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貌相

*團兵

利威爾他舅舅告誡他,這世上有三種東西絕不可接觸:毒品、妓女和殘障人士。 有些話,倒過來比正著說有力,撒謊比吐真還要實際,愛是一種狡獪,恨也是,但阿卡曼人通常學不會兩種狡獪。實際上凱尼一輩子也沒恨過什麼人,他對賣身女人有陰影,對主動抱腿喊爹地的金髮妞們臉色陰騭,是因為他站街的老妹庫謝爾因複數交媾感染梅毒,在出租處乾澀成一把乾骨頭,他去警察局認屍的時候,警察順便吊銷了他的駕照,憑空塞給他一個未曾謀面的姪子,一隻營養不良的小猴。

倒楣透頂!

至於老兵,說來話長,烏利. 雷斯退役後的確在阿富汗服過役,凱尼指的也許是那時候的他。1995年,凱尼接討債的活兒,是王牌業務員,兇神惡煞,戰無不勝,債無不討,卻在秋天碰了釘子:阿富汗退役殘障老兵。

債主叫做雷斯,中年啃老族,無業遊民。育有三子三女。長女已成年,在賓尼矽法雅當議員秘書,賺錢給其餘五個嗷嗷待哺的學齡青少年。凱尼聽說他跑路了,打算去他家看看,順便危難他的家屬。他給雷斯寄過他大兒子的指甲片,這次他可能得給他寄小女兒的指甲片⋯⋯或著頭髮就好,如果小孩子聽話。大人欠錢不幹小孩的事,這是上帝的天經;而應收帳款欄位必須借貸平衡,這是凱薩的地義。兩者沖突,誰都不滿足,這份工作不講理也不討好。凱尼非常清楚。

凱尼踢倒了門口的郵箱,大搖大擺,踹開大門。

人不可冒相。凱尼對他的姪子說。我怎麼也沒想過我的死因是被一個坐輪椅的殘障人士拿民用步槍突突突。重點是當下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殘障人士。

他拼了老命逃出前院,再奮力把小卡車開到急診室大門口,血流如柱!爬出車外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罵完了地球文明的所有神明,昏迷前最後一個念頭是:媽的,幸好我沒有誰要養

他在醫院住了兩星期,期間他打聽到:羅德雷斯在別州因為酒駕被逮住了,入獄了,這筆債討不回來了。凱尼因此被客戶奚落了一頓,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有氣難發。

倒楣透頂!

他決定替自己報仇,找到那個一開門就對他圖圖圖圖的混蛋。那個人叫烏利·雷斯,上個月從阿富汗退役,住進弟弟羅德家,幫忙照顧小孩子。他一聽說凱尼入院,就把孩子們全送回鄉下老家。自己駐守空房。

老奸巨猾!

但即便是無惡不作凱尼叔叔,也認為自己在二話不說直接踹翻一位友善殘障人士的輪椅有失尊嚴。尤其這個白癡還主動邀請他進屋。

輪椅上的人說:凱尼先生,很高興你出院了,我一直等著你來。

我叫烏利·雷斯,那天的事情我非常抱歉。家裡有孩子,不得不對你開槍,希望你能原諒我

凱尼沒脫靴子就踩進門檻內。他們一起喝加糖紅茶,吃禮盒餅乾。他們聊得不算很投機,烏利不停向他道歉,慰問他的槍傷。凱尼盯著他的輪椅,他毛毯下清晰的義肢痕跡,羞恥得根本沒法嚴肅地憤怒,不過他始終沒有掏槍,好像他根本忘了他的謀生工具。

老天爺啊,真是個氣氛愉快的下午!

他們的交情持續了三十年。凱尼後來收養了妹妹的兒子。凱尼很少提烏利,但利威爾猜這是他舅舅唯一尊敬的朋友。

莫名其妙。他在那個唯一的醉酒的晚上對他的姪子說:他那時候看我的樣子,好像我欠了他什麼我不曉得的東西⋯⋯小心這些不怕痛的好好先生,你一輩子都賣出去了,這些混蛋的眼睛會扼住你的脖子。

你舅舅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埃爾文聽完這麼說道,一邊從後面環住利威爾,他胸膛寬闊,手臂修長,可以很好地擁抱人。他問:他去哪裡了?

埃爾文當初在一家超市跟利威爾歪打正著。他出店前發現自己的外套裡的錢包不見了,裡面大約有三百多刀,還要些證件,他不想太聲張,就走過去告訴了收銀員,收銀員喊來店長。店長調監視器,三分鐘後把一個瘦苦伶仃的娃娃臉亞裔年輕人扭過來,說,這是他幹的,你看著怎麼辦吧

年輕人穿著員工制服,戴著大口罩,三白眼像把剛開鋒的柳葉刀。

店長把皮夾轉交給他。裡頭有兩張五十元紙鈔,還有一些硬幣。

埃爾文翻開夾層的剎那心中苦笑,心想這不免還是被揩了一把,不過算了吧。 他轉頭對店長說,東西找回來就好,為了大家方便,請你務必不要報警。他給了店長自己的名片,店長接過瞥了一眼,爽快地答應了。

