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 Tango de Roxanne

(上)

Cp:安雷

Warning: 非典型大西洋轮船探戈paro/PG-18/粗长/中途为爱鼓掌

3w+ 我流奇葩海上情缘 轻松 /屁话多/ 半毛钱舞蹈专业/ 并不苦大仇深/半毛钱安帕同行兄弟情 三观并不那么正的安迷修 有些考据资料来自《老派探戈》这本书

Bgm: 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17'Tempest'

“……探戈裡没有对错,” “不像人生,无论如何,你只要继续跳下去就行了。”

000 . 车内气温过高,安迷修汗如泉涌,领口和鬓发湿漉漉的。他给了司机两百披索,然后提着皮箱下了车。西风扫过运河水面,气味复杂,带着一种酸腐的朽木味道,灌木丛里,几只蟋蟀唧唧鸣叫。他掏出镀银菸匣,珍惜地拿绒布擦拭了表面,点起一根帕卡夏香菸。

一周之前,〈安达露西亚〉号在航经福克兰群岛时,不幸触了暗礁。伤亡惨重,船隻沉没得太快,乘客多半上了救生艇,多数的机组人员却困在舱底,最终退无可退,缓慢地溺毙于冷沁骨髓的海流之中,船长荷西.璜.克里斯托本人也壮烈牺牲,据说,他死前仍光荣地坚持着一位海员的身分,面对即将吞噬他的凶涛骇浪,就像亚哈船长仰视那条他缠斗了一生的抹香鲸,面无惧色,迈步走向了死亡。

安迷修登上了救生艇,侥倖存活下来,尚焉知福祸。他在豪华轮船〈安达露西亚号〉待了整整五年,如今,船体残破,旧友凋零。他今年五月才满二十九岁,却已经历过无数次别离,他希望自己牢记〈安达露西亚号〉,以及船上生活的一切,至少让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美丽地航行在平静的想像之海上,永不靠岸,永不停歇。然而他也承认,人总得遗忘那些痛苦的事,才能继续生活下去,纵使庸俗麻木、劳碌困乏,却奋力地向前方伸长着手,逆水行舟,被推回了原点,苦痛焚身后,深夜痛哭之后,忆起一些,忘却一些,再奋力、艰难地向前迈进。循环往復。

安迷修多数的财产都毁于海难之中,只留有一个旧皮箱:一副老旧的挂鍊怀表、黑袜和领带、西装外套、两件长裤、六件白衬衫,其中三件浆过领、两套巴黎丹黑街订做的晚礼服、一把防身的白朗宁手枪。这就是他仅有的一切。还有一封求职的回信,地址来自布宜诺斯阿利斯,邻近拉博卡港区的一家四星级酒店。他二十岁的时候,在安道尔和这位酒店经营人见过几次,对方在南法的度假胜地也有些事业,老实说,安迷修对他印象不深,也谈不上好,只是当初他向各家大报登出求职启事的时候,只有他回了信,纸上的内容潦草简短,只写着,请他带着行李尽快到酒店来,也许暂时派给他一些门僮的差事。于是他甚至来不及参加荷西的告别式,没能看着他结交半生的挚友安葬入土,就得为了生计,匆匆离开,踏上另一艘窄小的走私渔船,蜷身于充满松节气味的帆布之下,在浪涛和柴油引擎的日夜咆啸中,乘往海峡的另一端,奔赴另一片曾经熟悉的大陆。

靠岸时,他们碰上了警察临检。安迷修原本打算徒步过来,却因此耽误了时间,只好随手招了个还算过得去的租车司机,请他送自己到酒店来。这里肮脏又危险,龙蛇溷杂,到处都是发霉的石板小巷,充满水手、妓女、偷渡客以及老式流氓。这些多半是黑车, 而这群出身低落的男人们狡诈滑头,刚才的两百披索太贵了,男人敲诈了他, 安迷修心裡清楚,然而他没有时间讨价还价,无奈地掏出皮夹,给了钞票。那台肮髒的美国福特缓慢倒车,在安迷修眼前绝尘而去。

他的皮夹乾瘪,仅剩的欧元多半给了那个开船的走私客。几乎身无分文,只有一个手提皮箱,以及远远地望见灯火通明、宏伟壮丽的酒店大门时,恍然浮现眼前的绚烂回忆。

他提着皮箱,在黯淡的昏黄的路灯下缓步向前,形单影支,踽踽地走,宛如所有孤独的失忆的异国陌客,却直挺着嵴背。往昔的日子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疤痕之中也有些祝福,使他拥有尊严面对未来的险境。他穿过一道窄门出门,现在也不过是相同的道路,他二十九岁,依旧年轻,容貌英俊,优雅而持重,纵使困难,也能重新来过。

前厅等待着,那封信被他放在风衣口袋里,仔细地折迭成起来。不同于室外的燠热闷湿,这里以古地中海风格的圆柱装饰,还有一座铺张宏伟的黄铜扶手梯,华冠丽服的宾客进进出出,在他身边飘然而过,口中喃喃地说着异地的语调,一袭红毯从门槛长长地延伸到大厅底部,庄严而华贵。

这时,一声尖叫传来,高亢得难以分辨男女,其中的恐惧和凄厉撕裂了整个夜晚的静谧。外头传来剧烈的骚动,又是一阵参杂着尖叫的惊呼,几个门僮慌张地跑了进来,附着前台经理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对方脸色大变,扔下了应接不暇的柜台话机,拔腿也跟着跑了出去。

显然有甚么大事发生。或着,可能谁死了。安迷修测度着想。前厅的人听见声响,不管或老或少,清不清楚情况,大多都出去凑热闹了,安迷修享受了一会儿的清净。也逐渐被引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事。于是放下手提箱,也慢慢钻了出去。

人群聚集在大门口外,将古朴庄严的青铜阶挤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喧哗吵杂,还夹杂一些哭声,却逐渐被议论声压了下去。有人叫了警察,似乎真的是谁死了,安迷修的预言成真。古龙水和蜜粉的气味、运河复杂的臭气、还有空气中隐隐的彷佛错觉般的咸腥味,安迷修被你来我往地推搡得差点停止呼吸,实在受不了,只好退到外围的地方。谁知道他下子站得远了,反而看得清楚发生甚么事:一个中年男人被脚上头下地从窗户倒挂下来,死状悽惨,他穿着三件套西装,额头上有个黑沉沉的窟窿,还汩汩流着血,从头发上淌下来滴到围观的群众衣上,又惹来一阵骚动。明显,男人已经气绝了,也不晓得凶手是否是有意挑衅,恰巧就把他吊在大门上,夹在两个彈鲁特琴的花岗岩天使塑像之间,显得十分具有美感。他们说这个人是经理,安迷修特别问了死者的名字,才发现他就是写信给自己的人。安迷修忍不住苦笑,一半为自己,一半为他。这下子,一切都回到原点了。

安迷修伸直着脖子仰望,久了发酸,正要走开,此时甚么东西却旋转着,像羽毛般飘了下来。缓缓掉落到阶梯的角落上,又被风吹下一阶。这一切,安迷修全看在眼里,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具富有艺术感的凄惨尸体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彷若鸟羽,轻盈无比的坠落物。于是他俯下身去,小心地捡了起来。灯光暗沉,手中之物的高级丝绸质地却一触即知,沿着边缘有精致的绣线,大概是黑色,然而布面本身却白得不可思议,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竟也能发现那是珍珠一般白,宛如从订制以来就被人精心收藏着,未曾沾染过一点尘埃。

——左下角似乎绣着两个字母,那是一条手帕。

——暴风雨的晚上,豪华轮船宛如一座海上孤城,头灯舱交谊厅空无一人,乐池空旷,水晶吊灯宛如倒吊的玻璃废墟,他们彼此争斗,手心濡湿,踩遍满地的雪茄灰和髒手巾直到有人踉跄软倒,昂贵巨大的史坦威钢琴表面散发枪枝也似凶光……

001 .

