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广】异乡 Landed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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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 Landed
1 辅导员办公室的暖气开得有些过头，空气里飘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周瑜随意地歪坐在沙发上，手臂懒散地搭住扶手。 他还在倒时差，没睡好，也没真正打算在这间屋子里得到什么。 只是想把一件事完成而已。
距离她下课还有十分钟。没关系，他不急。 就是要给母亲的遗愿一个交代而已。 见她一面，然后离开。仅此而已。
门开了。 一颗带着笑的脑袋钻进来，好像带着光。
像是被她背后的阳光刺到了眼睛，周瑜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眉头轻轻皱起。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平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突然按紧了几分。
她太明亮了。 明亮得，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那是他的。 ——妹妹。
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下。立刻是被什么更深、更复杂的情绪压了过去。
- 一个月前。 周瑜终于得到了妹妹的确切消息。
说是消息，也不过是带着几份附件的一封邮件而已。 他沉默着看完，关上窗口。
广陵大学。大三。连续拿了三年奖学金。 人生的前十八年在福利机构和亲戚之间辗转，履历依然优秀、亮眼。 成绩、证件照、奖项，被整理得整整齐齐。
二十年的人生，就这么短短的两页纸。 文件高度凝练，不带一点感情。 又好像字字句句都在提醒他——他缺席了她的一生。
妹妹。 这个词还停留在文字的层面，无法在他心里落下任何具体的印象。 他甚至不知道“有个妹妹”应该是什么感觉。
母亲的遗愿而已。 一个有血缘的陌生人，而已。
他知道母亲找了很多年，一直没有结果。 所以他自己其实并不执着。没有找到，也不算遗憾。 可是既然找到了——那就去看看吧。
于是他联系了广陵大学。 学校确认了身份，安排了见面。
他向博士老板打了个招呼。 订了往返机票，回了国。
然后，他坐在这里，等着她推门进来。
- 她比证件照上更明亮。 她应该是下了课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头发有点炸着，呼吸里还带着点未收起的急促。
她站在门口，一只手还扶着门把，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来，为什么会在这个屋里，面对着这个陌生、却莫名熟悉的男人。
直到辅导员开口，把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这位是周瑜。” 辅导员顿了顿，语气平静：“你哥哥。”
她的呼吸微微一顿，低头看向文件夹，指尖在绕着线的封口处停了一下。 然后她又抬起头，看向周瑜。
阳光透过她的影子，把那个男人笼罩在有些虚幻的光影里。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又好像认识了很久的人。
她终于知道那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双眼睛。 明明就那么像。
空气里，浮起些许诡异的拉扯感。 周瑜也在看她。 她逆光站着，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但是他清晰地看到了。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明亮的早春，在阳光里，突然生长了出来。
缠绕。攀附。静悄悄地、不可遏制地。 不是心动，不是认亲——不是任何可以说出口的东西。
他们都察觉到了。 但是谁都没有提起。
阳光照着，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2 辅导员关上门退了出去：“你们聊聊吧。” 临出门还关照了她一句：“你下午有实验课，别忘记请假。”
她点点头，还没彻底反应过来。 “你哥哥”三个字还在她耳边回响，像是一个突然撕碎现实的梦境。
门关上了。
她拉开椅子，隔着小方几坐在沙发的对面。 影子却恰好和周瑜的叠靠在一起。
她抱着书包和文件夹，稍有些局促地动了动腿。 椅子发出吱呀的一声干响。 一时间，屋里不再有别的声音。
周瑜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开口：“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她的哥哥。 像是没听懂他刚刚问了什么，又像是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啊？……还好……” 她下意识答了一句。语气过分客气礼貌，听上去甚至有点不自然。
