少侠。”

沈寄年神情犹豫:“其实,我认为根源更多还因为……那位少侠;我们不信任他——我说的我们,不只是大理寺,武林盟也是。”

“怎么会这样?他应该是你们的王牌才对,他对红先生那般了解,过往的分析都应验了不是吗?”

“你们不懂,他和红先生之间……他陷得太深了。”

“太深了?”

“我们都有目共睹。”沈寄年叹息。

“我无法形容他;红先生是疯子,因为满足感才一直围着他转,那他呢?他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怎么会那么了解红先生?他对红先生的案子十分上瘾,难保他、他不是一个潜在的……狂人?”

“……”公良朔愕然失语。

这故事他听地入神,此时也是心情复杂,他自然是对那位年轻人遭到不公的待遇感到不忿,但也不禁去怀疑,对方身处那样的境地,是否确实在渐渐被黑暗所浸染?

沈寄年也不再说话,纪哀声看了眼公良朔,继续询问:“然后?”

故事也进入了尾声,沈寄年疲惫地叹气:“红先生再不见踪迹,三月、半年,一整年,再没骇人的命案发生。”

“一点消息都没?会不会是他不再犯案了?或者犯案了,你们没能察觉?”

沈寄年并不认同:“他已经开启,或者说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病了,不可能控制地了不去杀人。”

“他也是极端自负的狂人,已经有了那样的‘赫赫声名’,他无比享受,以此为荣,若是再杀人,也必然不会砸自己的‘招牌’,绝不可能默默无闻掩饰自己的手法和踪迹。”

“所以大部分人倾向他死了。”纪哀声看向窗外,喃喃道。

公良朔接着询问:“他消失之前可有什么征兆?”

“没有,似乎是突然间不见的,就如同最早也没人知道怎么出现的。所以还有不少别有用心的人妖言惑众,传出梁国如何不端,是天道看不下去,阎王爷化身来收人这种传闻。”

沈寄年也不信鬼神,虽然他如今行为不端,但十几年的官差生涯,他对梁国的忠心深入血脉,自然看不得有人辱没国家,提及这个,语气颇为轻蔑。

纪哀声也微微摇着头。

“你为什么认为他没死?为什么他会在这时候回来?”

“他那般人物,怎么会默默死去?他是怎么死的?有人杀了他?这种名扬天下的事,无论是谁做了都不可能隐瞒,而他只是不见了,很大可能是还活着啊。”

“我不知他作何原因回来,但苏菁和罗家这两人的事我略知一二,之前并不知道有拜帖这一层,如今想来,他们三人毫无关系,又接连被杀,红先生做过这种事,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毫无逻辑的事。”

纪哀声单手撑着下巴,有点出神地思索着什么。

“死者几人功夫虽不是顶尖,但分别得了自家传承,平心而论,江湖中能做到这点,会这么连环杀人的又能剩几个?这次的案子办的高调,可能是他为自己归来造势啊!”

“这不可能!”方子明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怒斥道。

“……”

众人抬头看他。

话脱口而出,方子明的理智便恢复了,他面露错愕,看着四周几人递来的或不解或愕然的表情,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子、子明?”

公良朔微微缩着脖子,他真的被吓了一大跳,他与方子明认识近十年,从没见过会这样厉声呵斥他人的方子明。

“小叔叔,不要激动,”方静影站起身圆场,拉着方子明后退一些,按着他坐到椅子上。

他回头冲沈寄年笑了笑:“小叔叔当年也参与过他的案子,可能关于对那人下落的观点与您有所不同吧。”

“哦?你竟然也是当事人?这位小少年看着年岁……”

沈寄年打量着方子明的脸,话头突然顿住。

他的音调猛地挑高:

“你、你是方子明?!”

“……”方子明垂着头,沉默不语。

“我们当年见过!就跟在徐大人身后……其实太过久远,我印象太模糊了,方才一直没认出来。”

沈寄年语气带着惊讶:“没想到传言是真的,你这些年……几乎没什么变化。”

“我开始也没认出你,不过待你开始说时,我便渐渐想起了。”

方子明坐回椅子上,单手支着额头,竟还扯出一个笑来:“……哪有人能不老?我是人,又不是妖怪,有变化,不明显罢。”

沈寄年肃然:“你说笑了,我是没想到你还一直在这儿。”

“我又能去哪?姜袭已经死了,方家也要继续为武林盟出力。”

“这是一个可能,万一他……”

