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我的名字是安迷修·艾克萨斯。实际上我不该写下我家族的姓名,因为我早已被任何形式的荣耀除名。我曾经是个失格的骑士,为人仆臣,现今垂垂老矣。这个漫长的冬季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狂风呼啸,大雪纷飞,木窗與牆壁的縫隙的縫隙結了冰霜,纯白的会反光的荒原造成幻视,万物衰败,成群的野狼日夜嚎叫,饥渴力竭而死,牠们喉咙里的血液像红宝石一样坚硬。我的屋子裏生着火,不久恐怕就要灭了。现在是七月十四日,但永冬吞没了夏日。我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后屋储存的薪柴也不多了。我将在新的春天到临前独自死去。死亡前的平静无趣而寂寥,这辈子我用惯了剑,却从来用不惯笔与唇舌。或许我比想象中的善忘,或许也同样善记,但那都不是重要的事情了。为了避免造成无可挽回的痛苦,我向来期许对自己诚实。此刻我只为自己而写,我的书写只为了书写。现在是圣拉菲尔历的七月十四日,这是第三年的冬天。

从年幼起我便懵懂地意识到:要在这个世上活着,绝不能真心祈祷,却要装作祈祷的样子;绝不能纯真盼望,却最好露出有盼望的样子。那样的人不是个主教就是傻子,主教在大圣堂里吃香喝辣,坐拥金山银河,傻子在泥地里滚,浑身髒兮兮,过得比国王还快活。十四岁,我受陛下册封,还是个少年,白披风围在背上,沉得仿佛我背着火刑架走路,走上织锦地毯阶台的时候我不慎扭了脚腕,朝侧边颠了一下,幸好并不明显。我穿着铁靴,离得近的一位观礼大臣低声讪笑,他的笑里带着像狼一样的怜悯意味,我不慎清晰地听见他说:啊,王国的新剑还不过只是个孩子。

现在提这件事,也没甚么特殊的意思了。当时的摄政大人叫甚么名字,我当然也不会记得,首相塔里的男人太常更替。他们经常自己掉脑袋,或着,替国王掉脑袋,总之,没一个能躺平着进棺材。当年说我是孩子的人都死了,那个大臣也一样,因为他拥护旧王,而旧王是个疯子。我们在大殿举行典礼,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那张铁王座上,高贵的丝绸衣档上沾着隐密的米黄色,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酒渍,他用剑点我的左肩,长满粗毛的手掌巍巍地颤,照理说他要用剑身点击,蛮力地砸在我肩上的却是刃部,他就这样颤抖却愉悦地横了过去,没有人出声。披风是用高原的白羊毛织成的,千臣瞩目下,我的血染红了它的上半,人们说那场景就像一丛玫瑰绕着我的脖颈盛开,血腥玫瑰。我动也不动地跪在他脚前,宣誓效忠,眼冒混沌,痛得差点昏死过去。我还记得当年的国王俯视我的样子,他的眼神就像个小孩子,之中有一种残忍的好奇。诗班的歌声厚重又黏稠,像血和羊水一样包覆耳膜,我很清楚他没有回应我的誓言。典礼转交主教主导,继续了下去。

对我而言,除了伤疤之外,这个荒唐的典礼却具有不可抹灭的特殊意义。

五十四年前我顺从地说出了誓言,我的君王不承认,这样,我话语的内容便不再算数。这个大陆上的居民声称:事事重在新鲜,事事贵在起头。套用这句老话的道理,就应该这么说:第一次发的誓具有往后言语无法比拟的道德约束。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骑士曾对我这么说(我可说是他的弟子,虽然他或许耻于承认我的姓名):誓言是座你自己钻进去的鸟笼子。信其存则永存,我们因自我的缘故四肢受缚,但只要置之不理,它就是破网一样的东西,补的是风,补的是虚空。十四岁的我行路彷徨,像走在一根漂浮的朽木上,摇摇晃晃,懵懵懂懂地走上了正确的关口,我感觉自己如同羔羊一般地静立,等待来自命运的绳索缠绑,因为这是最简单且受人推崇的方式。但那道撒下来的网却自己扑了空,补的是虚空,补的是风。但也是那份侥幸似的缺漏拯救了我,使我不至于疯狂(或许那也是借口),使我生还,逃离良知和死亡,然后成为灰烬,却能持续前行。

我成为了目空一切的人,万事于我皆如流水落石,比起少年时期,我变得太多,我仍然柔和待人,面带微笑,这是习惯,并非坚持。我不好说谎,却擅长编造谎言,不好权谋,却也能于斗争中明哲保身,我几乎丧失自我,只坚持对自己诚实,我只剩下这个,然而多年之后我才察觉,那也是谎言,只是被造得坚不可摧。

