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存在的騎士如是說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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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深渊者也将成为深渊。”
——尼采





000.

——我并不相信我听见的是敲门的声音。因为雨下得太大,那扇门又太老。雨或许会下一百年,直到这座山这个荒幽的省份也沉入大海。我的兄弟谨慎地询问我的意愿。他声若蚊蚋却耳目灵敏,甚至比我先一步听见了。从狂风暴雨之中辨别出那是指节敲击红桧木板,迷惘又坚实,优雅而绝望。这些讯息有如幽灵耳语,苍白又清晰。外头下雨了,湿气冷似鬼火,屋内开始变得像该死的冬季一样寒冷,我从扶手椅那仍了几块煤炭进壁炉,顷刻间熊熊火焰直跃而起,铁围栏后巨蛇吞吐红色生命,豔红,灼烈滚烫,足有一人高。我说,让他进来吧。这有何不可呢。寻道者就让他寻见,叩门者就给他开门,管他真正要的是甚麽。反正我早就也晓得了。无聊透顶,日光底下哪有新鲜事。
我招待他。他的样子:佩着剑,浑身湿透,头髮一绺贴在额上,可怜兮兮,他的眼睛颜色是湖水一样的岫绿,在这样的暴风雨下澄淨无波,我想那是因为它早就褪过了皮,有人为它割去了皮,为它安葬,它已经死了。它的底层或许沉淀了头颅或鲜血。这位好骑士藏匿秘密,我晓得,因为我也拥有秘密。他在我的面前用餐,我为他随意准备了肉和麵包,一杯麦酒——这对我有何难处?他肯定飢饿已久,却在我面前保持着他应有的礼教,细嚼慢咽,应对不缓不急。他像一隻山羊,行为和善,头上却生了蜷曲崎角,那个记号出卖了他。他浑身湿透,狂风暴雨摧残过他的身体,连及早先之前的他的灵魂,他的灵魂被浸湿了,痛苦,受罪。他向我微笑,却不长久望着我的眼睛。肯定的,他是个罪人,而他为此受苦,因他不得救赎。他来北方面对他的罪孽。孤身一人,他和我,我和他。只有这样了。我为狂喜咒骂神明,我已经无聊得太久,我曾经享受杀戮的喜悦,但如今我对鲜血和火焰厌倦至极,日光下没有新鲜事,尘将归尘,土将归土,只有我的兄弟曾看见我的孤独,但他不理解,无须理解,只能有我的同族理解,一个屠杀者,一个罪人,一隻兽类。我思考我该怎麽待他,他是个好骑士,珍视自己的马匹,为人有礼,微笑漂亮。而我会潜入他的湖底,扯开水草和腐烂泥土,高捧起那颗蒙了灰的头颅。他会恨我,他要以他的全人面对我,光和暗,昼与夜,他为我而来,他该随我起舞,连呼吸也小心谨慎,他在黑夜中的吐息灼热而浓稠,苦痛在其中结了网,宛如那是以生命颂唱的悖逆輓歌。暗钢穿我心。我将遭害,却不惧怕——随我走,好骑士。我鸟瞰七国之境,飞越日头和黑夜,月光清冷而银白若雪,死寂,仅有风声。这是安息,而我应该赠予你安息,高空之上没有梦境。死亡才有,他的双生子。你该向我献祭,我贪欲滔天,却仅求一物。好骑士,我们皆欲求不可求之物。拥抱我,信任我(告诉我,告诉我),吻我的唇,赠我死亡。









000.

这真是稀奇的暴风雨。安迷修想。他前方那颗参天巨松的骨干摇摇晃晃,宛如刀枪锐利的雨滴割得它遍体鳞伤。远方雷声隆隆,灰色的大地震动,白光像下落之刃般绽裂,他身下的棕色骏马躁动不安,翘起前肢嘶鸣,水花溅起,安迷修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靴子早就湿得不能再湿。安迷修费力地勒住马匹,粗糙缰绳磨得冰冷手心一阵刺痛。上次他淋得这麽湿,已经是十五岁的时候了。南方向来舒适宜人,现在是春季,在南方,春寒料峭只是增添情趣而不增烦扰,这时候已经有金盏花和樱草,浅绿原野上开了一片不见尽头,侍女收起兽皮与厚重披肩,宫廷裡的裁缝师忙得不可开交,浅紫色和白色柔软布料,新的薄衬裙,比武大会上吹过东风,香味奇特馥郁,惹得持长枪的装甲骑士头晕目眩,宛如盛夏时节的饮酒醉意。是的,再晚一个月,极东群岛的美酒便将进贡王都,深紫琼浆甜美无比。安迷修在宴会上嚐过几回,虽然他从来不好饮酒,他也得承认那些杯中尤物同曼妙女子,惹人发狂。

但北边有甚麽呢。安迷修想。他抬起头,暴风雨仍未停歇,天空浑浊而泛着灰色,雨水从他的兜沿滴到眼睫上,再延着面庞滑落嘴唇。苦且涩。南方的雨轻柔而富含生意,带来兴盛草木和秋日丰盛。北方雨残忍无情,就像这裡的荒芜土地。

他尝试自马鞍下拿出地图,那份古地图是羊皮纸製成,理当防水,但方圆四周皆是灰濛一片,伸手除五指外不见它物。这样的情况,再精确的地图也无用武之地。北境只设有边界城牆,城牆上士兵守卫,其它地域皆无人看管,年少时期他听说,北境只属于三种人:流亡者、逃兵、通缉犯。一路过来他的确没看见多少人家,只看见倾圮堡垒荒烟漫草。北境冬季寒冷,气候诡谲多变,因此土地贫瘠,不宜人居,他在书上曾经读过。而现在融冰了,枝头上也不见黄莺,只有大型的乌鸦哑哑啼叫,在他行过树下的片刻便群飞而起,宛如一片黑雾往远山袭去。方圆百里只见死寂,路标和道路也年久失修,大多损坏严重,上头刻的都是北境古语,奇特而扭曲,安迷修看得懂一些,但那些字样都已经被侵蚀得连骨干也模煳了。安迷修只能凭着猜测,和那张地图上的指示策马前行,进入山谷前却又碰上了暴风雨。安迷修一瞬间后悔了自己怎麽没有带上随从,至少,一个就好。但即使现在让他重新选择,他恐怕还是不会带人的,就算他人生地不熟,国王陛下又答应给他百人的行队——他的任务艰钜,若真要办起事,百人恐怕嫌少。安迷修想到这裡不禁哑然失笑:显然地,南方人血液裡的神话成分还是少了点,他们不崇拜先祖,只相信眼前之物,千百份古卷的记载都不足让他们信服。长城的消息也仅是使他们起了好奇心,龙上一次侵袭七国,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因此他们当然耽于安逸。关于这点,安迷修倒是不会怪他们,因为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半斤八两。安迷修甚至带些歉意地觉得,假设真的碰上了,他现下的心态简直是种不敬。

