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救援

/蜜瓜冰

为了把《冰山营救》的盗录光碟片放进机器里,加丘呲牙咧嘴,彷彿一只公猫使劲把自己的爪子往老鼠洞里抠。梅洛尼一把懒骨头,并不想看电影,却似乎很欣赏加丘这股狠劲。回家后,他就这样子黏在破烂的霉绿沙发床上,直不起腰,这时才情愿地翻身,正对着日式灯罩和里头的虫尸,脸面被照得光光的,显得坦荡,遂安详道:我老娘比玛丽莲梦露漂亮。

暴躁老弟加丘说干我屁事。他从地板上竄起来,“操,那老混蛋骗了我们,这台光碟机根本就坏了,它摆在柜子上那时候就他妈的坏了,肯定的,我们还为它存了三个月的钱,操,操,操”。他吼一个字脚就起一次,把中古机从故障人工晋升成废铁。梅洛尼并不拦阻他。小抽屉裏的钱是他們饿肚子来的,精神存折上却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梅洛尼很难被描述性格,他很难掌握,甚至不在肉体痛苦的记忆上留蛛丝马迹,因此他神秘。

加丘想要播映机不是近期的事,他从五岁狂热地迷上意大利黑手党电影后就梦想拥有。加丘为此可不惜一切,问题是这个镇上的播映机都锁在强化玻璃柜里,他得像正常青少年一样用钞票解决问题,而不是用铝製棒球棍。现在加丘踹烂了他魂牵梦萦的播映机,气急败坏,癥诘原因是他那眼镜最近破了,二十公分外,感觉都好比雾里看花——知道是花,摘不到花。难怪加丘最近总是脸色铁青,肝火熊熊。那支红框塑胶眼镜被八年级的鼻屎汤姆一脚踩了个稀烂,加丘单枪匹马,大摇大摆闯进教室,在英语教师面前晃着曲棍球棍给汤姆爆了头,脑浆红灿灿白花花,洒得灯管上都是,四十岁的男性教师不停嚎叫,得了创伤后应激。加丘隔天就被退学了。他辍学,梅洛尼也屁顛屁顛地跟上,他也不去学校了,反正他上不上學都沒人在乎。連他媽都不在乎,加丘知道他至少有個媽媽。

梅洛尼平日低调行事,含混度日,他其实聪明,只是太懒,连中午都不愿意到食堂吃披萨,才瘦成了一副嶙峋皮包骨。他只在解剖实验课上大放异彩:抽出三只成年小白鼠的输精管并使其互相连结。实验鼠三小时后仨仨翘了辫子,至今仍无法肯定他使用的究竟是针线还是黏胶,因为在场所有人都吐了。至于加丘,全校都晓得加丘没妈,有个混帐酒鬼老爸,一头鬈发又密又乱像鸟巢,他手脚瘀伤,夹克领上有污渍,但他的鞋很干净,那是一双老款板鞋,原本是深蓝色,卻刷洗得太过火,导致褪成了乳白色。加丘眼神凶恶,手插裤袋游荡,谁敢踩到鞋带就准备进厕所喝水。梅洛尼学科成绩平平,蓄长髮,穿油彩T恤和破洞窄管牛仔裤,又不和那些嬉皮交流。遭受歧视,骂不还口,揍不还手;他脸孔像女人,手指乾冷像粉笔,眼珠莹绿像外星生物。梅洛尼是个漂亮的怪胎。绝顶的怪胎,这使加丘厌恶又放心与他为伍,他不明白也不願意明白這是為什麼。

梅洛尼突然说:欸,加丘,我老娘比玛丽莲梦露漂亮。你想看看她吗。

昨天梅洛尼也是这个口气。离开学校后,梅洛尼三天两头往加丘家跑,但他不能留得太晚,他總得在排除萬難在下午六點前離開,這是他母親的要求。他哄加丘跟自己去电影院观赏爱情电影。你会喜欢泰坦尼克号的加丘它也撞了冰山,冰山又又又成为了我们的大英雄。他强调”喜欢”的嘴型特别怪异,好象这个字母排列的设定是引起某种生理性反应,加丘手臂上满满的鸡皮疙瘩。他甩开梅洛尼,然而梅洛尼说,来嘛,加丘。他盯着他。

——吸氣,吸氣加丘。聞聞這包可愛的——牆壁上有個日本藝妓,她拿著扇子跳舞“藝——妓——”,發音很酷吧我們也可以搭飛機去新宿玩瘋了再去爬富士山。不我想我們可以直接長出蝙蝠翅膀飛過太平洋,好酷。頭痛欲裂啊加丘,頭痛欲裂。但是我好高興喔加丘你高興嗎——你老是不高興,放輕鬆。你可以去愛,雖然你爸总是揍你他也愛你。你的眼睛和你的鞋子颜色一样。愛就會轻松,我愛女人,我情願我是個女人,沒有甚麼比生產还要崇高,精子卵子結合一顆胚胎細胞分裂後快速成熟,像一顆粉嫩草莓。宝宝,婴儿!他們的巨大頭顱撐開陰道口,我把他們一個一個接出來,他們渾身是血,又腥又甜(對了羊水是蓝色的我覺得很漂亮)。子宮就像康尼岛乐园('宝宝过山车'),出來他們就哭他們一点都不想离开所以他們死了我們就塞回去再生出來。快乐宝宝。