“没有万一。”方子明严肃地打断他。

沈寄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方子明有点疲惫地移开视线:

“……是我亲眼看到的。”

“你怎么……”

方静影打断沈寄年的欲言又止,说道:“沈先生,我认为,即使红先生还活着,这次也不会是他。”

沈寄年不认同地看向他。

“红先生行事混乱,但也有逻辑所寻。“

“他的规律是喜欢在连续作案时,运用的杀人手法不同,我看卷宗中所写他即使是在重复杀人手法的那几月中,虽然都是过往用过的,但连着没有一起是相似的,这和本案不符。”

“红先生会受雇佣,但似乎没人能请动他用固定手法杀人,无序和混乱就是他的规则,或者说风格。他的高傲不能允许和接受别人操控他。”

“我们的案子里受害者三人虽互不相识,貌似毫无关联,但身份趋同,都是武林大家之子,皆为成年男性,除去我们得知了凶手身份的一些内部消息,且最主要的一点——”

他看向纪哀声。

纪哀声也看了他一眼,继续将他的话讲完:

“如果他真如你们所描述那样,犯案形式混乱,且随心所欲,那他就不会去精心设计案件,甚至搞出让每个人都寄信给我这种噱头。”

“——更不提他是否活着。他这样的人,您也说了,他有病,不能忍受沉寂多年不犯案,这本身不合逻辑。”方静影道。

“如果是他做的,我一定会知道。”方子明坚定地补充。

公良朔迟疑地张了张口,却被纪哀声先一步问出:“你是当年指出他是凶手的“那个年轻人”?”

”……对。“

这件了不起的履历让方子明十分沮丧。

公良朔心中汹涌万千。

他方才就对故事中那个传奇的年轻人很感兴趣,此时竟发现那个人就是他面前这位多年好友!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性格从来爽朗直白的方子明,却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这件事!尤其他现在对此事的态度这么消极,也令公良朔格外好奇。

但当下他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准备先安排疲惫的沈寄年去休息,回来再问他。

沈寄年本想再拉着方子明问几句,可被方静影拦着,不好再缠着不放。他一整日夜的车马劳顿加担惊受怕,随时处在心力交瘁的状态,方才给众人讲述当年的事情时,他努力提足了精神,精神地让人不禁害怕他是在榨干自己,回光返照。

随着他意识到自己笃定推测的失误,当下已完全懵了,公良朔看他一时再透露不出什么信息,决定先让他休息,明日再提为妙。

公良朔站起身,亲自引着沈寄年前去客房。

方家二人没起身,或颔首或拱手,都对沈寄年打了个招呼。纪哀声却一点儿没动,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反正他从来对礼节不管不顾,不在乎这些虚礼,公良朔也没再喊他,放他这么沉思去了。

公良朔推门而出,微微让开半步,让沈寄年先出门。

在这时,公良朔突然猛地抬头,一道腥气划破他面前的空气。

“嗖——!”黑影越过了公良朔的面前。

公良朔瞪大了双眼,他反应再快,也来不及阻止这一箭!

“!”

沈寄年没来及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甚至还没来及目露惊愕,他方一暴露在门前,那暗器——一柄精巧的小铁剑就从院子的某角落中飞速射向他!正中脖颈,完全插入了他的喉间,顿时便咽气了。

“——杀手!”

沈寄年倒地之声与公良朔的呼喊声同时传来,屋内几人都是一惊,纪哀声睁开眼,面前的方子明已经风一般掠出,正见到黑影要翻出墙去,随即追了上去。

公良朔本也想追上,但他刚起几步,便被身后冲出的方子明经过身侧时按了回去,匆匆留了一句“检查尸体!”便与黑影一同飞速不见了踪迹。

方子明轻功最好,他去追逐刺客是最佳人选。

纪哀声与方静影赶到门前,公良朔单腿支地,半跪在一旁。

他扯下围巾缠住手,俯下身去拨动对方的颈侧。

方才在暗器经过时闻到了腥气,这暗器必然淬毒,他不敢贸然触碰沈寄年的身体。

不,现在已经是尸体了。

公良朔心中扭成一团,说不出是什么的感受。沈寄年在片刻之前还脚步略带沉重,一身疲倦地走在他身后,而下一秒的现在,就已经躺在地板上咽气了。

他与对方素昧平生,所以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过往的一个时辰里,在自己面前展露着各种情绪和思考,讲述着自己故事的一个人,他不知他这一生都经历过什么沧桑,这个曾充满正义、也同时夹杂着胆怯犹豫,复杂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甚至就看着对方与自己擦肩而过,然后生命完结。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以至于他对面前的一切感到了不真实,对方躺在地上,鲜血已经开始从伤口涌出,血液渐渐铺开在地板上,将沈寄年的头颅掩没,但他仍有种对方只是睡着的错觉。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双手。