他的马疲倦而躁动,安迷修体谅地把牠的缰绳绑在树瘤上,自己下马探查。他感觉他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距离,认真估计起来,应该快要出森林了才是。他离开小径,又走了一小路,误打误撞地就到了一块空地上。泥土地上是落叶和残枝,安迷修猜测不久之前曾有一道闪电落在这裡,把几棵树打断了,却因为大雨的关係,火没起来,只夷出一块不规则边缘的平地。安迷修再行,拨开层层湿冷枝叶,竟发现他已经到了树林边缘。他暗地感谢上天,回头牵马,沿途做记——就算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回来。他最后成功地出了林子。安迷修早看过地图,记得出了林子后还得走一段平路,再过两座桥,才能到山裡,但出了树林后一切都会简单得多。他乘在马上,在雨中看见一个歪斜的指示排,钉在一个木桩上,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但箭头记号还是能辨认的。他向着那裡走去,此时暴雨更强了,水珠像弓矢般打在他的脸上手上腿上,连斗篷遮着的地方也生疼,他的马在一个水坑裡绊了一跤,扭伤前脚。安迷修只好牵着牠缓缓前行,他勉强去观察四周的景象,一路行来却找不到河流的踪迹,更不见桥樑。但就算错了,安迷修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从他决定来北境的一刻开始,就是这样了。他迎着大雨又走了几百尺,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听见他的马匹大声嘶鸣,马驹初上战场时通常会发出这样的叫声,但他的马驯服已久,经历过多场战事,浸过同族之血。牠不该恐惧。而安迷修八成是自己错听了,雨声实在太大。而安迷修再抬头,就看见一幢房屋, 风雨当中只见框架,但再走进了看,倒确确实实是普通客栈模样。小楼有三层楼高,屋顶上有一根白石烟囱,样子坚实平凡,比例却大得古怪,客栈由黑石砌成,二三楼却镶上了木框,它北侧有座钟楼,已经年久失修,坍了下来。进山前竟有这麽一家客栈,不晓得还有没有经营,这样子看来,已经废弃了也说不定。安迷修仰着头驱马前行,到了门口。那扇门不是一般的木头,是久远以前,北境曾经盛产的红桧木,质地坚硬,色调美丽而带有香气。南方的王公贵族相当喜爱这种珍贵的木料,要得到一支未经打磨的桧木椅,就得出天价,更何况这样的大门。暴雷再度打起,安迷修牵着马,已经浑身湿透。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一步了,因此安迷修缓步上前。他扣了门。











001.

“晚上好。我是一名北境过客,能否在这裡借住一宿?”

那个人看着他,安迷修第一瞬间并没有猜测他的年龄,只想他有一副标准的北方人长相。颧骨凌厉,直挺的细鼻樑,深髮色,薄唇,极度苍白的皮肤。他的衣裤和貂皮披肩都是朴素的黑色,饰带却是深红的,安迷修记得自己在哪裡看过上头的纹路。他身材高挑,予人单薄之感却不瘦弱。北方遗民几乎都是这样子的。他的眼睛……安迷修问他是不是主人,那个人说,是。咬字清晰,有些沙哑,听得出年轻。安迷修向他说:我有一匹马,受伤了,这裡有地方能安置牠吗?那个人只说,这裡没有马厩。



“那好吧。”安迷修不太捨得地顺了顺牠的鬃毛,接着便放开缰绳。他的动作极为温柔,但他表达出了他的意思。那个人向他微笑,微微倾身,就让他进了门。

“看来你倒不是真喜欢你的伙计。”他说。

“我是挺喜欢牠的。”安迷修苦笑。“但我总得做出选择,不是吗?”

门内的光线泛红闪烁,看来是在壁炉生起了火。安迷修已有一日未进食,又浑身湿冷,此时竟有些晕眩,进门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幸好他自己扶住了牆壁,一放手,掌上沾了一层灰。这间客栈主厅很大,那间壁炉更是大得不可思议,都能把一隻熊塞进去了。安迷修想这裡大概也曾经有生意鼎盛的时候,可惜现在没落了。厅里只留了一张餐桌,两张椅子,安迷修坐下,那个人走进厨房,很快地拿了一点食物出来。安迷修不清楚他怎麽弄出来的,但说实话,他并不是太在乎。他们偕同用了晚餐,
“您从哪裡来?”

“南方。”

“王都?”
“ 算是的。”

“肯定是位声名显赫的好爵爷?”

“也不至于。”安迷修轻鬆迴避了他话中的隐晦处。“我想您就不可能知道我。”

“你倒懂得自谦。”

“我不懂自谦。”他拿起酒杯温手,慢慢地回应,他看见那个人在他面前眯起眼睛,那具上扬眼角一丝皱纹也没有,显示他的年轻。“我只是无可自傲。”

“您在王都甚麽职位?”

“我是铁卫。”

“那是个值得……骄傲的位子啊。”那人直盯着他,斟酌着说话。他说起话来像那种吟游诗人,或着戏子,却比较沙哑,好像他的喉咙被火焰缓慢地灼烧过,留下它的傲慢。“自古来的人族传统,七国大陆千百位骑士内,只有六位能担任铁卫。”

“铁卫也不过是俗世之人。”安迷修垂眸浅笑。“我倒很好奇,您居住北境,是一个人吗?”