我五岁受学士启蒙,学习知识,七岁学剑,十七岁凭着技艺成为铁卫。我晓得劈砍要角度俐落,突刺要不留生机,要迅捷如雷霆,灵巧如鹿,无形如雾。人道我是天赋英才,因此十年苦功无人介怀。歌谣里的骑士晓勇善战,威武而良善,体贴仕女,颂扬美善之物,维护公平正义。而我这是杀人天赋,人人却道我生来就该做骑士。我是次子,我的兄长,也就是嫡长子将继承爵位。而我将要南下王都,持剑与盾,保卫君王。童年期间,我听过数以千计的歌谣,关于龙和勇士,骑士与美人,骏马与圣战。我和一位年轻女仆稍微亲昵,一次,我问起她关于这些东西的事,我问她为什么总讲这些呢。这其实只是个不禁意的孩童问题,她却在我面前紧张了起来,她侷促地说,那是我母亲吩咐的。我又问她,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她思虑半晌只轻声向我说: 我的小大人,这就看你活得像甚么了。您的确像朵花,但人生不比歌谣。

少年时代,我曾经费上一天躺在堡垒外的草地上,望着苍蓝天空,幻想自己过着战场骑士的生活。我其实是极端薄情之人,但我是等到了衰败之后才看清了这个真相。我曾经拥有涌升自灵魂深处的滚烫血液,也有受难者般的热情;我愿我自己诚挚温柔。而领地里所有人都说:安迷修大人真是个好孩子、安迷修大人将来会成为伟大的骑士。我的家乡有茵碧草原,有浅紫钟形花,春天时满山满谷地开放,鸟与和花香,蜜糖与奶流淌之地。我十三岁随父亲被前往王都,我母亲哭着为我送行。当初我不晓得她哭的是甚么,现在更不明白了,因为她的脸孔已经变得模糊如雾。

我在风雪和寂寥中消磨余生。在这之前,我服事过三位君王。第一位拥有我的誓言,第二位拿走我的利剑,有的是机运所致,有的是巧取豪夺,而到了第三位的时候,我身上已经空无一物。他们各自待我不同,个性喜好差异悬殊,但我仍要说那三位皆是凡俗世人。四国境内不见传说,更没有歌谣。

临上王都前,我的母亲为我哀哭,因为她从燃烧的朝阳里预见了我的命运:我将事奉三任君王,且第一任为我亲自所杀。这是在子宫裏头形成的咒诅,融合进了我的颅后反骨。这并非我的过犯,因此我无力忏悔,她为我流泪哀哭。

我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辩解。我向他发誓,我在他的膝前下跪,万众瞩目,我向他献上剑和忠诚 ,纵然他或许从来也没有收下,可能他才是最聪明的人。这不是一场光荣的争战,不是甚么讨伐暴君的战争,没有吟游诗人会为此弹琴,因为国王已经疯了,没有多少领地的诸侯会为他出战,连同我的父亲也是一样。这是王朝陨落的预定纪元,我们不过是恰逢其时出生,与其力挽狂澜,苟延残喘,不如亲手辟造新天新地。这不是一场光荣的战争,这只是一次谋杀。谋杀可以被抹上任何一种颜色。我在大殿上杀了他。我的铁卫兄弟望着我,眼神冰冷,一个一个都像塑像。国王没有任何胜算。我一步步踏上织锦台阶,走得很慢,到了最后两阶才拔出剑来,我甚至用不着闯入王宫,因为至头至尾,我就站在他旁边。他饮酒,拿杯子的手像患麻疯一样颤抖,皇冠戴歪,眼眶泛着醉鬼和孩童的红色。我从不恨他,也不爱他,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真切地怜悯他,就像摄政大臣怜悯当初在台阶上绊脚的少年。几个士兵曾经拦住我,但最后我让他们和平地退开了,实际上,那天我只杀了国王一个人,却担下了万人的罪孽。

他坐在王座上,裤裆布料的颜色深得奇怪,我心里知道他尿湿了裤子。这使我杀害他的场面变得更加残酷而滑稽。我如同往日地向他稍微倾身,他不合体统地粗哑地笑了,这也如同往日。他尖叫,我安静地划开喉咙,然后抓着他的头发,割下他的头颅。欢呼声,颂赞声:疯王终于驾崩。全国百姓欢欣鼓舞,主谋的巴里艾特大人登基成为新王,我父亲是他的家臣,也是这场反叛的主力之一,是他传信要我杀死国王。我的父亲,那个教导我忠诚的父亲。但当时的我保持沉默,顺从了他,因为我晓得他需要力量,他得保护领地及家族,巴里艾特大人个性狡狯势力,我父亲又毫无军事上的才能(他后来战死沙场,他从马背上摔落,一隻长箭穿刺他的心脏),更不擅长逢迎取巧,我是他唯一的武器。

接着,我成为了新王的铁卫。我被赐予黄金与爵位,成箱的南海巨珍珠。我没留下除了宝剑和爵位以外的礼品,因为铁卫得用剑,爵位则退无可退,我并不是不喜欢珠宝,我向来喜好美物,但我认为我活不到能够安逸奢侈的时候。显然地,新王并不信任我。因为没有人会信任一位弑君者,哪怕那是他亲自下的命令。最终我还是被下进了狱里,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我只需要保持沉默。待在地牢的等待判决的时候,我并不痛苦煎熬,因为我知道我要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放逐,没有第三种未来,而前两项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太多的差异了。在狱里,守卫出于纯粹的恶意,打断了我的肋骨。那时候我才二十五岁,却早已失去了怒火与哀伤。我的颈项上曾有一丛玫瑰盛开,而它们将我烧成了灰烬。

