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 Tango de Roxanne

(下)

006.

烟花结束后,雷狮跟着他回舱房拿了行李。安迷修没问他住哪里,雷狮也不特别说,彼此随口道了晚安,就散了。轮船上有一千五百人,谁也不晓得会不会再见。他晚间和女人跳舞,白天却也没闲着,他大约在九点钟醒来,梳整盥洗。领班和他是老相熟,忙不过来的时候往往托他办事,去监一监那些年轻气盛的海员,别让他们吵到楼上去,要不然就是进交谊厅里帮忙。这五六层的轮船,他在铝制旋转梯上跑上跑下,一天也能来回上一二十次。

“观测站说有路径上有强力气旋。”有一天早上,安迷修到二等舱的餐厅,时间还早,餐厅里寥寥无人,恰巧和领班同桌共进了早餐。谈及了天气,说是陆地的观测站今早发了电报过来,说<安达露西亚号>的路径范围有个强力气旋生成了。

“虽说预计会转向,还是有那么点……嗳你也知道,海上的事嘛。”男人说,”但毕竟这是处女航,还沾了不少大人物的光,媒体都难着,出了甚么事可就……”他停顿,做了个表情。

“新船出海,他们哪次不说有气旋了。”操劳数晚,安迷修难得在这个时间神清气爽。他今天穿着一套休闲的鸽灰色三件式西装,搭配一条法兰绒领带。他拿着抹刀一边说话,替自己那份面包抹上黄油,动作很斯文。“<安达露琪亚号>是崭新得像婴儿,不过年轻人也总是强壮一点。”

“泰坦尼克号那次他们也说是气旋,还是沉了。”

“其实,如果是气旋可能还挺得下来,可惜人家最后撞的是冰山。”

“幸亏赤道没有冰山。”

“是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还是笑了,一会又顾左右而言道。”说到我们这位小姐,还真是个尤物。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轮船。”他抽起雪茄,晨曦从窗弦窄窄地探进来,菸雾被晒成了金黄色。他忽然说,对了,克理斯多福先生找你一趟,十点钟到到船长室去找他。他要他别忘了,安迷修连忙应声,说是的,一定会去的。

橙汁的罐子放得比较远,男人伸长了半身要过来拿,安迷修率先站起来替他倒了,男人靠回椅背上,说了好几声谢,声音急促,却明显心不在焉,安迷修知道他玩笑开归开,还是忧心预报的事情。轮船领班们最烦的第一个是无良客诉,第二就是海象。海象诡谲难测,真正遇上了,不人才俱罔也要落得损失惨重,却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楣,因为人杀了人,可以转交法庭审判;动物杀人,可以把动物煮了洩愤,然而海只有一张享尽饕餮的血盆大口,人要不跳进去,要不远而敬之以保身,也没有其馀什么了。他们这些老讨海人,走得久的,除却财富与技术,其实要紧的是运气,因此水手们往往迷信。毕竟在海上,你要是开着轮船碰上了一个十级风暴,连英国女皇也救不了你。

九点五十五分,安迷修离开舱房。五十九分,他到了船长室外头。半分钟后荷西就亲自迎接了他,那是一扇厚实而沉重的黑檀木门,荷西.璜.克理斯多福船长身高九呎,开门时只像推一块木板。”好久不见了安迷修,最近好吗?”,他拥抱他,那一双手臂粗壮得橡树跟也似,安迷修被挤得前胸差点贴了后背,肋骨喀拉喀拉响,然而盛情难俱,只望着天花板眨了几下眼睛。荷西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瘦了,是厨房不合你意?”

“不,伙食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安迷修解释,“您知道,跳舞有时候也很累人。”

“跳舞?”荷西瞪大眼睛。他转过身,走回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坐下前也替他安排了椅子。他声音粗粝得像铁砧,笑起来更是。“比不上你在皮加勒的时候吧,那个女影星还缠着你不?”

“哪一个?”

“常喷波斯香水的那个过气女星,不只一次想送你瑞士金錶——虽然你没收过。老天,我从不晓得大马士革玫瑰能这么呛。”

“她早就走了。”

“回演艺圈了?”

“不,似乎因为跨国赃款的事情在安道尔被捕了。”她着实迷恋过安迷修一段时间,使他饱受困扰,后来她的焦点转移到帕洛斯那里去了,帕洛斯那时候跟他在同间俱乐部,正职是琴师,副业是偷拐抢骗。肥羊入口,帕洛斯非但不困扰,还恨不得一手搂上一打,乐得和她成天肉麻,殷勤没少献,礼更不少收,在人家身上连皮带肉狠捞了五十几万法郎,她还死心蹋地。赃款的事,安迷修没有证据,但他怀疑帕洛斯脱不了关系。“后来我们就没再联络了。”

桌上摆着茶具。荷西一边着听一边替他倒茶。“人家送的,听说是斯里兰卡的伯爵茶,反正我是喝不出来甚么差别。”他说。“要我说,我觉得全天下的茶都是一个味道。”

“——您干脆说,除了苏格兰威士忌以外的饮料都跟水一个味道。”安迷修微笑修正道。

“的确是这样,”荷西.璜.克里斯托船长哈哈大笑,“不过世事难料啊安迷修,就算是我这样的莽汉,也不得不学起喝水了。”他中气十足,声音在整壁的天鹅绒布间回荡。安迷修不禁莞尔。就算他穿上双烫线的双排扣雪白大衣,大胡子修得像白金汉宫后花园篱笆,在安迷修眼里,荷西还是渔港里那副老样子。