结果他们看了电影,这样的时候,加丘没办法拒绝他,总是没办法,就算他天性暴躁又凶狠,并且一点也不想观赏冰山撞船。电影院里乌漆抹黑,烟味浓得仿佛发生火灾,他们不买电影票,只买爆米花和可乐,加丘眼镜坏了,一星期前他老爸收到通知书,他又挨了一顿惨揍,至今走路还一瘸一拐,梅洛尼把他缝得堪比科学怪人,甚至左眼肿大,看不清,大萤幕上是扑朔迷离的浮影,只能啃焦糖爆米花,配上汽水,喉咙腻得恨不得大声咳嗽。梅洛尼捏着他肩膀,一路贴心地为他解释剧情,散场后加丘只记得男主角叫杰克女主角叫萝丝,杰克是萝丝的准情夫(因为萝丝只有未婚夫),他们在一艘豪华大邮轮上手牽手相约殉情,跳海之前大冰山成就了他们。全片完。加丘觉得梅洛尼在诳他,不过他不在乎,更懒得揍梅洛尼,反正他不喜欢爱情片。

不。我才不想看你老娘。加丘說。聽說她是個婊子。

她是啊。梅洛尼說。可是她很漂亮。她跟所有男人睡觉,也許她也跟你睡觉

闭嘴吧变态。

她会喜欢你的。

去你的。

來嘛。

去你的。

你爸回来了吗?

这两天他都没出房间,反正我没看见。可能死了。

真为你难过。

你怎么还不快滚,现在快六点了。

那个已经没关系了。

欸加丘,

啊?

你真的超棒的。我好喜欢你喔。

你真的超恶心。

六點了,來啦加丘。梅洛尼拢拢头发,从沙发上爬起来,說。你不要跟我一起嗎?

加丘还是跟他去了。他揣上钥匙,顺道扫光了抽屉裏的钞票,塞进口袋后还会漏出来——他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带钱,梅洛尼的家在垃圾场的尽头,也许他会想在杂货店买冰可乐。梅洛尼和他肩並著肩。加丘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短裤和衬衫,瘀青在小腿上开得像花,脚踝还有点肿,他轻重不一地走,微耸着肩膀,神经质地保持尊严。他闷不吭声,梅洛尼漫不經心,途中绊了两次,他正在舔自己手背的傷口,然而加丘不记得他甚么时候打过架,受了伤。太阳就要下山了,道路一片燃烧的血红,社区别墅成群地摇晃。夏天就要结束了。

他们的影子疯长着,越加斜长,有如妖魔鬼怪。直走就到了,那幢房子就在垃圾场的尽头,它的影子也在张牙舞爪。加丘迈出了一步,又决绝地收了回来,象个士兵,立定不动。每人跟上,梅洛尼转头过来。他说:我才不要看你老妈,梅洛尼。

他看着他——来嘛,加丘。他劝诱,态度热情。

你真的不要吗?以后就没机会啰。

不要。操你的,我们走。

梅洛尼停了下来。房屋的影子摩擦他的脚跟,发出沉默的嚎叫。他盯着他,绿眼睛就像两滩水洼,好比青蛙映在死蛇眼里。等到很久之后,加丘才晓得他当时是在害怕——那时候他已经甚么也不怕了。梅洛尼耸耸肩,破布t恤松松垮垮,鬼迷心窍,加丘竟然觉得他有点可爱。他说,这样啊加丘。那我们要走去哪里呢。

我哪知道——天杀的。我们可以搭便车到三藩市——我们有球棍和三明治,谁不让上车就敲烂他的挡风玻璃,或着把冰可乐淋他头上——我有钱,钱可以做很多事对吧我们可以——我不知道,底特律?听说那里的老汽车厂全废弃了治安很糟糕也许适合我们前提是我们够黑够高够状够吓人——啧烦死了烦死了还是纽约?你不是想去那个大都会美术馆吗我们可以睡在里头,还有那个该死的电影梦露。你想跟她睡觉我们就爬上她饭店的墙带棍棒翻进她的窗户然后——呃随便反正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管不着总之我们现在马上就离开这个狗屎西部小镇——

这时夜幕早就降下来了。晚上变冷了,从脊椎末端开始发冷,但加丘一边说著就冒火,气急败坏,并不颤抖,甚至没注意到梅洛尼早就转了过来,并且打断了他。好嘛,加丘。梅洛尼的食指浮在嘴唇中央,加丘以为梅洛尼说:嘘,事实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贴了地产广告的电线杆旁,一个空啤酒瓶孑然独立,天狼星带着廉价镁光灯的光芒升起,风挟着细砂卷过垃圾场,黑色塑胶袋嘎嘎作响,笔直漆黑的柏油路散发黄昏的沼气。

梅洛尼握住他的手。这时候加丘恍然听见了冰块碎裂的声音,仿佛冰山终于拯救了整部泰坦尼克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