“俗世凡人可屠不了龙。”他突地道。安迷修注意到他食指上有枚戒指,上头镶着一粒琥珀色猫眼石。邪异而美丽。“我说是吧?铁卫大人。”

“……”
“怎麽?难道我说错了?”

安迷修摊掌。“我很讶异您猜到了。”

“你腰上的剑。”

“啊,您说这个吗。”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扫过佩剑。剑鞘及身冰冷如暗夜。他带些惭愧地露出微笑。“艾迪兰马特钢。您果然锐眼如鹰。”

“恭维就免了。”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撕开一块羊排。他咬东西的样子让安迷修想到那些灰狼,犬齿锋利,末端沾着血色。“那可不是一般的钢铁。”

“我听说现世没有工匠能重新炼铸艾迪兰马特钢,”安迷修轻声应他的话。“因为七国内没有了术士,他们被之前的王朝集体屠杀。魔法早已是不存在的事物。而艾迪兰马特钢的锻造方法也失传了。”

“魔法依然存在。”那人说。“艾迪兰马特钢又称作暗钢。咒语还在存在剑身上,在钢铁的核心里。黑暗之物有多古老,它们也多古老。鎔铸它们的并非锅炉之火,而是龙焰。只有艾迪兰马特钢才能刺穿牠的心脏。”

“它们自龙而生,也毁灭龙。”安迷修道。

“正如毁灭深渊者必先坠落深渊,驱逐黑暗者必生于黑暗。”他的音调浑浊柔软,宛如古语吟诵。安迷修一瞬间甚至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通用语。

“您似乎爱好悖论。”安迷修摇头苦笑。“能问您的名字?”

“雷狮。”

“雷狮。”他復颂道。“……您一个人住?”

“还有我的兄弟。”

“原来如此。”安迷修颔首。“敢问您的姓氏?”

“没有姓氏。”

“这样啊。”
“怎麽?”
“我以为我见过您家族的人,不过看来我错了。”

“你认为我是甚麽家族?”

“加列亚。”安迷修说出那个陌生的名字。“北境的古老族裔了。他们遗传黑色头髮,紫色或靛色眼睛。那位‘公正的’布伦达国王就是加列亚人。可惜他后来死于暗杀。加列亚也就衰落下去了。在王都,人一旦受了伤,别人不只会来撕裂你的疮疤,还要吸他的血与腐肉。直到他乾枯成灰。”

“听起来您很厌恶这样的气氛。”雷狮说。安迷修觉得他的语气像是试探。“那您大可辞职不干。应该有很多人觊觎你的位子。”

“所以我才自愿前来北境。”安迷修放下刀叉,用餐布擦淨了手。重新戴上手套。这麽短的时间,他的指头已经被冻得僵了。“这裡只有暴风雨,龙,和您。”

“您觉得比较好?”

“好多了。”

“是吗。”他的视线不寻常地在房内飘忽,明显他不介意安迷修说的是甚麽,而他也即刻转了话锋。“北境全地足有七千公顷,你可知道龙在哪裡?”

“在龙谷裡。前面那座山谷就是了。”

“或许牠出游去了。”

“我可以等牠。”

“你能等多久?十年?二十年?”他质问。“最老的龙能活上千年。”

“我们的边境守卫兵在一个月前捎来讯息,他们见到飞龙翱翔于长城外的上空,。这是近一百年来,龙第一次现身于世人眼前。”安迷修说。“危险而壮观。长爪和巨翅延展向远方,利齿如矛,浑身鳞甲闪耀如同黑曜石,美丽又邪恶的生物。他们这样形容。而他们最后也看见牠朝着山谷的方向飞去。”

“但牠杀人,因此人要杀牠。”

“确是。”安迷修含笑颔首。“为了自保,我们总得下手为强。”

“……话说回来,您此趟前来,没有任何师班跟随?”

“嗳,我想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所以您乾脆连随从也不带了?”

“是。”

“大胆,实在疯狂。”雷狮喃喃谓歎,又急促地说了几句话,轻得像是生灵在北风降临前的躁动。安迷修听不清楚他究竟说甚麽。“……您叫甚麽名字,好爵爷?”

“安迷修·艾德利安。”

‘赎罪者’艾德利安。”雷狮将最后一块麵包剥半,一半给他,一半递给安迷修。“您的家族历史悠久。却从没有当过一回国王。”

“或许是我们学不会背叛。”安迷修轻声辩解。“忠心耿耿。不强大,但坚若磐石,我们能活下去。从前是,今后亦然。”

“称之固执倒恰当些。”他眯起眼睛,“我记得你们的家徽是山羊。仰望苍穹的灰色山羊。”

“我讶异您晓得。”

“很有意思的图腾。比狮龙虎豹来得有趣多了。”雷狮交叉着手掌叙述,“跪姿的羔羊象徵慈悲,在古时候,那是用来献祭的动物。而牠一旦成年长角,羊就不再圣洁了。山羊表徵的是恶魔,生有蜷曲崎角,残忍而恶毒的生物。羊拥有两种极端面向,而你们或许也是一样。”

“我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看来您年纪轻轻,却学识渊博。”安迷修哑然失笑。“您一个人在北境,竟然能晓得这些事情。”

“这没甚麽好说的。七国还有几个大族,以前是哪些,现在还是哪些。”

安迷修听闻便抬头,略感惊异,“您曾经居于七国境内?”

雷狮不答话了。他耸了耸肩,又向空气中的某一点瞥了一眼。这次安迷修晓得,他在看的是火。壁炉裡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烧得很烈,即便如此安迷修仍是觉得冷,适才他在暴雨中淋的浑身湿透,湿气沁了骨,他不禁打了个颤。但雷狮可不怜悯他,这位年轻的客栈主人又开口,他说,你知道,这五百年来,屠龙的勇士不计其数,他们没一个回来,连尸骨也没有。你觉得你自己又算什麽?