“你也不是当年那个硬梆梆的愣头青了,十五岁的你顽固得比铁锚还厉害,有时候连我都劝不动你。老天,那股怼天怼地的劲儿!”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安迷修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对自己的过去不予置评。“……有点怀念,不过我很高兴你圆滑一点了。”他咧开嘴,伸出手,和他重重地握了一下。“虽然在女人这方面,你还是像像九世纪的修道士。”

“嗳,我只是有点原则。”

“也没人叫你负甚么责——你只要向她们露出你迷人的职业微笑,再多几句花言巧语,让她们花枝乱颤,情不自禁,自动向你投怀送抱,这两厢情愿!你这个态度老搞得好象调情违反国际法似的。”他说,“一个浪漫又慷慨的上流女人,就能让你少跳十个月的舞。”

“然而这样的关系有伤名誉,过度的交往也浪费我的时间。”安迷修端坐着喝茶,一边笑着说道即使伤的是她们的名誉。他们这一行的男人根本毫无名誉可言。舌尖窜过一丝隐密的苦涩,他成年后就熟悉这种味道。他这种阶级的人,一清醒就要嚐这种苦,直到菸取代了茶叶,而苦茶喝久了都变成了水。

“并且我不想给您任何开除我的理由。”

“开除你?你也太信不过老朋友了。”荷西再一次笑起来,“只要那些女士不哭哭啼啼地冲进船长室,或着他们的丈夫不找我控诉你勾引他们,在这艘船上,就算你把谁推进海里了我也睁只眼闭只眼。”

听闻这个比喻,安迷修表情刹间滞了滞,又恢复了笑意,却无意中增添了些许神秘。他说,您这么信任我,让人很感动啊。

“十几年了,有甚么好信不过的。尤其是你。”荷西说。“言归正传——”

“是的。”

“别那么紧张,问几个问题而已。”荷西摆了摆手,神情却严肃了几分,正襟危坐问他,“这几天,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指的是<安达露琪亚号>,水手们习惯这样以阴性称自己的船,表征了一种敬重和亲昵。安迷修向他据实以告,说,<安达露琪亚号>是一位漂亮的妙龄少女。

“很好。”听见他这样说,荷西面上不无自豪,毕竟这是他监出来的船,几乎等于是他造的。他交握一双粗厚巨掌,安迷修听见他问,那你想不想在这里待下来?

“老彼得明年要走了。”彼得是头等舱的领班,儒雅稳重,经验老道却头发斑白,听力也有点迟钝了。“你可以接他的位子。”

“——当然,你想继续跳舞也可以。”荷西举起手打断了他,从容补充道。“看你意愿。你现在还不是正式船员,但你可以和我签约,我们合伙,往后三年就以船为家。你看怎么着?”

安迷修何止荣幸,甚至受宠若惊得有点错愕。老实说,马赛之后的方向,他原先其实没有安排。继续在<安达露琪亚号>上待着,虽然有海事上的危险性,却不失为一种相对稳定的选项。荷西给了相当优渥的条件,但这毕竟是人生大事,安迷修荣幸归荣幸,还是向荷西要求了一点时间决定。

“你就好好考虑一下。”荷西也十分通融,并不勉强他。“到马赛之前答复我就行。”

他们又拥抱了一次。接着安迷修离开了船长室。他在外头的阳台逗留了一阵,抽了一根菸。从船首的看台向下望,可以俯瞰二、三等共用的下层甲板。一样的空间,景象却与头等舱大相迳庭。下层船舱空气并不流通,窒闷燠热,狭小又肮脏,有太阳的时候,人们大多不愿意待在室内,多到甲板上来,因此挤得水泄不通。从上头看,清一色的棕色、灰色、墨绿色、深咖啡色,男人是帽子、粗呢外套、绒布衬衫,女人是长裙和肥大的工作鞋。和另一层的百花争艳形成强烈的阶级对比。有些男人占到了铁制长椅,安迷修知道那坐起来并不舒适。他们躺在上头,姿势别扭,用老旧的菸管抽烟,或着百般聊赖地看报,三三两两讨论着时事。女人在船桅上绑起了麻绳,她们一面交谈一面晾衣,弯曲着早已佝偻的腰身。孩子只占到了狭小的面积,他们聚在一起,在甲板上画起了白色格子,玩起了弹珠。他们之中,有不少还在吃奶的年纪,躺在母亲的怀里,有一个哭了,所有婴孩都会哭起来,因此甲板上总是不间歇的哭声。吵杂无比。

安迷修怔立着。不出一会,他发现在自己似乎正在寻找某个人,在这堆复制品一样的芸芸众生中,搜索一个身影。对此,他心底五味杂陈起来,他以为自己并不期望看见他。然而与此同时,他也找到了人。

雷狮也在甲板上。他待在人群的边线上,翘着脚,坐在一张藤椅上看书。那椅子应该是房间里搬上来的,这个做法不仅聪明,也舒适许多。他穿着一件简便的猎装外套,里头是深蓝丝质衬衫,质料相对其它人要讲究许多,只是他姿态低调,此刻,倒也没甚么人来注意他。他左手扶在书背上,掌指微张,右手翻页。眉眼低垂,页翻得很快,阅读时,面上就像那些东方佛像一样平和,不十分入戏,却不能说不专注。他那一头漆黑如墨的鸦髮,或许是甲板上最纯粹的色调。他大概有东欧或着斯拉夫的血统。安迷修想。那天晚上,他没有提到自己的父亲。一个目不识丁的克里奥妓女,生出一个邪恶、神秘的紫眼婴孩。也许他父亲是个移民,从遥远的大西洋彼端过海而来,来自罗马尼亚、喀尔巴阡山这些险峻的区域,还是个贵族,却只拥有一片荒凉、贫嵴的石灰谷地。自那晚在甲板上之后,雷狮和他之间就有了些默契,或着说是一种共识,道不清也说不明,模煳如雾。不只一次,雷狮和他在二等舱的走道擦身而过,他怀疑是他刻意为之,然而雷狮从不回头,他也不好说甚么,甚至连这般设想,他都感觉自作多情。