他带着仅有的一切上了<安达露西亚号>。这艘漆成珍珠白色的豪华轮船将从布宜诺斯阿利斯港启航,航程为期一个月,中途停靠里约、蒙特维多和巴塞隆纳,最后抵达法国马赛港。

安迷修和水手们一起上船,去自己的二等客间放行李,一个乐手和他同房,四五十岁年纪,褐发抹了髮胶后梳,蓄着流行的小胡子,印象不错。整理卧铺的时候搭起话来。

“您是本地人?”

“是喱。敢问您?”

“我是马赛出生的,港口附近。”

“是嘛。”

“您演奏甚么乐器?”

“手风琴。”,男人龇着牙,使劲将枕芯塞进套子,分手比了比柜上的盒子,“就是那家伙,您听过吧?”

“当然。”为了卷袖口,安迷修解开两颗钮釦,笑道。“最近您们炙手可热。”

“还不是巴黎的有钱人翻了探戈的牌子。”,男人说道。“否则乐池还是爵士乐队的天下。没办法,风水轮流转喽,就是这个道理。”

床距极窄,很难转身,安迷修退了一半步,替他挪出些空间,“谢谢——那恕我冒昧,您又是干什么的?”

“您大可猜猜看。”他对着半身镜耸直肩颈,姿态流畅,穿上礼服外套,又仔细理过领子,彷佛确认浆烫的痕迹。“先告诉您,我对五线谱一窍不通。”

“那我打赌您肯定是那些跳舞的。”

手风琴乐师似乎转了过来。安迷修对镜整装,忽然感觉他正在盯着自己看,上上下下,一丝不漏,从他的肩线到鞋跟,眼神就像拉瓦酒馆角落里那些精于世故的老乐手。他们活得太长,琴谈得太久,歌听得太多。甚么都知道。安迷修莞薾。“您又怎么知道?”

“不晓得,大概您们也有种气味。”手风琴师显得十分快活,他这样回答,算是漂亮反击了他开头的调侃。“探戈大行其道,您们这些人也炙手可热囉。”

002. 习惯上,无论是否有贵宾搭乘,启航之夜,都会由船长亲自举办晚礼服餐宴,以示欢迎——当然,仅限头等舱的乘客共襄盛举。衣衫讲究、颇具旧时代风气的男士们携眷进入,女人们穿着各式种类的晚宴长礼服,配戴入时珠宝和手拿皮包,在侍者指引下翩翩落座。今晚的主厨特餐是烤小羊肋排佐迷迭香,前菜是蛤蜊清汤和生牡蛎。十分美味,可惜安迷修无缘品尝,他早先在二等舱的餐厅里用过了餐。其实他不太饿,然而为了工作,他必须保持一定的体力。餐宴之后,多数宾客会前往交谊舞厅,在款款乐声和雪茄菸雾中消磨良宵,直到夜深,方零落散去。而在那之前,安迷修会跟他们跳舞,这是他的工作。

他经验老道,清楚在船上的第一夜,大部分乘客都会兴致勃勃,直到所有人筋疲力竭,疲惫得意兴阑珊。毕竟,这是一艘美丽又豪奢的轮船。舞厅是重新修整的,布置了老式的旋转梯和彩色玻璃窗,崭新的吊灯由伦敦的工匠打造,巨大璀璨,数千根水晶烛芯上都镶有火焰宝石,以结实的金链与天花板连结,随着船身晃动,缓缓摇摆,铺张得使人心惊,宛如一颗人工的渎神太阳。

他刚送一个西班牙女孩回座。他看得出她只有十七八岁,可能正值学生假期,随教养严谨的医师父母出游旅行。她穿着浅红色纱质礼服,显然是第一次让陌生男人牵住手臂,也不习惯穿着带跟的鞋,连华尔兹都跳得拘谨别扭,经常踩乱步伐。以她的年纪,这件礼服太长了。安迷修想,她或许情窦初开,渴望一场轮船上的浪漫爱情,然而在双亲的羽翼下,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径低头,生雀斑的双颊通红如火烧。

他们这一行的人多半出身不高,然而只要舞技精湛、皮相英俊、举止优雅、有意无意间献些殷勤,他们很容易和客人产生额外的关系。尤其是单身女客,她们敏感易动,随意撩拨过后便心花怒放,向人顷尽所有,平白馈赠他们许多珠宝和香吻,成为他们的收入之一。不过坚持使然,安迷修从不这么做,就算依他的条件看来,那简直轻而易举。

无可否认,他有些同行精于此道。譬如他一位叫帕洛斯的友人。他在轮船上当钢琴师,来自希腊,干瘪苍白,简直不像个男子汉,然而他那一双金眼时刻流淌蜂蜜也似异国风情,舌头甚至比手指还灵巧,他善于撩拨,弹琴的同时也调情。光明正大,偷取女人的芳心,同时窃取她们身上的珠宝,让她们在下船前一夜哭得撕心裂肺,翌日不告而别。后来帕洛斯玩得太过火,入境意大利的时候被警察扣留起来,听说后来逃狱了,现在不晓得哪里营生。

帕洛斯毫无良心,道德严重残缺,不过总归地说,安迷修还是得感谢他,因为就算手段令人诟病,他还是替安迷修解决了不少麻烦。

把少女送回父母身边后,一个休息的乐手来找安迷修摸鱼,他们随意谈了将来一个月的天气。然后安迷修重回池座,继续自己的工作。男人们交谈了起来,惬意地享用高级香菸和免费提供的香槟酒,侍者统一着背心和红色蝴蝶领结,拿着装满高脚杯的托盘,轻巧地穿梭其中。

不只是青春女眷或着单身客人需要服务,有些稍微年长,已有伴侣的女客也想要娱乐,只是迫于尊严和操守,不得不作态庄重,因此需要他们主动邀舞。通常,安迷修会选择那些和丈夫岁数差距较大的女性——由于时代隔阂,在这类场合,她们和伴侣往往鲜少互动,容易无聊,却因此比较乐于尝鲜。

舞池中央,人们成对跳着老式的狐步舞,小型絃乐器主领旋律线,悠扬又慵懒, 姿势好看,跳起来却不费力。而就在他的左手方,正有一位这样的女士。一眼便知,她已经脱离了美丽的年纪,却风韵犹存,或着说,她试着表现得风韵犹存。那名女士穿着一袭天鹅绒黑色长礼服,雍容华贵,剪裁却露出整片背嵴,头上戴着饰带,边缘镶着紫色蝉翼纱,遮住底下参差不齐的睫毛。或许为了掩饰岁月痕迹,她眼线画得又重又浓,口红是巴黎时下的正红色——她浪荡又顽固,或许曾在某个夜总会风流一时——安迷修想。他在女士桌前驻了足,颔首致意。她的手搁在凋花扶把上,关节起皱,上头戴着一枚巨大的蛋白石。这时安迷修注意,她并没有戴婚戒。