刚才那瞬间,他看到了,他伸手了,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能拦下那暗器。

就那么、一根手指的距离。

是生与死的距离。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的死亡。

那么迅速,那么突然,那么暴力而残酷的瞬间,一条性命就这样消逝了。

所以又显得是那么地……稀疏平常。

他背对着方纪二人,慢慢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几乎要将手心分割开来,接着他一拳狠狠的砸在地上——

“……可恶!!!”

—TBC—

第十六章 何为亏欠?

“故人”不经意间的出现,通常会令人产生时空倒置的恍惚感。

人生际遇有时就是愿意如此给人惊喜,与令人……费解。

他的心跳声如擂鼓。

来人轻功不错,但方子明也不是轻易能摆脱的角色,他今夜一直心事重重,那些汹涌而来的回忆压地他喘不过气来,此时遇到发泄口便愈加专注,对其紧追不舍。

二人在夜色笼罩之下的屋檐上起伏,很快跃出了武林盟的范围,进入后山群林之中。杀手好似对地形并不熟悉,加上方子明有意引导,便一路向山顶逃去。

方子明从来不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从没刻意隐瞒过什么秘密,只有这件事,他从不曾对身边的朋友亲人提及,也不愿再听闻有人提及。

这次的案子确实有些蹊跷,他之前也有过怀疑,但那念头只是浮起一瞬,便被他本能压抑了回去。

不可能是他,也绝不能是他。

“你是该停下了。”

方子明冷冷开口。

黑衣人的背影微微一动,脚下一滞,如他所愿地止住了步伐。

他背对着方子明,停在那处观景平台上。

他面前五步开外,即是悬崖峭壁。

遥远的灯火在山下城中星星点点地烧着,今夜没有云彩,月光略显坚硬地直直晒在群山之间,有些冷冽,直白,缺乏感情。

“为什么要杀沈寄年。”方子明刻意冷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今夜的心情可以说差到了极点,对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对局势火上浇油的杀手更是没什么耐心。

“你是否该先询问我是谁?”

“这并不重要。”

“是吗?”

黑衣人缓缓转过身,月光明亮,在他的脑后洒落,夜色与面纱遮挡了视线,令人看不真切对方的面容。方子明注意到此人身形的高大,他的肩背尤其宽阔,似乎是个健壮远过于常人的汉子。

“对旁人不重要,对你也不重要吗?”

这一句话打着太极,没什么实际内容,方子明闻言却是一怔,竟忍不住上前了半步。

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是个成年男子,干净直接,咬字清晰,是十分标准的官话——清晰、标准地甚至有些过了头。

这不对劲。

其实江湖里很少有人会操着这样的口音,武林盟中为了交流便捷大家一般默认都会说官话,但不拘小节,并不管你说的是否清晰,能听懂就行,连在武林盟多年的方子明他自己也一直有些朔方口音。

而在外行走的,众人本就是由五湖四海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哪里的人都可能遇上,也不会有人刻意去纠正所谓的发音“标不标准”,甚至不少人会刻意带着些口音与古腔,以透露自我身份。

这些口音也会成为识人的另一种便捷方式,比如他们方家人一说话也许比他们亮武器更快地被辨识出来,带着口音俚语的官话也会让人们不自觉地产生些许亲近感。

而面前的这个人,他说出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不掺杂一点儿可以辨识的口音。

方子明的心开始狂跳。

他的话,吐字清晰,声音带着一股久违的熟悉感,令他的头脑开始眩晕。

“你——”他又忍不住上前一步。

“子明哥。”对面的黑衣人又开口,这次的声线俨然是一个初历变声时的少年所发出。

这略带青涩的声音让面前的壮汉看起来有点滑稽,但方子明却笑不出来,它让方子明陷入了更深的恍惚中。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比方才狂奔追逐时快得更甚,这惊悚的变化让他的四肢微微发麻,逐渐丧失知觉。

黑衣人似乎很满意方子明的反应,他背对着月光,整张脸隐没于阴影之下,而方子明开始变得惨白的脸则清晰地显露在他面前。

那带着迷惑、恍惚的、又掺杂着一点震惊的表情直白地展示在他的面前,这让他无比舒服。

“我回来了。”

男人再次开口,这次却还是方才那咬字清晰的成年男子音色,标准的吐字发音,略带个人风格的干脆节奏……

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方子明猛地回过神来,他竟然不知不觉中一步步凑近了对方,与黑衣人仅有三步的距离了。

对方的攻势随即迅猛袭来!