这样的问题，从小到大被问过很多遍了。 但是她第一次觉得，鼻尖有点发酸。
也许因为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特别突兀。 也许因为他语调平淡但是问得特别真诚。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她哥哥。 ——你知道我辛苦，你怎么才来。
这句话当然没有说出口。 她低下头，把它跟眼泪一起咽了回去。 手指在书包拉链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她又弯起嘴角，挤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习惯了……都挺好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嗯。” 她没看到，周瑜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不是他们相认五分钟之内该说的话——太亲密，太过界，甚至显得唐突。
他想自己也许应该重新开个头。 或许是带点轻松笑意的自我介绍，或许是尴尬的闲聊：聊天气，聊课程，聊“你周末做了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看着她。 她已经悄悄收起那点委屈，再次抬头看向他。
她应该说点什么。她很擅长这种场面。 但她什么都没说。
两双过分相似的眼睛望在一起。 没有语言。却也没有尴尬。
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没有必要。
- 她突然笑了。 不是刚才那些礼貌、客气、带着社交意味的笑。 那个笑很轻、很短，却像一把钥匙，拧开了什么。
周瑜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绷着。 可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克制什么。
周瑜抬手拿起外套，站起身：“你一会儿还有课吧。我先走了。”
她把那个绕着线的文件袋塞进书包。 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送他到校门口。
周瑜掏出手机叫车。 她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张了张嘴。像是在犹豫什么。
“……我们加个微信吧。”
周瑜坐进车里。他听见自己说：“照顾好你自己。” 车门关上，她还站在那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他低头点开她的头像，手指轻微地发抖。 如果她刚才没有开口，他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 如果今天真的忘记加她好友，他会不会后悔？
那些完全没有来由的慌张。他是真的忘了。 他忘了介绍自己。他甚至一句“你好，我是周瑜”都没说。
他想起那些被她收起来的纸张。 那些信息全都写在那里面。她只要打开看，就什么都能知道。 她会看的。她应该会看的。
他停了一下，又默默地把这句话换了个说法，让它听上去更确信、更笃定。 她会看的。
她一定会看的。
3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宿舍，整个人好像还飘在云里。
哥哥。 她怎么就有个哥哥了？
手机“叮”了一下。 ZY：「到酒店了」
像是突然被手机烫到了似的，她手里一抖，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她怔了一秒，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手指在屏幕上悬着，键盘弹出来，她又犹豫了几秒，点开表情菜单。
挑来挑去，回了一个顶着“好”字的小猫。 应该……不太幼稚？也不会太不合适吧？ 嗯，应该没有问题。 她盯着那只小猫，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
她坐在床沿，手指还搭着手机，却有点走神。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要是他刚才没掏出手机打车呢？ 她是不是根本想不起来要加他微信？ 不是？这种事？她怎么会差点忘掉？？？
她抱着脑袋，从床这边，晃到床那边。
手机又响了。 屏幕点亮。看见是宿舍群的消息，说不上来地，她突然觉得有点失望。 菠萝包：「@早睡早起 ？」 菠萝包：「人呢？」 菠萝包：「实验课点名啦！」
看了眼时间。她怎么把这事儿也忘得一点影儿都没有了。
她叹了口气，在群里回了句：「你们帮我跟老师说一声吧。我有点不舒服。明天去跟他解释。」
手机被她随手扔在一边。 她突然又懊恼了起来。
要是早知道自己不去上课……她干嘛不多留他一会儿？ 好奇怪哦。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懊恼什么。
- 刚刚那个小猫表情包发出去之后，周瑜就没再回她。 手机在边上安静了好久，一直没有新的消息弹出来。