她椅旁那位男士年轻得多——或许太多了。安迷修估约他还只是青年,二十一、二岁,或着更小一些。他长相俊美,一头鸦髮,肤色苍白,鼻梁和颧骨像刀凿一样锋利,有东欧人的疯狂紫眼珠,瞳孔墨点也似漆黑,百般聊赖的样子,并不向哪里看着。他并不戴配件,只穿着黑色软领晚礼服,白领结。这套阿玛迪礼服几乎无可挑剔,只是肩线不衬他,略略宽了半釐米。青年人靠着椅背,手鬆握成拳,摆在膝头上方,脚上套着染黑的小牛低跟皮鞋,一双小腿修长,站起来恐怕比安迷修还高,坐着得稍稍颠着脚尖才舒适。

安迷修认为他和这位女士并不相称,甚至怀疑他们并非伴侣。不知不觉中,狐步舞结束了,接下来是一首流行探戈,叫〈再会了,朋友们〉,没有预料曲目变换,安迷修掌尖顿了顿,彷佛考虑了甚么,方才敬业地开口,向女士提出邀请。她正在抽烟,似乎听见安迷修说话,却置若罔闻,直到她的眼光从远处的窗帘滑过,彷若一场漂流,再短暂地掠过青年的鼻尖。这时候黑发青年霍地顷身过来,向她说了些话,窃窃私语。之后,安迷修听见她答应了。

他扶她从座上起来,她任他牵着手,冷漠而顺从,并没有和她的伴侣道别。临走前,安迷修瞥见青年抿了一抿那双极薄的唇,又旋即恢复了自若神色,不晓得甚么意味。安迷修张开双臂,她搭上他的左肩,他往侧一踏,精准地展开舞蹈。他们无言地跳着探戈。这名女士的技巧不错,领舞并不费力,安迷修和她贴面相拥,第一次向左右旋转两次,这种风行上阶级的沙龙探戈风格轻松,只是旋转较多,动作也比华尔兹大。跳舞的时候,安迷修察觉有人正盯着他们,他以为是那个椅子上的青年,然而扭头一看,他并不在那儿。

安迷修向后倒退,她木然跟随,然后他们再度拥抱,他的右手回到那张干枯的裸背上。他没有跳错任何一步,她也没有。

“您跳得很好。”送她回了座,安迷修向她说,当然也吻了她的手。她客套地感谢他的称赞,便挟起了象牙烟嘴。而等安迷修下一位客人跳完舞后,他们已经离席了。

安迷修在中午十一点钟醒来。临晨时海上起了浪。即便船上装有最新的稳定系统,他仍睡不太好,昏昏沉沉,不断惊醒。同房的乐师替他包了几块面包回来,安迷修没来得及吃,又来通知,说领班有事找他一趟。安迷修没办法,只好起床盥洗,换了衣服。他去前舱见了领导,又帮忙送了几个口信。他在楼层间上上下下跑,有点低血糖,幸亏午餐时间到了,他打算去二等舱的餐厅喝点汤,再继续办事——反正任务不急,可以慢慢办。

途中经过娱乐间和撞球室,玻璃拉门内,声音吵杂。走廊上,安迷修遇到昨晚那位女士的男伴,青年穿着西装外套,戴着一顶深色猎帽,帽沿压得很低。他们擦身而过,安迷修险些没认出他,这里是二等舱,一般地说,头等舱的宾客不会下来。不过安迷修当时并无多想,只是向前走,朝餐厅去了。

舞会在十一点左右结束,出身高贵,富有教养的男男女女互道晚安,纷纷作鸟兽散去。回房之后,安迷修整理自己的衣物,准备将一些拿到洗衣房去。他检查燕尾服外套口袋,意外掏出一条白色手帕,布料质地很好,十字成格的织纹间几乎没有细缝,这是丝绸,却如蚕丝一样柔软。边缘车着檀木黑衬线,绕了一圈。右下角用金线绣有“R.A”的字样。这不是安迷修的手帕。他想这可能是客人的东西,可能的人有五位,而那西班牙女孩大概不会用这种手帕,他在脑海中对比过印象,直觉那位别紫纱的年长女士几率较大。于是为了确认,安迷修离开舱室,向领班仔细询问了头等舱旅客的名单。查到那名女士的姓名缩写的确是R.A。

“她自己一个?”安迷修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道,“214室里只登记了一个人?”

“当然,萝莎蒙女爵可是个未亡人。”对他强烈的惑意,领班半丈金刚摸不着脑,玩笑道。“难不成她藏了情夫?”

安迷修稍一思忖,想说,那还真有可能。不过就算他无意间发现了甚么,那也是客人的隐私,安迷修有保守之责,也无意探究。他向领班再三确认了房间号码,晚宴服都来不及换下,去卧房赶紧取了手帕,就去敲了那扇门。

头等舱的走道间经过设计,地面铺着花纹的波斯地毯,花纹繁复,织着天堂鸟与乐园的图样。他敲了门,没有应声,安迷修站在门外待了半晌,里边才开了门。

“请进。” 一股子〈香榭白露〉气味扑面而来,肉慾又放荡,这么浓郁,只可能是摔破了香水瓶子。那香味彷佛房里种了一大丛虎皮百合,花朵却通通腐败了。

床上似乎躺着人,安迷修还没看清楚甚么,霍地感觉手腕一阵酸麻剧痛,他还来不及出声,就从背后被人反扣了手臂,推倒在地毯上。关节骨喀喀作响,他把嘴唇咬破了,然而没有发出声音。他反应得很快,没有尝试反抗,因为一把白朗宁正对着后脑,枪口冰冷,安迷修头皮一阵发麻。

“这是……”

“您先安静,”是那个黑头发的年轻男人,示意他闭嘴。他的声音沙哑得难以想象,彷佛刚才才痛饮过一整瓶的白兰地❶。安迷修手臂反折,腕部和腰窝重迭,被青年拿膝盖骨一齐抵住,结实地压着,动弹不得。青年跨在他身上俯下来,柔韧就如一只蛇,也邪恶得像蛇。他紧附着他的耳廓说,“再多说话,我就割掉您的舌头,您明白吗?”

双手受缚,安迷修莫可奈何。不过正因如此,男人再没有多余的手来遮他的眼。桃心木褐色床柱、安妮皇后的双人大床,天鹅绒床帷垂坠了半边,另一半还用银绳绑住,并不对称,那位女士趴卧在床上,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脸,她浑身赤裸,只有颈部一串华美的珍珠项链。终于看清了室内光景,对分刻前发生了甚么,心里有了些底,安迷修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八成冷静,“我明白了。请问您需要我做甚么?”

“我需要你帮我处理那个,”凶手是谁,早已一目暸然了。显然,青年不是胆大包天,就是经验老道,或着两者皆有。“别担心,我会和你一起动手,你不用自己一个搬。”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先生。”

“废话少说。”他即刻做了自我介绍,一如他的指令简洁粗暴。“……我的名字是雷狮·阿克海曼。别喊阿克海姆先生,不然割您舌头。您必须和我合作,否则完蛋,明白?”