方子明反应极快,清醒的瞬间随即踮脚后跃,躲过那带着狠劲的一掌,从袖管中导出风有枪的枪杆,横在胸前,挡住突进的第二拳。

此人力气非凡,方子明竟被那看似随意一拳的后劲足足击退了两步。

对方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双拳快得只见残影,瞬时击出十数道碎拳,方子明将风有枪作短棍使用,守地严密,却仍是被对方步步逼退。

他此时内心混乱,只是身体的本能令他仍能将对方不留喘息的攻击一一挡下。

“呵。”

黑衣的壮汉面巾下闷闷传出一声轻蔑冷笑,脚下一旋,屈膝使得身形一矮,步法极快地绕行到了方子明左侧,方子明右手一按枪身机关,风有枪杆左右弹出,瞬间伸长出两倍有余,转换为长棍状,正好可以击在试图绕身的黑衣人肩头!

黑衣人见此也并不慌张,反而像没有骨头一般瞬间滑出了风有枪的攻击范围,如一条泥鳅一般,几乎是绕着方子明的身侧黏在了他的身后。

方子明迅速变换了对策,转身横枪挡住前胸,对方狠厉的一腿已经踢来!

黑衣人的气力极大,似乎也格外擅长腿上的功夫,方才位移时的步法格外精妙,而此时的这一脚也使出了七分的力道,他不仅输出了力气,脚掌似乎在贴近枪杆时还旋了几分力道,让整个枪管都颤动了起来,方子明双手被震得有些许发麻,脚下抓地不稳,被击退滑出了五步有余!

方子明险险止住了后退的势头,愤然抬头,对方没有继续攻上前来。

方子明突觉身后下方鼓起了一阵阴凉的飓风,将他脑后黑发扬起了一阵波浪。

他额头上登时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冷汗,汗毛直竖。怪不得那人没有再上前,他的身后半步之处即是万丈深渊!

局势被瞬间扭转!

黑衣人站直了身体,并没有继续动作,他站在原地,如同欣赏作品一般地打量着方子明。

他很高大,甚至比方子明还要再高出一些,肩宽腰窄,像极了一类野兽。

月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头顶,面上覆着的黑纱随着这阵冷风微微摆动。

他的眉骨很高,显得眼窝尤为深邃,眼眶投下的阴影将整个眼睛完全笼罩住,阴影之中的眼睛却仍闪着精光,隐隐露出些许血色。

像盯上了猎物的黑豹。

方子明横枪于前,身形不动,也死死回盯着他。

他向身后飞快地探了一眼,判断了下大概距离,他于悬崖边际不到一尺。方子明心下微沉,面前之人守势严密,他得很小心地寻找破绽突破防线。

黑衣人看着他严阵以待的紧张模样,头微微一偏,似乎在笑。

【就是这里!】方子明身形微压,后倾些许,却是腰部用力,手中枪杆弹出,抵在左侧凸起的一块岩石之上,试图学对方方才那般,从侧面绕背。

而黑衣人却像是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手似的,方子明方一动,他立马也跟着向左侧去,瞬间阻去了他的去路,将他错开的身形挡下。

接着他猛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抓,方子明此刻双手持枪,一时不察,被他抓住了前襟。

方子明侧压着身子,本打算借力弹出,但去路已被截断,便将身子重心随着对方手劲移回双脚之间,手中长枪不忙去挡黑衣人抓住他前襟的手,而是化为攻势,狠力挑起,划过两人脚下岩石,擦出星点火花,击向了来人的右腿膝盖!

黑衣人忍痛,动作一滞,却仍未松手,大力将方子明向前一拉,空门大开地贴近在自己胸前。

【破绽!】方子明心中陡然清明,风有枪一扭,长杆瞬时回缩手中,他撑起手肘,意图趁机反制对方!

此刻,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却出现在眼前。

对方在他意欲出手的瞬间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你杀不了我,也留不住我。”

黑衣人在二人错身之际,于方子明耳畔轻声留下了这句话,随后手上猛地使力,推开了方子明,而他自己则是借力一个后仰,顺势坠入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

“再会,方子明。”

这一句话的声音不大,亦没有什么情绪,随着风声,轻轻地,在方子明耳边。

轰然炸开。

方子明瞪大了双眼,赶忙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对方的可怕行动:

“姜袭!!!”