安迷修认为自己该忘掉他。这几日里,有些时候,甚至是工作的时候,他总是想起雷狮。他那奇异的瞳孔,紫里有更浓的紫,黑中还有更深的黑色,一双狂躁不安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你认为那是一双慵懒的、无所在乎的眼睛;第二次,你开始畏惧它,尝试去规避视线,因为你发现他其实有所追求,只是他从不看着围栏里的东西,他远目眺望,目如闪电向它方,这份未知令你害怕,因为你并不晓得他盯着甚么,是哪里的丛林,还是哪里的火焰。

在那些觥筹交错的上流场合,人人衣衫华美、勾心斗角、矫饰自若。但世上仍有一众掠食者的后裔,他们的优雅不来自血统来。灵魂,他们行如皮肤上异香的异香却刺肤呛鼻,就像一只雪山顶上的花豹,利爪如刀,皮毛艳丽。太佻哒、眦睢了。在羊圈养的沙龙里,他像一巡梭的兽伏的兽,气味太野蛮、太腥膻。然而在同族里头,他又世俗得太不残忍,无情得太自若,以至于孑。

安迷修抽完了菸,又伫立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舱房去。在他离开阳台的时候,甲板上的雷狮抬了一次头,他蓦地阖上书,眼神直直向三楼射去。然而到那时候,安迷修早已不再那里了。

007.

大约下午五点左右,海面起了雾。空气中凝结着一种令人縠悚不安的因子,像一层透明的钢铁,宁静地压迫着所有人的呼吸。一隻信天翁尖厉地鸣叫,狭长的翼影在甲板上快速滑行,像吹号角的天使昭告万民,划破了静止的长空。二三等的甲板上,男人们焦躁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摺迭椅和报纸;妇女匆匆地将她们晾在麻绳上的衣物收进篮子,牵起对于异变浑然未觉的孩童,他们抵抗着,不情不愿地被父母拉下船舱。纸屑、香菸、罐头包装、还有一些来不及带走的玩具,留在甲板上。云层快速涌动,宛如那些在海上丧生,无归无主的灰色亡灵,沉默地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要参加他们的葬礼。一个娃娃躺在栏杆边上,四肢敞开,面朝天空,也许是哪个孩子的心肝宝贝,一名母亲用橘红色棉线造了她的辫子、巧手妙织、再用破布做了洋装,用十字钮扣造乌黑眼珠,用黑色粗绳交叉缝出了微笑,然后第一滴水珠落了下来,从万尺之上坠落,啪一声,直接刺透了她的心脏。她成为了今晚暴雨的第一位罹难着,而在被第一波捲上甲板的长浪吞噬之前,她仍咧着粗糙的嘴巴,心满意足地望着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样的气氛压抑到了临界点,终于爆发出来。一声低沉怒吼,宛如来自深深之处,暴雨和雷霆顷刻降下。七点钟,晚宴临时取消。船长本人也共体时艰,扛下了责任,一间间地通告头等舱的宾客,向他们致歉,并亲自对全体乘客发出了紧急广播。电报室裡,来自各个部门的员工进进出出。无线电信号奇差无比,杂讯大得几乎掩盖了接线生的声音,戴着罩式耳机的发报员额上佈满了汗珠,忙得分身乏术,他捏着耳麦,对着收音口,一而再、再而三地復述:遭遇海上气旋、请报告路径,查收请回报。完毕。再一次……最后他站了起来,对着空气愤怒地咆啸。那一瞬间,电报间裡没有人说话,彷彿可以听见扩音器裡兹兹鸣响的杂讯音,它早已掩盖了所有讯息。所有人都知道:无论发报员如何喊叫,话筒都不会再发出声响了,他们被迫转身面向海洋的震怒,却杳然失去了同族之手。

船体航入夜色,风雨越渐险恶。气象台的观测失了准,海上气旋大幅度偏离了预测轨迹,挟带着巨大而可佈的破坏慾望,向着茫洋大海中的〈安达露西亚号〉,缓慢而行。所有乘客都得待在自己的客舱裡,只有服务员们还坚守着岗位,行色匆匆地穿梭舱间廊道,取下,或用尽所能一切, 将物品牢牢固定在舱壁某处。以防倾倒破碎。安迷修被派去了头等舱,应付那些焦虑难安的宾客,回复他们的质询,并保证他们安全地待在舱房之内。只有三十间房,一趟下来,安迷修精神紧绷,嘴角肌肉僵硬,喉咙也被磨损得只剩丝丝气音。他每每要费上好大一番唇舌,才使这些被恐惧逼得歇斯底里的上流人士们相信: 此刻的风雨,只是一起“寻常的海上气候异变”,而不会让他们走上和那艘远近驰名的泰坦尼克号一样的命运。