003. 他们快速地穿越灯火通明的过道。电器烛火较煤气灯稳定许多,此刻,却彷佛也有了残影。今夜风大,安迷修还没换下燕尾服外套,方不觉寒冷,青年上身只有薄衬衫,只披上一件英式风衣,匆匆领他出了门。数分钟前,他们还在甲板上,夜已深,外头没有人了,露天座椅和大洋伞也用铁链栓了起来。风雨飘摇,浪声如雷,海面一片漆黑,船身像游乐园里的摇摇马一样左右地晃。安迷修和青年扶着围栏,站得很艰难,尽力不摔下去,再三确认甲板上没有巡查的水手,他们将那位女士裹着床单扔了下去,落入波涛汹涌的海里。扔之前,安迷修在胸口画了十字,愿圣父圣母与其子和她同在,度过死荫的幽谷。

也许是他很知趣,归途上,雷狮不再拿白朗宁押着他,只和他并着肩走。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互相揣测,却不发一语,氛围诡谲静默。两人都被雨淋湿了,回房后不久,不约而同地觉得有些冷,当然,安迷修没说出来,但雷狮去开了电暖气。三角茶几上有个冰桶,里头斜摆着几瓶白兰地酒。空调加快了消融速度,深红桌巾濡湿了一大片,形状像一朵黑色大丽花,绽在中央。雷狮随手将风衣往架上一搁,他连衬衣也湿得透底,发丝柔顺地贴服额上,乌熘熘的,他向后狠狠耙梳了几下,从抽屉里找到开瓶器,走向茶几,开起一瓶八九年的拿破仑,醒了一会儿,倒到杯子里,手法娴熟,一滴也不漏下。

您杵在那里做甚么,不坐下?

安迷修只注意观察他的动作,未预料到他也替自己斟了一份。而当雷狮转过来,伸手将酒杯递给他的时候,他盯向那晶亮的琥珀色液面,竟有些错愕。无论对谁而言,今夜的转折恐怕都过于戏剧性,安迷修始终云里雾里,一路来,仅得勉强能应付眼前状况。进房间后,雷狮又半句话也嫌多,只顾着喝酒, 没有洩漏半点实际资讯。而安迷修也的确是一直站在衣柜前面,进退维谷的样子。雷狮这么问,一时之间,沉稳老练如安迷修,也不免噎了一下,雷狮进一步问安迷修是不是想要在自己替他搬椅子。安迷修本来就被这一串谜团激得神经焦躁,想是可忍,熟不可忍,帮凶都无奈做了,要死也得做个明白人,这么想,便干脆开了天窗说,他本来以为自己是来作俘虏。所以他不晓得能不能坐下。

“俘虏?”雷狮乜斜着瞥来一眼。那一对眉峰修緻整齐,乌碳般沉黑,听完他的话,高高地挑起来,竟表现出了十分惊讶的样子,彷佛一点也不晓得安迷修想的是甚么,也从来没有把他打翻在地上,用冷冰冰的白朗宁抵着他的后脑勺。他说,进来的时候我可没绑着您啊,您自己跟进来的。安迷修知道他无赖,也懒得答辩甚么,闭上嘴暗地叫了倒楣,走一步算一步了。这时,却不合时宜地忆起了手帕的事来,安迷修想,就算解决一件事吧,反正不管接下来雷狮要玩甚么把戏,萝莎蒙女爵和他有甚么复杂的爱恨情仇,失物就是失物。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折好的手帕,雷狮老早瞧见了他的动静,也不从椅子上起来,只不在意地道谢,说,手帕您放梳妆台就好。

“我不晓得尊夫人是怎么掉的,那晚她……”

青年俐落地打断他,说那没关系。手帕是他自己放的。

安迷修感觉自己脑袋打了个九弯十八拐的结。他顾不得礼节,拧紧眉头,不可置信地复述:您的?”

“还有甚么比遗失手帕更名正言顺的方法,”他微笑起来,不无得意,“让一名循规蹈矩的社交舞男不得不进入头等舱的房间?”

“等——不,这个我理解。但这是您自己的手帕?”

“是啊。”他流畅地说,随手又替自己斟了一轮。“有甚么不对吗?”

“那上头的缩写也是您……”

“那个啊,您可能想多了。”他说,“一个方便利用的巧合而已。我们的姓名缩写恰巧一样。”

接着,有一阵子,雷狮不再理会他,兀地自斟自酌,一会儿又忽地问,是不是认为这样的关系很恶心。

雷狮侧身向着他,表情冷漠。安迷修看得出他其实不生气,只有些上头。他喝得太急躁,手有点颤抖,纯白袖口溅上了酒液颜色,宛如镶了琥珀玉纽扣,这果真是上称的白兰地。

“我甚至还不清楚您们是甚么关系。”

“我以为这种关系在船上很寻常。”

“确实多见。但恕我直言,我还没碰过有小白脸会在上船的第一夜勒死保养自己的情妇,您是第一个。”

“您想听我解释?”

“您不要就算了。”

他这么说。雷狮闻声,堪称惊诧地转了过来,此时才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他眼尾上挑,神采傲慢,似乎随时随地要把甚么从眼皮撵下去一样,却隐约带着年少那种孤芳自赏的气味,并不讨人厌。在惊鸿一瞥中,那对黑瞳孔彷佛窜动了起来,宛如两簇远古蠋火,在穴里灼灼摇曳。那是一种极端不安的躁动感,疯子,或着兽类才有这样的眼睛。安迷修随即奇异自己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会认为他优雅,那分明是一双野蛮的眼睛,甚至没有造化的痕迹。

“您——”,雷狮张口欲讲些甚么,又闭上了嘴,他向他摆了摆手,“抱歉,刚才太匆忙了,忘了问您叫甚么。”

“安迷修。安迷修·皮耶·夏努安”

“您是法国人?”

“我出生马赛。”

“就在那里学的跳舞吗?”

安迷修笔挺地坐着,慢条斯理道:这和您并没有关系。”

“您下班后讲话挺呛。”青年评论。他笑的时候,眼睛半眯起来,即便如此,两粒黑踆踆的瞳孔还是能透出来,就像猫眼珠,“我比较喜欢交谊厅里的您。”

“彼此彼此。”

雷狮妥协了。他舒适地倚靠那张宽面的绒布椅背,说话时,下巴向斜上方微微昂着,。“好吧——简单扼要地和您说,我就是谋财害命。不过我要的不是萝莎蒙本人的钱。”

雷狮说,这个故事很长,有人替萝莎蒙夫妻的脑袋付上五千万披索,他刚好抢到了单子。就是这样。”您大概理解了吧。”

“她丈夫也是您杀的?”

“是的。”

萝莎蒙的亡夫是名小有名气的议员,几年前在旅游时意外死亡,闹得沸沸扬扬,佔据了好几天的报纸头版。安迷修还记得那则新闻。至于议员究竟是死于甚么,安迷修印象裡是电梯事故,据说是发电机出的故障,这事情很蹊跷,不过公众压力下,义大利警方也没查出个什么来,只好摸摸鼻子,草草结案了。

“是您策画了那场……如果我没记错,”安迷修蹙着眉迟疑了一下。”是电梯事故?”

“必须的,五千万披索的漂亮鸳鸯,线得放长。”雷狮面无愧色。“他们夫妇是老清闲了,不过过政坛还是有一定影响力,也经常出席慈善活动,甚么救济会、孤儿院、百货公司剪綵,之类之类。 ”他解释道,“某次威尼斯渡暑,一对身体硬朗的旧贵族伉俪,不慎因叹息桥上的青苔滑倒,双双坠落——这在这年代有点儿牵强罢,所以我们必须与时俱进,善用一些新式事故,并且保有科学精神:随时大胆假设、谨慎实验。”

“是的。前男爵先生死于电梯事故,”他说,“那时候,罗马一家元首级饭店的发电机出了要命的小故障,他刚好从七楼踏进车厢。当然,血肉模煳啰,直接摔成了意大利肉酱,”他眼中似乎出现了当日光景,自叹道,“……真是一场漂亮的谋杀。”

“——接着您便趁虚而入,掳获女爵饱受创伤折磨忧伤已久的寂寞芳心。”老天,他几乎能接出剧情了。

“是的,可以这么形容。”雷狮首肯,笑容满盈道,“同年冬天,就在风光绝美的蔚蓝海岸,我,一位正处情殇的五陵年少,和丧偶的萝莎蒙女爵夫人发生了一场浪漫的沙滩邂逅,使她断然抛弃悲痛欲绝的守丧念头,春宵苦短,决定和小了四十岁的我朝欢暮乐。”他唇边是一际三角洲,凉又薄,积不起这么厚重的笑意,就凝固成了大理岩石。“很浪漫,不是吗?”