懊恼慢慢变成了慌张。 ……是不是她太唐突了？ 他明明没主动提微信，是不是她自己开口太冒失了？ 是不是……太主动了？太没分寸了？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拎起书包，把那个封好的文件袋翻出来，重新抱在怀里。
拆开的时候，手指还有点抖。
文件夹外面写的是她的名字。 抽出来的第一页，写着“周瑜”。 她盯着这个名字，忍不住撇了撇嘴。 什么呀。怎么会有人真的取三国人物的名字啊。
前两页是中文版的基本信息，非常简略。 没有提家庭背景，甚至没有提父母。 她本来以为会有父母的照片什么的。可是什么没有。 可能，这样更好吧。
简历里面写，他十岁就出国了，现在是纽约大学的在读博士生。 她盯着“十岁”两个字看了很久。 她都不记得自己十岁的时候是住在谁家了。 他，已经是美国人了吗？
后面是全英文的履历，厚厚的一沓。一条条列着他的学历，研究方向，项目经历…… 怎么看都像是简历，反正不像寻亲的资料。
她盯着那些出版物和合作机构看了几眼，有点泄气地想塞回去算了。 但手指却没动。
她打开电脑，搜他的学校。 ……也不是真的想看懂。只是……好奇。
她顺利找到了他的实验室和项目组的页面。 这总比一个字一个词翻译来得简单。
果然——他页面下的内容和文件里写的一模一样，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连字体都没改。 十分敷衍，又十分像他。
她点进他导师的页面，翻到一张合照。 应该是几年前他刚进组的时候拍的，牛仔裤，帽衫，十足学生气。 ……甚至，有点可爱。
右键，保存。
她点开微信，想把那张照片发过去，又觉得哪里不合适。 写了句“你英文真好啊”，删掉。 又改成“你中文真好啊”。再次删掉。 不合适。哪里都不合适。
她盯着那个空白的输入框发呆，突然……开始计算时间。
他通过好友申请是16:17。 说到酒店是16:29。 也就是说，从大学城到酒店，他用了十二分钟。
她打开地图网站。 刚才不堵车。他应该可以住得再远一点。
她随手点进范围内的一家酒店。大堂旧旧的，房间有点昏暗。 美国人应该不会选这样的地方。
下一秒，她愣住了。
她刚才在算什么？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笔记本盖子被她猛地合上。
4 这周不算忙，周瑜甚至没跟学校请假。 他只定了四天三晚的行程，这是第二个白天。
原本的行程很简单。 今天见面，认亲，吃饭。 明天去市中心转一圈，给老板和几个同事带点印着熊猫的伴手礼。 后天就回去了。
说好的认亲、吃饭呢？ 认亲——他最后连句自我介绍都没说。 吃饭——现在才四点半，他就已经在一个人在酒店门口掏房卡了。
他低头，摸了摸外套的口袋。 兜里有一支钢笔，一块巧克力。 他给她带了礼物。 他甚至根本没记起要拿出来给她。
明天。明天一定。
关上房间门，他给她发了一句：「到酒店了。」
他闭上眼。 脑子里却反复浮现出她刚刚进门的样子。
那双眼睛—— 其实仔细看，和他的很像。 可就是不一样。
她的眼睛很亮。 亮得几乎晃眼。 亮得让人不敢盯太久，好像只要多看一秒，就会不自觉地栽进去。
手机震了一下。 她回了消息。 他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几秒，笑了一下，点了添加。
手指顺势点开表情详情，页面跳转。 他又点了几下。 十几只小白猫挤在表情收藏夹里，排列整齐。
周瑜看着它们，突然觉得——
她真的……有点可爱。 跟他想象得完全不同，真实、立体、活泼，甚至……好像会咬人。 不是那种明明白白的危险。 她让人想要靠近，又不确定靠近了会发生什么。
- 其实时间还早。才不到五点，太阳还没落山。
他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手机。 还是那只小白猫。乖乖坐着，脑袋上冒出一个巨大的“好”字。
他看着自己贫瘠的表情收藏——他其实只有这十几只小猫。 回一样的显得太刻意。 但是找别的，好像更刻意。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 手搭在门把手上，心里盘算着—— 反正还早。
现在打车回去，问一句“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完全来得及。 他的忘记执行的原计划而已，没什么的。
他站了好一会儿，人却没动。 外套的口袋里，钢笔的盒子硌着他。他伸手摸了摸，又摸到了那块巧克力。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概不会喜欢巧克力。 至于钢笔——这年头谁还写字。 没送出去，好像也挺好的。
于是他又脱了外套，退回屋里，坐下。 手机解锁了，还停在表情页面。 只要点一下。 …… 算了。 还有明天。
但是钢笔是白粉配色的。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明天拿给她吧。他忽然笑了一下，耳朵也有点红。
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也没人看见。
- 这趟行程定得这么短，本来只是为了避免倒时差。
周瑜不到六点就醒了。 醒得太早。窗外天还没亮。 他躺着，又坐起来，又躺回去。 他不困，也不清醒。像是从某个梦里醒了，又没完全醒。