他有义务安抚他们,而多数时候,他也不可思议地成功了。他言之凿凿,巧舌如簧,有据有理,并配以令人信服的专业微笑,说服了整层的人,却没说服自己,毕竟船晃得太厉害了,在他说话的同时,自己也正艰难地保持站立,就像钟摆上的一粒尘颟。下了扶手梯,他想起自己把那件燕尾服外套落在了交谊厅裡。早先之前,他和几个侍者协力收拾着池座桌椅,用铁鍊和麻绳,将它们牢牢綑在一起以避免滑动,好像一座扁平的褐色堡垒。当时厅裡太热,修身的硬质布料又容易卡着手肘,他就脱了外套,或许现在还挂在某一张椅背上。舞厅在第三层的中央位置,现在他才下了楼,其实很近,他可以回去拿。

以防灯泡破裂造成走火,船舱过道上一律断了电,船身晃得太厉害,安迷修只得攀着木头扶手一阶阶地踏,如履薄冰,梯面上铺着天鹅绒地毯,他的脚底发抖,黑暗中,柔软的阶毯加深了恐慌,好像他的血液告诫他必须在陆上行走,因为人类是尘土,不是水滴,海会背叛你,就像你的过去一样背叛你。好几次安迷修差点软倒,都在千钧一髮之际抓住了木柱,他抓得太用力,手掌好似被撑裂开来。一咬牙,三步併作两步,跌跌撞撞地上了楼。他像逃离甚么一样地快布走着,如同幼年时分,他必须赶在日暮之前穿过巷陌。械斗、醉酒的流氓、从下水道窜出的整群灰鼠、肚破肠流的尸体。然而海上有甚么,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告诉他,他也不愿意回头张望。

涔涔冷汗浸湿了衬衫领子,反正这裡没人看见,安迷修抬手解了第一颗钮扣,窒息感凭空削减了许多。他从前门进去,那裡平日是乐池,空间却不曾记住声音的颜色,现下只有一架平台式钢琴矗立着,它的三脚深深地嵌进地面的凹槽裡,因此不会滑动。它在雷光底下卸去了柔和乐音的伪装,就像一座战地砲台,抛光的黑色表面沉默如钢铁。

霎间,灿光带着病态的苍白闪进窗内,照耀了整座黑暗的厅堂。空洞闪烁的水晶吊灯、捆在一起的桌椅、空旷的舞池,地面还散落着菸灰和手帕。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丝绸衬衫,柔软的羔羊尖皮鞋,尖端像是总碾着什么一样起皱,出现在钢琴椅上,他就坐在那裡,雷狮就在那裡。安迷修并不诧异,甚至没有一丝惊喜,他从风暴开始的时候就似乎知道,他会在这裡等他,即便他不明白为什么。

门把上恆插了一条木棒,然而水无孔不入,从底下渗了进来,蜿蜒地流淌,像进入卧室的毒蛇。浪头袭打了上来,撞击着门板,玻璃门前前后后晃着,铰链咿咿呀呀地响,就像一个双手被抚的受辱女人。窗外惊涛骇浪,雷霆暴雨狂骤而下,轮船<安达露西亚号>在此时只淼小得像一叶扁舟,载浮载沉,一下子起落三十英尺高,每一次落下,船舱内就是一阵暴戾的响,衣柜倒了下来,灯泡破了、一波又一波的巨浪起伏如同海兽,张开血盆大口,接连吞噬彼此。浪潮猛烈地拍击船身,溅起浪花,浪花又像一阵滂沱的雨水。金属钢板尖锐而空洞的声音,彷彿下一秒就要屈服而崩溃,过程简单得像一个茶杯碎裂。而他看见雷狮坐在钢琴椅上,只是望着窗外,并不发抖,也不害怕,他观赏烈怒的海洋,就像人们在夏季听蝉,冬中探雪、或着西藏僧侣仰望喜玛拉雅山峰。

您应该待在房间里的。

这句话,安迷修尽了告诫的职责,却没有劝戒的意思。雷狮当然听了出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每当海浪再一次在窗外升起,在甲板倾泻而下,砸碎身驱,那对瞳孔彷彿就出现了它们自戕的扭曲影子,莹莹黝黝。

“那您又回来这裡做甚么?”

“我来取回一件私人物品。”

“嗳,您比我想的还要不要命。”

“您现在应该要待在房间裡。”

“既然您可以来这裡找您的东西,那我也可以在这裡等我要的东西。”

安迷修闻言一愣,霍地明白了什么,却不做声。他牵起嘴角,一抹微笑不及防遮了天,无声地将一切晦之如雾。您很失礼。他仅仅这样说,却不动怒。

在他们眼前是万顷碧波的震怒。暴风雨演变到了最猛烈的时候,天崩地裂,冷雨如雹,隆隆雷霆伴随海潮的低吼,顷刻之间在甲板上重重噼落,宛如斩首的巨釜,铁鍊早在不知何时鬆脱了,那些费心保护的洋伞桌椅和设施全被捲落了围栏,宛如一张巨口吞食万物,而那浪头只要再进一尺,威势再烈一分,便会撞破脆弱的落地玻璃窗,无声地没过头顶,将同样淼小的他们纳为一体,永远不见天日。

“……您会害怕吗?”

“我?”安迷修察觉雷狮是在问话,半晌才说:多多少少吧。

“在海上,天天都有这样的风暴。也许情况只是看起来比较糟。不过无论再怎么危险,只要朝阳升起,一切就结束了。多数轮船也都撑到了那些时候。”

“——也许我们也是。这是理智,我必须不停地说服我自己,此刻也一样。”他望着窗外,说道。“当然我也想过:我们随时有可能和这船上的一千人一起沉没深海,甚至不会有人找到我们的尸体。直到有一天,洋流仁慈地将我们带往岸边。”他平静地说。“面对海洋,除了骄傲,没甚么好可耻的。”

所以您当真是为了一件外套上来?

