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末爱情

/言金+两毛钱梅闪

下班前,梅林·潘恩找到他的老巢。言峰早有预备,收下他的名片,请他坐下。梅林笑容满面,白色隔音墙上挂着一张圣子受难像,还有一张旧物素描,梅林眼珠子灵动滚过诊疗间,选择从香蕉启动联想,从普普艺术,跃入披头四的一张专辑封面,才旁敲侧击地探问起吉尔伽美什。言峰叹了一口气,晓得该来的还是要来,只是忽然觉得与这些爱来爱去,相互逃离的生灵格外疏离,他厌烦吉尔伽美什,厌烦他尖酸刻薄的讽刺,他捅出的篓子,他浪漫的绝症,甚至他的前情人。言峰对梅林有点好感,认为他既然聪明绝顶,才华洋溢,就不该浪费时间跟吉尔伽美什厮混。言峰对梅林略有所闻,光顾过他的摄影展,认为他天分不错,梅林可以去圣母峰捕捉日出,跪在雨林红土上拍天堂鸟花或猴子,甚至在哪个落后村落患一场疟疾,也比在洛城某个五星酒店待上浪费一星期热恋,向吉尔伽美什的裸足双膝下跪,为他病态苍白的身体拍下一千张数位相片好。言峰向来鄙夷这种病症,此刻,却生出酸苦的钦羡来,不愿意再和梅林拐弯抹角,坦承自己的确认识吉尔伽美什。不过,根据医患保密协议,他不能向梅林透露他的消息。言峰又说,另外,我的会诊时间已经结束了。

逐客的暗示明显,不过态度还算客气。梅林随即善体人意地笑,眨了两下眼睛,他淡紫色的眼珠像干燥花,缺乏生气,化融的友善像熔岩泉一样冒泡。言峰手撑在书桌上,站了起来,率尔说,抱歉,潘恩先生,让你白跑一趟,不过这个我也没办法。梅林紧跟着他起立,握了握他的手。临走前,言峰提议自己送他一程。他脱下白袍,拎起公事包,关了灯,锁上诊疗间的门,洗手,下电梯,陪着梅林一起走到地铁口,言峰要开车回布鲁克林,梅林要搭地铁,他说自己晚上要参加一个小型酒会。下楼梯前,梅林和他再三道谢,最后忽地问了一句:医生,他和您在一起吗?言峰不作反应,梅林苦笑了一下,一个带着三小孩的黑人女性要下楼,他侧过身体让路,又急切说,那他现在好吗?

言峰想了想,决定违背职业准则,诚实一回。他向梅林说,我也不知道。

当天言峰堵车堵了几个小时才到家。想当然尔,梅林没再见到他,因为言峰搭机去了欧洲。他在经济舱里想,万一吉尔伽美什知道梅林来找他,究竟会说甚么,不过,至今这也不太重要了。言峰五个月前满三十五岁,已经赚够了钱,吹生日蜡烛的时候就打算退休,明年就返乡当农夫,谁知道吉尔伽美什上门,计画只好推迟。吉尔伽美什和梅林纠缠不清,和他则干干净净,即便他们都和吉尔伽美什做爱,对他而言,那些照片记录的是触觉上的印象,而不是视觉的,吉尔伽美什用笔电给他看过梅林在洛城拍的东西,梅林总共拍了一千零一十九张,一千张发表,十九张,吉尔伽美什私藏。构图元素不外乎是手指,扑克牌,纸钞,床单,精液,情色纪录片的千篇一律的主题,搭配一位神秘如魔的金髮男子,下流媚俗。不过,只要那些影象的记忆闪烁起来,言峰指尖就一阵电流似的凉颤,好象冰蓝月光在象牙上流过。梅林不晓得的是,吉尔伽美什那时候已经做过了检查,清楚自己只剩半年好活,而他踏进脑神经外科诊间,指名要言峰医生的时候,他只剩三个月,因此在言峰眼中,景物只是词汇象征,吉尔伽美什是一层笼罩主题的朦胧金辉,而每个象素格里都是黑蛾般散布的死亡。言峰綺禮并不多愁善感,认识吉尔伽美什之前,他连一次画展都不去,也不看电影,不去美术馆,基督教说人类是灵魂肉组成的三个同心圆,言峰绮礼是南方浸信会教友,每个月都汇款奉献,他认为,自己爬虫的关联,可能比人类还要亲密一些,他那些冷血先祖比亚当夏娃早了一天被造,受衰老的诅咒,从呱呱坠地时就被剥夺了热情。