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像是被谁偷走了时间。
他突然想起她——微信名叫「早睡早起」。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大概不是那种真能早睡早起的人。 没来由地，他就是知道。
他打开手机，想着要不要查查她的课表。 查一查她几点有课，她还能睡几个小时。 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什么也没点开。
他为什么不直接问？
天渐渐亮了。 他起身洗漱，随手点开新闻播报。 按照原计划，他今天应该去市中心。 要带回去的东西都在他备忘录里：茶叶、工艺品、熊猫玩偶。 又或者，他应该把钢笔和巧克力拿给她，再补上昨天那顿饭。
他最终只是叫了客房服务，把早餐送进房间。
新闻已经播完，自动播放跳到了别的视频，他也没关。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也不觉得自己在等什么。 他只是——不想出门。 好像只要离开这个房间，他就必须承认点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航司app，把明晚的机票改到了今晚。
他甚至没有犹豫。 像是本来就该走了一样。
他只是—— 不太想再去见她一面。
可能不是不想。 可能是太想了。
- 所以才跑掉。
5 飞机很空。 周瑜歪过身子，拍了一张照片。 舷窗、机翼，飞机正缓慢地滑出机位。
好像是手指自己动的——他把那张照片发给了「早睡早起」。
发送的进度条走满了，他突然有点后悔。 似乎……不应该发的。
手指在图片上停了一会儿。 长按，选项跳出来。他盯着“撤回”两个字，手指下滑，打开飞行模式。
嗯。他是想过要撤回的。只是……没来得及。
飞机开始爬升，压力变化像一层看不见的罩子，把他和现实隔绝开来。 他忽然想——她会不会没看懂？ 会不会……装作没看懂？
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她懂，还是不懂。 只是突然，有点不甘心。
像是被什么东西按着，一步早了一点。 或者，一步晚了一点。
- 她一直在等他再给她发点什么。 等到天黑，等到天亮，又等到快天黑。
手机一直安静。 她烦躁得受不了，只好跑去自习室。 那种——要上交手机、锁进柜子的自习室。 柜门咔哒一声关上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也一块被锁进去了。 说不上来是不是更轻松了。
她摊开习题集，眼睛盯着题目，脑子却空着。 同一道题的草稿，她在纸上画了几十遍。
她终于放弃继续欺骗自己。收拾好东西，走去取手机。 微信图标右上角有一个红点。
半个多小时前—— 他发来一张照片。 只有一张照片。
她在自习室门口，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 舷窗、机翼，飞机正缓慢地滑出机位。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去哪儿。 他怎么都没来找她就走了？而且，一句话也不说？
他到底……什么意思？ 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再找他说话？是不是因为她主动加微信太唐突？ 是不是觉得她烦了？ ……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越想，越别扭，越委屈。 好像哪里被戳了一下，不是疼，但是酸酸的。 他怎么也该说一句“我走了”吧？ 难道……就是那句“我走了”？
她打开搜索引擎，查广陵飞纽约的航班。 时间对得上，全都对得上。
她突然又不委屈了。 如果他真的不打算联系她，就不会给她发这张图。 他要是真的想走，就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他留下了一张照片。 怎么看，都像在说些什么。
她想了想，转头拍了一张照片，发送。 夜色，教室里明亮的灯光，玻璃门上清晰写着“自习室”。
她也没写字，只有一张图。
飞机还有十四个小时才落地。 她不知道他十四个小时后会不会回她。 但心，已经一点点安定下来了。
她弯起嘴角。 他应该能看懂。 不——他一定看得懂。
6 周瑜不想承认。 但是他的心，的确悬了十五个小时。 飞机落地的那一刻。他关上飞行模式。
消息列表里。 她的头像上，静静挂着一个红色的“1”。 他盯着那个数字很久，迟迟没有点进去。
她发来了一张图片。 她也只发来一张图片。
夜色，教室里明亮的灯光，玻璃门上清晰写着“自习室”。
几个小时后，他才慢吞吞地发出另一张照片。 夜晚，航拍角度的自由女神。 是他落地前拍的。
飞机上的人都在拍。他其实看过很多次了。 但是，应该，她还没见过。
她回了一张刚喝了一口的奶茶。 看杯子标签上的制作时间，照片拍摄时，她应该刚刚收到他的那张自由女神。 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第二天才发出来。
他们依然没有说话。 却默契地保持着图像交换。 每隔几天，总有一张图从彼此手机里发出，从未中断。
他给她发纽约的肥鸽子。 鸽子肥到飞不起来，叼着披萨的一角，努力挥着翅膀，眼神嚣张。