方子明几乎是嘶吼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本能地向前伸出手臂抓取,大半个身体都探出了崖外。

但他只能看着那黑衣人在他面前迅速地坠了下去,夜幕遮挡他的视线,对方如同被黑暗吞入口中一般,瞬间就在他视野中消失地干干净净。

风有枪的枪尖上颓然地勾挂着对方的面纱,而他连对方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他察觉自己的指尖潮湿,手心已经细密地溢出一层冷汗来。

黑暗好似漩涡般在面前的深渊下搅动,令他感觉天旋地转。

方子明这才从方才的震惊里回了神,将将稳住平衡,缩回了身体,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山谷中层层叠叠地开始回荡起他的声音,那两字渐渐由清晰叠到模糊,方子明只呆看着那只冒着冷汗的手,愣在原地。

他的脑中嗡嗡作响。

他没有抓住他。

又一次地。

多少年来,这一幕一直在折磨着他。

有无数个午夜梦回,对方一次次地在他眼前坠落,他大汗淋漓地惊醒。

但即使是梦,也只是不断地再现着那一幕的事实。

他从没能改变什么。

方子明甚至想着他现在是不是还在一个噩梦中没有醒来,不然作何解释这相似的一幕竟然又一次在他眼前重演呢?

为什么他还没有醒来?如果这是一个新的突破,为什么他仍没能改变结局?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方子明回到武林盟时人群基本都已经散了,三三两两的人也都是神色严肃行路匆匆,方子明强打起精神拦下两人问了问之后的情况,就赶忙回到了小院。

小院内没有人,但灯火通明,方才惊动了半个武林盟的人们前来收拾残局,想来不久前的这个现场里应该是混乱、也热闹至极。

纪哀声门口的血迹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沈寄年的尸体已经被搬走了。

他越过门槛,没有看到人。

公良朔的屋门紧闭,没有点灯,想来公良朔必然是不在房内的。他现在的情况怕是很不好,方子明心里担心,拉住几个人询问,都说方才在院中见到过他,却都没有他如今在哪的消息。

他一路小跑着跑去方静影的住所,灯暗着,料想必然不是睡下,而是不在。

唐皓月被临时托管在丁仪雪那,倒是没什么事情,让方子明心下稍稍安慰些许。

方子明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武林盟正门口,手覆上腰际口袋,心中混乱复杂一片。

他将那块黑纱从口袋掏出,盯着看了一会儿,抬手狠狠向后梳了几下刘海,只觉得头疼欲裂,恨不得将整个头皮都拽下来。

方子明一走进[来去楼],就望见二楼窗边坐着个眼熟的人影。

纪哀声。

今晚他的朋友一个都遍寻不到,又遇上了骇人的事,此时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入睡的,索性就来到郡内酒馆发泄。

只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寻到了纪哀声。

方子明三两步上了楼,发觉纪哀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只是挡在屏风后的面容看不真切。他心头一跳,脑海里突然涌上了许多念头。纪哀声坐在走廊最里面的位置,楼梯转角之后,并不显眼,但也不是非常隐蔽,是以方子明才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酒馆内有些嘈杂,皆是高谈阔论与喧哗笑闹之声,纪哀声低沉的声音断续隐约才得以辨认出来:“……这样联系起来……故事……我也该想到他是谁了。”

“……这无可……他没有白教你。”

二人似乎正在聊天,回话的那人声音也听着耳熟。

方子明走近纪哀声的隔间,对面那人的身形也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方子明轻呼一口气,放松了下来,方静影在这儿。

方静影面朝向走廊,是以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方子明的到来,他本就是半跪坐着,正要起身添酒,此时正好顺势站起了身:

“小叔叔。”

他朝方子明温和一笑,算是打招呼。

纪哀声回头看去,方子明正弯腰掀开帘子,走上前来。

“公良在哪?”

方静影向一旁让出一个位置,方子明上前,坐到他身旁,抬手向楼梯口侍候的小二打了个手势,示意添一杯。

“他想一个人待会儿。”

“那你就随他去了?!他去哪了?”方子明甚不认同,忍不住砸着桌子,身体前倾,作不满状。

“他今年已有二十,而不是十二,还是他其实不姓公良,而是你的私生子?”