“那她肯定十分溺爱你。”安迷修交握着十指,聆听,此时不带感情地发表了评价。

“可不是嘛。”雷狮并不反驳,“萝莎蒙爱我,我也乐于陪她玩些小游戏,满足她黑暗天鹅绒布下的庞然欲望……这部分不太好描述,您懂我指甚么。”

“我不明白。”

“反正也不重要。”雷狮明快地跳过了这一段,就像他说的,翻云复雨的花样千奇百怪,不过男男女女,也就那样。“总之呢,她还是待我很好的。托她的福,我甚至有了能光明正大给海关检查的身份证件。跟她在一起,除了总是让晚礼服勒得脖子酸、公共场合必须神经紧绷,生活倒挺惬意。”

要不是那个土耳其买家急得跳脚,我还不愿意这么早解决她。

的确,航程长达整整三十天,在这个时间点杀人,后续恐怕十分棘手,劳力的投资报酬也不高。况且,若非退无可退,雷狮大概不会这么急迫地威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服务生,陪同他毁尸灭迹。安迷修问他,那原先是打算甚么时候。

他也无意相瞒,坦言道,“停泊马赛港前一个晚上,”他说,“等到饯别餐会结束,收拾行囊,扮成她的样子下船,再人间蒸发,谁也不会怀疑。”

但是呢。他又说。

他确实令人钦佩,安迷修想。对于扮演一名高贵女士的情夫,青年堪称无懈可击,毫无瑕疵。他学习上层阶级言谈的精随,并将之内化:例如咋舌声。舌尖点上颚,必须几乎轻不可闻,几乎而已。其中只宣泄一分不满,三分血统的傲慢,其余部分都是富戏剧性的显摆:显摆含蓄作态的美德,显摆临危无惧的优雅。不过安迷修也听得出,为了此事,雷狮其实是真有那么点恼火。

“……那个男人要求我尽快解决,我没想到他竟然差了人上船,要求我更改程序,在抵达蒙特罗利港前杀了萝莎蒙。从阿利斯到蒙特维多,只要一个晚上。和计画相比,足足压缩了我三十倍的时间。”雷狮扬眉,摊手,“这样也行。不过我自己一个就不太好办了。于是我决定找一个船上的员工,请他行行好,搭我一把手。”

“为什么是我?”

“甚么?”

“船上有几百个员工。”室内密闭燥热,香水味迟迟未散,安迷修太阳穴有点疼,雷狮恰巧拿出了薄荷菸,他礼貌地向他问了一根,道了谢,接着说,“何况跟锅炉室的人比,我的体型一点优势也没有。”

“我又没机会进锅炉室。”雷狮应道。他仰着脸,慢慢呼出一口气,朦朦胧胧迷迷茫茫,把薄荷菸吐出麻药的模样,他似乎在笑,然而安迷修看不清。“……您跟萝莎蒙跳舞,我那时候有点烦躁,想说,您来好了罢。就这么简单。”

“所以您就偷偷摸摸塞给他一条疑似定情物的手帕,残忍地利用一位无辜舞男的职业道德,看准了他会帮你把手帕送回去,又把他锁在门口,趁他恍神的时候开门,狠狠扣他的手腕踢他的腰椎然后拿枪抵着他的脑袋亲切地威胁他帮您弃尸——”

“——您别这样刻薄。”那张脸上堆满了笑。“您来得有点慢,我还以为您没发现那条手帕,幸好您有赶上,否则我可能就得去找您了。”

“幸好您没有。”

“我很遗憾没有,下次也许还有机会罢。”雷狮说道,声调里竟有股货真价实的遗憾,安迷修听了忍不住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暗自感叹他杀人当真耽误了才华,应该去舞台剧上展其骥足。“……往好处想:其实我大可用枪托把您砸成半个脑残,划烂您整洁的漂亮脸蛋,再找个亲切老实的锅炉工人就好,钱很好封他们的口。反正我其实只需要一个能出力的男人,不需要一位英俊的、口齿伶俐、举止优雅的社交舞男。”

安迷修心底知道,雷狮并非信口雌黄。他在秽物沟渠和饭食残渣间长大,看过无数把挥舞的锈蚀小刀,他知道哪些人只是外强中乾,也清楚哪些人言行合一,他们说甚么就做甚么。安迷修知道他今日把话都留了半截,然而他也莫可奈何。或许他就是时运不济,而无论他乐不乐意,他和雷狮都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了。“就这样吧。”安迷修疲惫地说。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地上复着喀什米尔纯色地毯,怎么刮磨都毫无声息。“……既然您不是绑架我,那能让我走了吗?”

稀奇的是,雷狮竟然说了好。甚至从椅上站起来,把安迷修送到门口。

“对了安迷修”,阖实门扉之前,雷狮忽地开口,他笑着问他,“我好像还没告诉你该干什么。”

“您是没有。”安迷修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着,还是歎了气。止了步伐,“……我尽量做到。请不提出太过份的要求。”

“船甚么时候会到蒙特维多?”

“蒙特维多?”安迷修想了想,据实以告。“假使风向不变,明天中午之前就会下锚了。”

“萝莎蒙原先登记在巴塞隆纳下船,领班那里应该留有书面记录。用甚么理由都行,您帮我更改一下,会很困难吗?”

“要费点口舌。”

“那就有劳您了。”

“……”

门扉尚未阖实,雷狮又说话了,“……对了,”他从罅隙里轻松地补充道,“明早停泊之前,您来这叫我一下,行吗?”

“我尽力。”

“您会的。”雷狮最后说道,显然因收获而心满意足,就像那些餍足的豹子。他从门缝里抽回手指,“晚安,安迷修先生。”

“您也一样,”他彬彬有礼地回复。“一夜好梦,阿克海姆先生。”

004 . 他被一阵汽笛声惊醒,住下铺的乐师正在收拾行李,没听见他的动静。

“您要走了吗?”他睁着惺忪睡眼,弯下去问,掌根就压住了护栏,老旧的铁架唧呀作响。

“是啊,”乐师抬下风琴盒,冒着汗,有点费力。“我老婆发电报给我,说她带着一户口子到了蒙特维多,要在旅店和我会合。我已经一年没见到小孩子了。”

“这样啊。”安迷修和他重重握了手,那双手掌十分粗粝,指腹上复满了机年累月的茧。“祝您好运。”

直到老乐师提着行李离开了客舱。安迷修才下了床,迅雷也似梳洗更衣。头等舱在五楼,再不久就要放升降梯了,下层的客道堵塞得水泄不通,喧哗吵杂,楼梯上不去,安迷修只得咬牙绕了远路。

从业以后他几乎没这么狼狈过。安迷修在门前停住脚,调整了会呼吸,才要敲门,正欲抬手,里边雷狮约莫是察觉了甚么声息。他听见雷狮朝他喊,“门没锁,进来吧。”

安迷修进入房间,反手锁上门。房室中央摊着十来个大小不一的手提箱,站看就像一面面嵌在地毯上的橱窗。皮革把柄,里头散乱地塞满各种款型的服饰及配件,长裙、披肩、针织或塔夫紬上衣、珠宝和丝绸长巾,各式样的女帽,浓紫淡绿、沉红素白、色彩斑斓,彷如波西米亚人的百衲被子,却每一色块都价值连城。上层阶级的骄奢华靡一下图穷匕现,如拉开了窗帘,却终究藏不住的,哗啦啦向外流泄的满室春光。

雷狮背向门站着,身上衣物是整齐的,双足却赤着,连袜子也没穿。他脚下是摊着那最大的皮箱,见安迷修进来,好整以暇地打了招呼,却环着双臂,雷打不动也似直立着。

“您在看甚么?”安迷修踱了过去,刹间八分理解了难处所在。

“萝莎蒙的衣服,”雷狮说,翻掌划了一圈,作示。“有点多。”

“是挺多。”安迷修不得不承认。“您打算扮成她下船吧。”

“是。”

“创意可佳。”

“您懂这些吗?”