她笑了半天，回了一张专业课教室里的黑板。 黑板从天花板写到地面，全是复杂公式。 她在角落p了一个哭哭脸的表情。
两天后，周瑜才回。 是他的日历截图。 这周的会议、课程、小组讨论，密密麻麻填满每一格。 ——甚至像是在解释什么。
她给他发了电影票。 那部片子，纽约也在上映。 他一向对电影没兴趣，那天却鬼使神差走进了电影院。 电影开始前，他突然开始在意—— 她和谁一起看的？
从电影院出来。他拍了张照片，精心计算过的角度。 背景里是红色招牌、她看的那部电影的海报，一张自己的电影票。
一张电影票。
想了想，他最终没有发。 只发出了一张前几天的夕阳。
她给他发了一张图。 似乎是在展示她的新书签。 镂空的金属背后，隐约透出几行字。
那是一首叫《错过》的现代诗，前半截被挡去，只剩下模糊的三行半：
“ （看不清）时候 错过拥抱和停留
活着的时候 错过自己和生活 ”
纽约早已入夏。 可他却觉得冷。
- 周瑜看着那首诗，没有再回任何消息。
他不能再只用图片讲话。 他没办法再继续发鸽子和夕阳。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又过了几天。
周一一早。 他敲响系主任办公室的门，递交了休学申请。
他本以为导师会追问，会挽留。 教授只是看了他一眼，问：“家庭原因？”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解释。
导师沉默了一下，像是叹了口气，又像只是点了点头。 “做好交接工作。”教授在纸上签字，“想回来就提前打声招呼，我来安排。”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工位。 顺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
那张照片干净得几乎没有生活痕迹。 他的工位一向整洁，这一次，却整洁得异常。
私人物品被打包送进了长租仓库。 家具半卖半送，公寓也低价转租。 动作迅速得像一场逃亡。
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望着那扇窗。 一阵风吹进来，百叶窗轻轻晃动。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这个住了很多年的地方，也许从来就不是他的家。
可是—— 家，在哪儿呢？
下一秒，脑海里无端浮现出她的脸。 像一场骤然开始的雷雨，不合时宜，更无处躲藏。
7 周瑜没有直接回广陵。
他不是刻意躲着她。 只是——刚巧这边有个之前的项目合作伙伴。 刚巧有个合适的岗位。 刚巧，坐高铁只要一个小时——不远，也不近。
但他显然不想让她知道他回来了。 他发过去的图里，没有地标，没有文字，没有任何能暴露位置的细节。
可她一早就看出来了。 只是一直没拆穿。
- 临近暑假，学校里开始陆续出现一些宣讲会。 留学中介、语言培训、夏校项目，一个接一个。
大三的暑假很关键。 大四上学期就要考出语言成绩。 文书、简历、背景项目，都要提早准备。
“你这个绩点，这个专业，申请这几所学校基本可以保证全奖。” “我们机构做了十几年了。语言成绩、文书、背景提升，都可以一起安排。” “你的学长学姐，我们今年已经送出去二十多个了。” ……
她抱着一沓资料，站在宿舍门口。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认真没想过要出国。
但是她知道。 哥哥在美国住了十几年。 所以—— 她要考雅思。
她没有告诉他。 但她其实一直在等他开口。
从她开始背单词的第一天，她就在等。 等着他问一句：“你考雅思做什么？”
她不是真的要走，也不是真的要去英联邦国家。 她只是——想看看他会不会伸手拉住她。
今天的照片发过去了。 前景是拆长难句结构的例题，被她画得花花绿绿的。 背景里，一本雅思词汇书。 IELTS那几个字母大得有些刺眼——明明可以避开，她却刻意放在那里。
她什么都没说。 他也什么都没问。
周瑜回了一张无关紧要的图。 她却觉得胸口慢慢沉了下去。
她已经抛出那根绳子。 如果他不伸手。
她真的会走远。
- 也许他真的不是很介意。 也许他回来，真的不是因为她。
如果他能轻松回应每一次试探，若无其事地笑着绕过去—— 那她也可以。
她打开相机，随手拍了一张今天的午饭。 一块平平无奇的火腿三明治。 没有构图，没有情绪，没有隐喻。
她从不随便发吃的。 她的图，总是带着某种目的。 可这一张——太单纯了。 单纯到，好像只是平静地放下了一根绳子。
周瑜看懂了。他看得太懂了。 她在退。 不再试探，不再期待，不再小心翼翼。
他放大那张三明治图。 背景里有几行模糊的英文写作。 用词没错，结构也对，只是语法有点别扭。 读上去怪怪的。
她是故意的，对吧？
他不确定。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他从来都不是不想动。 他只是太清楚，一旦动手——一切就收不回去了。
他当然想接住她。 但他更怕，他会拉着她一起沉下去。
但是他更不能接受她走远。
他截图，圈出那句话，发送。
输入框弹出。 他盯着那个框看了很久。 明知道那点语法错误根本无关紧要。 但他还是打下那两个字——
「错了」
不是句子错了。 是他。 他才是那个，错了很久的人。
8 她看着那两个字。
每个字她都认识，合在一起也认识。 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看不懂。