“他——!”

方子明被噎地说不出话。

小二此时端上新酒与杯盏,方静影接过,微微点头,对小二表示谢意,抬手为方子明盏上。

方子明闷闷地接下酒盏,默不作声地仰头饮下了整整一盏。

方静影看了一眼空酒盏,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纪哀声,抬手继续为方子明添了酒水,只是这次不敢再盛满了。

这一盏,方子明也不再赌气,而是慢慢地饮下。

三人不再交谈,只是闷声喝酒。

空气似乎有些凝固,寂静地流淌在三人之间。

屏风外的世界热闹非凡,来去楼的酒馆生意很好,郡内本就没有宵禁,是以通常会开到后半夜。此时远不到歇业的时间,楼内四处充满了人气喧嚣,走路声,衣袍摩擦声,木板吱呀声,酒液流淌声,吆喝跑堂声……大堂与各个隔间内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和喧哗声,而他们这寂静的一间在其中显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闷酒的滋味向来并不舒服,可今日喝着喝着,方子明却觉得自己在其间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终于抬眼看了对面的纪哀声一眼。

纪哀声没在看他,没在看方静影,没在看酒。

他坐得很直,端正地端着酒盏,侧着头,看着窗外。

而窗外什么都没有。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平静的纪哀声。

一切与他无关,而万物确又与他有关,他在其中安稳度日,不偏不倚,不悲不喜。

方子明突然觉得面前平静的纪哀声似乎向他伸出了一只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地拽在地面上,哪里也不去,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

他只用活在当下。

方子明忽然感到手中微沉,回过了神。

他低头,手中的酒盏内旋着金色的酒液,他抬头看向方静影,方静影没有在喝酒,他在看着自己。

方静影今夜滴酒不沾,一直在为他添酒。

看到方子明突然抬头自己,方静影似乎也是很意外,将手中酒壶搁回托盘内,指尖在壶口点了几下,道:“已经是第七壶,太多了。”

“可是我还没醉。”

方子明喃喃道。

“那你应是已经醉了。”

方静影的语气中似乎有点好笑。

纪哀声此时也转回了头,他今夜喝的不算多——对于他的酒量来说,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有什么收获吗。”

他问方子明。

“……”方子明放下了酒盏。

纪哀声挑眉,看了一眼方静影。方静影与他对视一眼,放下了手中酒壶。

“他跳崖了。”

“……”

“杀手尸骨无存?”半晌,纪哀声才继续问道。

“不,”方子明摇着头,“他没死,那是挑衅。”

“他认为这是我欠他的。”

纪哀声唇边抵着酒盏:“来人看来竟是故人。”

方子明仰头,将盏内酒液一口饮尽,深深呼出一口气。

“是姜袭。”

纪哀声唔了一声,算是应答,似乎并不很惊讶。

而方静影则放下了酒壶,抬手将手搭在了方子明的肩头,轻轻按了下。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令人心头也随之一暖。

方子明垂着头没看他,自己去倒酒,另一只手则扬起在他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示意自己没事。

“当年我捅了他一枪,我知道他迟早会来报复我。”

“怪不得,他当年的消失果然与你有关。”

“如果是他的死与我有关,我们的烦恼会少一大半。”

“我看未必。”

方子明闻声眉头也紧锁了起来。

“确实如此。”

“他来做什么,只是报复你?”

方子明颇为意外地抬头:“你不认为是他犯的案?”

纪哀声神情淡淡:“根据沈寄年和方静影的描述,留信杀人不是‘红先生’的风格。当然,他更不可能与人合作出这么无聊的阴谋。”

方子明兴趣缺缺地摩梭着酒盏杯沿。

纪哀声顿了顿,继续道:“——再说,如果是他,你肯定能察觉。”

方子明抬起头,纪哀声正认真地看着他。

“我相信你做得到。”

-TBC-

第十七章 本心

几人回到武林盟时已经是后半夜,纪哀声许久没有尽兴地喝这么多酒——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夜晚,他个人的生命安危都摇摇欲坠的情境下,竟依旧自在地显露出几分痛快之意。

方子明倒是从没想到纪哀声会是这样一个会尽兴享受的人。

他惯例没有和方家二人打招呼,自我又潇洒地走在最前面,门口的血迹他瞟也没瞟一眼,抬脚钻回了自己房内。

公良朔仍旧没回来,但意外地,方子明第一次没有那么心焦地想要寻找他的确定下落,他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酒精的影响,亦或者是身旁这两个从来有点云淡风轻、悠哉的人们所传染。

方子明的酒量很好,但今夜喝高的人似乎只有他。方静影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亲自守着他回了房。 一路走回来时还没什么,回到房内后,方子明的酒劲一口气全涌了上来,脚下一软就要栽过去。

方静影也惯常照顾他了,又留下帮他打理洗漱完,将他整个人收拾整洁,直到摆到床榻上,让他躺平帮他盖好被子后,才准备回去。

“静影。”方静影刚走到门前,身后方子明却突然开了口,冲着他的方向喊了一声。

方静影脚下步子一停,转身看他。

“我在,怎么了?”