他们要将我送到南境之外服刑。有些人感念我,主动靠近囚车,伸进铁栏的手上递来干净的水和面包。有些人向我泼洒秽物,或着鄙夷我地朝车裏吐唾沫。气候变得越加燥热难捱,囚车不装遮顶,正午的阳光就这么热辣辣地撞击着身体,长时间暴露在强光下,我的皮肤严重晒伤,流血结痂,偶尔,光线会造成短暂性的失明,我蜷缩在车内,浑身骯脏黏腻,我像老鼠一样地活着,甚至没办法自杀。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一场白炽的梦裏。我在路程中患了有生来最严重的一场疟疾:晕眩、目眦欲裂。而最难过的是这个:每一吋肌肉都痠痛宛如炙烧,骨关节发起高热,在幻觉里喀嚓喀嚓地作响,反反覆覆地碎裂。热梦里里所有人都在高喊我的名字,却不见了姓氏,我的家族背我而去(但我从来没办法去恨他们),丢弃了我,我在人群中央里彷徨独立,怎么摸索都抓不到腰上的剑。这些日子裏,我从来也没有哭过一次,梦境里也没有,我的喉咙里被塞满了污秽与罂粟花泥,无止尽的呛咳,无止尽的窒息,王都的民众聚集了起来,成群像浪潮一样叫我的名字:弑君者、弑君者、弑君者。弑君者安迷修。

直到晚年,有些时候,我有还是会做这个梦。我已经学会了再度入睡的诀窍。但在我决定不为此痛苦的同时,我或许也丧失了青少年时期,那些于我而言相当宝贵的事物,那些灵魂里的东西:比如守则,比如道德,比如尊严。

最终我挺了过去。我熬过了病痛与屈辱,或许是上神垂怜(世事总是一体两面,这或许也象征着另位进的一场灾厄),我无意间得到了逃亡的机会,因此,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计画及思考,我逃跑了。我拿走了守卫的斗篷和水壶,一路餐风露宿,麻木地行走,我吃惊地发现我竟然从苦难中保留了最后一丝自尊,还有渴望,对于存活的渴望。我该往何处去,无人知晓。我早已饱受酷热之苦,因此,再南是绝不能去的了。这个世上有三个王国,大陆南北自古分治,各自为敌,东方海洋的列岛上也有一位君王。我没办法到港口去,王都向全国发出了悬赏通缉,这么一个泱泱大陆,我却无路可逃,因此我只好向北方走。我行经幽谷和峭壁,高山峻岭,靴底被磨破了,掌心在攀爬的时候刮出了血,狼狈至极。我成功越过了国境山脉,却在那之后被北国关口的士兵拦下,他们盘问我,而我甚至懒得撒谎。因为身份特殊,我必须被移送到他们的王城审判,但在漫长的押送途中,我却始终情绪平和,现在看起来,那可能是我长达七十余年的人生中,灵魂最平静安适的一段时光。或许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比较喜欢北方的气候,他们的夏日干燥凉爽,冬日寒冷却不阴郁。我看着一片枯草遍佈的灰白荒原,上头零散地开着浅紫色的花,我想:我宁可就死在这里,或着在这里做个平民,耕耘田地,餧养牲畜,默默无名地渡过余生。我可以忘记我的杀人天赋,丢弃我的利剑,让我曾经拥有的功与名随菸灰散去。这不是甚么不幸的事情:痛苦的是深处低语的罪恶,痛苦的是我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疮疤,然后向着它精巧地编造谎言。我已经受过了惩处,不畏惧任何人,不介意再受刑罚,却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审判,因为现在没有人有资格审判我,没有人公正,没有人全知全能,只有我晓得我真正犯的是甚么罪行,仅有我拥有自己杀戮的秘密。

北方信奉的是远古神灵,无形无体,罕见仪式型态的祭祀,因此他们没有大主教。国王是全北境的主宰者,当然也亲自进行审判。

他们的王姓加列亚,北境的古老族裔,北方只有一个王朝。千百年来未曾改变。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他在玄铁王座上坐着,手倚在镂空扶手上,北方人的装饰风格朴素简约,一如他们的沉默,那上头的纹路只像是刀剑噬咬出的伤疤,笔直又尖刻,深至透骨。我盯着他的眼睛,委婉地拒绝向他下跪,因为他不是我的王,我是被逐之人,不属于一国一地。他的大臣历声喝斥我,他命令那些卫兵用矛根狠狠敲击我的肋骨,我似乎踉跄了几步,差点弯下腰呕吐,但迟迟没有摔倒。最后他妥协了,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要求。他独自一人倚在那样庄严的铁兽上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的神态和那位君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我注意到他有点漫不经心,微笑着向他鞠躬,感觉肩胛隐隐作痛起来。

我不记得那些问话的细节。他没讲甚么话,多半是那个首席大臣在激动地指控我(我想他大概是个忠诚的人,或许是出于某程度上的自我影射,我对这种人始终保持着莫可奈何的敬意,他始终都对我十分厌恶,但我也没有记过他的仇),少年时期我学过一些北方通用语,这是基础课程,但称不上精良,他的语速很快,我只听懂一半,大概猜得到他正在描述我的恶名昭彰,我传说中像白眼狼一样的性情,还有我危险的刀剑技艺。我读过史书,晓得北方千百年来,只有一个家族王朝,因此他们得比谁都还要谨慎行事,而加列亚家族的子民比谁都还重视忠诚,因为这是他们永恒的根源。我听见他高声说:.那个字的意思是弑君者。北方人因我的名声厌恶我,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我从那个时候就理解了这件事,并且坦然接受。但荒谬地,自始自终,理解我的却也就是一个加列亚。