他到底在说什么错了？ 是句子错了吗？还是——别的什么错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 他的消息又进来了。
「你现在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明明只是平静的文字，没有任何语气。 可她莫名觉得，这句话看上去格外正式，甚至有些严肃。
她退出聊天，点开和中介的小群，截了几张图，发给他。
其实没什么内容。 她的专业排名、绩点，以及中介回复： 「如果你雅思能考到x分，可以申请这几所学校的奖学金。」 跟着一串学校的名字。
真的没什么。 但她就是……很紧张。 好像发的不是资料，是……某种心思。
周瑜看完那几张图。
截图上，群名里她名字后面那两个字——“澳洲”——刺得他眼睛疼。
澳洲。 他不熟。
他打开电脑，查看那几所学校的排名、历年录取信息、奖学金政策。 中介说的大体没错，但他知道——可以更好。
又过了几分钟，他又发来一句： 「你的文书还没开始写？」
她怔了一下，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轻轻推了一把。
「还没」 「中介老师发了信息收集表给我，我还没开始填」
「没别的事就先填，填完尽快发给我」
不是“需不需要我帮忙”，也不是“我可以看看”。 他说“发给我”。 好像这件事本来就该归他管。
她点开表格，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填起。 其实她有点抗拒，说不上为什么。
她——还没真的决定要出国。
但她已经在这条路上了。 他只是轻轻地、若无其事地推了一下。
- 她把第一版草稿发过去的时候，心里慌得不行。
她当然知道自己做过哪些事，也知道那都不是在吹嘘。 可她就是——觉得别扭。尤其是，他在看。
她几乎想撤回那条链接，可是他的头像已经出现在共享文档里。
她明明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努力过，可一写出来，反而觉得——这都不能算什么。 她真的不是那种“很厉害”的人。 很多事情只是刚好赶上，很多成果别人也帮了不少，很多项目，她只是被推着向前……
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好。
屏幕上，高亮的批注一条条跳出来。
“不是幸运，是你争取来的。” “不是参与，是主导。” “不是尝试，是完成。”
他几乎改掉了她每一个动词。 注释密密麻麻，快要铺满了页面。
她关掉共享文档，不再去看。
手机震了一下。 是周瑜发来的消息：
「You are good enough.」
她从小被夸到大。 但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句： “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明明都是耳朵听出茧子的话。 可是他说出来，直白、真诚，让人忍不住想哭。
又一条：
「You are just underexposed.」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
他怎么就，看穿了她？ 只看了她几句文书草稿，就把她所有的防线拆得一干二净。
她不想回。 她就是想，安静地，哭一会儿。
然后。 她重新点开文档。一行一行，把自己写得更清晰一点。 甚至有些过于尖锐了。 但是她还没停下。
9 中介老师在群里问她什么时候去签约。 她犹豫了一下，打下一行字：
「谢谢您的关心。我决定自己准备文书了。」
发送前，她又在“我”字后面，加了一个“们”。
「我们」。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 却让人安心得不可思议。
- 雅思课还在上。 谁也没再提，她到底是去澳洲，还是美国。
她偶尔问他几道雅思题，他都答了。 他有时候丢给她几套托福试题，她也全都做了。
周瑜甚至帮她报了两场托福考试。 她都乖乖去了，完全没问为什么。
就像一开始的图片交换一样。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解释，没有提问。 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明确。
- 申请季结束那天，她打开申请用的邮箱。
几封offer静静躺在那里。 澳洲几所学校的全奖，比中介最初说的还要好一点。
还有——几封美国的。
她确实有点惊喜。 当然，也可能……没那么惊喜。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泛起一丝奇怪的开心。
如果真的去了纽约，是不是能和他一起住？ 一起上课？一起拍夕阳，看电影，追肥鸽子？
公寓楼下的洗衣房。 实验室拐角的咖啡店。 脑海里的画面和他之前发来的那些生活的琐碎重合在一起。
清晰得，好像那已经是她的生活。
她都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笑。 直到她突然想起来——
这个邮箱，是他为了她的留学申请注册的。
名字是她的。 但是真正的使用者，一直是他。
他们一起改了很多版文书，但最终是他定稿的。 所有资料填写、文件提交，都是他在做。 申请费是他付的。 就连推荐信，她也只是跟老师打好招呼，然后把他写好的成稿发给老师们。