方子明磨蹭着靠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有点酒醒了,但眼神还有些茫然:“你…好像长大了。”

方静影被他逗笑了:“小叔叔今日才察觉吗?”

他索性关上了门,又走回床边,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你的变化很大……虽然病还是老样子,一直不曾除干净病根,但……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

方静影看着方子明思绪渐渐飘远,他虽然看着自己,但瞳孔中却是失神的,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我初次见你时,你只有那么小,”方子明抬起双手,比划着大小,“大家都在顾着抢救二嫂,我就抱着你,站在一旁。”

“你初生下来身体就有亏损,很虚弱,但那时你没有哭闹,就安静地看着我。”

方静影不说话,只是听他讲,看着他陷入回忆。

“随后,你因为太虚弱,就在我怀里睡去了。我说不出为什么,我看着你安静睡着,就愣在那了。”

“那时我忘了周围忙碌穿行的家人,忘了正挣扎在生死一线的二嫂……那是我第一次有一种想要一个家的感觉。”

“但是你没有成家。”方静影淡淡地补充。

“是啊…”

许久,方静影才开口问道:“你恨姜袭吗?”

“……”方子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回道:“他什么都没做。”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

“遗憾吗?”

“或许吧,人的遗憾总是会有,但我没后悔过。”

方静影不再说话,方子明却忍不住补充道:“她的选择是对的,她想要的我永远给不了。”

“你没有错。”方静影道。

方子明闻言一愣,道:“……或许吧。”

“你还爱她?”

“我不知道。”方子明仰躺回身后的垫子上,盯着房梁出神,“我一直以来……我们从小就有婚约,我们知道我们两人终有一日会成亲,我会与她共度一生。”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也不如说习惯了,但谁能说清是习惯了所以喜欢,还是因为喜欢所以习惯?这一切都被安排好,我们没有被强迫捆绑在一起,并不讨厌这个计划——身处其中,甚至还有点窃喜和安稳。”

“——如果这也是一种……爱的话。”

“我想过若与她在一起,也许会拥有当年我看着你睡在我怀里时,那样的安稳岁月,但我也仍希望她远离风浪中心,远离……我。”

“你说了算。”方静影微微一笑。“世人的标准是世人的,不是你的。”

“唔,你说得对。”方子明似乎被他逗笑了。“有时候真的觉得不可思议,我的侄儿,你也才二十来岁,但是好像……总让我感觉很可靠,我还时常需要你来给我安慰。我二哥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养的你?”

方静影不知可否:“纪先生与我也年岁相仿,他似乎比我成熟更甚。”

“他啊……对,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不得了呢。”

“我身有顽疾,不愿看破也必须得看破了,那纪先生是因为什么呢?”方静影打趣道。

“静影。”方子明一反颓态地严肃地开口,身子也顿时坐直了,令方静影一怔。

“你会好好活下去。”

方子明紧握了两下方静影的手。

“……嗯。”

“静影似乎一直没有提及过感情的事,你总待在武林盟内不出门,好像也认识不了新人,在盟中可有心仪的姑娘吗?”方子明把话题顺势转到方静影的身上。

“还是你真在等氤氤长大?”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把自己逗笑了。

虽然平日里打趣说着二人青梅竹马,可其实他们只是把唐浩月当个孩子,氤氤到底年纪还是太小了些,对一直是独子的方静影来讲,更是如同亲妹一般。

“别取笑我了,小叔叔你自己都不成家,还管我们吗。”

“我怎么好去祸害人家,旁人不清楚,你是知道我的,我根本不正常……”

“小叔叔!”方静影打断他。

“你很正常。”

“我知道,只是我……”

“你有想过当年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方静影问道。

方子明手抵着额头,没有注意到方静影此时罕见地不再微笑了。

“我陷得太深,对案子太痴迷,忽略了她,忽略了周围所有人——”

“只是案子?”