“这个嘛。”雷狮话语的用词艰涩而隐晦,极为优雅,却处处带着暗刺。但安迷修并不以为被冒犯。他只是耸了耸肩,说,“您也知道,前人虽英勇,但他们并没有一个姓艾德里安。”

客栈主人相当满意他的回答。“好啊。”他愣了一刹,便快速地这样说了,他的面色变得比进门时更加柔和,甚至带着些古怪的喜悦。安迷修却不知他的欢愉从何而来。

“您肯定累了。”用完餐后他从椅上起身,向安迷修递出手掌。他的指甲长而锐利,明显经过了修饰,它们被染成了纯黑色,有如黑曜石。“楼上有客房,我带您去休息吧。”

“谢谢您。”安迷修同样站起身来,他立定着微笑,却迟迟没有搭上那隻手掌。他说,真是麻烦您了。

“那您为什麽这麽高兴呢?”

雷狮略感吃惊地耸肩,他转过身体,走上楼梯,一隻烛台放在楼梯扶手上,还点燃着,深红烛火颤颤巍巍,他把它拿了起来。这才说话,他向下望着厅里的安迷修,他仍然定定地站在餐桌旁,笑容温和有礼,绿眼深处却晦暗潮湿如同湖泊。他同样看着雷狮,这次他没有迴避他的眼神。雷狮只是再次笑了起来,这次出了声音。他说:为什麽这样问呢,当然是因为你了。

“亲爱的骑士大人,”

这裡已经好久没有客人了。










007.

“早上好。”

他们一起进了早饭。用到一半的时候,雷狮才唐突地向他打了招呼。他身上衣物的款式和昨晚那套差不多,只是换了腰带而没有穿背心,暗灰色的罩衫轻薄舒适。那头鸦髮凌乱,看起来尚未梳整,但神色看着是极清醒的,不晓得是否是错觉,他看起来比昨晚来得更……。安迷修恍了恍神,一时竟找不出适当的形容词。

“早上好。”

“看来我们的爵爷睡得不好。”雷狮从火炉边踱步而来,手背在身后。他说起普通话来字正腔圆。“床榻不合君意?”

“不,你的床很好。”安迷修说。“房间出乎意料地乾淨……睡眠是我个人的问题,谢谢你的关心。”

“尽会说谎。”雷狮倚着扶手挑了眉,他嗤声,明显是不可置信。“那裡乾淨?”

“以战场上的标准看,那裡的确乾淨得不可思议。”

“这才是实话。”

雷狮又告诉他:你的马昨晚在外头叫了大半夜,今早才死的。安迷修轻轻地垂下眼眸,雷狮望不清他的神色,许多骑士只当马是骑具,他们的惋惜只因痛失良种,安迷修的缅怀像是真心诚意的,却跟观者隔了层纱,那种距离感是极古怪的。淡若雪水,读得出悲伤,却嗅不出。木製地板上有尘螨浮游,落了细细密密的光影。安迷修只道:种性强韧。

“可惜了。”他歎道。“牠是人家送我的呢。”

“谁送的?”

“我的老师。”他向雷狮说。“一位伟大的骑士。曾是铁卫之心。但他已经故去了。”

“真是遗憾……您今天得上路?”


“不,我想我还是再待一会吧。雨太大了。”


暴风雨呼啸整夜,纵使是现在,雨势也没有减缓的趋势。窗外,半鬆脱的木框敲击着石牆。大树被闪电噼断了,发出可怕的声音倒下。大地惊颤。雨水不断不断地打在屋簷上,势头未曾减弱。夜裡风撞开窗板数次,安迷修得立刻爬起来关窗,否则雨水将偕着暴风进入,打湿一切。安迷修问雷狮这雨得下多久,雷狮说,一个月上下。

“真是恶劣的气候。”

“那只因为你没有见过白风暴。”雷狮轻蔑地道。他的指尖擦过盘缘,发出尖细的摩擦声。“雪,漫天的永不停止的雪。天空被雪积得染成白色。美丽的夜晚。畜类冻死荒原,人在火炉旁瑟瑟发抖,最终心脏麻痺而死。他们被野狼捡食分尸,他们冻结的血液使狼隻疯狂。”

安迷修低声唸了圣号。“北境不宜人居。”

“这裡是死寂之地。”

“连梦也没有。”雷狮说。“北境的长夜里只有生和死。填不下梦境。龙天生不做梦,北境人也没有。”

“难道您没有做过梦?”

“没有。”

“真幸运啊。”

“看来您为其所苦。”雷狮餐用得不快,也不专心。他不断把玩着一串黄金念珠。清晨时分,那些球体在他指尖却折射出了落日的光辉。幽微而奇异,彷彿永不自深谷沉没。“我听说,心有亏欠的人才害怕做梦。”

“难道骑士也会心有亏欠?”

安迷修只笑而不答。他唇边的角度太柔和了,读不出任何情绪。他说话,“我则听说,北方人不做梦,是因为他们冷若冰霜。他们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爱。他们不给人甚麽,那麽梦也不施捨他们甚麽。”


“我看得出来,您昨晚做梦了。”雷狮稍稍前倾了上身,他眼睫很长,像是东方的流苏。“您梦见了甚麽?我很好奇。”

“那是个人隐私。”

“秘密。血腥的记忆。”他低喃。“好骑士,甚麽背叛了你的心?”

“……抱歉,您说甚麽?”

“甚麽也没有。”雷狮说。他怔怔抬眼,瞧了他半晌,便轻巧地从椅上起来。雷狮换了个语气,像是甚麽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问他想不想参观这裡,他的客栈。

安迷修没有拒绝他。

他得承认雷狮是名举世无双的收藏家,客栈二楼的房间堪比皇宫宝库。赤金的镜子和圣凋像,冰原狼皮,数不尽的珍奇异宝,名工匠的秘银项鍊,製作技艺失传的铠甲及盾牌。这些大多是北方的境内古物,但他也看见了一串项鍊,上头串着削尖的白色骨头,还有深红色的石头。雷狮说那是珊瑚和鲸鱼骨,南方滨海才有的东西。安迷修问他怎麽去过那裡,雷狮只说那是他祖父留下来的,和这裡多数的东西一样。

“你祖父是贵族?”安迷修夹起一颗鹅蛋大小的绿松石。不由得称奇。“想必他富可敌国。”

“曾经是。”雷狮耸耸肩,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抱兴趣。“看不出你喜欢珠宝,大人。”


“我只是懂得欣赏美物。”

“和女人吗?”