我的确把外套落在这里了。

您非得冒着生命危险来拿不可?

那是件很好的燕尾服,打湿就坏了。

“嗳,”,雷狮说。

要我说,您脱下来好还好看一点。

安迷修霎是一怔,才刻意做出了惊诧的样子,迟了一个眼神,瞒不过狡诈雷狮。他踏进了陷阱,早已身不由己。安迷修的笑挂在皮肉上,画在骨头裡。话声一如平常温文儒雅,却增添了三分清晰可闻的无奈,他只是有些感叹地说,真想知道您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您对她有兴趣?

她长什么样子?

瘦的像一只猫,老穿黑绸子连衣舞裙,很爱笑。她是个婊子。

是她教您的吗?

教了甚么?

教您要这样向男人调情?

当然不是,还记得我那天跟您说的

那天您说了很多,我恐怕不一定记得。

那裡的人太常说谎,信不过别人以后,连自己也不相信了,不讲情话,只好跳舞。

您说过这句吗?

我说过啊。只是您没听见。

“她教我跳探戈。”雷狮说,眼裡闪着炯炯的恶毒的光。他无声地进了一步,脚掌向了前,身体却没有。像舞鞋一样的鞋尖拖迆着,只进一吋,还有一吋之遥,“……他们扭动臀部,让身体紧贴身体,四肢交缠,男与女浑然一体,接下来——”

“……要这么做。就像这样。”雷狮说。同时他的右脚无声地滑入他的双足之间,缓慢又流畅,彷彿永无止息。一个意象上的弓步,失去力量和肌肉的弩张,像一匹丝绸洩入窗棂之间。他们四目交接,作示游弋,实则窥入深处,礼仪塑造的屏障撤了下去,以本我坦承相见。“这才是她教我的。”

“……可惜了,今晚乐队不在。”安迷修说道,他站姿坚挺而优雅,像一株松木,雷狮把左手搭到他的肩上,柔似无骨,沉沉地挂着,像垂钓在丛林藤蔓之间的毒蛇。他神情轻蔑又愉悦,说,那有甚么关係呢。

这是我第一次跳没有伴奏的探戈。

真的?

真的。

总之,跳错了也请不要嘲笑我。

探戈没甚么好犯错的。

雷狮最终这样说。他耸了耸肩。“不像人生,您只要继续下去就行了。”

他们不再说话。忽地,若无似有般,雷狮右足轻点,向左后方挪定了一步。安迷修也模彷着他。他们矗立于空旷的舞厅中央,以彼此为中心,极其缓慢地逆时针旋着。身体贴得很近,就像那些风化场所的舞者,几乎鼻尖向着鼻尖,吐息向着吐息,露骨至极,又仅仅是掠擦而过,呈现一种做作的,与淫靡只有釐米之隔的优雅。四目相接,皆毫不退让,但又静若止水,雷霆不时闪瞬而下,他们口舌乾涩,嘴唇被噼亮得惨白而残忍。雷狮抬起手,情不自禁也似,欲触摸他的脸颊,却始终维持着距离,乍看之下,那掌指自然地张开,又彷佛刻意环曲出了弧度,临摹着对方侧面的线条,惟妙惟肖。舱外,暴潮咆啸,风雨急骤,船体在风口浪尖处大幅度地起伏,被扔弃又缚回。他们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举重若轻,一步步踏着规律的舞步,绕着彼此旋转。

或许这尚不能称作舞蹈,只是狩猎的序幕。他们互为捕食者与猎物,偶尔平和得好似要永恒持续下去,一瞬间又剑拔弩张。时慢时快,时近时远,直到安迷修猛地抓住了那只青白的手臂,柔和碧眼里首次毫无笑意,只有肃穆,凛冽如风暴。于是作为信号,啪地一声巨响,坦露的手臂被掐出了指痕,雷狮顺势甩拖出去,以抓握的手腕为支点,逆时针快速转圈,却被安迷修不带怜悯地截住了。这时地面霍地大幅度地倾斜,那些来不及固定的小型物件快速滑动,从一端到另一端,而雷狮正从高速中被迫急停,安迷修眼角闪过一丝犹豫,下意识要去扶他的腰,却被轻蔑地回绝了,雷狮从他的腿上跨过,左右迅速各转了一圈,炫示也似,足胫隔着衣料略擦而去,煽风点火,举重若轻,隐晦地放荡。

您学得很快。他称赞他。

模彷而已,我似乎曾经在哪里看过别人跳这种舞。安迷修坦承。有点难,希望我能尽快掌握。

我看您颇有天份。雷狮握上他伸出的右手,两人同时绷直了手臂,安迷修的衬衫长袖包复了肌肤,只影影绰绰地有些阴影起伏,雷狮的则从袖口坦露出来,小臂的线条修长而柔韧。他说:您甚至已经抓到了精髓。”

安迷修报以谦逊一笑。接着他向右斜出一步。自若无比,脚下是翻腾躁动的海洋,翩翩地起舞。风声呜咽作手风琴、金属尖细悲鸣作絃乐,猛浪拍击作响板,舞池里是狂欢后扫不净的灰烬和菸蒂,头顶上是那巨大奢侈的吊灯,在黑暗里,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动,弧度大得荒唐又疯狂。多数时间,安迷修是引导者,然而雷狮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地篡位夺权,毫无征兆,他随着他去,再伺机夺回。他们时而贴合着胸口相拥而舞,温存似水,又翻手复天,重重以鞋跟踱地,于想象的节拍里踩出精准重音,在空旷的大厅里隆隆回荡,和雷声一般振聋发聩,令人头皮发麻。他搂着雷狮让他深深后仰,拉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吐息的气味像火柴头上的火星。

