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杰】高草甸

张俊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用余光瞄过余占鳌——不过只是简单的送信,村落之间并无敌人盘踞,原本用不着他们两个人跑这一趟,张俊杰自作主张揽下这桩差事,其实就是找个由头把余占鳌单独拉出来。 他觉得余占鳌最近的情绪有些不对——

平心而论,无论是战斗还是生活,余占鳌和他那班兄弟们,都可以算得上是改造成功的典范,令行禁止,鲜少出岔子。他也自认为早就摸清了和余占鳌的相处方式,也许从前确实如此,但九儿的死在他们两个人都心底都埋下了一根刺,于是一切又变化起来。

“也就是看在九儿的份儿上……”每次争吵,余占鳌在哑口无言时总以此作结,用感情去补他缺失的理。 张俊杰恨透了他这样的态度,便也用同样的言语回敬:“那你对得起九儿,对得起她换来的这条命吗?” 而后两人同时沉默,张俊杰会感到刺痛,他猜想余占鳌也是同样。 但再激烈的争执总会过去,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不会因此心生芥蒂。张俊杰将争吵的过程看作是一种另类的交流方式,辩明道理,增加了解。更何况,他又不总是全对的。 只是心底的刺痛久久不曾消解,他原把这当做埋藏心底的旧情,直到最近才想明白,更多的,是嵌在心头的不安。他不希望余占鳌的选择,与这支队伍,与自己的一切联系,都只靠九儿牵系,可每当余占鳌理直气壮的提起九儿,就好像在昭示——余占鳌是匹难驯的野马,自己剖心灌注的理想与主义不过只能让他驻足一顾,九儿才是唯一套得住他的笼头和缰绳。 他感到挫败,所以才会格外愤怒。 这是不对的,张俊杰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他应当对余占鳌有更多的信心,口不择言并不代表不觉悟,这一点他最该明白。他觉得自己应该反思,也许正是生死的经历和九儿织成的紧密联系让他对余占鳌更加情绪化,这不利于他的工作,也不利于他与余占鳌的相处。他要好好想想,找到正确的工作方式,在那之前,他要和余占鳌保持距离,避免更多的冲动言行。

然后他很快就感受到了余占鳌的反常。并不是故意找茬或者消极对抗,余占鳌很早之前就不那样做了。他仅仅只是远远地看着,像是有话,但又从不主动说起,被发现了便胡乱掩饰,嘀嘀咕咕地躲出张俊杰的视线。就连豆官都看出了不对劲,在下学的路上绕到张俊杰面前,小声问他是不是又跟他爹吵架了——那孩子长高了一些,头顶的冲天辫剪去,剃成了和他爹一样短短的发茬。 “没事。”他摸摸男孩的圆脑袋,“也就是最近我跟你爹都忙,总凑不上在一块儿说话,过了这阵儿就好了。” 可也就是跟孩子这么说,事情哪里会自己好呢。张俊杰猜想余占鳌多半是觉着自己跟他疏远,所以生自己的气——他只顾着思索自己的问题,却不想又制造出新一个问题来。看来他的自我批评要放一放了,还是得先同余占鳌解释清楚,他最知道余占鳌,这人钻进牛角尖是能给自己闷死的,放在从前还罢了,如今战时,带着情绪上战场是要害死人的。

张俊杰的目光又一次扫过余占鳌:他看起来心情颇好,脸上是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轻松愉快。似乎是感受到张俊杰在看他,余占鳌转过头,对上张俊杰的视线,咧开嘴,笑了一下。 张俊杰的心头没来由的一慌,像是做坏事被抓了现行,急忙别开了视线,快走两步,把余占鳌甩在后面,刚刚编排的要跟他谈话的内容,竟一下全忘了。 可余占鳌却快步赶上,先拦在了张俊杰跟前:“俊杰你慢点走,我有话跟你讲。” 不知怎的,张俊杰似乎从余占鳌脸上看出了一丝难得的腼腆,他愣了愣神,点点头:“巧了,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说。” 余占鳌有些诧异,接着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亮起来:“那你说,你说。”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有意减少和你的接触,可能叫你误会,让你对我有意见,这件事,我首先像你道歉。”张俊杰重新组织起语言,想用简单的话把事情解释清楚,“组织上让我协助你管理队伍,但我发现我在你跟前很容易情绪失控,可能是我低估了九儿的事对我的影响……在处理好我的个人情绪之前,我觉得我不适合继续现在的工作——” “谁说你不适合!”不等他说完,余占鳌就叫嚷起来,也不听他后面的话,猛地拉过他的手,“以后我都听你的,再不跟你吵……你跟我好呗?” 张俊杰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余占鳌的话是什么意思,顿时脸颊通红,用力想把手抽回来。余占鳌哪里肯放,两人一拉一扯,张俊杰一脚踏空,带着余占鳌一同滚下了路旁的矮坡,摔进下面的草甸中去了。