“仕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产育辛苦,夏娃的后代值得尊敬。”

“啊,会这麽说的贵族通常没有女人。”

“您太失礼了。我有个未婚妻。”安迷修对他说话,目光却未曾离开那串念珠。

“漂亮吗?”
“温顺可爱。”
“多大了?”
“十六岁而已。”

“噢,小娃子。你恐怕得教她很多事情,。”
“我不想玷污她。”
“大人,这理由听上去像是你性无能。”
“您硬要这麽想,我当然也没办法。”
“不带她上来?”
“不。我自己比较好。”

“……”
“……”
“看够了吗?”
“再一下。”

“您好奇心真浓。”

安迷修推开两隻凋花谱架,后面是一架竖琴,絃上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再向后就是房间底部,小型灯臺杂乱摆放,一把剑斜放在那裡。安迷修把它拿了起来,又叫了雷狮的名字。
其实这房间里存放不少兵器。但多数都是古旧生鏽的次级品,也有不错的品项,但那些不至于引起他的注意。只有这把剑使他起了兴趣。

他的食指滑过剑锋,轻柔而谨慎,他知道这是必须的,这不是普通的双手剑。锋刃极锐而冰冷,剑面是褐红色的,深得泛黑,安迷修认出那是血迹。已经陈了年的。不知道这是甚麽的血液。安迷修屈起指敲击剑身,音调沉而几近无声。他神色随即一敛,倒转剑柄,剑头的凋花是黑色的咆哮狮头,狮眼镶嵌了红鑽,应该是某个王族的家徽。但只是安迷修一时不起来了。

雷狮已经出了房间,没听见他的唤声。安迷修最后还是没多问什麽,他只是再次看了看剑身,又小心地放回原位。他弯腰放剑的时候雷狮走回来了,安迷修转头望他,雷狮就站在门口,靠着门框,双手环胸,他罩衫最上头两颗钮扣并未扣起,胸膛苍白几乎毫无血色。喉结下的锁骨如黑蛇横亘。雷狮问他在找甚麽。安迷修说,没甚麽,一柄剑。我踢倒了。现在扶起来罢了。

青年眯起眼睛。他在看他。安迷修清楚地感受到了这点。某个瞬间他和安迷修视线相对。安迷修咽了口口水,肩膀紧绷。但最后雷狮仍旧甚麽也没问,他只说,走吧,这裡没甚麽好看的了。

二楼的走廊比上层宽得多,也铺了长地毯,色调也比较温暖——如果腥红象徵温暖的话。除却三四间储藏室,雷狮的卧房似乎也在这裡。当然,雷狮没有带他过去。最后他们经过一扇门,已经褪了漆,却可以看出门板曾经被漆成青蓝色。安迷修随口问了这是谁的房间,雷狮说那是卡米尔的。

“卡米尔是谁?”

“我的异母弟弟。”雷狮答得很快,一路走来他面带悦色,这时候甚至问了安迷修想不想进去房裡看。安迷修愣了一愣,随即说好。房间里空无一人。有一张单人床,床单上一点皱摺都没有。显示住在这裡的人的一丝不苟,安迷修没有细看被单颜色。一张书桌,笔和纸摆得整整齐齐,还有三本书,都是极厚重的,安迷修顺手拿起来看了,翻了几页,发现自己看不懂上头的文字。那似乎是北方古语写成的籍典。书裡有插图,安迷修才瞥了几眼,也没看清画得甚麽,书就被雷狮阖上了。他似笑非笑地说,“干嘛呢,你明明看不懂。”

安迷修只是摇头,“纯粹好奇罢了。这是你弟弟看的书?”
“对。”

“他为什麽不在这裡?”

“你现在不也不待在你的房间里?”

“不,您误解我的意思了。”安迷修说。他盯着雷狮。“我指的是整个客栈,为什麽他不在客栈裡?”

雷狮突地睁大眼睛,又向着他荒谬地笑了。“喔,他当然在这间客栈。只是你一直没看见而已。”

“……原来如此。那是我多怪了。”安迷修不再追问。他打趣道。“我想,你的兄弟大概和你一样孤独了。”

“你认为我孤独?”

“恕我直言,差不多是。”

“何以见得?”
“您身上有许多不凡之处。”安迷修笑着向他微微倾身,说道。“不凡之人通常孤独。”










014.
他总是做恶梦。从去年盛夏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真正拥有过睡眠。他看见他自己的手,他的剑,血流成河,腐肉成山,他的老师。出于亲近,他吻那人的面颊,学习剑技,那些年的夏日美好如醇酒,未熟之果。

所以他宁可彻夜不眠。


安迷修很早就到楼下去了。正如雷狮所言,风雨未止。窗外,大雨滂沱得遮住了远山。灰白色一片雾气。清晨的日光破碎而幽微,诡谲怪奇之景。雷狮不知从甚麽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他听见他说,“早上好。”

“早上好。”
“外面有甚麽好看?”
“是没甚麽。”安迷修慢慢转向他。“其实我是在想,这裡究竟会不会被淹没。你也晓得雨势惊人。这裡不算高处。”

“当然不会。”雷狮走到窗前,与他交换位置,交错的时候他的手臂和他擦了一下。安迷修喃喃地说了句抱歉,然而雷狮甚麽也没说。雷狮把窗子推得更开了,雨水溅进屋内,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袖口,风像刀刃一样划过他的髮鬓。从背后看来,他除皮肤外浑身漆黑,宛如葬礼上的乌鸦。不久,窗户突然关上了,是被雷狮突然甩上的,他的动作中带着深层的歇斯底里,安迷修看得出来,那是某种狂暴的焦灼,更胜屋外的狂风骤雨,他在等甚麽呢。那重重一声甚至使房屋摇动。但安迷修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是笑着的,他说,哦,去他龙王的鬼天气。

安迷修没料到他也会讲这麽粗俗的话。正怔愣,雷狮突然朝他靠了过来。一瞬间他们贴得很近。雷狮的斗篷挂在椅背那里,他的皮肤滚烫如火,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矿石气味,还有没药……安迷修不清楚雷狮的意图,他即刻推开了他。雷狮的领口被弄得皱了,但他看也没看那裡,这甚至不影响他的情绪。他说,“嗳,警戒真重。”

“抱歉。”即便对方并不介意,安迷修还是向他表示了歉意。“王都养成的习惯,一时难改过来。望您见谅了。”

“波涛汹涌,暗潮却又难防。”雷狮微笑着说。“能理解。”

“不过我很难想象,您这样的人也有政敌。”

“为什麽?”