彼此欺瞒,恍似浑然不查,旋身又狠狠剥开了伪装皮囊,以其之赤裸羞辱其身,然后使对方陷于双脚间的囹圄,因退无可退而顺服。喜怒哀乐,爱恨嗔痴,舞步中表露于无形,这是妓院里不得见光的舞蹈,真实得不为道德洁癖者所容,甚至世俗得脱离了世俗。他们亲密无间又激烈争斗,长腿交缠,步伐跨得利索如刀,彼此紧咬不放,以退制进,以进止退,从一个角落到一个角落,没有一步踏错,因为即兴里没有错误,接下去即可。探戈是一种痛苦的即兴,逼迫你展现你的灵魂,然后依着本我行走,在反抗之中,依顺你原始的欲望。

最终,一阵猛浪高潮般砸上船首,地面猛然翘起,倾斜超过了四十五度临界。安迷修猝不及防向后晃倒,嵴背重重摔在钢琴边缘上,一阵肝胆俱裂的剧痛,他差点呛咳出声,然而忍了下来。安迷修半身仰躺着,只低声喘息,薄透的衬衫贴着胸膛起伏,额发被浸润湿透,汗水沿着额角慢慢低落到黑色琴面上,他的眼神失去了聚焦,宛如一座湖泊干涸,露出冷漠光滑的碧玉湖底。跌下来的时候,雷狮压在他身上。他们靠得很近,亲密得几乎没有距离,就象跳舞的时候,髋部紧贴着髋部。雷狮在他上头,只是气喘吁吁地望着,双眼朦胧漆黑,只剩那对针黑瞳孔躁郁也似地腾闪着光,安迷修躺着,竟霍地抬起手碰了他的脸颊,鬼使神差也似。那四指指腹冰冷而坚硬,上头都生了薄茧,眼里,又是那种冷漠至极神色。某个瞬间他们几乎要突破了界线,然后安迷修又缓缓地退了回去,他收回手,宛如那从来没有发生过。雷狮原本不动声色,此时却夸张地笑起来,像一尊被魔法点活起来的教堂石像,姿态变得放荡又粗俗,他骂了一声,模样竟狠辣得不象个头等舱的人,他笑咒道说,都这样了,您还不肯吻我吗?

安迷修默不作声,或着说,事实已经揭露了,就象一具野狗的尸体曝于朝阳之下,他来不及,也用不着解释。他的手拦在雷狮的腰上,松散,却未曾落下,宛如一个圈套。接着雷狮俯下来,然而安迷修没有拦阻他,不知是口舌麻木,还是置若罔闻。他贴着安迷修的耳廓清晰地吐字,声音古怪地沙哑,宛如痛饮了一整瓶的白兰地。“您真是个衣衫楚楚的混帐。”

这象是一个信号。他们的悖德由一段颤巍巍的爱抚开始。不,或许更早就失控了。安迷修想。他任由雷狮一颗颗解开他的纽扣,从脖颈到胸腹,技巧地咬断了束腹。直接到了下半身。每一吋新增的赤裸都带来一阵酥麻的寒颤,从头皮到脚底。安迷修到雷狮那间华室里的时候,他按着他的头颅,践踏着他的腰嵴,拿着白朗宁,就是用这种口气说话。

也许暴戾和情慾并没有甚么差别。他想。雷狮双膝着地,仔细解开他高腰上的玛瑙色腰扣,样子好似臣服于一位君王,但安迷修谁也知道他不会属于任何人,他高高在上,比谁都还骄傲,只是随性而行,此时跪在他脚下,亲力亲行地演示了穿刺的意象,就像他们探戈里的弓步:一个是双足,一个是口;一个是穿刺之物,一个是穴口。安迷修直立着,双手反扣着钢琴的边缘上,手背上的血管饱盈成了钴蓝色。他冷漠地仰着头,大部分时间双眼紧闭,睁眼的时候,也只盯着舞厅正上那秋千般摆荡的吊灯,并不愿意看雷狮,他只是深深吸气,象是要把肺涨破一样。

然而他不叫,当然也不说话。直到他自己也受不了这种死一般的静默及雷狮耻辱的舔咬,生平第一次躁郁得怒火中烧,那一瞬间他的灵魂似乎因此出离开来,在骇浪咆啸,风雨飘摇的舱外,从窗户里看见自己扯住青年的头发,将他狠狠从地面拽起。他不想承认自己也变成了这副德性,变成了他鄙夷的样子,他鄙夷的男人,他粗鲁地剥下他的衬衫,粗鲁如秋风扫落叶,直到他半身赤裸得像大理石,才终于恢复了冷静。他没有侵略,反而单手捧起了雷狮的脸颊,沉默地替他拭淨了。一开始安迷修睁着眼睛,但他后来发现自己并不能看他,否则他自己会先陷于疯狂,他脸上那些白浊像火烧的痕迹,扎进灵魂深处,痛并痒,羞愧并愉快。他起先用手帕,后来用舌尖。雷狮哼出了声音,他的手掌逾越地探进他的衬衣里,烧灼如火炭。同时,安迷修的膝盖也滑入他的双股之前,一个借力瞬间逆转了方向,让雷狮被压在了钢琴上。