那名大臣用一种几近激进的诚恳语气,恳求他们的国王将我处以死刑——背叛在北境是永恒的死罪。或着,将我强制送还南方。南方的巴里艾特国王甚至会为此给他们一些好处,例如在冬季来临的时候支援运输物资北上,因为北方的冬季冷得连麦子都长不出来。

我还记得那位陛下当时的样子。显然百般聊赖,稍微蹙起了眉头,然后他摆了摆手,大略地示意他听够了。没有人再说一句话,直到那个年轻的国王自己开口,他的声音像是穿过龙头石雕的凛风,低沉,年轻而饱和,没有一丝沙哑,在肉耳之外,听见字句的灵魂里有野兽肋骨的共鸣声响。其它的问话,我现在已经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他特意问了我的名字。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他说:大人,他们叫我弑君者。所以您也这么叫就可以了,我的名字难记熬口,您不必记得。

总之,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在王座上笑,他猖狂得就像个普通青年,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

那时候他问我怕不怕死。我说,殿下,人人都怕死。然后他又问我,是否觉得他会杀死我,我说您肯定会杀我的,否则,也许我有一天也会杀您。

我们又快速地进行了一些对话,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最后他问我:如果他要把我遣送回国,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显而易见的,您的子民都痛恨我,我想您干脆在贵国将我折磨致死好了,也省了那些护卫的力气。他听了也不讶异,很爽快地耸了耸肩,说,好,那我打算合您的意思。您怎么做?

我说:那我大概会夺走在场您其中一位将士的配剑(当时我虽然已经不太热衷剑技了,但无庸置疑,杀死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恕我直言,至少在这个程度上,您们还绝对拦不住我。

然后呢?

我向他说:然后我要自刎。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柄剑已经握在我的手上了。没有人注意到我早就解开了背后的绳索。

那个人叫做雷狮·加列亚。他当年肩披狼氅,坐在铁王座上。二十二岁,是北境之王。

之后我只叫他雷狮。

大殿上一片肃静,气氛凝重紧绷,杀气腾腾,我的手指只要再挪一毫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无论如何发展,我几乎都必死无疑,然而四十年过后,我还是待在一栋北方的木屋里,写下了这些往事。

基本上,雷狮·加列亚喜怒无常,随心所欲。他身上不见可预测的准则,没有人晓得他真正渴望甚么,也许他只是想要摘掉那顶王冠,在漫天咆啸的白风暴里用兽类的尸体燃起火焰,然后融掉那张铁椅,烧了这座城市,焚毁他的王国,像个疯掉的暴君一样焚城。这是他的狂梦,他几乎是病态地喜欢焚烧的意象,他没见过沙漠和雨林,以及海洋。一次也没有,他在冰冷的大陆上傲慢地耸立头颅,躯体削瘦而坚实,披裹兽毛衣氅。有一阵子他看着我,一阵子他望着远方,但多数的时日,他的世界裏谁也没有。

雷狮·加列亚国王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劝阻。他听完了我的传闻,在我还拿着剑的时候,突然兴致勃勃地开口,邀请我成为他的骑士,为他效力。我当然是婉拒了,他却也不恼怒,很干脆地耸了耸肩,他说:既然阁下不领这个殊荣,我最近正巧缺一个仆从,那您就来顶他的缺好了。

我承认,当时我确确实实陷入了一瞬间的犹豫。我面前有两道岔路,道道皆通往深渊。但雷狮·加列亚不可预测,他呼出了一片新的迷雾,然后将我诱入其中,退无可退,不可回头,前方是一片茫然彷徨,我至今尚在摸索出路。那千分之一秒是关键的迟疑,我的剑尖仍旧划破了自己的喉咙,却侥幸地没有造成致命伤。有人在怒吼,几个士兵粗暴地拽住我的手臂。倒下的时候,我看见血向上溅了出来,然后我短暂地品尝了濒死的滋味:头晕目眩,手脚仿佛断了绑带的木制义肢。以及寒冷,冷得牙齿喀喀颤响,冷得血液冻结,冷得骨髓凝冰,冷得麻木困倦。