“可能比您更了解一些。”

“那我看这样吧。”他侧斜着肩,问他。“您替我搭一套?”

“……”安迷修很是无奈,像是临演给逼上了舞臺,奈何没见过脚本,也得即兴着演完。他左手掌根抵着膝盖,弯腰下去,捡了一附镯子起来,左右看了看,又摆了回去。“尊夫人平时甚么风格,您心里有个底吗?”

“我想左边那件长的还行,萝莎蒙经常穿。”

“那您就先试一试吧。”安迷修只便顺水推舟。“我再替您看看。”

其实不是谁都能穿女装,尤其萝莎蒙身材纤细。安迷修想。不过雷狮看着倒是还行。他选的是一件鸦黑纱质的长版无袖洋装。雷狮高挑是一回事,骨架本身其实不大,肩阔髋窄,又正年轻,拥有公狼一般腰腹曲线,竟能彰显出收线的设计来。

“怎么样?”雷狮在房里走了一周,倒不扭捏,安迷修只浅浅瞧了几眼,说了不错,便不再看他,兀自思量道。“这样还行,但你头发太乱,干脆我替你梳……唉等会儿吧。我想你得戴墨镜,再加顶帽子遮脸,就这顶好了,记着。然后你再戴双手套,这样可以有效转移他们对你上臂肌肉的注意……白丝绢的晚宴长手套应该很衬肤色,也得体。另外你最好穿平底凉鞋,否则太高了。”

“好的大师,”雷狮轻快地说,也不晓得记住没有。“还有甚么?”

“别玩了,我们没时间了。”安迷修催促他,一面凝神往皮箱里翻捡,模样麻利,最后拣了一套夹式翡翠耳环,掰开雷狮手心让他拿好,又把他向梳妆台推。“快点。就要下升降梯了,别跟我说你不会化妆。”

“我记得化妆不是时下男士的基本技能。”

“我记得你们这些诈骗情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得了吧。您甚至杀人呢,别那么厚脸皮。”安迷修放弃婉约用词,“您究竟会不会?”

他笑了笑,拿着镜子倒是正经八百地摆弄起来了。只三两下,不至于化出另一张脸孔,一瞬间却看似老了三十来岁,光滑眼角生出鱼尾凿痕,颧骨阴影更刻薄了,肤色也黯沉许多。他把嘴唇涂成朱砂红,抿了一抿,使色泽均匀。他倒是有两把刷子。安迷修想。

安迷修细细审视他,半晌只说了胸前太空,又转身从箱底取了一条珍珠长项链回来,双手捧着两端,中间沉得坠下来,戴着的时候还得多绕一圈。这少说也有几百颗,并且形状和色泽皆属顶尖,价格高昂得难以估计。光洁亮皙,沉重又璀璨,随着阳光映射,表面似乎复上了一层七彩的光膜,迎着视角流传,朦胧而华美。安迷修突地忆起,那天萝莎蒙死的时候,周身赤裸,就戴着这条项链,拿床单裹实之前,雷狮将这条项链剥了下来。安迷修甚至怀疑这是凶器之一。然而此刻,他只能与他共进退。“您戴上这个吧。”

即便看见项链,雷狮面上也不露异色,更不涩然推辞。妆容之下,他维繫着那种老式的浅笑,此时便低下脖颈,让安迷修给他戴上项链,顺势把手搭到他的小臂上, 。安迷修毛骨一阵悚然,并不因着掌心湿冷,而是雷狮饰演得太过精湛。此刻他是一位徐娘半老,仍风韵犹存,昂着细细的脖颈,颤巍巍维持着尊严的傲慢女爵。他的模样是那么鲜活,从骨子里和他的角色重合了,宛如那他杀害的老情人自海底升起,在他身上还了魂。

安迷修替他戴好项链之后,又和他一起匆匆收整了行李。安迷修听见岸边一阵喧哗,欢天喜地的高呼,以及乐队穿透云端的小喇叭声。不必向窗外探望,安迷修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升降梯下得可真久啊。他想。

“抵港了吗?”

“是的。”安迷修将箱子牢牢扣上,一箱箱推到门边,动作俐落。叮咛雷狮道。“会有人帮你提下船。你只要给小费就行。”

“我知道。”

“那下船后您不会再回来了吧。”

“您这么不希望再见到我?”雷狮说,“真令人难过。”

安迷修硬生生愣了一下,“您还要回来?”

“也不一定,或许得靠点运气。”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自己有事要去马赛,”他优雅地套上平跟凉鞋,动作飞快。“我那箱行李能先放您那里吗?反正还要上来,懒得带下去了。”

“……好吧,总之,您看着办。”安迷修其实仍不太理解,不过他冷静地妥协了。他又道。“我就帮到这里,接下来,都是您自己的事了。”

雷狮笑着说知道。他戴了金丝框墨镜和帽子,直接挡住了半张脸,只一双抹得珊瑚般妖豔的唇还醒目。他很有品味,选对了洋装。安迷修想。他尽责地替雷狮招了个门僮,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隔天乌拉圭首度的报上肯定有萝莎蒙夫人下船的相片,带着纯白手套,在甲板上向人们招手。遮阳帽风骚地斜戴,一袭黑裙优雅如女神,天气晴朗,她天鹅般颀长的脖颈上绕着那串珍珠项链,沉沉地挂在胸前,被阳光照得耀眼夺目。安迷修冷漠地想,离开了头等舱,一边用手帕擦净了手。这就是美人萝莎蒙最后的倩影,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005. 雷狮就这样下了船。即便他曾模稜两可地表示要回来,安迷修仍不多看好,将信将疑。一方面是登船手续繁杂,另一方面,纯粹只因为他不相信青年的话。话虽如此,雷狮那箱行李仍然妥善地收在安迷修床下,舱房不大,现在他自己住了,他还是尽力把箱子藏得隐密,避人耳目。一个杀手的箱子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他想里头可能摆放着几十把小型手枪,或许还有火药及麻绳,但他永远也不会打开来看。雷狮要不要回来取,是一回事,安迷修的诚信又是一回事了。这不仅是职业道德,也事关他个人的一些坚持,因此五天过去了,皮箱还躺在他的床底下,他以为它要就此生灰,然而不可思议地,雷狮实现了诺言:他回来了。