“恕我直言。您看起来像个傻的。可怜兮兮,浑身湿透。”

安迷修晓得雷狮是在打趣他昨夜的样子。老实说,他不介意和着雷狮自我消遣一番,何况他当时的确狼狈。雨水打湿了他的褐髮和眼,以及灵魂的外衣,就如同七年前的那个行刑午后,那场遮盖悖德的倾盆大雨,教堂前的圣徒石像眼窝空洞。安迷修差点没听见雷狮的话。

“……但您来了北境。”雷狮缓道。他踱着步,一面说话。他的步伐像蛇类一样逶迤无方。“声名远播,光荣而强悍的铁卫大人。自愿孤寂一身,来到不毛之地,面对一隻古老恶兽……这令人怀疑,您究竟为了甚麽?这对您有甚麽益处?”

“龙一死,北境子民便能安生。”安迷修徐徐回答,并不慌忙。“铁卫效忠的是君主与王国。君主即权柄,王国即人民与土地。为民除害,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那你大可率领军队前来。”雷狮嗤笑着回应道。“只要人与牠对视,牠一眼便能洞察他的灵魂,灵魂即思想,思想将成为利剑。到时候,再强大的骑士也不过是风吹的杂草,只能衰落被食。龙喜悦纷争及战火。成千上万列队行军的师班,百具骨肉焚烧的浓香令牠神智昏迷,最后牠将在狂喜和暴怒中死去。而你呢,安迷修,你给牠的只有一把缝衣针似的剑。屠龙是世人对龙的献祭,你得先献上自己,才能献上死亡。而你呢,安迷修,龙要的是盛宴饕餮,而你已枯朽。”

“我不懂您的意思。”安迷修困扰地微笑。“我想牠仅仅悦纳死亡。”

“龙悦纳牠所有得不到的事物。比如死亡。”雷狮这麽说。他和安迷修在大厅中央相对而立,地毯深红,十尺上,废弃的巨大吊灯高悬头颅之上,摇摇欲坠,那裡有千百隻白色蜡烛未燃先灭,它们彷彿唱着诡谲哀歌,像是国王葬礼上的守夜烛。雷狮前一步,安迷修便退一步,一切皆属毫寸之间弔诡至极。从吊灯上看,两个人似正旋转,整间大厅正绕着他们旋转。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比如生命,比如自由。”




“……比如梦境。牠最好梦境。”雷狮如是道。

“因牠不曾有梦。”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只是相望着。谁也没有动作。除却暴雨之声,大厅内几乎落针可闻,空气间漫着空茫而幽晦的沉默。安迷修半晌才开口。“您说故事的技巧很高明,老实说,您吓了我一跳。”他说话时神色自如,连适才对峙间,他紧绷的指节无声地攀上剑柄的时候,他也没有褪去唇间柔和笑意。“但您或许对传说太过执迷了。”

雷狮只是耸了耸肩。而他身上那种逼人发疯的诡秘的气息,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客栈主人,身着黑衫黑袍,年轻而俊秀,苍白而双眼深邃。

安迷修向他沉默地告辞。他转身上楼。他上阶梯的时候,可以感觉到雷狮正在背后盯着他。他确定雷狮在甚麽地方,那种窥伺感却彷彿自四面八方而来,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安迷修蹙了下眉,仍未停下步伐。



最终他只听见雷狮在下面说话,那声音不可思议地平和。他说:安迷修,明天陪我下盘棋吧。

还有一句。

但安迷修关上了门。他甚麽也没有听见。

他简单地梳洗更衣,在王都,他的随从会替他做这些琐碎的事情,他衣食无虞,有人伺候他,但那不代表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活技能。他把腰间挂着的剑卸下,和从王都带来的盔甲一起,安放在床上。然后他拿起古卷,《马德瑞里尔游记》,这是他向王都的大学士借来的。马德瑞里尔是百年前的吟游诗人,他曾经居住北境,曾见龙颜。晚年他写下了这些诗歌,裡头详细地描绘了龙的相貌,力量,及讯息。可惜这本古书已经残旧了。安迷修顺手再翻了几页,泛黄的书页被湿气侵蚀得极为脆弱,翻动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几乎被远方的雷声掩盖了过去。一阵风啐不及防地吹进屋内,挟带飞溅雨水,烛台被弄翻了。安迷修连忙扶起。蜡烛断了半截,值得庆幸的是火没有灭。安迷修拉上厚重的天鹅绒布窗帘,繫上绳结。他坐回扶手椅上,继续翻看古籍,零零散散也不知究竟看进了多少。最后一段,马德瑞里尔费尽心思自龙窟逃出,离开了北境。他最后写道:龙窥梦,食梦。巨齿为矛,长爪为剑,双翼为夤夜,额如峻岭,鳞甲如黑曜之石。

“……目如碧玺,灼若赤金,晦若幽谷之落日;深如渊,明若晨曦。”安迷修不禁接着唸了下去。这是下一页的内容,但这里是相当有名的桥段,他小的时候就听过了。安迷修以为自己忘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背出了整段。这是残缺不全的古籍,翻过去,已经到了末页。纸被撕破了,那是古代的语言,安迷修读得吃力,而他惊异地渐渐发现,他竟然未曾读过这些文字。这是亡佚的一段。其它复写本并没有这些内容。房间裡,他艰难地低声唸出了末句。

“最初之龙诞自维吉尔之渊……古老之灵……有法力,能化身万物形体……长居北境,历代已有十七名铁卫……无人回归……暗钢,火焰,而一年中总有一月,阴风怒号,狂雷暴雨,原野哀哭……山岳摧折潜于无形,昼昼夜夜,昼昼夜夜。正当此时,龙将……”

安迷修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暴雨雷霆,未曾息绝。滂沱大雨降于荒芜大地,宛若神罚。

那是书上最后一句话。再也没有了。












021.