死亡像是永恒的凛冬。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不在地牢里。我想,光守信这个点上,这个国王倒还真令人钦佩。我伤口很深,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康复,没甚么人来照顾我。我声带受损,好一阵子无法说话,喉咙只能发出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从那段时间开始,养成了沉默的习惯,当个哑吧。我足不出户,因为我晓得那些士兵不会想看见我,北国的骑士耻于和我共处一室,他们会公然地当着我的面咒骂我,但他们从来不来指桑骂槐那一套,简而言之,他们很少在背后说人闲话。在这点上,我诚恳地钦羡这些北方人。我没有花上多少时间沮丧自己的失败,或着再度自杀。我费了一些心思,向打扫的侍女要到了一本书。纸很破旧,内容枯燥乏味,但我知道我得重新修习北方语言了。我的嗓音渐渐恢复,我常在子夜之后离开塔顶的卧房,试图躲开站岗的士兵,在黑暗的宫殿走廊穿梭漫步,石墙上嵌着灯柱,上头的雕饰相当古老,通气孔渗进了外界的稀微星光,斑斑点点如朦胧蚊蝇,双眼仍旧一无所用,我得摸索着墙壁缓慢行走。无人拦阻,唯我独行。我难以定义自己在王宫里的存在,雷狮硬生生地将我从冥府前领了回来,却让我跌落另一个被默许的陷阱。我出不去。他没有强迫我为他作工,但也不允许我离开,这相当于一种变相的软禁,我是他驯养的南方野兽,他却似乎视我如烟灭亡灵。成千上百个夤夜,我巡梭游荡,无人看管,无人守卫。我在床板下藏了一柄剑,还有三卷学士图书馆里的卷轴(还是四卷?)。作息规律,心绪平稳,我得说自己过得不错,甚至诡谲地堪称惬意。这样的生活几乎延续到了我离开皇宫的那一天,正确的说法,离开雷狮·加列亚。

我秋天进的宫,他一直到了春季才召见我。我在他房里和他共进晚餐,护卫被支了出去,就我们单独会面。桌上摆着一瓶冰过的蒸馏酒,几份摊开的卷轴被他随意地移到地毯上,几道凉盘,还有炙烤过的牛肚。其实我们都没怎么吃东西,酒倒喝了不少。他交叉着双手坦承他老早不记得我名字了。我说,没关系,陛下,我叫安迷修。我原先以为他此夜心情愉悦,我喊他陛下的时候,他却霍地暴怒起来,和他在王座上的庄重样子不太相似,那种猛浪一般的烈怒很吓人,比他的任何命令都还有震慑威力,你感受到雷狮很危险,他是一隻蜷伏沉睡的恶兽,清醒的瞬间就会撕裂你的喉管,瞳孔里燃烧着死亡的阴沉。他其实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同时雷狮·加列亚生来就拥有令人臣服的威严与庄重,他身上存在几乎两种悖行的特质。一瞬间他发狠地瞪住我的眼睛,片刻又无趣地松懈了。他最后说:安迷修,你再叫我一次陛下,我就让你被绑在钉板上回南方老家。

从此之后我只叫他雷狮。因为他痛恨我称他陛下,更讨厌我叫他加列亚。

我们于对方而言,都具有万世万物无可取代之处。起初,他就从我的话语里看透了我,我的本质(他看起来)表露无遗。他的臣民畏惧他,崇敬他,或着爱戴他,个个都诚惶诚恐。只有我。我一身粗糙布衣,肤上肤下刺伤满布,低垂头颅却拒绝下跪。雷狮从不把这个看作尊严,他犀利地反讽我,称我这叫奴性深秉。

他聪明过头,我往往不愿意和他争辩,或着附和他。六十岁过后我才忆起他的话,我想,雷狮是对的。我拒绝臣服,拒绝承诺,或许只是因为我病态地珍视它们的价值,我渴求的是将每一份忠诚祭入神坛。我为那些约束和锁链而欢喜颂赞,污秽淋头我也能阖眼安息。我希求着将自己比做羔羊献祭。我腰带上挂着宰杀的尖刀,我能割破自己的喉管,我的生命之水将如涌升之泉滋润大地,但我的祭坛被迷雾掩藏,我时时预备献祭,世上祭坛却不见蹤影。这就是我的愚蠢和明智之处。

没有晚宴的时候,雷獅偶尔会现身在我塔顶的房间裏,或着他要我去找他(他房间有个单向开启的密道)。博弈,阅读,哲学话题。仆臣眼中,他是纡尊降贵者,我则是僭越的罪孽之人,在他们面前,我仍然向雷狮·加列亚抱持适当的距离与礼仪,避免麻烦,绝不逾矩。多数时间,我和雷狮意见大相逕庭,针锋相对(我们个性几乎是彼此的对立面),但这似乎就是雷狮

雷狮不介意我冒犯他,或着说,他宁可我冒犯他。他邀请我在后花园和他对剑,我不会因他的身份而存心收敛,只不过惯性地回避了某些部位,他锐眼如鹰,当然发现了,那瞬间剑路便迅速地随着他的情绪刁钻起来,诡谲难料,我手臂马上被划了几个口子(我们用的都是真剑)。他这旨是在点醒我,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之后我们都像饿狼一样发狠,把彼此剐得遍体鳞伤。后花园紧连着他的卧房,他吩咐过所有仆从:没有没听见我叫你们,就不要进来。而他赋予了我原则之外的权利。他伤得比我重。我艰难地(我也神智模糊)把他搬到床上,却发现染脏了床单和地毯,几条明显的拖移污渍。那时候我恍然地想起他终究还是个国王,我至少不能让他明早太难看。否则无论他再怎么不可一世一意孤行,都很难保住我了。我拿来一盆冷水冲洗他的伤口,我刻意使动作粗鲁,因为雷狮不会喜欢我温柔,他最厌恶的就是我的温柔。我自己的衣服也被他割得破破烂烂,筋骨酸痛,只能单膝跪着替他清理。他仰躺在羽绒枕上,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堪比鸦羽,他急促地喘着气地大笑起来,听见他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胸膛也胀痛得像是要炸裂了,心脏压迫肋骨吱吱作响,很不舒服。要等到他拿手指指着我我才发现,我自己也在笑。我竟然也在笑。……