安迷修对谁都温柔,却从来没有对谁这么温柔。他在舞池内和女人们携手共舞,触碰的是温香软玉,相伴的是衣香鬓影,从成年起六年以来,始终守身如玉,爱惜羽毛。安迷修拥有欲望,也曾经对某些女人起过欲望,然而他知道他不可能给任何人结果。她们的殷殷期盼使他满怀歉疚,因为他不愿意伤害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却也不太特别爱哪一个。

然而雷狮不一样。他是个男人,一个像他自己一样的男人。除了白朗宁的威胁,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结论可言,他和雷狮永远是独立的人,走一步,算一步,就像探戈。

安迷修始终没有吻他的嘴唇。即便从后面进入的同时,他也维持着残忍的漠然,却默许了雷狮含着他的手指,并咬伤他。他把食指探进他的嘴里,那里温暖,潮湿,高潮时,上头烙下渗血的齿痕。庞大庄严的史坦威钢琴成了帮凶,它的琴盖闪着炯炯的黑曜石也似光芒,在暴风雨的夜晚,像一把巨大躺卧的白朗宁手枪。

008. 待到欢爱得筋疲力竭,已届黎明。风浪不晓得在甚么时候停息了,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朦胧而奇异的微光,海面上澄净无波,风平浪静,宛如昨夜的震怒只是远古生灵的一场烈梦。

天亮之后,会有服务员进来打扫,将饱受摧残的交谊厅收拾干净。雷狮才刚醒来不久,一身不堪难以入目,他懒洋洋地靠在钢琴椅那里,椅垫上侧仰着头颅,好像脖颈支撑不住重量。他笑意清浅得几乎看不见,眼皮子半耷拉着,但安迷修晓得他正在看他。这时,安迷修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件燕尾服外套,它还挂在椅子上呢。便兀自起来去找,拿回来后,他就让雷狮披着外套,注意到琴面脏污,他就捡了地上掉着的一条手帕,把比较明显的污渍清理了,然后他半扶半搀地拉起雷狮,让他挂在自己身上,趁着破晓时人烟稀少,慢慢走回二等客舱。

通道上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渣子和坍倒的家具,七横八竖地堵住去路,他自己一个人还好,此时好像拖着一个巨型木偶,花了一番心力才绕过去。下楼梯的时候,他不得不横抱起他走路,因为雷狮简直虚弱得没办法站稳,好几次踉跄得差点跌下去。他合理怀疑雷狮是装出来的。一个取人性命的杀手被一为平凡无奇的社交舞男弄得如此狼狈,并不合理,但话说回来,男人跟男人做爱也不是合理的事,一晚折腾,他自己也累得够呛,只靠肾上腺素撑着,更何况雷狮还是下面的那一个。人不可貌相啊。他忍不住感叹。

这个时间,二等舱的公共澡间并不供应热水。安迷修没在置物间里逗留太久,只脱了自己和雷狮的衣服,把那件燕尾服外套折好放进防水柜,对于身上其它衣物,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转念又觉得,该糟蹋的都糟蹋了,现在爱护也没甚么意义了。他找了最后一间淋浴间,把雷狮扔进去后,转回自己的舱房,随手拿了两套衣物后速速归来。他进入那间淋浴间,锁上门,打开水龙头,久未蓄压的花洒一开始只萎靡地流了零星几滴水,一会儿才哗啦啦地洒水下来,把两个人都弄湿了。雷狮坐在地上,背抵着水泥墙上的铅制水管,脱力般坐着,动也不动,只在水花洒进眼框的时候扎了眨眼。然后安迷修问他站不站得起来,他撑着墙试了一下,干脆道:没办法。安迷修看他倒真不是装的,就去扶了他,想说一不做二不休就帮他洗了吧,反正他自己也湿了。铅管里隔夜的水冷得刺骨,且有种溷杂了化学药剂的霉味,雷狮脸上没甚么表情,浑身却打起了颤,赤裸的半身上旧疤溷着新伤,冷水刺激地冲刷,嘴唇发青紫,颀长精实的双腿原先堪称坚强地撑着,低温又引起肌肉抽搐,靠着墙好几次差点葳软下去,幸好安迷修赶紧扶他。第三次之后安迷修也懒得再去特意清哪里了,反正水柱力道很强,这样冲一阵迟早会干净,大不了再用毛巾擦就是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雷狮勉强能自己站稳了,他倚着墙,一只小腿疑似还缠在安迷修的腿上,安迷修裤子已经湿得差不多了,便不去管他这个。他们站在花洒下,一时,两人都疲惫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相对着站着,让水柱滂沱大雨一般连带衣物冲刷着躯体。雷狮垂着首闭上眼睛,眼眶下一片瘀伤也似阴影清晰如墨,安迷修知道他只是休息,仍防着他在失温下真的昏过去,要摇他起来,却被抓住了手,梏着手腕,就像跳舞的时候他握着雷狮手臂的那一下。雷狮眼帘低垂着,半晌都没动静,安迷修看着。雷狮慢慢地睁了眼睛,里头竟是十成十锋锐的讥讽和怒意,形成一片浓郁燃烧的紫色,雷狮开口狠狠地说,“……您啊,是个薄情又恶心的溷帐,”,他这样说,却在这时候松开了安迷修的手。安迷修彷彿听见他最后喃喃说:但我原谅您。然后雷狮手指插在他湿透了的鬓发间,就捧着他的脸庞,在濂濂不断的水下亲吻了他。

这是安迷修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他以为稳重自持,便可永远保持着主动权,女人面前可以,如果有一天,他可以靠着举止和礼教欺瞒全世界的人,唯独骗不过自己和雷狮。他想。雷狮像一颗穿过心脏的子弹,像探戈另一半的舞伴。昨晚他们交合得暴戾疯狂,然而这个吻很缓,又深,缓得像一种磨难,深得不像薄情人的吻。

009.