他当然早就看过这些offer了。 甚至比她还早。
他只是—— 像往常一样，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
- 她把那两封美国的offer截图，丢进跟周瑜的聊天框。 消息一行行发出去，像一串毫无攻击力的猫猫拳：
「哥哥」 「要不要解释一下」 「你什么时候」 「把这两个纽约的学校」 「搬到澳洲的」 「？」
她没意识到。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哥哥”。
不是“你”，不是“周瑜”。 是“哥哥”。
- 他很清楚，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哥哥”。
可是他一点也不惊喜，也完全不感动。 他看着那两个字，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一种不协调的拉扯感，拽着他猛地回头。 去面对那段很久没正视的关系。
他几乎忘了——他们之间，还有这个称呼。
他不是刻意忽略。 只是……太久没提起。 在太多日常的细节里，她每一个回应，都让这两个字慢慢模糊下去。
他以为她也忘了。 没想到她还记得。
他深吸一口气，打下两个字： 「恭喜」 冷静、得体，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 “恭喜”两个字发出去之后，那些被刺痛的感觉居然很快褪了下去。
他不是不在意。 但的确，也没那么在意。
只要她还在那里。 还在接近。
是“哥哥”，还是别的什么。 都可以。
只要她不退。 他永远都会在这里。
10 她盯着那句“恭喜”。
不解释，不追问，也没有别的什么？ 她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 说说纽约的好，又或者，邀功似的问她要点什么。
可他没有。 只有两个字，平平淡淡的，像是非常顺手地帮了她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忙。
就这样？
聊天框安静了下来。 像一场合作关系走到了尾声。 一件事完成了，他们之间，再没什么好说的。
三天过去。
她不甘心。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在不甘什么。
如果她再找不到话题，她觉得自己真的会疯掉。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说她要去澳洲？ 还是——说她其实也想去纽约？
……她怎么说得出口？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ZY：「下周二下午4:00，我来接你」
她一头雾水，下意识打出一个“？”。 她犹豫着，也许应该换一个更有分寸感的问法。 周瑜的消息又跳出来一行：
「带你去纽约看看」
她手一抖，那个“？”直接发了出去。
像是完全没看到那个问号，他还在继续发：
「你不是还没决定」 「[图片]」 「学校的假我帮你请好了」
她点开那张机票行程单，一连串问号都憋在喉咙里。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把假都给她请好了？
——可是，她为什么觉得……甜甜的？
- 她站在路边，带着一个小的登机箱。看上去单薄又不安。
她带的东西不多。都是按照他给的清单准备的。 他连衣服的厚度都想到了。
「天气差不多，带你现在常穿的就行」 「早晚可能会凉，你有长外套吗」 「带着」
她本来还装了件裙子进去。 浅蓝色，坠着些星星月亮的亮片。料子轻软，像是有阵风就能飘起来。 ——完全不适合这个季节。
她的大衣应该够长够厚吧。
临行前，她还是把那条裙子挂回了衣柜。 不是怕冷，是怕太刻意。
周瑜打的车在学校门口停下。
她穿着那件长外套，突然有点后悔。 她为什么要把那条裙子放回去？ 万一，下次见面，又错过穿裙子的季节，怎么办？
- 他甚至没有下车。
后备箱打开，司机下车帮她把箱子放进去。 她绕过车尾，低头钻进后座。
周瑜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 那是一辆很大的车，后排空间很宽。
她悄悄侧过脸，打量他。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辅导员办公室那次。 一年多了。
她甚至有点忘记他的样子。 只记得那双眼睛——太熟悉了，熟悉得像是命运。
他也在看她。 他没有说话。只有搭在安全带上的指节，微微收紧了。
——她瘦了。
你瘦了。 这是他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句子。 不是“好久不见”，不是“等很久了吧”。 也不是他排演过无数次的那些话。
只是：你瘦了。
可他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低头，看着她把安全带扣好。 然后说了一句：“走吧。”
声音不重也不轻，听上去刚刚好。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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