他第一次来,言峰替他再做了一次扫描,后来看片子印出来,黑黝黝一块卵状阴影,对比图一摆,明显扩散了,用不着螢光蜡笔描边,吉尔伽美什谈锋很健,风度偏偏,从不被诊疗结果影响情绪,言峰照例和他聊完天,会诊结束时才很平静地把片子给他,说,如果你还像刚开始一样,坚持不要动手术,那甚么都差不多了。然而吉尔伽美什下次还是来,抱怨头疼与幻觉,言峰给他开了一些药,敷衍了他。就是那一次,他给言峰看了那十九张相片。言峰面无波澜,暗地却受了震撼,首次沉默地眨眼,没说出敷衍的话来。他把笔电萤幕转回去,问,这都是谁拍的?吉尔伽美什双手环胸,翘着脚,耸了耸肩,说,梅林·潘德拉肯。听过吗?言峰茫然摇头。吉尔伽美什也不避讳,说,喔,反正是我的男朋友。精确地是前男友。接下来的时间,言峰心不在焉,感觉胃里有个漩涡,把所有内脏都吸下去,灵魂则飞升起来,满是喜悦。傍晚,他开车回家,被堵在尖峰时间的车流中,肉体动弹不得,心绪焦躁不宁,电台信号又差,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青少年荷尔蒙失调的时期,绝望得任性,想要即刻去死,忽然,手机响了,是吉尔伽美什打来,约他共进晚餐,鬼使神差,言峰应了下来。

他回公寓套房,原来只计画换领带,却冲了澡,换了一副新的三件套西装,风风火火地赶去餐厅,差点迟到。男侍者带他到桌边,吉尔伽美什订了靠窗的双人位,很有情调。吉尔伽美什样子和早晨差不多体面,只换了领带夹和耳环,因为颧骨冻红了,难得有些血色,情绪颇佳,进食不多,红酒只喝了两杯,手竟就有些发颤。吉尔伽美什乐意替他付帐,言峰礼貌地推辞了,并顺道载了他一程。

吉尔伽美什一上车就出了点汗,话没说甚么,只提议开收音机,言峰虽然生性迟钝,毕竟干医生干久了,很了解病人心理,随即转到古典乐电台,布拉格交响乐团在演奏德弗札克第九号,言峰装作专注开车,中途等红灯,遇上休止符,轻易捕捉到他的呼吸,稍微紊乱,照镜中的年轻面孔白得跟纸片一样,只有上唇还残一点血液的薄影。吉尔伽美什独自住在长岛的高级住宅区,言峰把车开进停车场,替他开车门,吉尔伽美什穿好大衣,再次邀约了他,他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公寓里有些不错的藏酒,问言峰要不要上来。言峰刚刚偶然碰了他手,指尖湿凉得吓人,暗忖他状况不是一般糟糕,那一瞬间,心里朦胧地有甚么邪恶萌芽,便跟了上去。吉尔伽美什家里有个吧檯式厨房,木漆檯面一尘不染,言峰猜想他肯定从没开过伙,吉尔伽美什独自下酒窖取酒,隆重地取回一瓶八二年的勃艮地,言峰道了谢,客套地称赞。两人对座,吉尔伽美什脚尖搭在吧桌横杠上,言峰凭借过人腿长,踏着实地,吉尔伽美什大方替他斟酒,自己却一滴没沾。言峰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把胃裏的东西全吐掉了,一边吐,便可惜起那好几杯佳酿。浴室里的灯暗濛蒙的,抽风机开得很强,无声地吸去一切污秽的痕迹,浴室裏冷飕飕的,言峰私自扶着洗手台边缘,借消毒水狠狠漱了十几次口,漱到舌尖都发了麻,彻底失去味觉,才恍若无事地走出去。吉尔伽美什说,我以为你酒量很好,真可惜。言峰感觉有点飘了,意识脱离了肉体,将双手扶在肩膀上,轻飘飘的,逻辑和下颚都松弛了,便呆板地顺着他说,是啊,可惜了。

现在换他手抖了。吉尔伽美什见状,就把酒收了起来。言峰直挺挺坐在高脚椅上,吉尔伽美什忽然问他有没有和男人交往过,言峰决定破关破摔,荒唐到底,说,有,高中的时候,有一次。

结果怎么样?

我们分手了,原因是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男人,或着说,我不会喜欢任何人。言峰说道。他声音平板,并不象玩笑。然后他自杀了,就是这样。

吉尔伽美什仿佛对此很感兴趣,亲切地问:这对你有甚么影响吗?他们距离又近了一点。他的眼珠在晃动。那是一颗巨大的腥红蛇眼石。

言峰说,不,我其实一直不懂为什么。

不懂甚么?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去死。言峰绮礼说。我不知道这有甚么意义。

这是个不太讨喜的谎话啊,绮礼。吉尔伽美什向他这么说,双手却和他亲昵地叠在了一起,像两颗溪里的石头,水声潺潺,将接口黏得密合,而言峰发现,在这之间,他们桌下的脚已经缠在一起了。吉尔伽美什像蛇一样盯住他的瞳孔,用指尖拍了拍他的脸颊,亲昵地压低了声音,问他是不是想要那几张相片,绮礼不支酒力,胃里翻腾,声音沙哑,他想打算吉尔伽美什的侧脸,或着伸手掐断他天鹅似的优雅脖颈,言峰高中是柔道社,单手握力就有二十公斤,他做得到,他早上就想做了,但这种冲动蔓延得越开,他就越恶心,浑身发冷,越想呕吐,棉花般失去气力,觉得自己就象一个玻璃棺一样透澈坦白,脆弱得只能用碎裂来反抗了。后来,吉尔伽美什果真死了,言峰绮礼无数次向心理医生回头审忆这段交往,始终认为,这是其中最邻近爱情的时刻。

End.