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塔樓

*團兵

利威爾體育神經優良,說到底,都是他阿克曼血統的強人政治,每一根神經的旁觸都被理得妥妥貼貼,就偏偏右腳踝不聽話,小則別扭,是普通家庭紛爭,著地時不能順暢;大至造反革命,就是國贛安問題,路也不能走,半個殘廢。學術上叫慣常性扭傷,利威爾不大愛聽知識份子講業界話,他翹了二郎腿,帶跟皮靴晃得嗑登嗑登地,就問一句:得不得好?醫士道:恐怕…。

利威爾一拍扶手椅座把,利眉王霸一橫。醫士被啐不及防地威脅,忘記保留資訊故作神秘,情急大喝:好不了!利威爾欣賞這種爺們態度,有話直說,有屁快放,啥叫冒犯,冒犯就是浪費老子時間,哪怕你有心還無意。利威爾眉毛橫得沒那樣兇狠了,生出三分幽默一起柔軟下去,像是終於被特技演員踩上去了的鋼索,利威爾兵長當時說:不就不吧,反正也沒剩多少東西給我殺了。

那年頭夏天熱了一點,他脾性躁,少年硬氣也隨著情緒覆甦過來,看似他腳踝搞反叛帝國也絲紋不動,實際上,他可受罪了。那次也只是由於他位子高了點,傲氣濃了一點,臉皮薄了一點,才沒有被馬匹顛簸得吱吱亂叫,他肋骨斷三根右腳腕葳得一塌糊塗,慘烈至極,他鼻尖貼緊臭烘烘的馬毛心裡只一句媽賣批的埃爾溫循環反覆,和尚念經似。墻外調查,慣例折兵,就怕賠了夫人又折兵。利威爾不怕崴腳,就恨崴了腳又一身臟,他感覺自己青少年華受辱落地,皮膚鬆弛起皺,迷濛中已屆耆頤,皺折里填滿了黏膩膩的渣滓,渣滓令他想到腐肉上那些蒼蠅蛋,他四肢百骸沒一處倖免。他幾乎有點狂熱地想洗個澡,他要洗得乾乾凈凈,於是他不請自入地霸佔了某個老傢夥的浴室,只有團長房間里設備獨立浴缸。就是這般來龍去脈,埃爾文風塵仆仆地回房的時候,便瞧見浴缸躺了個小流氓,手臂還攀在缸緣上,神態活脫脫像當年地下街的年輕老太爺,返老還童過去。

水放得太滿,直從指縫滑洩出去,利威爾在熱水里待久了,戾氣被溶蝕得差不多了,薰陶得有點慵懶,仰靠著的頸子也发酸了,他向埃爾文說:我向你借浴缸,你不願意就算了。蒸氣是向上奔騰的,埃爾文五官像刀子削的,此時被氤氳得一踏糊塗,只剩虹膜處依依稀稀有點光,倆灰藍色玻璃片。利威爾盯著天花板只覺得自己的眼睛成了漩渦那些磁磚花紋燈泡全壓縮了蜷曲了,鉆扭著要落入他的眼眶,而他自己的眼皮子是血般的深紅色,卻很單薄,也將要擋不住了,這世界於他是一座傾城,排山倒海地呼嘯著癱倒,只缸旁徒勞一座沈默巨塔,塋塋孓活,屹立不搖。

利威爾向塔問:你幹嘛不出去。塔不答話。利威爾道:那你他媽就近點兒啊,我可不想擡頭看你。他浸在水里含怨帶慍地嘮叨了起來,這是難得的事。利威爾仰著臉面說,我腳現在很疼,還很臟,洗還洗不幹凈,都是你和你的鬼主意。你他媽真是個混帳。埃爾文那時卻高高在上地答:謝謝你。他說謝謝,語氣就像是莊嚴地道歉,利威爾沒成功嚐得激怒他的滋味,有些不愉快,眉間也陰騭一些,幸虧浴室里甚麽都霧茫茫的,這種模糊滲透到了心裡去,連他自己也沒发覺。埃爾文在哪個時機哪個剎那弄濕了手,利威爾已經忘了,他唯一記得的過程就是那座塔慢慢地朝他彎下來,像是一萬年的摧枯拉朽凝萃成了一分鐘的速片,其實跟誰並不是重點,利威爾一直以為他第一次的情愛會如同疾風烈雨,誰曉得他的男人平日沈穩斯文,走上情感路卻是本性畢露,老狐貍耍流氓,殘忍江湖客,風至雨來,也是無聲無息的,他特別選在一缸子沸騰血水里托著他顎骨吻他,激情全往咽喉底隱忍,順水推著舟,唇上除卻溫吞還是溫吞,豺狼虎豹似的漠然,硬是營造出了老情人般的氛圍。而利威爾仰躺著和他接吻的時候,沒反抗,每咬破人家嘴唇,還算不得乖巧,潑濕那昂貴波洛領結,半吊子,有種麻木的瞎眼的隨波逐流,卻稱得上心肝情願。就這樣應付過。惶惶亂世,誰不一時鬼迷心竅。誰把情愛往心裡擱,就是傻子。不過活著的人沒有傻子,只有機靈鬼和忘事鬼。

到了這個時候那座塔已經坍下來了,世上沒有不毀的山河,也不存在不倒的建築不崩的塔。利威爾這樣想。前些年兵團散了,他終於落地生根,用存款買了房子,搬了家,躺在自己的浴缸里。仰著頭,脖子較往日痠得更厲害了。他話變多了,心更硬了,天花板仍然會旋轉著像萬花筒一樣旋鉆著縮進他的眼眶里,就如同利威爾朱顏未改常依舊。他記憶里老情人的五官被蒸氣環覆,像遮蓋屍體臉面的那條白布。然而最弔詭的是至此至今,利威爾·阿卡曼竟然連一次戀愛也沒有談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