……

(*此页有大量污痕,经确认为手稿作者本人涂改痕迹

……两年之后,雷狮·加列亚有了一位皇后。我忘了她的姓名,只记得她有一头垂至腰际的白金色长髮,璀璨若晨星,相当美丽。她是一位贵族的女儿,我想她配得上雷狮,两人也确实相当登对。那一年雷二十四岁,我二十九岁,已近而立。偶尔雷狮会差人来通知我,让我走通道到他那里去,密门只能由内侧单向开启。我手脚并用着爬行,不带提灯。石砖密道狭仄漆黑,我往往就停在那裏头,听见他们欢爱的声音。回音太大,浪叫声竟然令我想起了南国大教堂里的圣乐,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于一浪,未曾停歇,击打耳膜,犹如海潮。我请他别这么干了,他造成我的困扰。但他似乎乐此不疲。他寻欢的目的是激怒我,但我没他想象的那么重情重义,或着说真实的我比我自己认为的还要离经叛道。我未曾介怀,他也一样。

我被囚禁在宫里,宫里的王却不是我的王,他不爱我,我也不尊崇他,更不承诺他一丝一毫的忠诚。与其说是囚犯或着下属,我比较像是一位长时间留驻皇宫的远客。我们维系着浅薄又密切的私人交情,像沙漠迷宫里的两个陌客。

雷狮和我提过一个北方的故事。大略是说:远古的从前有一种换命的失传巫术:你付出了越多的岁数,你就能在越短的时间内使另一个人复活。根据记载,盖西尔·加列亚是这样禁术的受益者。他忠心耿耿的铁卫与术士立下契约,奉上了四十九个足年。下葬之后,盖希尔·加列亚在死去的第七年复活。然而到那个时候,为他奉献的骑士早就死在了另一个战场上。雷狮耐心不强,他讲故事的目的往往是为着更精准地嘲讽我,他趾气高昂地问我听清楚没有,说这就像是我会干的蠢事。我当时只回答:盖希尔可能是个明君吧。

如果遇上的是个好王,或许我也会甘愿为他死去。当时我其实是想这么说的。无论如何,

雷狮都将耻笑我。噎住我的是一口从灵魂底层渗出的苦水,腐酸至极,像在枯叶下埋了千万年的灰色鼠尸。接着我想起我早就不是个骑士了。幻想是这样,寓言又张着另一张制式化的无暇脸孔。事实若此:我杀了我的第一位主宰;在情报纸上眼睁睁看着第二位痛苦咽气;充数的第三位不属于我,至于他,我连看都没有看见。

在史书记载的加列亚历代列王之中,雷狮称不上特殊,二十岁继位以来,北境景况称不上欣欣向荣,但也不见民生凋敝,雷狮·加列亚绝不昏庸无能,也不特别荒淫暴虐,他只是没兴趣当个明君仁主,志不在此,莫可奈何。令我讶异的是,他天生性格这样乖张古怪,竟然还能沉默地守了七年的安乐和平,纵然意兴阑珊。要不是最后那场荒谬的阔土战争,他恐怕还能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像普通人一样在床榻上寿终正寝。

我和雷狮·加列亚确实曾经拥有一段堪称狭昵的私交。但也仅止私交。雷狮不向我提及政事,相对地,我也不讲我那些残碎过往,除非他刻意询问。褪下王袍的雷狮只愿意听“有趣的事”,否则他宁愿到花园和我干上一架。我们对彼此都出乎意料地诚实。经历起头几次不堪回首的教训之后,我的忍耐水平得着了大幅增进,不赞同的时候,我就让自己像蚌壳一样闭紧嘴。雷狮虽说是任性妄为,喜怒无常,真正发怒的场合,倒也不多见。印象最深的是在地窖那次(我们喜欢约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练剑),他一反常态地喋喋不休,我猜他来之前大概喝了酒,晚宴上摆设的蒸馏酒都是上等极烈品,然后我们意兴阑珊地对了会剑,石窖里头光线昏暗,我连剑刃的方向都难以指辨,他阴沉的神色自然也是望不清了。他那次猛力尽出,狂躁如疾风,我只用七分心思挡格,最终直接击打中了剑柄,剑支落地的声音很响,整座地下牢笼都蕩着回音。我理所当然地朝他晃了晃手,打算弯腰拾剑,以为他会就此作罢,但雷狮那时候仿佛全心要至我于死地,他没有给我任何的喘息时间,躯体反射使我惊险地躲过了第一个刺击,我翻身站起,膝盖擦破了,我感觉冷汗迅速地浸湿背心,雷狮·加列亚本人的极其剑术精良,此时又附加上了那种疯狂一般的毒辣狠劲。我不得不采一些比较阴险的手段来压制他(算是倚老卖老,实战上的求生经验,我仍然得比他多出一辈)。最后我成功了,他的剑被挑飞到几尺远的地方。雷狮一言不发,面色阴骘得可怕,但他终归是停了手。半晌我们对立着,谁也没说话,他的呼吸声既缓又沉,我不晓得他先前的整整一日究竟经历了甚么,也不晓得甚么事能让他压抑至此,但正因这样,他无缘无故的愠怒嚐起来才会如此火烫而绝望。后来我让他开了口,却只听见了他更加炙灼的怒意,没有丝毫平息雷狮·加列亚当时只有二十五岁,这个优雅而尖削的青年国王只不断地重复某个词语,粗俗,暗哑,不符地位。他说,去他妈的。去他妈的。他说话的时候像是铁砧摩擦他的喉咙。雷狮说:去他妈的,我受够了。我受够他们了安迷修。接着他一边扭曲地笑了起来,那次我没跟着他一起笑了。我打晕了他,然后背起他的身体,经过密道回到他的卧房,试着让他躺到床上去。他在我怀中昏睡,面色苍白宛如冰雪,双眼如死人般紧阖,若不是指尖触得眼睫微微颤动,我甚至产生了幻觉,一瞬间我以为我杀死了他。我的手上全是鲜血。浑身衣物沾满髒灰和汗水,黏腻闷热,绑腿不晓得甚么时候黏上了一隻蛾尸上去,我筋疲力竭地跪倒在他的床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的恶心,差点捂嘴作呕出声。临走前我餧他喝下了罂粟花奶,只为了使他安神。直至今日,我仍然难以想象,如果那时候在地窖的我没有凭着直觉打昏他,那个晚上他究竟会再做出甚么事来。

