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亞人

「为自由,波西米亚人宁可焚城。」

——梅里美《卡门》

这座恶城理当毁灭。在这之中,毒禽和海兽的死尸腐烂,漂浮,它们的血水成为护城河,在终末的一日氾滥溃堤,如暴潮击碎了城牆。那是暴戾组成的的疯狂旋涡,美金和选票堆叠成巴别塔,淤泥从口鼻灌下。我厌恶此城,盼求神降下大火焚烧,好比焚烧索多玛及蛾摩拉,然而我却作梦,在这裡作梦。梦里我看见那个少年,宛如我的记忆为他速写。他坐在一张靠背的高木椅上,一头鸦髮宛若污秽黑雾,飞行员夹克和深色牛仔裤。他的小腿修长细緻,可用豹子或刀尖比拟,五官锐利而苍白,尚未成熟,他还会成长,他会成人,拥有力量:知识,或者暴力。但此时此刻,他尚且青涩:香菸缭绕他光裸的脚踝,他带着瘀青的像象牙的脚踝。

我走向他,他看着我,却又不像是看我,我想起我从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孔,因为他总是侧脸向我,一张年轻的,如小兽一样的脸孔、一双紫色眼睛,色盘调不出,比火焰还凶险的紫色,注视宛如一种烧伤、一个特殊的名字:长子音,尾端凝缩成刀尖的形状。像一隻黑鸟,即将振翅飞起,飞往山间,不羁又未驯。这个世界关不住你,死亡也无法兼你阻拦,然而爱与憎才是真正的牢笼。你不明白、窗外,远处的小巷裡,传来长长的尖叫声,也许是一隻楼顶上叫春的野猫,也许是一个男人正强姦一个女孩,他扯住她的马尾。谁知道?你只是把脚翘在汽车车窗上高声讥笑,头颅垂在硬梆梆的座椅上,像一位倒钉的年轻耶稣。你鄙夷憎恨,对于爱,却懵懂无知。爱是一座牢笼。但梦超脱于时间之外,那裡你傲然依旧,年少永恆。

有朝一日,你必将成熟,你发现你的流浪不再令你喜悦,而你的心也不再呼求浪潮的声音,你无可救药地回忆起你曾经拥有的事物,那些被承诺永恆的事物。这时候,你才懂了爱是甚麽,你会想起我,就像大钟摇晃起来,撞破空气,发出空洞悠长的鸣响,然而你永远不明白也不必要明白: 我究竟是你的火,还是你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