“您精神很差,骑士大人。”
“嗯?”
“我说,您精神很差。”
雷狮複述了一次。红黑色的木製棋盘很大,盖住了整张餐桌,像是缩小的战场。棋子上凋刻的马匹和教士栩栩如生,作工精细。这组棋或许也是名家做工。安迷修的皇后和三个士兵已经被抢了过去,再一会儿便要将军。红色国王人头不保。他已经输了三局。

“我承认我没有认真。”

“这样下棋有甚麽意思呢。”雷狮放下他的黑色堡垒。他原先让了一步,但他随即收回了。他靠向凋花椅背,显然是打算放置棋局。他再度启唇的时候,已经换了口气。气氛也随之而变。他们坐靠窗边,外头仍是暴雨未息。“您常做梦吗?”

“偶尔。”

“连昨晚也恰巧做了梦?”

“这不是个好话题。”安迷修说。“昨天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不,安迷修。我只是关心你。”雷狮看向窗外滂沱大雨。脸色读不出半分喜怒。“你梦见甚麽?”

“我何必告诉你呢。”

“说出来,您会好一点。”他看似友善地摊掌。“看得出来,您又睡不好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一起看着外头。从安迷修的角度,除了牆壁外甚麽也看不见。但雨声提供了足够的画面和想像。安迷修说:我梦见我的老师。

“你说过。”雷狮颔首。“那位……曾经的铁卫大人?”

“是。”
“他是你甚麽时候的老师?”

“年少时候。十五岁之前。”

“好像你现在很老的样子。”

“也许吧。”他说话时有些困倦,昨晚他的确几乎没睡,前一天也是。他并没有看着雷狮。“他被处死了。那时候,我把他的头从教堂广场竖的矛尖上取下来,这是犯王法的,所以我很紧张,身穿斗篷,一路跑着城堡。我第一次淋溼身体,结果就发了高烧。年少轻狂。我总是梦见这个。”

“那位大人犯了甚麽罪?”

“他叛了国。”安迷修淡道。“叛国可以是一切行为的罪名。哪怕是正义之举。他发现了另一位铁卫的秘密,却在取证揭发之前,被毒蛇反咬。教皇在公正的法庭审判他,加列安的凋像就立在厅堂中央,他明察秋毫,却不发一语。那位大人的头颅就落在刽子手的刀下,他们家族的鲜血流淌在教堂广场上,蜿蜿蜒蜒,宛若圣河,几个时辰后,却下雨了。雨水冲刷过他们的身体,洗淨了一切。”

“从这件事,你又学到了甚麽?”

“我学会了沉默。以及无论如何,人都得争斗。不为权利,只为存活。那位大人输在了怜悯上,他曾经为弱者称颂的怜悯。这是他的过错。叛国是诛族之罪,他的亲族无一存活,纵然他们无辜。他的领地归于陷害他的凶手之下。一切尘埃落定。没有人能再提起他的名字。”

“但你却没有忘记他。”

“我没有忘记他。我也没有忘记他教导我的公义。我们的剑必须维护公义,我们可以忘却所有,但誓言不能忘却。血债必须血偿。”骑士说。他的声音很轻,一字字却都象是凿在尘埃里,那些空气中浮游的幽灵,他无数次刺穿他们的心脏。“所以我替他復仇。”

“而我成功了。”

关于这件事,雷狮再也试探不出甚么来了。于是他问安迷修:还有甚麽?

“还有龙。”
“啊。”雷狮出声。“你在梦裡杀了牠?”

“我杀不了牠。”

“那是牠杀了你?”雷狮朝桌前挪了些,眼中 饶富兴味。“火烤?利爪刺穿?咬杀?撕裂?烈焰的滋味使你痛苦?”

“都不是。”安迷修坦言。“牠也杀不了我。”

“然后呢?”

“没了,这是痛苦之处。”安迷修说。“仅此而已。”


“再也没有?”

“再也没有了。”

棋局重新开始。

“雨越来越大了。”安迷修突地说,却没有看向窗外。

“结束之前会特别勐烈。”

“我记得你上次说这雨得下一个月。”“怎麽了。”

“现在才过了三天。”

“不重要吧。”
“是吗。”
“雷狮,你在这裡多久了。”
“为什麽问这个。”
“一时想到,就问你了。”
“从我出生就在这裡了。”
“原来如此。你的父亲和你同住?你懂得很多,谁教导你那些事情?还有您的兄弟,这几天,我从没有见过他,他究竟在哪里?”
“你问太多了。”
“您也一样。”
“安迷修。”
“嗯?”
“你知道龙的要害在哪裡吗?”
“心脏。只有复盖心脏的龙鳞是软甲,其它部位皆会使剑尖折裂。必须一击而中。”

“非常好。”


“谢了。问这个做甚麽?”


“没事。”雷狮回应。像是乐趣,或者出于习惯,他原本手上拿着安迷修输给他的皇后抛掷把玩,这时候就捏紧了,他冲着安迷修笑得歇斯底里。安迷修注意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深紫会浓稠得化为阗黑。“记清楚了,你到时候就要像那样子狠狠干掉他。”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某些点上,我倒没有这麽讨厌牠。固然牠冷血无情。”安迷修说。“毕竟牠活了这麽久,待在北方,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杀牠。也挺可怜的不是麽。”

“头一次听见一个骑士这麽说。”雷狮看似被挑起了一些兴味。“可怜甚麽?”

“太无趣了。”安迷修断言道。此时他直直望着雷狮微笑道。“不是麽?”

“你比我想像中的还离经叛道,亲爱的好骑士。”

“我总得设身处地地了解我的对手。”安迷修摇头说道。“而您呢。雷狮,你就这麽讨厌牠?”

“难道您有亲族为牠所害?”

“你问得太多了,骑士大人。”

“这一点也不算多。雷狮,这几天来你质问我了多少次?我不以贵族自居,但我们也应该要是对等关係。”

“这裡是我的地方,我们并不对等。并且,您愿意回答,”他狡猾地回应。“但我不乐意。”

“您最好别再说话分神。”安迷修轻移手腕,在棋盘上走出最后一步。那是骑士。黑王的人头落地。一瞬间,雷狮觉得他虽然面容困倦,绿眼下的阴影深浓如鸦羽,此时却笑得像他的红皇后一样漂亮。他说:雷狮,这局总算是我赢了。





028.