仆臣千百人,朝廷上下,偌大北境,仅我一人见过他的这种样子,只有我晓得他怀有这种异样的疯病。我可说是皇宫中唯一的无规则之人,但我帮不了他,我知道方法很简单:要不摘下他那顶王冠,放他自由;要不就干脆杀了他,斩下他的首级。无比尊贵的君王族氏的首级。两者皆是荒唐至极痴人噫想。雷狮的一生就注定是这样了。在他这一代之前,加列亚早就衰落了,因为家族内部斗争,因为禁忌的近亲通婚,雷狮是加列亚的末裔。他背脊上压着历史的巨石,他族人的灵魂静默地注视他,就如同他心脏流动的血液一样漠然冰冷——史诗上记着:加列亚一族自深渊的冰川诞生,他们薄透皮肤上的羊膜是千万年前死去的紫色藻类,最终成为他们的美丽眼睛。

而关于他之后主动出征南境,发起战争的举动。我丝毫不感到意外。我忘了他向士兵宣称的是甚么理由(他们信服于他,雷狮十分具有领导者的煽动魅力)。对于他为什么发起战争,雷狮只跟我说:因为他想要离开这里。他想到南岭以外的世界去,他要拥有它们。北方实在太冷了,冬季越来越长,几年后说不准会有个永冬。

南方的巴里艾特国王驾崩于这场开疆扩土的侵略战争。他阵亡的时候,我还待在皇宫裏,雷狮也还没到前线去。他把写在薄纸上的消息扔到我面前,要我看,笑得双眼弯成了弧线,像个幸灾乐祸的恶灵邪魔,他说,嗳,安迷修,你的国王又死了。我认为自己无话可说,只警告他最好要小心,现在这样,南方人对他敌意更深了。

他没理会我的第二句话。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子,撇着那双薄唇笑着说:安迷修,你根本不爱他们。我侧向着他,没应答。他当作是默认,又接着问了下去,他的惑意一向纯粹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像他从来就是舞台底下的观众,未曾参与戏剧脚本。他说,那你究竟是为什么痛苦呢安迷修?

这个问题,我自己从来就不晓得。

也许是我发过誓吧。最后我似乎向他这么说。

雷狮·加列亚死于箭伤。在南都高耸城墙外围,一枚从高处来的黑色铁矢穿透了他的盔甲。我没有跟着他到前线去,我不是他的铁骑,更非他的将士,而我也早已决心不再踏入南境故土。我不晓得是谁的手臂拉开了巨弩,更不晓得他死的时候是甚么样子的,他可能笑了出来,他的梦覆盖在一片疾风烈雨里,而不再是荒芜冰原,那里的正午日光能烧穿视网膜,雷雨磅礡得使万兽惊惧觳竦。雷狮当时或许想嘲笑我。他比我大胆,比我疯狂,他嘴唇的血比我滚烫也比我冰凉,比我拥有过更多的希望和绝望。

死讯抵达过了几天,我离开了塔顶的房间。雷狮死后局势反转,世事难料,战乱由南方延烧上来,从山脉谷地的村庄到王都郊区,遍地是断桓残壁,腐臭血腥,飞灰融铁,死亡遗迹。结局是大陆归于一统,残忍地瓦解了分治,山河残破,血气方刚的南方骑士攻破王城,屠杀了为数不多的加列亚人,漆黑纛旗不再猎猎飘扬,三千年的帝王之血就此沉寂衰亡。北方遗民向各方仓惶散去,我向极北的地方走去,这次不再是逃亡。