重逢雷狮的时候,船隻在热内卢港停泊,是第二个晚上了。安迷修尽着自己的执事。他正和一位西班牙女孩共舞,乐队演奏着一首的圆舞曲,小型絃乐器引领着旋律线,搭配三四拍的重音节,悠扬而轻巧,她技巧不错,转圈的时候,散状的裙裾波浪一样翻捲起来,长长的发带飞扬着,安迷修挂着鼓励的微笑,牵着她,走了几个比较复杂的羽步,左、右,轻揽纤腰,翩翩起舞,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舞池里几对客人,出于亢奋、抑或不安而导致的肌肉僵硬,她踩错了步伐,呼吸也被打乱了。安迷修不为所动,只以笑容略略表示了表示宽容,彷佛并不认为那是失误,更不重新开始,只是利用转圈的速度变化,不慌不忙,将她一步一步,慢慢导回正道上,有如一本教科书,轻架能熟得惹人倾倒。或着说,他那也不算是笑,只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表情:彷佛一切都不是你犯下的过错,利于你推诿责任,你甚至可以责难他,只要你坚信是他跳错了一步,他就会欣然认错,并向你真挚地道歉。

安迷修挂着缓而浅的标准微笑,旋转的时候,例行公事一般以馀光环视场外,寻找下一位客人。然后他发现了雷狮。

他在一个离座池相对遥远的角落,濒临着一根青铜圆柱站立,身上还是首航夜那一套晚礼服,他斜倚着圆柱,双臂散散地交迭,环着前胸。圆柱洒落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懒散又危险,像一隻潜伏夜色之中的黑豹,那双紫色眼睛半张半阖,不时因大厅水晶灯的反射,炯炯忽闪着枪枝也似的光,他似乎在看他这裡,不知道为甚么,安迷修知道他已经看了很久了。这时他们毫无屏障地对视,一晃而过。安迷修默念出了他的姓名,表面却无动于衷,翩翩地起着舞。他们的交错只有一瞬,就像平行轨道的两台快车,恰巧在同一个月台擦身而过,随即背道而驰,疾驶而去。

热内卢是重点大港,许多政界显贵由此地上船。为此,船长精心准备了一场烟花秀。为了观赏表演,半数以上的宾客提早离开了交谊厅,安迷修难得在晚上清闲,也不急着看烟花,先回到二等客舱洗了澡,洗淨了一身汗水尘埃,再回到甲板上去。衣衫华贵的宾客们成双或踽踽独行,纷纷在甲板的露天座位落座,或着沿着扶栏彳亍而行,惬意无比。

“好看吗?”安迷修站在甲板尾端,人烟稀少的地方。背后有人说话,他晓得是雷狮,也早就料到雷狮会来,便没回首。“晚上好,安迷修先生”

安迷修问他下船后做了甚么。雷狮也不隐瞒,便说,自己扮成萝莎蒙下船后,就直接去委托人那里收了尾款,中途出了一些事情(‘小小的麻烦’,语气轻快),赶回蒙特维多港,船已经开了,只好转火车在里约赶上船。溷了一张三等舱的票,就上来了。

他说:刚才我看见您跳舞了。

“您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

“从您还在跟乐师说话的时候。”他回应,” 然后您跟一位美国小姐跳舞,我不清楚她是您今晚的第几位佳人。”雷狮踱了过来,手背在身后,甲板灯昏暗得像郊区的十字路口,说话的时候,神情惬意。他是个优雅狡猾的偷渡客,堂而皇之登上头等舱的甲板,目无法纪到了极致。“……不过她跳得挺差,踩了您几次脚吧好像。”

“别这么刻薄。”

“要是我就不干了,您还真不是一般耐心。”

“工作而已,并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跳得很糟。”安迷修简略地说。”比如萝莎蒙夫人,她就很不错。”

“她?”雷狮眉尖上扬,彷佛他从来不认识叫萝莎蒙的女人。他耸耸肩。“她跳舞还可以吧。”

“……您真薄情。”蓦地,安迷修开口说。他对着雷狮说话,却依旧凝视着海面。“……老实说,现在我看着海,只会想到当天您让我把她扔了下去。”

不瞒您说我也正在怀疑,您现在靠近我,是不是也想把我推下去。

雷狮轻松地踱了过来。对于后头这句话恍若未闻,只问安迷修是不是有罪恶感,安迷修回答,罪恶倒谈不上,只是心里不太舒坦。

“我以为您很习惯这种事。”他一边说,和他并着肩伫立在栏杆前。他穿着和首航之夜同一套晚礼服,溷进了舞会,再上了头等舱的甲板,也许他们该感谢这个以貌取人的社会:只要衣装合宜,举止得体,没有人窥探你的内心,即便你满手鲜血。

我看起来是该习惯的人?

您当时表现得很冷静。

“识时务而已。”安迷修解释,没甚么好气,“我手无寸铁,四肢被缚,一把冷冰冰的白朗宁抵着后脑勺。能做甚么?”

“我以为您不会那么消极。”

安迷修说,自己只是审时度势。“如果我是个布宜诺斯阿丽斯的港口渔夫,我就会跟不顾一切地跟您打上一架,即便结果相同。”

“困兽犹斗是男子汉的作为。”

“蜱蜉撼树有其价值,但暴虎凭河就是鲁莽。”

“鲁莽也好过懦弱。”

安迷修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紧盯着甲板之外的风景,话声中并不讥讽,只是无奈,无奈得甚至像是冒犯。他说,您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小型枪枝发明之后,这世上就没有任何英雄气概可言了。”

“……虽然您的确很可恶,”他忽地转了过来,直直逼视着雷狮。那双碧眼平素温和如玉,此刻却注满了再赤裸也不过的鄙夷,睨视着他,语气却冷静如常。“——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想狠狠地往您漂亮的脸上揍一拳,然后把您扔下海里。”话到此处,他顿了一下,别头回去。又说。“不过我更清楚我打不过您。”

“如果连我也为了这种无谓的负隅顽抗牺牲,世上就没人能揭发您的罪行了。”

“也许您还是能稍微反抗一下。”雷狮不以为然,“搞不好我只是在情事中不慎勒死了情妇,是个紧张兮兮却外强中干的偷渡客,根本开不了枪。”他说道。其实他说得不错,虚张声势的恶人多,胆敢杀生的少;藉着枪械虎假虎威的男人多,扣下了版机的人少。

雷狮说话的时候倚在栏杆上,上身向外探着,就像一只黑色羽翼的鸟。乍看之下,他清矍得难以想象,好象风一起就要被捲下去,然而那具侧面的轮廓石像一样冷酷,奠定了他的根基。听了他的话,安迷修先是承认了部分的事实,毫无推迟:是的,那样的人的确很多。然而,他随即又说,语气笃定如锤。“但您是个货真价实的恶徒。”

要是情况不对,您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然后亲手把我切成小块,塞进厕所的水箱里。

雷狮笑了,“您究竟是想象力格外丰富,还是真的看过这种做法?”

他问他,安迷修却恍若未闻一般,只一迳望着远方,强行止住了话题。那里矗着一座灯塔,静谧无比,黑暗里孓然独立,兀自射着强光,洒得港湾上一片灿亮。这时,雷狮忽地赞了他舞技精湛。安迷修一愣,当他是随口找的话题,只是谦逊地笑。“餬口的水准,还过得去吧。”机械而礼貌。他说,就算是雷狮自己来跳,或许也不必自己差多少。但雷狮随即坦承自己并不会跳社交舞。

安迷修说,那还真是可惜了。

“否则依您的身高,应该很适合才对。”

雷狮不置可否地微笑,说自己只会一点探戈,但不是流行的那一种。安迷修听了却霍地沉寂了下来,他问雷狮是从哪里来的。雷狮也不避讳,说,自己在布宜诺斯阿利斯长大。

“巴拉卡斯区。”他停下来,轻快补充道。“臭名昭彰。”

“确实如此。”安迷修说。巴拉卡斯区位于布宜诺斯阿利斯郊外,邻近马坦萨运河,充满低级酒馆、移民、流莺、老式流氓。“您从那里学的探戈?”