——凶手坐正位,德雷克大人。鸽灰色崭新长披风。他的妻子在笑,婴孩在怀中安睡。安迷修应该要原谅,他的老师是这样教导他的,骑士道义,他发过誓了,要当个好的骑士,正义之徒,上神之剑,是国王亲自为他册封。晚宴盛大,弄臣和美酒,盛夏时节,所有人都在笑。笑声像黄蜂飞行的声音。他的妻子美丽,婴孩柔软可爱。但他捏碎了头盖骨——捏碎了酒杯。葡萄酒沿着他的指节滴出,汩汩流下,像是鲜血,沾湿了他的手和衣服。桌底下是未曾饕饱的犬隻。他以为只有他自己听见,所有人却都听见了声音,捏碎酒杯的声音。听见了。他们站起来了,他们都看着他,指控他:你犯了罪。犯了罪。



——她最后一刻仍然喊他大人,大人,您为何如此,您没有良知吗大人,大人。我的孩子……您让他活着。生命美好。上神会为您和他展露笑颜。她的金髮散乱,那个婴孩比上次看见的时候大了一些,她得双手环抱他。她扯着他的衣角,这时候一隻箭射穿了她的太阳穴,血溅到他的靴上。他的靴子湿了,他浑身浸血湿透,像淋了一场雨。这是仇恨所害的无辜者的血,羔羊之血,羔羊已死,而悬崖山羊生出了崎角。那个射箭的士兵站在房间门口,他在他的眼裡看见自己的影子,一个红色的影子。那个士兵叫甚麽名字?好像是比尔,对了,比尔。比尔说,大人,您刚才的命令。您说全部,您说一个都不要留。大人,您十分果决,他们是叛党。斩草不留根。大人。


——您足以成为骑士的典范,您英勇无惧,手持正义,您是上神之剑。您封地的百姓都爱戴您,您也不缺仁慈。您显示了您的忠诚,您告發且剷除了他们,叛军全家,血脉裡有着罪过。血脉裡承传着罪过。您的判决英明,您使皇室不至受危。大人,您现在拥有神的光荣和人的名誉。所有人都爱您,安迷修大人。您将被称颂。


——北有恶龙。二十天前出现踪迹,翱翔长城之上。

——您全然圣洁。在您前往北境之前,我们将艾迪兰马特之剑赠予您,它们将替您斩杀邪恶。


——“怎麽杀龙?”他说,“这样。”,他握住我的手腕,紧紧的,拽得死紧。他的皮肤好烫,好似他体内有火。他抓着我的手撕开他自己的血肉,苍白胸膛,胸口裡是心脏。鼓鼓跳动。血和火焰本自一脉。硫磺和安息香水,那是牠血液的气息。那就是龙之心。牠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疯了,孤独逼疯了他,他没有梦,与他相反。牠在空无一人的客栈裡寻求死亡,那裡有梦境和自由。


——“公义。”他的老师说。那个骑士。他们手上都握着木剑,站在中庭裡。现在是冬季,细雪漫天若柳絮。“安迷修,你想信奉这件事情。但你得保持平衡。”“大人,我可以做到。我发过了誓。”“——世道凶险。安迷修,你父亲将你保护得太好 。人生不比歌谣故事。”他的双鬓已花白若雪,但目光宛如拂晓晨曦。“不论你寻求甚麽,过了头,你都必将坠落。小心,维持平衡。就算你寻求的是公义。”“您曾经说过,一个骑士只能握着他的剑和灵魂行路。”“但我们要面对斗争、金钱、不悯、名誉、权利。还有情慾。不是每个骑士都能承受这些——你看看德雷克大人,或者艾德里特大人。”“但您不是,您足以成为我的表率……”“你没有看见我的一切,亲爱的孩子。”他说。“人只得独自面对自己的暗处。”

——剑插在颅骨上。拔出来的时候,尖端已经扭曲了,弯不回去。上头的血也拭不去。他扔了那把剑。


“安迷修?”
窗板因风雨颤动。巨大的壁炉内依旧燃着熊熊烈火,湿了的新柴噼啪炸响,昼夜不息,在鲜红地毯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安迷修艰难地眨了眨眼睛。雷狮正坐在他对面。他穿着黑衫黑袍,颈上挂了一串长项鍊,红晶石的光芒幽微邪异,似乎有受苦灵魂困于中心。
“你在听吗?”
“……有,我正在听。”
“你刚才想甚麽?”
“甚麽也没有。我不过是恍神了。抱歉。”

雷狮说:你看起来很苍白。他伸手碰了安迷修的脸,触碰轻柔得不可思议,手掌从颊上滑落。安迷修仍旧坐着,没有去反抗,他甚至没有挥开他。他只是在感受到雷狮触摸时紧蹙双眉。他依然有些恍惚,映入他眼帘的事物皆乾涩而模煳,无法集中精神,太阳穴处隐隐作痛。他不该是这副样子。

“你需要休息。”雷狮对他说,他的话语中带着不寻常的极大怜悯。“又是一夜未寝?”

“……不,我想有吧。一个小时。”

“显然你宁可不要。”
“……”
“又梦见甚麽了?”

又是同样的话。

是甚麽背叛了你的心,亲爱的好骑士? ”

安迷修没有答那句话。“雷狮。”他只是低声说。“你知道得这麽多,为什麽还在这裡?”

“您说甚麽?”他看见对边的雷狮眨了眨眼,显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的话语困在喉咙深处,一字一句都如同长矛利剑,却无力发出,使他自己流血。这是第四天,他的疲劳已经到了极点,彻底地击溃了他,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间正常的客栈,它诱导出这麽多邪恶,愧疚,这麽多狂烈的梦魇。他无路可走,但他从七年前起便早已无路可逃。而那种深沉的困倦感使他几近神经衰弱,他渴求真正的歇息,但他不能让自己入眠。睡眠不曾是安息,睡眠是死的帮凶,而梦境啃蚀他的血肉。

“我没事。”他说。

“你不像没事的样子。”雷狮说。“安迷修,你太累了。”

你拥有太多秘密了。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