航程开始的第二十一日,<安迪露西亚号>遇上了海上气旋,最终化险为夷。而再九天之后,轮船就要在马赛停泊,这一趟大西洋之旅也即将画上休止符。这几天,空闲的时候,安迷修偶尔会跟雷狮待在二等舱的吸烟室里,下西洋棋,或着看书。也去隔壁的撞球间打发时间,对于撞球,雷狮算得上业余选手,他拉杆的姿势利索而优美,但船身摇晃,檯桌也跟着倾斜,经常导致一些非技术性的失误。母球连续三次洗袋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明明在海上的撞球间里,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

晚上,安迷修照样在交谊厅里跳舞。雷狮有几天也来看,不过只是在角落坐着,并不打扰他。绝大多数时间,他们在船上还是独自行动,过着自己的生活。他的食指伤得很重,咬痕几乎见骨。有一次没戴手套,同事问他的手怎么了,他原本想说,猫咬了,却猛然想起海上没有猫,便说,在甲板散步的时候,给一只很凶的海鸥咬了。他们将信将疑,安迷修一迳微笑,并不继续解释。

最后一晚的宴会收得很晚,安迷修走回舱室的时候,心里便有些不寻常的预感,一开门,就发现雷狮在里面,百般聊赖。安迷修毫不讶异地向他打了招呼,迳自在下面收拾起行李来。

“到了马赛之后,您怎么打算?”

声音从头上传来。是雷狮问的。他穿着丝质衬衫,正坐在上铺上,靠着最里面的墙壁,蜷着一只脚抽着薄荷菸。安迷修几乎能模拟出他一边说话一边吞云吐雾的样子,彷佛想象出了那双白雾之后的眼睛,色泽浓而暗沉,只有黑瞳孔闪着光,穿过了浓雾。安迷修说,不怎么样吧。或许也不下船了,继续待在船上。

“哦,为什么?”

“船长之前问我要不要签三年的约,让我考虑了一下。”安迷修沉声解释道。“我觉得这里挺好,再找工作也不见得容易,就待下来了。”

雷狮说,嗳,是吗。就不再多说甚么。安迷修收拾行李,一边考虑着一些事,有点心不在焉,雷狮见他这样,调侃了几句,然后他们莫名其妙地吻了起来,其实两个人都不见得被撩拨了,只是不约而同想着是最后一夜,便顺水推舟,擦枪走火。火种是人为的,烧到了最后,也能燎原。安迷修要雷狮别出声,其实他还是叫了,只不过声音压得又低又哑,并且刻意地挑衅。床架子叽呀叽呀地响,晃得似乎随时要崩解,把他们两个抛下海去。一开始搞得两个人很难尽兴,后来感觉这破烂铁架摇归摇,实际还是挺坚固,便不管了,激烈地做了起来。安迷修把灯关上,他们在黑暗里载浮载沉,却没有因同舟共济而温存。他们带着恶意,相互慰藉,相互满足。疾风暴雨一样做爱。

“我原本想问您要不要跟我走。”雷狮霍地说,他躺在上铺仰着脸抽菸,赤条条的,身上只披着安迷修的衬衫,说道。

“走去哪里?”安迷修有些倦意,却忍不住笑。“您要我跟您一起谋生?”

“我杀人,您放火。很快就能富可敌国。”他慵懒地说,吐出一口烟。“不过您已经有出路了,就算了吧。”

“如果之后有机会,”安迷修微微一笑,半是认真地说。“放火还是免了吧,跟您再跳一次舞倒是可以。”

“还是祝您好运。”他说。“虽然我不知道该不该祝您生意兴隆。”

“彼此彼此,”雷狮说,“如果有人要杀你,我会提高两倍的价。”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钟,浮梯在十分钟前已经搭建好了。雷狮也早已离开了房间。而在昨夜,在安迷修睡着之前,没有一个人说过再见。

——后来,安迷修就在轮船<安达露西亚号>上又待了整整五年,直到在一次穿越恶魔之角的航行中,<安达露西亚号>触礁而沉没,造成机组人员的惨重伤亡,他侥幸活了下来,变得一无所有,然而这都是后话了。见到雷狮的那一年,安迷修还只有二十四岁。

000.

——他伸直着脖子仰望,久了发酸了,正要走开。此时甚么东西旋转着,像羽毛般从上方飘了下来,缓缓掉落到阶梯的角落上,又被风吹下一阶。这一切,安迷修全放在眼里,又不动声色地查看四周,发现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具富有艺术感的凄惨尸体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彷若鸟羽,轻盈无比的坠落物。便俯下身去,低调地捡了起来。灯光暗沉,手中之物的高级丝绸质地却一触即知,沿着边缘车有精致的黑色绣线然而布面本身却白得不可思议,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竟也能发现那是珍珠一般白,宛如从订制以来就被人精心收藏,未曾沾染过一点尘埃。

——右下角有两个金色的字母缩写,绣着「R.A」

他放下手帕,高高仰起头,霍地望向那面坠下尸体的彩绘窗子,里头似乎有一个黑头髮的男人,他几乎如往日一般微笑起来。这时候,安迷修彷彿听见了楼上传来手风琴声,就像轮船上骇浪和暴雨的声响。

end.

❶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