“家母那里看来的。她是克里奥妓女。”雷狮忽地说,“——她家里是农户,十五岁跟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移民父亲快乐地私奔,手挽手,一路跑进最脏的伊甸园。”

我——

“省省吧,”他轻蔑地摆手,“我不是你那些娇嫩的小小鸟,也没打算跟你哭诉我度过了一个多么阴郁又凄惨的童年,或着我父亲是如何用空酒瓶木棍殴打弱小可怜的我——”言至此处,他戏剧性地打了个顿,“——好吧,我其实没怎么见过他。反正除了穷,除了贱,我们家也没甚么特别。”

“她有时候会把客人带回家,”他说,手肘放在栏杆上,上身向前顷着,“他们要不在沙发上做得欲仙欲死,要不就待在客厅跳舞,我母亲十五岁就作了骨肉皮,甚么也不会,就能跳探戈。”

“要我说,那是一种折磨般的舞蹈,跟那些沙龙的余兴全不是一类。巴黎人把探戈当成消遣,跳那里的探戈,你只会累得要死,身体像跌进运河一样湿。,”他声音裡难得有了些兴致,向安迷修问,“您见过吗?”

“我曾经看过克里奥人跳老派的探戈。”安迷修说。“这种舞令人印象深刻。”往昔的画面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安迷修却一时语塞,他不晓得该如何形容那种穿过双腿间的截步,或着彷如肌肤相亲的四肢交缠。“……十分热情。”

“是下流。”雷狮干笑了一声,不假修饰地道,“探戈本来就是妓院的产物。正派人也不敢跳那种伤风败俗的舞步,才改了形式,剽窃到沙龙里。变成了巴黎现在人人风行的社交舞……您怎么学会跳舞的?”

他问他。半晌,安迷修只是自顾自从怀裡拿出了菸匣。他并着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挟了两根烟出来,无言地分了雷狮一根,雷狮接下了,说谢谢,他礼貌答,不客气,却刻意忘了替他点火。只从袖袋里放着的火柴替自己点燃。点着的时候,他脸朝着大海,手掌护着蓝紫色的火星,在指缝间熠熠微弱地闪。菸点了起来,“……我在高级沙龙,和各式各样的秘密俱乐部学会社交舞,当然,启蒙我的地方是皮加勒区。”,他吸了一口,放下左手。“这会令您惊讶吗?”

“……总之,我可能没您想象得那么世故,不过也不算太干净。我曾经在风化区的夜总会待过一阵子,也在那里跳舞。”他一口气说完,瞥了身侧的雷狮一眼。不说话了,一会儿又忽地问,望着别处。“在您看,我像那里的人吗”

雷狮一笑。他辛辣地说,您是个衣装楚楚的伪君子。这点上,您也不比他们无辜。“您只是不粗俗。”

安迷修闻言一愕,稍后却笑了起来,彷佛因吐出了秘密而释然也似,神情比先前都要宽容许多。”试图掩饰不名誉的出身,在您也是一种罪过?”

“您问问上帝吧,神才定人的罪。”他说。”不过也许为了生计的缘故,祂会原谅您。”

“就像祂原谅您一样?”

“我?”

“您杀人,也是为了生计吗?”

他说:这要看您怎么定义生计了。“我未必要杀人,但我适合,也不排斥,是这份工作选择我,然而我也不拒绝它。”

“她待您很好。”

“是的。”雷狮再次承认。两人心知肚明,‘她’指的是萝莎蒙。雷狮说:她爱我。声音很轻,彷彿这句话无可置疑得不需要他笃定,然而他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安迷修禁不住问,您杀了她,就没有一点怜悯吗?

雷狮尚不答话,却在这时将安迷修给的菸叼在了嘴上,稍微低了下来。出于一种无言的模煳默契,或着鬼使神差,安迷修主动凑了过去,纡尊降贵,借了他一回火。他们烟头接了烟头,火焰裂出一蹙火焰,照亮了眉睫间的阴影,绘出一块明丽又苍茫的浅蓝。

雷狮徐徐喷了一口烟,忽地,打破了沉寂,他说:您知道这一年中,我们过得是甚么样的生活吗。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柜子里从不知道有多少数量的衣服,一个塞不下了就再添一个。拍卖会上永远有更罕见的宝石,连玛丽安东尼的钻石项链都拍下来,一直收在衣橱里,怕招来死亡的厄运;满盒的波斯黑珍珠,盖子还压不下去,盒子深得就像我父亲那顶破礼帽——”他说得飞快,好似宣洩着甚么,声音平板却得古怪,就像一条染尘已久,无人踩踏的钢索。“——丈夫去世之后,她其实也不像外界所见的那样放荡。她还是个女人。有时候她也很痛苦,而我的抚慰毫无用处。”

“我可以理解她的痛苦。但只要我看见周围那些摆设、‘我们’的房子、那些被封在柜子裡的高贵废物——它们被造出来,有甚么用处?“他这样说道,又耸了耸肩,”我只想到萝莎蒙死了之后,我能拿到四十万披索,足够让我弟弟在巴黎多唸五年的书。也就是这样。”

“您要是现在大喊起来,让水手把我铐起来,除了茫洋海洋,我也无路可退。”他偏着头,向安迷修说,“您大可以这样做。”

安迷修霍地望向他,仍旧沉着,并不动怒,却彷佛要洞穿踆黑瞳孔的深处。头一次,甚至是有些突然的,青年对自己的无情毫无掩饰,宛如拨开了一层雾,露出一对碧莹绿眼睛:无情,冷漠,利如刀刃。安迷修问他,“您会撒谎吗?”

雷狮说,我会。 安迷修,您知道我当然会。

他们会相信我的。他说。因为萝莎蒙女士下了船,我手上没有拿着枪,更不见血。您也没有证据。船上唯一认为我杀人的,只有您的记忆。但一个社交舞男的记忆算得上甚么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此时颳起了夜风,弄皱了水面,吹起一波波涟漪,也将他的额发拂起,散乱地飘着。他们都不说话了。菸烧得只剩半个指节,安迷修在栏杆上撢了下菸头,抖落一片细末的粉尘,无声地落了海。他看了看雷狮,又别过去。半晌安迷修说,也许吧,您天生就是个毫无慈悲的人。也可能就是这样。

“……或着说,萝莎蒙女士根本不该死。”他平静地说。该被扔下船的是像我们这种人。我们两个。

月光下,轮船在海面上随着水波左右荡着,像一位轻步挪移的美丽少女。他们相伴无言,雷狮倏忽开口了,声音不大。浪潮拍击着船身,沙沙地响,像催哄婴儿入眠的女人,将孩子摇入温柔睡梦乡。

“其实那天晚上,她不是自愿的。”

雷狮忽地开口。说话时,他侧着脸,一半在光中,一半埋在阴影裡,就像月亮的另一半,不为人知的血腥一半。安迷修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丈夫死了之后,萝莎蒙就再也没跳过舞了。

“是吗。”

“——是我要求她的。”

“为甚么?”

“我想看您跳舞。只是这样而已。”

安迷修原本还想问些甚么,嘴唇一开一阖,却没真正发出声音。雷狮蓦地抬起头来,他伸直了脖颈,高高仰望,安迷修也随着他的方向看去。甲板上,候时已久的人们参差不齐地欢呼起来。轮船〈安达露西亚号〉终于将烟火发射上了夜空,火种在月亮底下爆炸了,在夜空中溅洒出绯红色的火花来,奢靡又灿烂,飞快地坠落,一束束像极了流星,落到了海面上,却没有一点声音,好像燃尽了的菸化成齑粉涌入海中。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