两人跌在一处,柔韧的高草被压弯复又挺直,掩去一溜狼狈的踪迹。余占鳌按着草地从张俊杰身上撑起来,正对上一双惊魂未定的眼,急促的呼吸打在他的胸口和颈窝,叫他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余占鳌低下头,去亲张俊杰的嘴。 张俊杰还没从方才的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眼前的人骤然贴近,落下一个蛮横的吻,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惊骇。他拼命把脸扭到一边,躲避余占鳌更多的亲吻,屈起膝盖,往对方腹部狠命一顶,趁对方吃痛松劲,手脚并用地把他掀到一旁。 “余占鳌,”张俊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瞪圆了眼睛,气喘吁吁骂道,“你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余占鳌梗着脖子吼回去,“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好,你明明也有那意思,有什么不敢认的?” “胡说八道!”张俊杰气得扑过去就要掐死他,他想骂余占鳌心思龌龊,可话到嘴边,却莫名失了底气,连手上的力气也减了下来,被余占鳌轻松拿住。 余占鳌攥着他的手腕压下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要是对我没意思,这段日子你躲什么?你躲就躲了,前天首长给你说媳妇儿,你为什么不要?人家姑娘跟你一样是省城读书的,还是剧社里的,会唱歌跳舞……人家姑娘可都同意了。” 张俊杰一时无言,他全然不知这件小事居然成了新闻。问他的时候,他回绝得不假思索,当然不是那姑娘不好,剧社的台柱子,品貌都是一等一的,他也未豪情到“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就是……就是什么呢?他当时竟全没想过,一门心思全纠结在和余占鳌日后的相处上,仿佛一直和余占鳌朝夕相对下去,才是天经地义的。 见他不说话,余占鳌只当是默认,得意洋洋地又俯身去亲,张俊杰心里一片慌乱,推拒之中,脱口质问:“你这样,对得起九儿吗?” 余占鳌的动作一顿,而后笑了,趴在张俊杰耳边,和他说:“我现在说,你肯定觉得是我瞎编,可我前儿梦见九儿了。她在梦里笑话我,说患得患失,动心了又不敢承认的怂包蛋,哪配做她戴九莲的男人。我恍然大悟,又问她,那你这话有没有说给俊杰听?九儿说,不用我说,俊杰比你明白,你早些同他讲,晚了,就过去了。” “张俊杰,”余占鳌支起身子,望着他的眼睛,叫他的名字,“甭管我是长命百岁,还是明天就死,这辈子,我想和你在一块儿。我现在和你讲,晚不晚?” 表白的语句落入耳中,砸在心上,将那些杂乱的、不安的想法逐一归位。张俊杰看着面前的人,良久,闭上眼睛,埋怨般地叹道:“胡说什么,多不吉利……”

他感到余占鳌的亲吻落在他的脸颊、颈侧、肩头,细软的草叶拨弄他的皮肤,微凉,又有些痒。余占鳌在抽走他腰里别的手枪时还与他玩笑:“你记得不,九儿出嫁那天,你拿着根玉米棒子劫花轿,现在也揣上真枪了。” 这时候提起前事,叫张俊杰脸上有些发烫,他别过脸,低声斥他一句:“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那是多久以前了……张俊杰的思维不禁飘忽起来。那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是非爱恨,泾渭分明。那时候,他还将余占鳌当做敌人,然后是朋友,兄弟,生死与共……原来,自己已和他纠缠了那么久,久到自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新人,却在过程中把余占鳌一并烙了进去。 炽热的躯体紧贴上来,他便什么都无法再想了。

他被打开,被填满,他感到了疼,张开的眼睛蓄满了泪,一切都模糊成了晃动的色块,蓝的是天,而大片摇曳的高草,像极了一望无际的高粱地,只待再过些日子,便抽出火炬一样的穗子,一直红到天边去…… 凉的泪滑落下去,胸口又滴下热的汗,他听见身下草叶的相互磨蹭,他听见余占鳌的喘息和自己的呻吟,他听见体内血液的流动,越来越快,像要燃烧起来——不,不是血,是最醇香浓烈的高粱酒,他也是高密的儿子,骨子里是和余占鳌一样的热烈。所以还迟疑什么呢?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就应该生死在一处…… 张俊杰伸出手,抱住了身前的人。

结束之后,余占鳌倒先羞愧起来,手忙脚乱地帮张俊杰收拾干净,穿好衣服,见对方一时还没力气起身,自然不敢催,老老实实在他身边躺下,却仍不太消停,胳膊伸过去牵对方的手,见对方没动,便拉住他的手,又笑起来:“我保证,从今往后全听你的。”见张俊杰不说话,又补充道,“我是个不讲道理的浑人,得有你拉住我,我才不会做错事,从前是,往后也是。俊杰,我连自己都信不过,我就信你一个,你得看住我。” 握在掌中的手指动了动,耳边传来很轻的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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