埃爾文搭飛機去紐約開會去了,好幾天才風塵僕僕回來。在小區路燈口被人喊住了,回頭一看,是咖啡店那個矮小的店員,氣溫只有攝氏三度,這次對方拔了口罩,舊襯衫外穿著一件破牛仔外套,相當單薄。埃爾文有點錯愕,又有些欣喜,他沒有夢過這樣的場景,但他期望過這種眼神。

埃爾文問他有什麼事情。 他說:那天你的錢明明少了兩百多對吧 埃爾文說,其實是的 他說:我知道你是律師,是那種有錢的混蛋

埃爾文舉起雙手說:你想要搶劫我嗎,我現在一毛現金也沒有

對方嫌惡地說:我不想幹那種事情⋯⋯反正那兩百不是我拿走的,我只想說這個,信不信隨便你。說完手插進口袋,突兀地轉身就要走,驚鴻一瞥下,埃爾文發現他的嘴很小,相貌精緻,薄唇凍得又乾又紫。

鬼使神差,埃爾文攔住他,按住他的肩膀。邀請他跟自己上樓喝杯茶。

利威爾會收錢替人打架。這事當然不合法,埃爾文知而不言。偶爾,他深夜提著公事包從地鐵站回家的時候,利威爾會在離車站一條街的第三個街燈下等他。埃爾文辦過不少棘手案件,死亡威脅是家常便飯。利威爾來之後,路上再也沒人找他麻煩。

利威爾偶爾會淩晨回來。他有潔癖,沒把身體清乾淨前連沙發都不上,埃爾文想自己保養他若真花了什麼成本,那就是水費漲了將近一倍。他送利威爾的第一個禮物是購物頻道的清潔組合,超強效清潔劑附贈漂白水。

你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

因為我跟蹤過你。利威爾說,誰像你穿那麼亮的皮鞋⋯⋯媽的這一帶誰不想搶你 利威爾四仰八叉躺在他的床上抽菸,他不是高教育的人,高中讀一半就輟學,巧言令色的功夫欠佳,平日沈默寡言,由於辦不到以言語做霓裳羽衣、戰袍盔甲,說話時比脫光還赤裸,就像刮了層皮,因此不得已拿抽菸做屏幕,才有安全感。埃爾文彎下腰,滅掉他的菸,從他的無名指尖一路吻到心臟,在他軀體上劃下自己的疆界,好像二戰前大國在慕尼黑紙上談兵,非洲大陸慘遭皸裂瓜分。利威爾滿意地哼聲,把他堆倒在床上讓他平躺,撕開西裝褲拉鏈,粗魯地掰開他的腿。他力氣很大,削瘦卻精實如鋼鐵。埃爾文認為這樣很好,至少自己強迫不了他。 利威爾偷錢沒偷成,讓漁翁得利,被超市開除,付不出房租,由於多重犯罪前科,幾乎找不到工作。認識一個月後,埃爾文替他介紹進自己的事務所幹清潔工作。他們搭不同班次的電車回公寓。

他們會玩小遊戲。他逐漸向埃爾文吐露一些重大私人資訊:他的舅舅凱尼、他兩個械鬥死掉的朋友,金髮的法蘭,紅髮的愛爾蘭人伊莎貝爾。

凱尼去哪了?埃爾文問他。利威爾說,失蹤了,我成年後就沒見過他。 真可惜 利威爾聳聳肩,沒有說話。

有時候埃爾文半夜醒來,發現利威爾直挺挺地坐在床邊的木椅子上看自己睡覺,一言不發。他的綠眼珠像貓一樣幽幽地發發亮。那麼神秘不可測。綜合他的其他癖好,埃爾文擔心他的心理健康,好幾次婉轉地向他提起:你如果睡不著⋯⋯我認識一個很好的醫生叫韓吉佐耶,我把她的名片給你,你有需要就打電話給她。利威爾沒有回應。

埃爾文上次加班,多看了一份文件,搭不上末班地鐵,就在附近訂了旅館房間住,沒有多想。隔天回去,利威爾臉色非常陰沈,埃爾文喝咖啡時窺探,以為他面皮薄,不宜直接安撫。結果利威爾就人間蒸發,埃爾文照常朝九晚五,坐地鐵自省時總半丈摸不著腦,想自己這也不至於,會不會是發生什麼意外。一星期後利威爾忽然回到公寓,除了下顎尖了一點,好像無事生擾,埃爾文很自然地把他圈回自己的生活。當晚他們做愛,利威爾平靜地說:我希望你掐我。

他們設安全詞。利威爾說:那就用你的名字。他在窒息狀態達到高潮,肌肉像觸電一樣痙攣,全身都漏出絕望的水,卻沈默得如同死蚌。他始終沒有喊安全詞。埃爾文鬆手,他躺在那裡,比屍體還僵硬。過了一下,他開始顫抖地,粗糙地咳嗽,像蠶一樣緊緊地蜷起身體。

我對你有這麼危險嗎。埃爾文撫摸著他脖子上的勒痕,想:你原本不可能會受傷。

他回神,察覺自己冷眼旁觀的不道德。他自己先去放熱水,再回房把利威爾扶進乾溼分離間,替他清洗。中途發生了幾場過呼吸,他們不得不在過道上處理,耽擱了水龍頭。

磁磚地面溼滑得像鍍膜,光亮而兇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