“你——”方子明抬起头,方静影正看着他,那眼神他熟悉无比,是纪哀声惯常看人的那种表情,轻蔑,悲怜,还有嘲笑。“……你别这样看我。”

“九章夫人不会因为你痴迷凶案而离开你,无论是多血腥残忍,甚至多变态的案子也不会。你确实对一些极端扭曲的案情充满了旁人没有的兴趣与共情,也许你确实有着想要犯罪的一面,但这些不是她离开的理由。”

“我俩的事你又能知道多少!”

“全部。”方静影冷静回道,顿了顿,又补充道:“九章夫人来找过我。”

“什么?”方子明想要坐起,但被方静影抬手压下。

他用的力气很大,方子明甚至感受到了他的颤抖。

方子明不再挣扎,方静影按在他胸前的手却没有撤回去。方子明抬手握住他的手腕:“静影,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爱她。”

方子明眼圈红了起来,下意识地抿起了嘴唇,他没有当下立即反驳,而是死死地盯着他。

“她说,她解除婚约是因为你不爱她,你爱的是……姜袭。”

“方静影!你说什么胡话!”方子明被他的这句话吓到了,也瞬间被随即而来的愤怒点燃了!

方静影只是看着他。

方子明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语气开始有点强词夺理的颤抖:“我是较常人的爱好不同些,但我只对罪犯的行径和想法感兴趣,不会去迷恋疯子本人!他是个疯子!!”

“我是耿耿于怀!那是因为当年我重伤了他后他一直生死不明……我没法放着他不管……”

“他的所有行径都充满了情绪,我从没体验过的那些负面情绪,而在杀人时,他很兴奋,冷静,麻木…”

“我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无论是否因为伪装,他明明行事正常,分明可以不做那事……杀人,虐杀。”

“是为了向我证明?……我控制不住地想,是因为我发现了他,才让他成了……‘红先生’吗?”

“这只是在意!如今他突然回来,我不知怎么面对他!”

“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怎么会……”

方子明像上了发条的机关玩具一般,喋喋不休地用失了逻辑与思维般的话语,颠来倒去地想要努力辩驳他的那一句结论。

但句句都不在点上,反而像是为了更加证实那句话的准确。

方静影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不知如何面对?很简单。”

“假如就如你所言,你与他之间没有过多的私人恩怨,”方静影加重了“恩怨”二字。

“你大可以继续选择想要将他抓捕归案,了结这一切。”他顿了顿,又道,“无论你做不做得到。”

“……”方子明不说话了。

方静影很想脱口问出一句“你舍不得?”,但这对他来说太超过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慢慢撤回手臂,就要起身离开。

“唐门……是唐门!”方子明突然握紧了方静影的手臂,拦下他的动作。

方静影低头看着他,面上闪过复杂的表情。

“他戴着机关!”

“机关?”

唐皓月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大早起来就被方子明喊了过去。

她本憋着一肚子火想要发泄,但当这位内心十分不爽的大小姐看到方子明双眼充满着血丝,惯常清秀干净的脸上也多了不少疲惫与青青胡渣时,原本盛怒起床气便有些将散未散。

方子明简单讲述了下昨晚他与黑衣人交手的经历。

“我一直费解他要如何脱身,从那么高山顶坠下,无论如何都必然难逃一死。”

“……昨晚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他的肩膀格外宽厚,非是一般男子可比拟的宽厚,以为是个非常壮硕的汉子,开始也根本没有往他就是姜袭的上面想,在他坠崖之后我被吓到,便没有想起初始时那种违和感。”

“但如果是他在衣服内背着一个轻巧机关的话,就说得通了……”

“对,有这种机关!你是说那人用了滑翔风筝?这倒确实是唐门特有的东西。”唐皓月两手在前,并在一起,做了个翅膀飞舞的动作。

“他好心机啊,这样他在你面前跳下悬崖,既可以刺激你,自己也可以相安无事了!”

方子明选择忽略她的后半句胡话。

“也许我们该去趟唐门。”方静影沉吟,微微转过身,对着身后来人道:

“你说是吗?纪先生。”

纪哀声单手拖拎着一个人正走进门来,一进门,随手一丢,便将人掷于正中的地板上。

“阿朔!”“月哥!”方子明和唐浩月冲着地上昏迷的人惊呼。

纪哀声冲着方静影挤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是笑容的冷笑:“人到齐了,我们可以尽快出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