环境残忍,因此北境大地未曾许诺缱绻梦境。这只是一种说法,却在我身上显着地应验了。在那个塔顶的卧房里,空间狭小,床榻粗糙坚硬,我却通常睡眠安稳。几次梦魇,记不得内容,想必也不是太重要的事。离开皇宫之后,有一阵子我行囊为枕,露宿野外,经常得替自己守庚戒备,以防野兽郊狼。这样孤寂的时日,我却经常似梦非梦地看见甚么来,那些场景中多半包含了雷狮·加列亚。有时候夜半惊醒,听见了甚么,还以为是他在和我说话,伏着我的耳梢窃窃私语。北风低沉呼啸,平貼着土地滑行。枯草气味,巍巍火苗, 那时候气候已经快速转冷,我连续几天生不起火,饥寒交迫 ,几近弹绝粮尽,逼不得已,只好将一隻袭击我的灰狼开膛剖肚。牠比我还来得瘦骨嶙峋,身上没有多少脂肪。我嚐了牠的血,然后笨拙地撕开腿部。生肉的味道腥浓呛鼻,原始野蛮,折磨感官。但牠的恶心大程度地缓解了饑饿感。沉沉睡去之前,我迟缓儿无理地想起了那个关于换命的故事。那一夜我确实地梦见了雷狮。梦里,我走了很远的路,不晓得是世上的哪一处,我平静而缓慢地徒步行走,像是送葬的步伐,不明前景,我的躯体却领着我前进,好像它拥有另一个更加成熟的灵魂。我徒手挖开了薄土,进入一个地窖,那里停摆着一具棺柩,不晓得为什么,我知道那就是他的棺柩。大理石造的棺板并未钉上,我发现我移开了长盖,然后我独自而清晰地看见了他的死亡。这么多年过去,他庄严地沉睡着,被无声禁锢在无名的异地之下。他双腕交放胸前,披风是和衬布一样的黑天鹅绒色。他容颜未改,颧骨坚硬尖削,从鼻梁到下唇的线条精致而冷漠。面色苍白宛如冰雪,双眼紧阖。他早就死了,却宛如沉睡,我试着寻找那个使他致命的贯穿伤口,却发现他的胸口好比大理石般平整无暇,他死了,姿态却好似只是经历一场深眠。他的神色庄重默然,无喜无悲,却掩藏着一种过于神秘的广漠,关于宇宙和灵魂的秘密。崭新的力量躁动于冰冷之心,静止的血液里燃烧着烈火,他将要兴起,然后一手抹去他沉睡的时光。不晓得从何时起,静止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引人抑郁的烈香,脊椎末端骚动过一阵砭骨寒凉,使我差点站不住脚。我察觉到这不是我的故事,那双碰触他身体的手也不属于我,这属于那个丧失了四十九年生命的无名骑士,这该是盖希尔王的故事。此时是他死亡的七年之后。在梦里,我看见自己在棺木旁单膝下跪,这是骑士的礼节,我平稳的手上是一种陌生而狂热的尊崇,我曾经向他献上忠诚。我爱他。梦是潜意识的反射,梦不是人,梦不说谎。难道我曾爱他?难道我曾经愿想他成为我的君王?梦里我以生命换取他的复苏,我恋慕他,七年之后,我唤他的名字,他亘古的姓氏,执起他的手,将他从枯朽棺木一扶而起,他要重生,而我将要替他斩断陈旧往昔,为他开启崭新之篇章。他要如疾风烈火般再临君王。

那个人握住了我的手。他在棺材之中缓慢地睁开双眼,一霎那间,血腥紫火燎原,无限的矜贵与傲慢。雷狮·加列亚,那个王是雷狮·加列亚。多年以来我省思这个梦境的对我的意义,反反覆覆,它究竟象征的是甚么?我曾经坚信我对自己的绝对诚实,我似乎是催眠了自己,也说服了雷狮(不过他可能甚么都看透了,他总是聪明过头)。 那或许才是自我欺瞒的最高屏障。但事到如今,那个梦也和我灵魂真实的渴望一样,都是不重要的事情了。雷狮·加列亚已经死了。生命足迹之处不见歌谣,更无传说。

(*此处又见相同的删减污渍

……我找到一位长居北境的老妇人,向她租了一间房间,打算平静地渡过余生,我才三十一岁,却已望尽春秋,认为自己已别无可求。那之后又过了三十四年。她在永冬来临的第一年就病死了,我也差不多写完了这份手稿,即将获得无可搅扰的安息。这份手稿不献给谁,也不命题,谁找到了它,他便拥有一切修改的权利。

一生中,我经历过好几次死亡的瞬间,我的指尖触着它睡眠时的微颤眼睫,他曾经问我怕不怕死,那时我尚年轻气盛,却自以为沧桑成熟,经历苦难之后,错认为那副遍体鳞伤能使我睥睨众生,我装作谦卑,实际上比谁都要傲慢(或许这才是我该告解的,不过极北之地没有主教)。我不应当沉默。应当开口,认清自我,我得掏空自己伤痕的败脓。我该承认说:是的,我害怕。黯黯长夜,吐息结霜,因为死亡是永不止息的无尽凛冬。而当时二十七岁的我,尚不晓得甚么叫做冬天。

安迷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